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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劉慶  2017年08月22日15:03

貳腓凌?柳枝

第五章?殺死淫猥的公雞

無形無影的簸箕仙應(yīng)約而來,能夠預(yù)知未來和過去的簸箕仙,善良調(diào)皮,無一不曉。

和善的簸箕仙,聰明無比的簸箕仙,請你現(xiàn)在就說話,告訴我們,柳枝應(yīng)該嫁給誰?

“簸箕仙來沒?來了就請點三點。”

奇怪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此時切記不能回頭,精神集中,不要心不在焉,以防不干凈的東西乘虛而入。

這是一個傍晚,柳枝和額娘將裝高粱米的盆子放在桌上,拿出一個簸箕,中間插上一只筷子,兩個人懸空扶著,簸箕倒扣在米盆上方。

“簸箕仙來了沒?來了就請點三點。”額娘輕聲呼喚三遍,她們手里的簸箕忽然抖動起來。

簸箕仙來了,千真萬確,簸箕上的筷子開始在米盆里面寫字。

“路上?!?/p>

“小伙子是誰?多大年紀?家住哪里?”

回答是:“小孩?!?/p>

怎么可能?再問一次,“誰是柳枝的真命天子?”

所答非所問,“四十。”

額娘問道:“簸箕仙,你搞錯了,柳枝的男人咋可能四十歲?”

又一次回答:“男孩兒?!?/p>

男孩兒?簸箕仙就是這樣回答的。

嘎石燈跳動著火花,一會兒亮,一會兒暗,寒風(fēng)里轉(zhuǎn)了一圈的花貍貓喵嗚一聲跳到炕上,簸箕掀翻了。窗紙嘩啦啦響兩下,膽小的簸箕仙逃走了。柳枝的干嘔聲沖口而出,轉(zhuǎn)身奔去墻角,肩頭劇烈地抖動。

嘔吐聲嚇壞了馬廄里的騾子、雞架里的雞,墻根底下,黃鼠狼飛快地躥開。額娘臉色慘白。

“枝兒啊,你這是咋啦?”

柳枝跑回自己的房間,放聲大哭。

“枝兒啊,你這是咋啦?別嚇額娘,你說話??!”

“娘,我活不成啦,我不想活啦,我不能活啦!”

“枝兒啊,你這是說的啥話?你咋啦?快告訴娘,這咋突然尋死覓活呢!”

“沒辦法,那個畜生他不讓我活?。 ?/p>

“哪個畜生?誰不讓你活?當(dāng)家的,你快來看看,咱閨女中邪啦!”

死人李良走進洗馬村看望棺材鋪的大小姐柳枝之前,已經(jīng)有三個薩滿去棺材鋪做過法事。

第一次,來自首善鄉(xiāng)的何薩滿走進村口,柳枝立刻現(xiàn)出恐懼的樣子,全身發(fā)抖,她說:“你們請人來對付我了,你們快讓他回去?!?/p>

何薩滿動用了全身的功力,他將蜘蛛網(wǎng)燒成灰,用他的鐵刀片逼著姑娘喝下鼠壤土牝豬屎牡狗屎做成的藥丸,他將三枚鋼針插在柳枝房間的門框上,三枚鋼針扎進姑娘的手指尖,姑娘尖叫起來:“你們害死我了。”喊完昏死過去。

棺材鋪的掌柜千恩萬謝,他招待何薩滿喝酒,何薩滿端起酒杯,他的雙手忽然顫抖起來,“壞了,我聽見聲音了,是那個東西,他來了?!焙嗡_滿臉色蠟黃,冷汗從花白的鬢角淌下來,下地時摔了一跤。他只來得及交代一句就趔趔趄趄地奔出棺材鋪的大院。何薩滿說:“我法力不夠,治不了這東西。你們快另請高明?!?/p>

他的話音未落,三只蝙蝠從他的頭頂飛過,院子里滿是柳枝姑娘嘶啞的哭聲。

第二個薩滿來自崇禮鄉(xiāng),馬薩滿帶著一把大鐵刀傍晚時走進洗馬村。他在索羅桿下面擺下香案,將白衣服袖子挽到胳肢窩。香案上有一只錫酒壺,他拿起空酒壺迎風(fēng)一晃,酒壺立刻飄出高粱酒的芳香。馬薩滿的鐵刀虎虎生風(fēng),月亮驚恐地躲進云彩。正當(dāng)他用刀向姑娘的窗口狠命劈刺,一條白狗跑進院子,馬薩滿的刀血光迸濺,狗血噴到臉上。他的臉立刻一如死灰。馬薩滿聲音顫抖著說:“這東西太厲害了,我的法破了。”馬薩滿給姑娘留下兩包香灰,低著頭滿臉羞慚地走出洗馬村。

第三個薩滿自己找上門來,是春化的韓桂香女薩滿。她想看看到底什么東西迷住了柳枝姑娘。她拿一個雞蛋放在一面銅鏡子上,雞蛋居然自己立起來了!她把一根筷子放到水里面,筷子自己又立起來了。她在姑娘的房間里點燃整捆的艾蒿,姑娘咳嗽不止,上氣不接下氣,桂香薩滿卻呼吸自如。她將姑娘的衣服扒光,用艾蒿稈抽打柳枝的身體。姑娘羞憤交加,一聲接一聲地慘叫?!澳闶鞘裁礀|西?快說,不說我打死你。”女薩滿打一下問一句。姑娘咬緊牙關(guān),除了慘叫沒有任何回答。雞蛋自己滾落在地,碎了,筷子自己倒下了,艾蒿稈打折了一條又一條,桂香薩滿停下手,她看見姑娘全身戰(zhàn)栗。女薩滿長嘆一聲,將一把艾蒿稈扔進了灶坑。桂香薩滿告訴姑娘的父母,“我沒辦法了,這東西八成在廟里受了香火,是一個淫物,他看上你們女兒了,要長住下去了。”桂香薩滿長嘆一聲,“除非有小伙敢娶這樣的姑娘,又能鎮(zhèn)住這邪物。這樣的人到哪去找呢?”

窗戶里面?zhèn)鞒隽τ袣鉄o力的聲音,“額娘,我不出嫁,我不嫁人?!?/p>

桂香薩滿說:“還有一個辦法,去請李良薩滿?!?/p>

李良是我們中間的死人。

死人李良原本不是我們的族人,他來自另一個家族。那是一個鐵匠之家,據(jù)說,他們的族里一共有五十六名鐵匠,通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法術(shù),更神奇的是——他們能控制火。李良薩滿說,每年八月,新月的第一天能被河里的魚看到,第二天,能被馬看到,第三天,他的族人就可以向月亮祈福了。第五天,天空比一年當(dāng)中的任何時候都藍,天高氣爽,白云朵朵。第七天傍晚,他們的祖先神有的騎紅色的馬,有的騎海藍色的馬,有的騎天藍色的馬,降臨世間。祖先神要向后代的族人顯示決心——戰(zhàn)爭來臨的時候,他們會出現(xiàn)在馬背上,保護那些從不放棄血統(tǒng)而身陷困境的子孫,他們要保護那些懷有赤誠和真心的人們。

那一年,官府的人來了,打著黃色的旗幟,士兵們舉著雪亮的彎刀。那一天,鐵匠家族被集中在一塊草地上,士兵們踹開鐵匠的家門,將一個個風(fēng)箱拉出去,劫走所有打鐵家什,就連族人做飯的鐵鍋也不放過。然后,他們將鐵匠家族供奉的翁袞搶出來堆在場院上。士兵們命令所有的薩滿都站出來,軍官身邊站著身穿紅衣手持佛珠的僧侶,智者們知道,最艱難的時刻已經(jīng)來臨。他們供養(yǎng)的王爺已經(jīng)出賣了他們,他不再信奉自己的祖先神,要去信奉喇嘛了。

果然,士兵們傳下話來,對站成一處的薩滿們說,你們的王爺病了,現(xiàn)在他要考驗一下薩滿們的法力。他在空地上擺下場子,請薩滿在里面作法。空地外面要放一把沖天大火,大火燒完,誰能活下來,官府就允許他繼續(xù)作法。

傳令兵話音剛落,立刻有人跪下,跪下的人發(fā)誓,他們再也不做薩滿了。更多的人說,既然祖先神選中他成為族人中通靈的薩滿,他只能聽從祖先神的安排。

枯樹干柴,鐵匠家族的木頭風(fēng)箱圍成一個幾十米寬的火場。李良薩滿的叔叔當(dāng)中有一個白衣薩滿,他穿著鹿皮做成的白袍子。他對士兵們說,我需要一缸水。士兵說,難道你要藏進缸里嗎?白衣薩滿說,不是,我們薩滿祖?zhèn)飨聛淼墓氖怯没鹦灾圃斓?,如果進入火場,會出大亂子,只有浸水才能避免災(zāi)難。

初春天氣,西南風(fēng)從山的背后刮來,大火沖天而起,火苗像一條條蟒,吐著紅色的舌。烈焰漫天飛舞,士兵們手持刀劍和套馬桿把火場團團包圍。忍受不了大火灼燒的薩滿開始向外逃跑,士兵們用套馬桿驅(qū)趕他們,用刀和劍將他們一次次逼回大火當(dāng)中?;鹪綗矫停嘛L(fēng)口的士兵開始后退,包圍圈撕裂了,薩滿們拼命向外沖。士兵開了殺戒,彎刀砍在人們的頭上腰間,火光中鮮血四濺。有人逃走了,更多的人被抓回來投入火場。風(fēng)聲,哭聲,慘叫聲,仿佛是來自地獄的聲音。這時,火場中清晰地傳出鼓聲,有人敲鼓,鼓聲時而激昂,時而緩慢,更多的時候不疾不徐。風(fēng)中,幾股火苗逃犯一樣向村子里躥去,房屋被點燃了,哭聲和火聲像春雷一樣轟轟隆隆。

濃煙終于散去,木柴燒成紅疙瘩,火焰變成透明的紅霧。鐵匠家族的族人們看見他們的祖先神騎著紅色的天馬從天而降。奇跡出現(xiàn)了。白衣薩滿腋下夾著他的徒弟李良薩滿,好像正在大風(fēng)雪中艱難地跋涉。他們的手鼓還在響著。白衣薩滿和李良薩滿走出火場時渾身打著哆嗦,胡子掛著上凍的冰碴。所有人都驚呆了。士兵們請他們脫下法衣去休息,白衣薩滿說,不行呀,脫衣有祖先的規(guī)矩呢。兩個薩滿站在風(fēng)里,跺著腳高聲唱和。

他們唱道:戴著紅頂子帽出生的王爺,是別人給他錢財?shù)慕Y(jié)果。從通紅的火中走出來凍僵的我,是水中出生的魂靈。戴著藍帽子出生的王爺,是別人給他錢財?shù)慕Y(jié)果,通紅的火中煉出寒冷的我,是冰中出生的魂靈。

大火之后,回到家中的白衣薩滿將徒弟李良叫到身邊,他說,李良,你是一個死而復(fù)生的人,你離開家族到山那面去吧,讓我們的族人避開血光之災(zāi)。我也走了,我到祖先那里去了。

李良薩滿將白衣薩滿的尸體抱上一匹白馬,將白衣薩滿的腰鈴放在他的腿邊。他牽著白馬走過白樺林,進入鐵匠家族一片神圣樹林。人們站在一棵神樹前面,一棵很粗的白榆樹,樹上有一個門。人們將白衣薩滿放進樹洞,然后將他點燃。那樹洞里還有很多骨頭。樹洞里冒出了濃煙,躥出藍色的磷火苗、綠色的磷火苗,映照著神樹這年春天新長出來的綠色枝葉。

李良薩滿的眼睛里,磷火幻化成兩天前的火海,他的耳邊回響起一片的慘叫聲,火舌舔著大地,腳下白煙灼人。從昏迷中醒來,他聽見了白衣薩滿的歌聲。

白衣薩滿唱道:

當(dāng)月亮升起來,

當(dāng)太陽升起來,

當(dāng)我們的一天開始時,

潑灑我神圣的汁液變成海,

我播下我的種子長成針葉林,

綠洲的諸靈變成時間,

陡峭之洲的諸靈變成巖石。

與祖先在一起的人只有唯一的命運,

宇宙的路只有一條。

與鼓在一起的人,

只有唯一的終點,

點點繁星是唯一的路。

鼓聲中,李良薩滿慢慢平靜下來,他敲響自己的鼓,應(yīng)和白衣薩滿的鼓聲和歌聲。

我是人人知曉的薩滿,

河流水域的源頭,

我獲取法力。

為了和平自由的生活,

我注定出生在光亮的大地,

傳遞光亮的消息,

這就是薩滿的路。

我出生在光亮的大地,

我喧囂的鼓聲中,

天會打雷,

地會震顫。

水就是火,

火就是水。

我的心將平靜,

災(zāi)難總會過去,

相信我們的神,

世界終將一片光明。

現(xiàn)在,彌漫的濃煙,嘶嘶怪叫的大火,火場里凄慘的叫聲,一切都已遠去。一股冷風(fēng)吹來,晶瑩的水霧籠罩了兩個舞著鈴鼓的薩滿,世界變成一個雪雕玉砌的宮殿,樹掛像祖先雪白的發(fā)辮,每一棵樹都眨著笑瞇瞇的眼睛。李良薩滿的血在冷卻,體溫在下降。然后,濃煙城堡的大門打開了,煙后面是惶恐的族人,白衣薩滿將他拉起,帶著他向外面走去。

李良薩滿的名字和月光一起輝灑,他擁有了白衣薩滿的法力,而且,李良薩滿已經(jīng)死過了。

死過的人不用再死了。

現(xiàn)在,輪到法力無邊大慈大悲的李良薩滿出場了。大薩滿走進了洗馬村,神帽銅鈴十九個,狼皮裙腰嘩嘩響,他身穿熟得極其柔軟的獺皮對襟長袍,長袍領(lǐng)口到下擺均勻地釘著八個大銅紐,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八道城門。長袍前面左右襟上各釘小銅鏡三十個,六十個銅鏡反射著陽光,就像周遭的城墻。他的背部釘著五個大銅鏡,一大四小,大的是護背鏡。他的左右袖筒繡著云彩,還有黑色的大絨,這些象征著羽毛,可以讓他和他的神、助理神一起飛翔。李良薩滿的披肩上面有一棵神樹。樹上懸掛三百六十個一萬年前的貝殼,三百六十個貝殼藏著三百六十天的月光。

千年松、萬年樺,開天古樹是榆柳。長葉柳樹能說話,能育人運潤蟲蛙。通天通地通天樹,天樹再接通天橋。通天橋路分九股,九天九股宇宙神。一九雷雪三十位,二九溪澗三十位,三九魚鱉三十位,四九天鳥長翼神,五九地鳥短翼神,六九水鳥肥腳神,七九蛇猬迫日神,八九百獸金洞神,九九柳芍銀花神,統(tǒng)御寰天二百七,三位赫赫位高尊。

天荒日老,星云更世,北天冰海南流,南天洪濤蓋野。鳥生爪、魚生翅、龜鱉生骨罩。蛇蟒脫皮草上飛,百獸牙爪破堅石。薩滿是世上第一個通曉神界、獸界、靈界、魂界的智者。天神阿布卡赫赫讓神鳥銜來太陽河中生命和智慧的神羹喂育薩滿,星神臥勒多赫赫的神光啟迪薩滿曉星卜時;地神巴那姆赫赫的膚肉豐潤薩滿,讓薩滿運籌神技;惡神耶魯里自生自育的奇功誘導(dǎo)薩滿,薩滿傳播男女媾育之術(shù)。薩滿是世間百聰百伶、百慧百巧的萬能神者,撫安世界,傳替百代。

李良薩滿正是薩滿中的薩滿,他是我們河谷的驕傲。

李良薩滿龍行虎步,大步流星走進了洗馬村,他抖落法衣上的白霜,擦去帽子上的白霜,撣掉神鼓和其他法器上的白霜,他滿面紅光,四射威嚴,任何邪祟快快閃避,躲避不及非死即傷。

這家的主婦哭天抹淚,精神恍惚。這家的閨女失魂落魄,去意已決。李良薩滿讓他的小徒弟關(guān)上大門,將村里的閑雜人等關(guān)在門外,讓他們?nèi)ゲ聹y,去嚼舌頭。風(fēng)刮起一家家的草木灰,籬笆吹著幸災(zāi)樂禍的口哨。幾里外的洗馬河浮雪彌漫,榆樹間烏鴉低飛,哇哇怪叫。

趙家的當(dāng)家人備好了火盆,大薩滿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烤火,喝了兩口高粱酒,他稱贊起酒的味道。他說:“這酒是白瓦鎮(zhèn)的女兒紅,女兒紅和女兒紅還有不同,這碗酒的味道很特別。這是喜酒吧?”

李良薩滿喝的是郎烏春送來的求親酒。大薩滿說:“趙掌柜,你會喝上柳枝的喜酒的?!?/p>

李良薩滿不慌不忙地打量趙家的房子,幾個屋子走了一遍。他所過之處空氣中彌漫起一股艾蒿味。他身上的腰鈴嘩嘩直響,嚇得趙家的花貍貓癱在炕沿下面。

李良薩滿讓趙家的女主人帶他去病人的屋子。柳枝姑娘躺在炕上,大薩滿示意她不要起來,他扭身坐在炕沿邊。李良薩滿看見他的病人一臉的酸楚和惶恐,眉毛散亂,眼泡浮腫,一張好看的臉蒼白瘦削,滿是淚痕。

柳枝對大薩滿說:“你走吧,我不想見到你?!?/p>

閨女的話讓額娘吃驚不小,“你瘋了閨女?他可是李良薩滿。”

“我一個快死的人,用怕一個真正的死人嗎?”

死人李良苦笑一下,他對憂心忡忡的女主人說:“柳枝的額娘,請讓我和閨女單獨待上一會兒。我和柳枝兒有緣呢!”

李良薩滿將他最大的銅鏡掛在柳枝姑娘的房門口,他左手抓一把黃豆,右手抓一把高粱,姑娘的屋子里立刻下了糧食雨。遵照李良薩滿的吩咐,趙家打開大門,將看熱鬧的鄰居請進院子。

院子里擺有一張小方桌,上面放著一個木斗,里面裝五谷雜糧,這喚作七星斗,斗里面點燃了年息香,風(fēng)吹院落,香氣若有若無。李良薩滿終于擊鼓而出,他在七星斗前向東方叩拜,唱起了神歌。

在沒有眼睛以前

貞潔的淚水在哪里長住

有了眼?眼又給心蒙住

鈴和鼓已開始轟鳴

神祖的手指開始顫抖

我就在這里

請派我去

讓我鑄火為雪

用我的鈴鼓驅(qū)開迷霧

歌聲沙啞,如泣如訴,在干冷的空氣中結(jié)成雪粒砸在人們的心頭。大薩滿繼續(xù)高歌:

手鼓尼瑪琴的聲響是云車的滾動

腰鈴西沙的聲響是東海的波濤

抬鼓通肯的聲響是蟒蛇的雷鳴

門檐插著的是叫滴達的扎槍

那是你蟒神神威的大舌

我來了

房屋在動

大地在抖

鼓點越來越密,鼓聲越來越激昂,大薩滿幾乎栽倒,踩著七星神光的李良已和蟒神的魂靈融為一體。大薩滿的目光比平日更亮,邁著一步一頓的舞步,來到房門前,將滴達槍拿到手中,他開始急速旋轉(zhuǎn)。蛇神穿云破霧,薩滿的喊聲變成了雷聲,燈影里,扎槍的寒光就像閃電,李良雙手持槍,左跳右突,槍尖劃過棺材鋪當(dāng)家人的頭頂,朝四方翻轉(zhuǎn)急劃,巨蟒的長舌掃舔院落。大薩滿來到院子中間,時而半蹲,時而跳躍。他的舞姿更加遒勁,更加猛烈,他的銀槍掃蕩著世間的一切污穢和惡靈。

大薩滿歌聲再次飛揚:

你永世闔族的神主,

請到七星斗前,

神風(fēng)呼嘯。

金色的蟒神,

是太陽和光明的化身。

銀色的蟒神,

帶著眾蛇神走過來,

鐵色的蟒神,

帶領(lǐng)著師徒和眾薩滿走來,

你百蟲之首蟒神,

九層天居有三層。

你們的神祖是蟲神之首,

尊貴的你降臨我們中間。

他的徒弟應(yīng)道:

神祖走過的地方,

妖魔驚遁,

坦途光明。

善來惡避,

妖魔顯形。

我的族人齊聲應(yīng)和:

蛇醒了,

春天就要來了。

驚天動地的鼓聲中,李良薩滿慢慢仰倒,面朝天,頭朝門,他仰臥在七星斗前。雙手抱胸,鼻子和唇間橫上一炷點燃的年息香,鼓聲和吟誦聲中,他開始如蟒狀蠕動。他的雙肩那樣的協(xié)調(diào),充滿力量。他的腰部那樣的柔軟,擺動自如。還有他的雙腿,就像兩條相伴相隨的河流。

大薩滿的聲音變了,變成天外來音,院子里昏暗寧靜,只有他唇間的香火幽幽發(fā)光。香火和天上蛇星的微光一起,照亮了一個月前的那個夜晚。

大薩滿說:“蟒神已經(jīng)認出一切,那是一只公雞,它愛上了人間的美貌?!?/p>

如果沒在世上種下果實,這個神奇的故事將湮滅無聞。

我們洗馬村最美的姑娘柳枝被一只公雞迷上了。

一只白色的雞蛋,孵出一只白色的公雞。一天,有靈性的公雞在院子里覓食,一只黃鼠狼向它撲來。恰好一個姑娘來到院子里,黃鼠狼受驚而走。從此,那靈性的公雞終日蹲在姑娘的窗臺上,三個月前的元宵之夜,公雞變成夢魘鉆進姑娘的睡房。姑娘的夢里,公雞是一個俊朗的庫雅拉小伙,他利用他的催眠術(shù)玷污了姑娘的清白。

沒有人不相信李良薩滿,雖然他的講述不可思議。但沒有人對此說三道四,李良薩滿不是一個凡人,他是一個大火燒死過的薩滿。

別纏住身

別揪住心

請回住所

請回神位

讓徒弟蘇醒

讓心兒平靜

把花衣脫下來

把鳥帽摘下來

讓后背的汗水消干

讓晚輩神智如前

李良薩滿的徒弟唱起送神歌,歌聲凄清婉轉(zhuǎn)。

李良薩滿在趙家為柳枝姑娘作法的時候,洗馬村,還有一個人忍受著內(nèi)心的煎熬。這個人就是郎烏春。不管他的臉怎樣燒得通紅,不管他的心里怎樣痛苦,更不管他感到多么恥辱,激昂的鼓聲仍然破空而來。鼓聲敲響在他求親后的第五天。五天前,他被渴望燒破了嘴角。現(xiàn)在,恥辱將他裹個嚴嚴實實。

他心愛的姑娘,為邪祟所困,可是,他無能為力。求婚的事沒有答復(fù),頭上已經(jīng)長出比梅花鹿角還高的犄角,犄角挑起讓人臉紅的褻衣。

心情煩躁,抓心般的煩躁,他想躲起來。如果這是一場夢,該有多好。大薩滿的鼓聲和直向上涌的酒精真的將他催眠了,但夢不是藏身之所。夢里,讓他更感羞恥。

他看得十分清晰。那天夜里,洗馬村的棺材鋪閃進一個男人,高高瘦瘦,是那個電燈工程師,不,應(yīng)該叫他土匪李白衣。

大火燒著棺材鋪的倉房,照亮洗馬村的上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火里,困在大火當(dāng)中,焦渴,發(fā)燙,眼前一片火光,他咳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郎烏春被推醒正是夜半時分,夢里的鼓聲停了,額娘端著油燈,一身寒氣,滿臉淚痕,她剛從外面回來。

“烏春,喝口水吧??蓱z的柳枝,李良薩滿說,魘住她的是一只公雞。”

比冰塊還冰的涼水流進喉嚨,比尿水還熱的淚水流進心里。烏春說:“額娘,不是公雞,是男人,我在夢里看見了?!?/p>

“烏春,你夢見了什么?別聽村里嚼舌根的娘們瞎傳,你咋能相信呢?”

“額娘,我不想聽該死的公雞,這會兒,我想睡覺?!?/p>

“烏春,想睡就睡吧,不管是不是公雞,總之不光彩?!?/p>

可怎么能睡得著呢,剛才的夢讓他臉紅心熱,惡心不已。他夢見了綠珠姑娘,向他打開另一個世界的第一個女人。他夢見了柳枝,還有闖進她房里扒下她衣服的該死的背影。

“烏春,”黑暗中額娘對兒子說,“早點睡吧,李良薩滿已經(jīng)定好法術(shù),明天一早,那只公雞就要現(xiàn)原形了。”

李良薩滿的迷香足以熏倒一頭庫雅拉山上的棕熊,香氣彌漫,再有定力的淫物也會甘冒風(fēng)險。

必須安靜,所有的閑雜人等,包括棺材鋪的當(dāng)家人在內(nèi),都得離開這個院子。遵照李良薩滿的吩咐,當(dāng)事人柳枝姑娘早已備好一盆熱水,只等欲火中燒的公雞破窗而來。

夜,神秘莫測,邪靈游蕩,大風(fēng)折斷了村口老榆樹碗口粗的枝杈,將許多人家門口的木锨和雪爬犁扔到院子中間去。大風(fēng)從堆滿霜雪的煙囪口爬進炕洞,吹涼了炕底灰,凍得小孩子團成一團,就像一個落地不久的馬糞蛋,外面一層霜,里面的溫?zé)崛可⒊觥?/p>

李良薩滿的法術(shù)之網(wǎng)覆蓋了洗馬村,那是一張春天沾滿露珠的粘網(wǎng),只要有鳥飛來,就會粘住翅膀。那是一張洗馬河里的旋網(wǎng),只是有魚游來,就會掛住分水翅。

一只公雞無論多么狡猾,道行深到能夠奸淫一個可憐的處女,但它逃不出大薩滿的法網(wǎng)。

李良薩滿說,這畜生已經(jīng)知道他來的消息,這次它騷擾柳枝姑娘會晚一些,雞叫頭遍的時候,它就會來,我要在雞叫三遍的時候?qū)⑺米 V?,他要和這畜生單獨斗法。

那一晚的斗法一定十分激烈,但李良薩滿是不會講述和賣弄的。

大薩滿斗法的故事,我們的族人知道得太多了。十年前,東寧縣衙門不斷地丟失重要檔案,無計可施的官員請來了李良薩滿。大薩滿告訴十三個手拿刀槍的兵士,他說,我作法時護背的大銅鏡會脫落滾走,你們跟著追上去。說完他開始跳神,跳著跳著,他的大銅鏡果然從身上落下,銅鏡滾出衙門,一直滾去關(guān)帝廟后的一片亂墳崗子。銅鏡在一個有新鮮土的墳堆邊倒下不動,跟著大薩滿的兵士趕到了。大薩滿讓大家挖開墳?zāi)?,棺材的上面放著一堆檔案,打開棺材蓋,里面的死人戴著一副墨鏡,死人的胸口還放著三本。

雞叫頭遍,拿著鍬鎬和扎槍的人們聚在棺材鋪的院子里。下雪了,雪花漫天飛舞,風(fēng)在籬笆上嗚嗚咽咽,寒氣撲面。

這時,柳枝姑娘的窗口劇烈地抖動,這是畜生出現(xiàn)的征兆,人們毛骨悚然,他們遵從李良薩滿的吩咐,哆哆嗦嗦地站在院外,等待著屋子里的動靜。

那個畜生不是已經(jīng)進入柳枝的房間了嗎?但屋子里毫無動靜。

雞叫兩遍,屋子還是毫無動靜。所有人都沉不住氣了,有人提議去前面看看,可是就連提議者本人也不敢邁出第一步。

人們惶恐不安地等待天明,一聲尖叫忽然破空而來。那是將洗馬村全村所有的公雞關(guān)在一起也發(fā)不出的凄慘一啼,啼聲在柴草垛和樹枝間形成回響,厚厚的霜雪塌落出轟隆隆的聲音,直撞人們的耳鼓。有人跌坐在雪堆上,更多的人雙腳動彈不得。

與此同時,屋子里的燈一下子點亮了,接下來,人們聽到的是柳枝姑娘的哭聲,哭聲斷斷續(xù)續(xù),但聲音卻十分清亮。

李良薩滿走到院子里,他的手里端著姑娘屋子里的熱水盆,熱水盆冒著騰騰的熱氣,熱水里一堆白色雞毛。

人們紛紛擁上前來,“抓住啦,抓住啦。”

“咦,咋只有一堆雞毛?”

“那個東西跑了?!崩盍妓_滿滿不在乎地說。

大家十分泄氣,有人打起哈欠。

李良薩滿說:“它沒了羽毛跑不了,一定在這附近。大家找找看?!?/p>

既然是一只公雞,最可能藏身雞窩。有人拉開趙家的雞架門,雞架里,一只光禿禿的沒有毛的公雞果然蹲在門口全身發(fā)抖,幾只母雞躲著它,它的身上凍得青一塊紫一塊。

李良薩滿大步上前,網(wǎng)兜一扣,輕而易舉,將沒毛的公雞扣在網(wǎng)里。公雞全身凍硬,發(fā)出低低的嗄啞的叫聲。它來不及掙扎,李良薩滿法刀一揮,雞血四濺,那只怪物算是結(jié)束了傷天害理的一生。

“我的小祖宗唉,我的柳枝唉,這下子你的病可算好了?!惫撞匿伈栾埐凰嫉呐魅说┑胤怕暣罂?。

“敗家娘們,你哭啥?”當(dāng)家人沖著媳婦大聲嚷道,“快給李良薩滿做飯?!?/p>

女主人趕緊往起爬,“唉,好,好,誰說不是呢。當(dāng)家的,我樂糊涂了?!?/p>

有人提醒,“李良薩滿走了,你們快追呀。”

兩個人跑到門口,李良薩滿已經(jīng)消失在清晨的雪霧中。

女主人跌坐在雪地上,再次放聲大哭。

該死的公雞死了,但姑娘的災(zāi)難并沒有完啊,她被玷污了清白,不再是一個干干凈凈的處女,昨天楊家取消了婚約,剩下郎家小子,他還會娶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