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作中感受這世界的豐沛
自6歲失聰,我在寂靜無聲的世界里生活了30年。因為幾乎聽不見,所以我到了24歲才開始練習說話。因此,我對“寂靜”的體認早已超越感官缺失的生理層面,演變?yōu)橐环N獨特的認知范式。當助聽器的電流聲在耳骨內制造著失真的聲響,當讀唇術將他人的話語轉譯為視覺符號的拼貼,我逐漸意識到,所謂“失聰”并非感知世界的障礙,而是重構詩性經(jīng)驗的契機。
生活的經(jīng)驗告訴我,聽覺與語覺缺失,我還有視覺和觸覺。生活也告訴我,聲音不一定來自有聲的世界,它或許存在于更多的無聲領域。文明的回響,并非全以喧囂的聲波為媒介,它是在時間深處沉淀的紋理,或是在空間里凝結的符號,或是在心靈間震顫的意象,或是于無聲處鼓蕩著更為深邃的共鳴……當寂靜產(chǎn)生回響時,我的身體就是接收回響的共鳴箱。
傳統(tǒng)詩學對韻律、節(jié)奏、聲調的癡迷,構建了一套以聲音為核心的審美體系。但在我的創(chuàng)作場域里,我被迫將文字從聲音的世界中解放出來,使之成為視覺與觸覺等感官系統(tǒng)的復合產(chǎn)物。每個漢字都是一個生動的手勢,在視網(wǎng)膜上投射出飛舞的光影;每段詩行都是一次肢體的震顫,通過指尖的觸摸傳遞到神經(jīng)末梢……這種多感官通用的寫作策略,讓我得以在無聲的世界里重構詩歌的物質性——那些在有聲語言中被忽略的筆畫肌理、排版節(jié)奏、空間張力,在寂靜的凝視中顯露出前所未有的詩的可能。
我的“聆聽”始于眼睛的觀察,也始于雙手的觸摸。我看見雨滴在玻璃上寫下的象形文字,觸摸到秋風在樹木間傳遞的年輪與經(jīng)脈密碼,聞到陽光在空氣中靜靜地蒸發(fā)的鹽分與甜蜜……在我眼里,聲音可以是香噴噴的,也可以是五角星形狀的;聲音是想象中的感知,是喧囂之后的空谷回響。我在生活中獲得了很多新鮮的靈感。我拒絕將失聰視為需要克服的缺陷,而是將其轉化為創(chuàng)作的認知裝置。就像盲人通過聽覺構建空間圖像,我通過視覺與觸覺的交織編織語言的經(jīng)緯。
失聰失語迫使我接納自己,深入自己,深入語言的內核,在詞語的幽谷中尋找意象的寶石。寂靜迫使我剝離語言的表皮,直抵其承載的原始意象力量,讓不同文明的精魂在我的詩行中進行無聲的對話與共振。常人可能沉迷于聽覺的盛宴,我卻在自己的寂靜與他人的喧囂間隙捕捉到生活的微表情:嬰兒第一次觸摸花瓣時的指節(jié)顫動,游客凝視街景與火車呼嘯而過時睫毛的細微抽搐,雪花融化在窗臺時的分子重組,火車蹂躪大地時無聲的痛哭……這些被聲音掩蓋的生命細節(jié),在我的詩中凝結成琥珀般的意象。我拒絕廉價的抒情,而是用顯微鏡般的精準去呈現(xiàn)生活的心跳——那些在有聲世界里稍縱即逝的瞬間,在寂靜的注視下獲得了聲音的溫度。
失聰失語所賦予的“寂靜”,并非虛無的世界。它是一片豐饒的沃土,是思想得以沉淀、發(fā)酵、重新組合的澄明空間。寂靜境域中的創(chuàng)作實踐,提供了另一種可能:一種摒棄聽覺、回歸語言物質性的寫作路徑,一種超越感官界限、重構認知范式的詩學探索。我從不抱怨命運的不公,因為我知道,在聲音缺席的地方,文字同樣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那是一種不需要聲音媒介的“詩言志”,一種在寂靜深處的肉體、精神、靈魂的多重交響。
這并非對聲音的拒絕與敵意,而是對感知版圖的重新測繪,邀請讀者在聲音的“缺席”處,發(fā)現(xiàn)那些被忽略的、沉默的文明印記,體會“大音希聲”所蘊含的文明張力。我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出無聲的詩行。它們不是對有聲世界的模仿與對抗,而是對另一種詩性存在的證言。在這個聲音過度飽和的時代,或許我們都需要學會傾聽,傾聽靈魂在寂靜中的吶喊,傾聽那些尚未被有聲語言命名的生命體驗。
寂靜無聲恰似一種巨大的過濾裝置,讓被生活中的噪音淹沒的文明纖維清晰浮現(xiàn)。所以,我曾在一首詩中寫道,“我想做一個能聽見聲音的聾子”。
(作者系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