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2025年第6期 | 劉國欣:回音谷(中篇小說 節(jié)選)
相 約
楊玉堂只要出門,沈安瀾就會給白夢魚打語音電話??傊?,沈安瀾不會讓這丈夫不在的日子空度,她會去花市或博物館游蕩,也或者,約了白夢魚進山。在白夢魚心里,沈安瀾一直是種繚繚繞繞的存在,一些特殊的火焰般的東西,總能在沈安瀾身上冒出來。“城里生活缺氧,進山才能吸氧。尤其咱們生活的這座古老的城市,死的色彩比生的色彩濃烈,我們都像是龍袍上的跳蚤和螞蟻,靠挖墳吃飯?!边@是沈安瀾經(jīng)常說的話。沈安瀾說過后,白夢魚也覺得城里氧氣不夠,必須得一段時間后到山里去續(xù)一些來。沈安瀾說大山比大海更有活力,高山比平原更鍛煉人的意志。沈安瀾喜歡進山里觀察節(jié)氣,認為節(jié)氣在山樹山鳥山花;沈安瀾認為城里的鳥和樹與人一樣,一進城就失了野味。她說在城里一棵樹無法活到壽終正寢,往往被過度修剪,有時還被砍頭;城里的鳥也好不到哪里,貓都不吃它們,它們走在路上像走地雞一樣,不像山里的鳥那樣機警和靈敏。
沈安瀾住在市區(qū),白夢魚住在城南的山腳下。兩年前因為工作變動,白夢魚從城中心搬到這里。白夢魚現(xiàn)在住27樓,除了有時見幾只高空里的飛鳥,最接地氣的就是刮風(fēng)下雨了。蚊蟲都不到27樓,偶爾有幾只,還是在電梯里跟著人上去的。但沈安瀾的房子在5樓,開窗或不開窗,都可以看見窗外的四季,花草樹木次第傳遞著節(jié)氣的消息。枇杷花結(jié)毛絮不久,玉蘭花也開始長它的花苞;楊樹開始掉穗了,櫻桃花要開;牡丹芍藥盛開時分,往往是谷雨清明間;夏天的到來由室外灌木叢邊的一架薔薇花宣布,接著就是紫薇木槿梔子;秋天在桂花香里,再往深秋走,就是各種果子和葉子自然熟后開始落;冬季的到來,由門前銀杏路上的銀杏樹落盡葉子來宣布;過年時節(jié),臘梅花開后是梅花開,接著就是春的消息……
這次,像往常一樣,沈安瀾和白夢魚約好馬上出發(fā),她們包車去山里過一天。她們都不是那種對商場感興趣的人,當(dāng)然,對美容和美發(fā)也不感興趣。她們雖然還沒忘記自己的性別,也還經(jīng)常穿裙子戴項鏈和手鐲,尤其是白夢魚,出門如果好心情,必然佩戴各種與衣服相配的耳環(huán),但是,她們對于做指甲刷睫毛染頭發(fā)以及穿高跟鞋,都沒有什么興致。沈安瀾五十多歲,面臨退休,有退休的慌張但在積極調(diào)節(jié)。白夢魚眼看四十了,在靠做五金生意發(fā)家的前夫父母的嘴里,是“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式的渣子女人。其實,婚后不久,白夢魚就放棄了對自己的建設(shè),天生不麗質(zhì),早早又自棄,婚姻失意人生失意,不是沒有原因。然而,那樣的日子,她一天都不要再過。
她們認識五年了。五年前她們還都住在一個老小區(qū)。五年前快過年時分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世界仿佛突然之間被封鎖起來,小區(qū)也各自為營關(guān)著無法出門。全小區(qū)的人不得不互助,臨時建了很多群,其中購物群就好幾個。她們在一個賣菜群里認識。小區(qū)里有人有渠道采購新鮮物品,東西比小區(qū)幾家超市里的便宜又質(zhì)量好,住戶群里互通消息,于是賣家就建了賣菜群,很多人就這樣在群里成了菜友。每天去小區(qū)的小東門隔著欄桿定點取菜,很多平時沒有交集的人開始有了交集,雖然人人戴著口罩,但因為連著年月各自為陣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領(lǐng)取了出門證才可以合法出門取生活物資的日子,看見其他同樣來取東西的人,會覺得很開心。何況,一些人會彼此打探在哪里買到稀缺品,比如哪里可以買到牛肉羊肉,哪里可以買到煙酒或一些應(yīng)該備著的藥物……大家在私密的交流里有了一種平日感覺不到的新鮮感。總之,那幾年雖然看起來緊張,但人與人之間在緊張中有種奇妙的親近感。白夢魚一個人租住在吉祥小區(qū)的房子里,突然之間就無法出門吃飯,不可以點外賣,一下就陷入了絕境。開始對付幾天還是可以的,比如方便面、火腿腸和榨菜可以湊合著過,以為很快就恢復(fù)正常。但那樣的日子,居然就時松時緊好幾年,飯店很多都關(guān)門了,有時,方便面都買不到,更別說火腿腸與榨菜了。對于白夢魚來說,往事不堪回首。然而,也就是在不能自由出入的那幾年,她開始摸索著認真做飯,想著至少不要生病。那樣的環(huán)境,人們都想著要增強抵抗力,醫(yī)院難進,最主要怕有發(fā)燒感冒問題容易被集中到某個地方。此外,錢也是個問題。白夢魚那時候重新就業(yè)已經(jīng)算是工作三個多年頭了,卻還在第一個應(yīng)聘考核期,并沒有什么積蓄,租房子又要一大筆,還要付撫養(yǎng)費。不得不在房間度過的日子,網(wǎng)上工作,能勉強發(fā)基本工資就已經(jīng)不錯了,更何況很多人還失業(yè)了。白夢魚覺得只要不失業(yè),即使工資降了很多,也還不至于坐吃山空。其實只是自我安慰,實在是沒有余錢抵抗額外的災(zāi)害的。也就是在那幾年,白夢魚的廚藝逐漸提高,到后來徹底可以自由出入的時候,她也基本有能力自炊而食。不幸里有幸,這也算是一種。
沈安瀾比白夢魚大十多歲,同在一個買菜群,取菜碰見好幾次,來來回回就認識了,慢慢熟悉起來。沈安瀾住9號樓,白夢魚?。保固枠?,她們中間隔著幾棟房子,但在一條線上來回。迄今,說起來那三年,沈安瀾記得最清晰的兩件事,一件是第一年晚春,她們曾經(jīng)一起看小區(qū)里的櫻花,當(dāng)時不敢出小區(qū),眼看櫻花要落盡了,她們趁取菜的機會,多走了兩三百米路,去小區(qū)里最先蓋的叫做專家樓的老房子前,看了兩個小時櫻花。說是看櫻花,其實是繞開繁密的住宅區(qū),在小區(qū)里人少的那條櫻花路上一起散個步。但即使這樣,于那樣人人自危的日子,已經(jīng)算是享受了。另一件事,是第二年連著居家很多日子后,終于管理開始相對放松,她們在取菜的路上碰到了,一起出了東門,走完吉祥路,到達小區(qū)外面平日里原本燈紅酒綠的十字路口。本來還可以遠距離繼續(xù)散步的,但她們最終還是收緊了腳步,盡快撤回。沈安瀾把這次經(jīng)歷叫走出吉祥路。說起來,沈安瀾臉上總有《出埃及記》的悲壯感。不過,每次聽到沈安瀾說起這次她們倆的“出埃及記”,白夢魚都覺得慶幸。那時候,幸好沒出事。如果有了問題,連累整個小區(qū),想想都覺得后怕。三人成虎,兩人應(yīng)該算是狼。如果就白夢魚一個人,在那樣的日子——沒有明確的告示但看起來管理有點比平日松弛,居然走出吉祥路,是想都不敢想的。但兩個人,在室內(nèi)方寸之間待久了,一碰頭,就覺得既然有人出去就也可以出去,就那樣從小區(qū)門口掃了碼出去了。幸好那條路那些天沒事。
生活在秦嶺腳下的人,習(xí)慣進山里,山就像一個迷窟,有很多峪口,不同的山峪有不同的風(fēng)景。恢復(fù)正常生活以來,她們很珍惜去山里的機會。幾年來,她們把秦嶺從北到南玩了個遍,也到過山里的一些縣城和村鎮(zhèn)。除了爬山外,她們喜歡吃農(nóng)家菜、買山貨,有時也去山里的民宿坐幾個鐘頭,喝茶或泡溫泉,體驗山間的夜晚。山里的農(nóng)家菜很多食材都是山民自己種植的,甚至,雞呀鴨呀豬肉呀,都是山民自己養(yǎng)殖的。山里總能買到農(nóng)民自己做的臘肉、豆干、粉條等,也能買到他們自己挖的野菜、自己撿的野果。沈安瀾喜歡吃農(nóng)民自己家種植和養(yǎng)殖的東西,她覺得這些東西才是純天然的。盡管土地也上著化肥,動物也吃著飼料,但是,相對于那種包裝在塑料袋里進入大超市的食品,這些東西已經(jīng)是無限接近天然之物了。沈安瀾對“純天然”和“野”情有獨鐘,她說她小時候跟著父母在一個沙漠邊緣的戈壁的建設(shè)兵團長大,因此很喜歡野外,覺得野外一切東西有天然之姿,包括人。她認為這種野外的天然感,能滋養(yǎng)人的身體,更能滋養(yǎng)人的靈魂。才過去不久的年,她們還專門上山去過的,是沈安瀾做的決定。賞臘梅,吃齋飯,過年,祈福。用沈安瀾的話說,這是一種純天然的過年方式,不吃肉,不造孽,還遠離人群,享受花草樹木的野香,接地氣,一年就會順順利利。(沈安瀾因為職業(yè)的原因,需要接觸各行各業(yè)的人,因此,認識山上的一個寺院的主持,就有了她們上山過年的經(jīng)歷。)
白夢魚現(xiàn)在一個人在南郊生活,房子是租的,出門靠公共交通,三十多歲眼看四十,可以說一事無成。其實在這個城市生活時間也不算少,但此前幾年完全是家庭生活,后來則是被迫走出家庭后不斷求職的生活,人生掙扎在活著的路上,來不及喘上一口氣,更何況和人進行閑散的來自精神的深度交往。與沈安瀾認識,她才覺得像是跟這座城市接軌,真正開始了新生活。此前的生活,大學(xué)畢業(yè)跟著當(dāng)時的男朋友到省城安家,雖然談不上是遠嫁,但也是與老家縣城的父母隔了距離的。父母對她的人生規(guī)劃是畢業(yè)回老家找個體制內(nèi)的工作,或者當(dāng)老師也行,總之就是要求她回縣城工作結(jié)婚,過他們說的“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霸僭鯓?,兄妹倆生活在一個縣城,互相幫助,一輩子總差不到哪里去。”那時候,哥哥白夢樵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第一個孩子,父母就等著她畢業(yè)回老家他們“完成人生任務(wù)”然后好好享福。所謂“任務(wù)”,就是讓她結(jié)婚。她畢業(yè)前夕不小心懷了孩子,當(dāng)時還是男友的易連山迫不及待告知他的父母,他的父母連夜開了車子找到白夢魚,請求生下孩子,說是家里房子不缺車子不缺就缺人,一下子迎接兩個人(兒媳與孩子),是喜上加喜。一個說來是幸運的故事,但如果回溯生活何以走到這地步,也就因為“懷孕”開始產(chǎn)生人生裂紋,之后的雞毛蒜皮是那么地理所當(dāng)然。很多個夜晚她回溯人生,一次次問過自己后悔最開始未婚懷孕生下兒子易隱塵嗎?她自問自答是不后悔。然而,她的人生,就是因為這一步驟出了問題,后來才總有斷裂感產(chǎn)生。
她暗暗崇拜著沈安瀾,主要是崇拜沈安瀾對生活細節(jié)的種種粉飾。不管是一只紅蘿卜還是一苗小芹菜,經(jīng)過沈安瀾的描述,一下子就鮮活起來,就變得有情有義有滋有味。關(guān)在小區(qū)取食材才能出門的日子,微信交流中,白夢魚向沈安瀾學(xué)習(xí)如何可以吃得更好喝得更好。她第一次有了營養(yǎng)學(xué)方面的知識,完全是因為那段日子。在此之前,雖然為人妻為人母過,但前夫在銀行工作,生活在公婆制下,她除了喂養(yǎng)孩子,進廚房是會被婆婆嫌棄的,因此很少下廚。而做五金生意的公婆,樓下是店鋪,樓上是住房,平日里忙忙碌碌,各種應(yīng)酬,對于吃,就是到不同的飯店品嘗各種口味的菜。各種菜系吃過去,就以為是見識。他們幾乎頓頓在外面吃飯,包括前夫。那些年,正是外賣開始大發(fā)展時期,即使懷著孩子,前夫點給她的,也是各種飯店的好吃的,算是對她的寵愛。家里是丈夫的老奶奶做飯,老年人口味寡淡,不是面就是稀飯,清湯寡水,還說這樣吃健康營養(yǎng)……回想起來像是隔世了。但就這樣,四世同堂在一套兩百平的房子里,居然前前后后生活了十年之久,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直到公婆要求她生三胎,老公開始躲避家務(wù)躲避回家,她突然覺察到生活在走下坡路。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三十四五了。十年婚姻,兩個孩子……婚變之后,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沈安瀾經(jīng)常發(fā)照片給她,告訴她吃飯是一門學(xué)問,貴族之家的孩子,從小就知道如何吃,從一粥一飯里吸收營養(yǎng)。沈安瀾的營養(yǎng)學(xué)以周為循環(huán),一周要有雞鴨魚牛肉羊肉,要吃堅果吃豆子,補充各種微量元素;要有肉蛋奶,補充身體最基本能量,就像車子要加油。此外,要按季節(jié)吃水果和蔬菜,水果和蔬菜也要講究顏色。比如一天盡量吃三種到五種以上的水果和蔬菜,金木水火土,不同顏色有不同的作用;還要吃植物根莖,注意纖維的攝入;要冬吃蘿卜夏吃姜,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子冬吃根……
到了山間,沈安瀾更是充滿了對世間萬物的熱情,春夏秋冬的樹和草,樹的葉子和草的花,還有各種顏色和香味,各種形狀和聲響,她都能抓得到,然后仔細說出它們的誘人之處。關(guān)于高山杜鵑和野百合,更是沈安瀾口中的仙花,她一開口就會滔滔不絕,哪年在哪座山峰哪里的山谷見過它們,它們有怎樣驚心動魄的美,所以讓她之后一年年按季上山尋找它們的足跡……就是這樣,明明普普通通的事物,一棵樹或一朵花,一經(jīng)沈安瀾敘述,就有了神奇的魅力。有時白夢魚暗暗推理,也許名滿天下事業(yè)有成、總是在各種金光閃閃的場合出席活動、當(dāng)所謂“人上人”的成功人士楊玉堂,最初愛上沈安瀾的原因,就是心動她身上的這種熱氣騰騰和蓬勃濃郁。當(dāng)然,這樣說,也是單一的。剛認識的時候,交談里,她們彼此分享自己有趣的事,沈安瀾給白夢魚發(fā)過她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上,沈安瀾穿著白色長裙,不像現(xiàn)在這么胖,清清麗麗的一姑娘,膚色白皙,身姿綽約,眼睛里像盛著琥珀,明顯是個美人。沈安瀾在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站工作過,后來又被調(diào)到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負責(zé)食品安全檢查方面的工作。在此之前,沈安瀾中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個縣城的林業(yè)局工作過三年,住在當(dāng)時的縣文廟大院。沈安瀾也是因為婚姻才由縣城到達省城的,從縣文管所調(diào)到省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站。說起自己工作的變遷,沈安瀾還一臉感激,對她自己的丈夫充滿崇拜。那時候,作為考古學(xué)者的楊玉堂到沈安瀾所在縣城的文廟去參觀,沈安瀾被縣政府領(lǐng)導(dǎo)指派當(dāng)臨時導(dǎo)游,就這樣,“金童玉女一相逢”。每次說到年輕時代的戀愛,沈安瀾都還眼泛亮光,說:“當(dāng)時楊老師真有才呀,也帥,算得上玉樹臨風(fēng)?!彼虬讐趑~稱呼自己的丈夫,不是說“我老公”,就是叫楊玉堂為“楊老師”,用的是社會上對楊玉堂的尊稱。楊玉堂在省文物考古院當(dāng)研究員,年紀輕輕就著述頗豐,名滿天下。也許是受了楊玉堂的影響,沈安瀾才那么喜歡考究事物的來龍去脈。對于一棵樹一朵花哪怕一塊石頭,只要沈安瀾有了興趣,她都要去探究。白夢魚曾經(jīng)去過沈安瀾家,心里一直暗暗震撼,因為就連他們的起居室,也像個博物館,裝修風(fēng)格像展廳,包括臥室里的床,也像展出的一部分,到處都擺放著各種瓶瓶罐罐,不同的根雕石雕……慢慢了解沈安瀾的人生經(jīng)歷,白夢魚才貫穿起來她何以是這么豐富的一個人,簡直像是本生活百科全書,對于食物,對于植物,總能頭頭是道說很多,有時,甚至上升到哲學(xué)。
認識近五年,她們經(jīng)常一起約著逛街、買東西;再后來,白夢魚由于工作原因,開始租住在南郊的山腳下,但她們還是會一兩周見一面,約著進山玩或者到哪個公園散步。
不過,兩個人的友誼也不是沒有裂縫或沒有經(jīng)過考驗,那就是楊玉堂。無論兩個人在做什么,只要楊玉堂召喚,沈安瀾都會立即放下手頭的事,馬上去奔赴。白夢魚說沈安瀾是“有夫萬事足”的女人。沈安瀾常常笑笑不說話,偶爾一兩次,會說:“你是八零后,不了解我們這些傳統(tǒng)年代生活過來的女人,沒有家我們的心是空的。”白夢魚就會笑著說:“我認為你說得絕對正確。當(dāng)人老婆就是全能手,首先是二十四小時隨時開著的食堂,還是家庭大管家,當(dāng)然也是育兒保姆,一些家庭還是兼職秘書?!敝灰虬矠懪c她爭辯,她就會順著她的話說,因為在這件事上,她覺得自己并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很多次,白夢魚覺得自己幸好是在全世界很多人不得不基本在室內(nèi)度過那兩三年之前離了婚。否則,她想過如果繼續(xù)與前夫以及他家人四世同堂住在一起,那樣在房間里互相生活三年,不是自己發(fā)瘋,就是自己犯罪。說起來,其實前夫家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惡,甚至,連基本的惡也談不上。只是,婚姻生活一日日磨掉了她所有的耐心,走到離婚的地步,她也并不無辜。就是過不下去了,一天都無法再繼續(xù)。離婚的時候,孩子一人一個,但前夫家與她商量兩個孩子最好在一個學(xué)校讀書。于是,她把女兒也留下和他們一起生活,想的是等自己安置好了生活,到女兒小學(xué)畢業(yè)或初中畢業(yè),再接來住一起。與沈安瀾交談起來,沈安瀾經(jīng)常對她說:“一對男女進入婚姻,不是簡單地兩個人的結(jié)合,而是兩個家庭的結(jié)合?!币宦牭健凹彝ァ眱蓚€字,她就頭疼。離婚的陰影,是后來才逐漸顯現(xiàn)的。她們之間最大的裂縫,是有夫之婦隨時可能拋下朋友去伺候自己的丈夫,被拋下的人總有種背叛感,好像被人隨手扔掉的垃圾,但又無法表示委屈。
考 古
沈安瀾讓白夢魚等著,說已經(jīng)請了司機去接了白夢魚就出發(fā)進山或看看去哪里玩玩。她們有時租車,有時沈安瀾就只找個司機,車和油費自己出,一天五百,管吃。沈安瀾是有車子的,但她從來沒開過,反正自白夢魚認識她就沒開過,她請司機開。
白夢魚坐在房間看著遠處秦嶺山脈的風(fēng)景,等著車。白夢魚想到上次醉酒住在沈安瀾的公寓時被拋在房間一個人度過大半夜的經(jīng)歷。沈安瀾很多時候像在等一聲召喚,等一個電話或短信,只要楊玉堂召喚,沈安瀾就會隨時撇下她,她可不想自己高高興興地出去玩耍然后被玩伴放鴿子或者半路拋下。沈安瀾總是心不在焉,一邊享受山里風(fēng)景一邊心不在焉。她復(fù)盤沈安瀾何以心不在焉,感覺人一生的痛苦來自等待,尤其女人的痛苦來自等待。愛一個人,有時是接受各種各樣的懲罰,尤其是等待的懲罰。她常常推測沈安瀾對她丈夫持久的熱情是為什么,有時,想的多了,就感覺自己還陷在以前的經(jīng)歷里。
她以前就是那樣不斷浪費大把時光,總是在等待,早晨在等待夜晚,夜晚等待丈夫易連山歸來,然后等待天明,天明再開始新一天的等待。她有時甚至一小時又一小時把時間像西瓜一樣在腦海里切開來。就是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她覺得世界在結(jié)冰,天空萬里烏云??偸悄菢拥男木?,模糊朦朧,烏云壓住整個心上的天空……
易連山手上總戴著手表,他說手表是男人的象征。易連山的抽屜里有不下十塊手表,防水的不防水的,各種品牌的。易連山把手表比喻為女人的口紅和耳環(huán)。他說女人只有涂了口紅戴了耳環(huán)才看起來是女人,當(dāng)然,配上項鏈更好。
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易連山總是戴上睡前摘下的手表,然后再開始穿上銀行要求工作人員必須穿的正裝。沒結(jié)婚前,白夢魚也有一個正裝夢,覺得穿起來像模像樣。穿西服的樣子讓人看著精神。然而,結(jié)婚后,除了在公婆的五金店打雜收銀,白夢魚就沒有穿正裝的機會。逐漸,她對西裝和領(lǐng)帶產(chǎn)生了厭倦。大街上到處都是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腳蹬皮鞋發(fā)傳單的人,到哪里,一旦遇見這些人,場合就變得很莊重肅穆。她逐漸覺得這種叫做“正裝”的衣服是盔甲,穿上和脫下,人會形成兩種形象。不過,二人行時期,兩個人的感情生活算是在期待線以上,不能不說,易連山也曾經(jīng)是個合格的男友,優(yōu)秀的丈夫。
孩子未出生前,他們有大把一起相處的日子,易連山每天穿衣服或脫衣服,摘下或戴上手表,她都看得興趣盎然,覺得很性感。易連山談不上是帥氣的男人,但不丑,一米七八的個子,略微瘦削的身材,讓他看起來比同齡人精干很多。
后來,生了女兒后,每次易連山戴手表,她很快就聽到門關(guān)上電梯吱吱嘎嘎的聲音。現(xiàn)在也說不清那時候是不是產(chǎn)后抑郁導(dǎo)致的,反正,逐漸開始恐懼易連山戴手表,發(fā)展到后來看見他的手表她就心里覺得緊張。她復(fù)盤感情裂變的時候,閃過的畫面,一次次,總是有易連山摘下又戴上然后再摘下再戴上手表的鏡頭。是如何一步步把事情搞糟最后慘淡地彼此分別的?她經(jīng)常一個人時忍不住想起,在深夜里哭泣。
很久了,她暗示自己,不要再在易連山身上耿耿于懷,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就當(dāng)經(jīng)驗收藏。其實她一直明白,比起感情或者所謂社會上人們說的結(jié)了個婚除了生了孩子什么都沒有得到,她更在乎失去的時間。白夢魚一直有個固執(zhí)的看法,她認為時間即使一個人虛度空度虛空度,也不能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揮霍著度。在她的認知里,愛不是十字架,時間才是。然而,又怎么能否認,開始還是甜蜜的呢?人類好像無法保存好任何東西,東西總在變質(zhì)中,此一時彼一時,總是如此。有時,白夢魚暗暗佩服沈安瀾對婚姻的堅守。算起來,沈安瀾的婚姻應(yīng)該快有三十年了。三十年,足以讓河?xùn)|河西的河道發(fā)生改變,但,沈安瀾居然愛一個人堅持了三十年。
總是這樣,看見任何新鮮的食材或食物,沈安瀾會毫不猶豫買一些,她說要買給楊玉堂吃,讓他隨時體驗新東西。即使是面包,沈安瀾遇上了,都會專門給楊玉堂帶幾種不同的款式回去吃。白夢魚有時會思考沈安瀾身上交織的母性與生物性?!拔覀儍蓚€人能經(jīng)常一起玩,肯定有互相滋養(yǎng)的地方。”這是沈安瀾和她說的話,因為,每次她因從沈安瀾那里仿佛獲取了很多而自己一無付出感覺抱歉時,沈安瀾就會如此安慰她。反觀她自己的婚姻,對待丈夫和孩子,也是認真了的,但從來沒有這樣細貼過。其實,雖然看起來是易連山在婚姻的航道上駛離了航線,但有時她還是忍不住愧疚。白夢魚也不是沒有珍惜那樣算來圓滿的家庭生活,但就是不知道如何珍惜,行動滯后。易連山說別人家充滿屬于家庭的溫馨感,而他回到家,感覺像回到學(xué)生時代的宿舍。兩個人在進行糾纏的告別前的一段時光里,易連山說過這樣的話。易連山說在白夢魚身上能找到愛情感,但找不到家庭感,即使生了孩子,也一直沒有過日子感,但結(jié)婚生孩子了,“人要落地”。即使離婚后,易連山和白夢魚偶爾電話,談到孩子的教育和生活,白夢魚總是想尊重孩子的自由發(fā)展,而易連山,依然是請她注意客觀現(xiàn)實,“人要落地”。與沈安瀾在一起后,從沈安瀾身上,白夢魚有時才像觸摸到一種落地感。
每次沈安瀾給楊玉堂買東西,白夢魚都會站在旁邊耐心陪同,有時也會評價下食物好壞,哪些利于身體健康。她很好奇沈安瀾結(jié)婚快三十年了還那么把楊玉堂當(dāng)回事。楊玉堂就像個神一樣,沈安瀾供著,這讓觀眾也受了感染。白夢魚是認識楊玉堂的。有一次去沈安瀾家玩,碰到楊玉堂出差歸來,三個人還一起吃了一頓飯。也就是那次,在等沈安瀾做飯的過程中,楊玉堂陪著白夢魚喝茶,他們簡單聊過一些問題。
不過,當(dāng)時并不覺得有什么,事后想來卻覺得神奇。大約楊玉堂的魅力,也是這樣投注進沈安瀾心里。不能不說楊玉堂是個有魅力且有點神秘感的人,容易引起別人的興趣。
那次見面之前,白夢魚和楊玉堂在以前同住的小區(qū)里碰見過,當(dāng)時人們還繼續(xù)戴著口罩。路上碰到沈安瀾和楊玉堂一起走著,她認出了戴著口罩的沈安瀾,喊了一聲“姐”。沈安瀾也認出了戴著口罩的她,明顯已經(jīng)因為成了菜友很久不把她當(dāng)外人,就介紹楊玉堂給她。穿正裝的楊玉堂很健碩,卻自有一種儒雅氣。但是,因為戴著口罩,也就看不清具體的長相,白夢魚記憶里,只覺得這個男人兩眼深邃而陰重,不同于市面上常見的那些衣著、身子和臉型都很拉胯的中年男人。與沈安瀾熟悉之后,經(jīng)常聽沈安瀾說起楊玉堂,因為實體不夠清晰,往往靠想象來湊。但是,畢竟還是缺乏實體形象,一個人顯得朦朦朧朧。這次坐在楊玉堂對面喝茶,白夢魚才開始認真留意起這個人來。開始,他們嗯嗯哦哦地寒暄了幾句,白夢魚就感覺到楊玉堂似乎一直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他表現(xiàn)出一種古老感,不像個具體人,而像一種氛圍,某種矛盾的帶有神秘感的東西,他仿佛是借助著房間里的東西與現(xiàn)實世界鏈接。只要一不說話,白夢魚就感覺楊玉堂像房間入門處那尊面向門口的半人高的石獅子一樣看起來在冒充活物。楊玉堂的聲音中充滿風(fēng)沙感,這讓平日很少見到學(xué)者或考古學(xué)家的白夢魚很好奇,仿佛面對一個來自古代的人,她不由自主就開始問一些平時思考的問題。
“楊老師,沈姐說你經(jīng)常出去考古旅行,我對考古學(xué)不太了解,總覺得像對著前人的遺物,就奇怪人們?yōu)槭裁磳湃诉z物這么好奇。我曾經(jīng)在東北一個叫阿城的小城參觀過一個關(guān)于鏡子的博物館。走過一塊塊已經(jīng)生銹的銅片,偶爾一些背面有字或美人畫或山水畫,我就感覺到恐怖,因為那些上千年或至少幾百年前活著的人,肯定在這樣一張張當(dāng)時擦拭的很明亮的銅鏡前留下自己的影子。我才感覺到時間的那種荒謬,就是我們這幾十年的身軀,也許不過是未來的博物館。大多肉身已經(jīng)成了灰燼,但是,我們使用過的東西,卻可能被后來人拿來仔細摩挲和研究。甚至我們的骨頭,幾千幾萬年過去,有人來研究它們,就像我們研究山頂洞人。當(dāng)然也包括研究我們生活過的地方,包括灰燼。未來人可能就像我們研究古人一樣,研究我們這代人在塵埃里堆疊的那些東西。我們現(xiàn)在喘氣,倒像是裝飾。我總覺得考古學(xué)家面對時間和空間有一套能自圓其說的理論,才不會在面對每天研究的各種前人的遺物時感覺到空虛。您在研究的過程中,有沒有空虛感?如何面對這種時間和空間都像凝住了的空虛?”
楊玉堂當(dāng)時正從新疆吐魯番考察新發(fā)現(xiàn)的古墓出土文獻回來,還沒來得及到起居室換衣服,就坐到客廳的茶臺邊來喝茶,陪白夢魚聊天。他也許很疲憊,聽了白夢魚的話,不由自主伸出右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和領(lǐng)帶。那樣子,突然之間,白夢魚感覺就像幾萬年從楊玉堂手上溜走了。時間的化石,她想到這幾個字。楊玉堂摸索下巴的樣子,就像一個待凝固的人物雕塑。
“人不應(yīng)該這么悲觀,每個人如果按住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是踏實不虛的?!睏钣裉命c著頭說著話,聲音很慢,但每個詞都沉甸甸的。也就在這幾秒時間,白夢魚發(fā)現(xiàn)楊玉堂與大多人的不同之處。很多人在別人發(fā)表觀點的時候,習(xí)慣性否定而不是肯定。但楊玉堂,是在先肯定對方的觀點上,再闡述自己的觀點。他說:“因為有現(xiàn)在才有未來。我們永遠看不見未來的人,因為我們成了過去的時候,未來的人才到來。人文學(xué)科的很多工作,有時就是回憶,發(fā)掘各種回憶。文物呀古董呀,和人的死尸差不多。文明有時就是死尸的寶庫,考古就是研究死尸,讓死尸在記憶里復(fù)活,成為當(dāng)下生活需要的樣子……”還沒等楊玉堂說完,白夢魚就腦海里浮著在新疆博物館參觀時候見過的“小河公主”和在湖南長沙馬王堆見的辛追夫人尸身,還有曾經(jīng)在書本上和電視上看見的一具具埃及木乃伊。
“那整個世界不就是個巨大的遺骸場,不就是個大墳場?反正你知道我說的,宇宙研究也是研究這巨大的一具尸體,輪回也許就是這么個意思?!卑讐趑~說。白夢魚心里有時非常奇怪這個世界的運轉(zhuǎn),但她知道自己知識匱乏,不能串通整個世界。
“對于我們考古人來說,生命也就是你說的遺骸呀木乃伊呀。對于我們,一棵新樹也是舊樹,一朵新花也是舊花。了解一切,不過是用考古學(xué)的方法考古。生活就是一場考古,你應(yīng)該也明白,從小到大你們學(xué)到的很多東西,難道不是各種各樣形式的考古?”楊玉堂一邊端著沈安瀾泡的老君眉茶一邊說,“就像這杯子,也像這茶,包括這水,只要有人活著,有人在以后出生,在未來很多年,你覺得哪個不古?哪個不是生活的尸骸?哪個不會成為回憶的象征品?”
說完,楊玉堂站起身,從茶桌邊走開,他走到窗前的小茶幾旁,從一個景泰藍瓷瓶里,取出一些顆粒狀的東西,然后踱到窗口邊的魚缸前,輕輕揮手,把那手里的應(yīng)該是魚糧的東西投入魚缸中。接著,一群魚在魚缸里歡快地繞來繞去。其中一條紅色的小鯉魚,就像一片透明的紅葉靈動地游著,它蕩開的一小片水域,不斷旋開的渦紋讓盯著的人陷入恍惚。楊玉堂充滿發(fā)掘意味的眸子熱烈著望著這些游來游去的魚,像是要通過這些游走的動物把宇宙掘穿。
一種虛廓感突然凝結(jié)于房間,平日,白夢魚很少聽人這樣說話,每個字每個詞都像有了特殊的份量,都像可以拿到秤盤上稱重。沈安瀾之前說過楊玉堂喜歡留白,尤其客廳和臥室要講究留白,“疏而不空,滿而不溢”,一個人坐著或躺著,才更有想象的空間。因此,無論是哪次裝修,都會有一些空置的木格子。白夢魚看著客廳的墻面,想到平日沈安瀾說她家裝修時候的一些話?!傲舭锥?,房間不擁擠,就感覺到處都可以自由呼吸?!彼麄兗业难b修,壁紙象牙白,上面疏疏落落有一些竹子;柜子主色也是白,卻與墻壁一體,像是墻壁延伸出來的一部分叢林,柜面上是一些舒朗干凈的白色線條,像淺色筆畫出的山水畫,準(zhǔn)確說像艷陽照著一片竹林灑在一面白墻上的影子。
白夢魚端起自己的杯子喝起茶來,她在腦海里思考著楊玉堂的話。考古畢竟是把生命獻祭給死去的事物。那些需要被考古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原來的血肉和聲音了,也失去了原本的氣味。墳塋上的東西和墳塋下的東西盡管上下相連,但不同就是不同。地上的東西給人飛翔感;困在地下的東西,是以土地為框做的標(biāo)本,不再鮮活了。不知道為什么,白夢魚兩只手捧著杯子,忽然覺得像捧著一只鴿子。此刻,可以拿來盛茶的杯子,包括杯子里的茶葉和茶水,它們的溫度連接著她此刻的體溫,是現(xiàn)世的?!艾F(xiàn)世”一詞令她有種愉悅感?!艾F(xiàn)世”不是凍結(jié)的,可以飛翔。想到這里,她就覺得一群群鳥飛在心上,它們有血有肉,不是釘死的標(biāo)本,不會被當(dāng)做文物研究。杯子是陶瓷的,但相對透明,這讓泡著的老君眉顯得晦暗而陰糊。沈安瀾夫妻喜歡喝茶,他們有不同的白茶、紅茶、綠茶,他們不同的茶用不同的杯子。一年里,光茶具他們就會更換好幾套。有時,一個茶杯打碎了,湊不夠一套,出去玩的時候,沈安瀾就會帶著剩余的茶杯出去。這樣,白夢魚喝過的杯子,白夢魚如果喜歡,沈安瀾就讓她帶走。朋友一起久了,也會相互影響的。本來對茶沒有多大興趣、對茶具更沒多大興趣的白夢魚,隨著沈安瀾贈送的茶杯多起來,也開始有意無意地留意起茶和茶杯來。
與此同時,白夢魚會思考沈安瀾的丈夫,不是作為一個人思考,而是作為一種職業(yè)思考。準(zhǔn)確說,思考考古學(xué)。考古學(xué),以一種科學(xué)命名的方式粉飾對“過去”幽靈的追尋。考古學(xué)家和普通人不一樣,他們有另一個時空,也就有另一種計算時間的方式。很長一段時間,白夢魚玩味著考古學(xué)家的那種思考方式:像是恢復(fù)死去的東西,給他們續(xù)氧,讓他們呼吸。“明月堂前枯木華,月是老的,枯木也是老的,但人人如日常生活面對,有時感覺像新的,新舊只是一種相對,活著和死去也如此。凡人不過百年,對死去之物的肯定,會讓世界像在永世輪回中,人可以不朽。”這是楊玉堂那天在吃飯時候說的話,白夢魚想起這句話的時候,就會想到小時候總玩一種銜尾蛇的游戲:一條蛇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結(jié)果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圓環(huán),從此,世界在無限循環(huán)中,時間和空間對這條蛇,完全失去了意義。而世界,也許就是這樣的銜尾蛇?;钪娜搜芯克廊サ娜?,死去的人在長久的各種元素的輪回中,再次成人,然后,再來研究死去的人。時間消逝越久,陰影對于追尋它們的人,越有魅力,比如神話。這一切給白夢魚打開了一扇門,望見了門里另一種時空的景色,盡管景色搖曳,因遙遠而模糊,像漫漶不清的石碑,但,就是有那么一些東西不同了。
她由崇拜沈安瀾,開始好奇這對夫妻的結(jié)合,再到開始思考考古學(xué),就這樣過了好幾年。這一對夫妻,像在舞臺上上演一出生活劇,看起來很清晰,思考起來卻感覺時空都在搖擺。世界并不那么受著萬有引力的控制,一些東西在暗自遷徙。
上山過年
白夢魚望著窗外道路上的一排山茱萸,盡管樓高,還是能感受到風(fēng)里送來的縷縷清香。
日月窗前過馬,她想起才過去的年,就像隔了很多時光。
年夜是在秦嶺山里過的。依然是沈安瀾提議,白夢魚跟隨。沈安瀾在臘月初就說了這個計劃,她說過年時分楊玉堂要帶隊去埃及考古,如果白夢魚沒安排,就一起找個山上的民宿過。
白夢魚在市區(qū)住著的時候,經(jīng)常和沈安瀾約了到大興善寺或青華宮去散步,有時也去南湖。這些都是人很少環(huán)境很幽靜的地方。白夢魚搬到郊區(qū),她們見面的次數(shù)沒有以前頻繁,但是,也會約著去附近縣城的樓觀臺和山野。最誘惑的是山,山上的風(fēng)更原始,山上的夜也更原始,山上的空氣也是原始的,山上的生活是原始的,想象也是原始的。在山上,物質(zhì)與靈相一致。
白夢魚回憶起那個往秦嶺山上去的下午,感覺一切像騰云駕霧,而她們是霧里離奇的活物。沈安瀾那天上午喊著她去一起買了很多菜。西紅柿、黃瓜、倭瓜、大白菜、大蔥、洋蔥頭、卷心菜等,還買了一些怕壓的,豆腐、樹柿子、雞蛋等。當(dāng)時雇的私家車,后備箱都滿滿的。沈安瀾說山上本來就人跡罕至,古寺里靠著幾個年輕的出家人種地或化緣,以及周邊一些人的接濟,總也不夠。她和寺里的主持聊天,知道這種情況,就買了這些東西。沈安瀾正式退休前在省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中心工作,這次上山,她想著應(yīng)該提醒一下寺院主持?!凹热簧缴吓D梅花有很多,那就應(yīng)該廣泛宣傳,讓人們上山訪臘梅花也訪古寺,自然人文雙管齊下,可能會增加一些支助。”沈安瀾甚至鼓動白夢魚要不開個抖音或快手賬號,幫著宣傳一下。
白夢魚說:“現(xiàn)在很多和尚不虔心?!?/p>
沈安瀾當(dāng)時邊買東西邊說:“這些苦修的人,即使是裝的,也是活在紅塵之外的一種符號,他們成為一種象征,也是一種命運的樣態(tài),值得我們思考?!?/p>
她們那天是乘著運載貨物的小火車上山的。為了節(jié)省開支,小火車平時不開。這小火車是已逝去的方丈前些年努力化緣修建的,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小火車;山上的很多廟宇,據(jù)說也是這個外地方丈二十多歲就開始住廟,化緣而建。說是小火車,其實就是一條簡陋的鐵軌,平時運輸一下貨物,基本不載人,因為坐四五個人就得彼此緊緊靠著站立,還得彎著腰,何況也沒有運營證。
那天下著雨,山上云霧繚繞,鉛白的雨濕透了世界,到處都潮潮的,節(jié)氣在大氣層畫畫。山、樹、枯葉,還有飛奔的松鼠,古寺里的流浪貓,都是濕漉漉的,好像一直都濕漉漉,從來沒有干燥過。整座山,像個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的漁翁,滿身水汽,濕漉漉制造著一種帶點凄苦的朦朧。
山上遍布臘梅樹,臘梅花黃色點點開枝頭。那些花開得純粹素凈,繁茂,但不濃艷,一樹又一樹,組綴成一片黃色的星海,給人一種新鮮又深沉的美感。
山上的樹木把山下的市音徹底隔開,讓人產(chǎn)生了一種平靜感。山籟搖著白夢魚的心,只半日工夫,她感覺山下生活只剩下回憶的殘跡。她說不上悲哀,也說不上是憂郁,只覺得世界變得比在山下時候更廣大和空虛。這種空虛并不讓她感到恐懼,相反,她很愿意咀嚼這份空虛。
“山上生活感覺像夢里,人在夢里生活。”白夢魚說。
“你看他們生活在夢里,他們可能看咱們也生活在夢里。就像坐在船上看岸上,坐在岸上看船上。”沈安瀾說,“我們的生活里其實也是這樣到處臘梅花開,但是,我們在山下,就不像山上這樣可以專心賞花。人們本來可以這樣過生活,有真花真香。但人們寧愿用煙花爆竹來制造花開在天上的感覺,也不愿走上山來看山上的花?!?/p>
她們到達古寺的時候,馬上就被一個年輕僧人領(lǐng)到了供香客休憩的客堂。接著,稍事休息,喝了會兒茶,就被帶到了夜里可以居住的寮房。緊接著,她們就完全處于一片幽靜中。白夢魚后來回憶起來,覺得這是她人生三十多年過的最安靜的一個年,除了鳥鳴,什么都聽不到,一點爆竹聲都沒有。而且,寺里是不吃晚飯的,她們那晚年夜飯都直接省略了。比起每一年過年飯桌總是剩下一堆葷的素的食物,這個沒有年夜飯的年,讓她感覺自己也體驗了一回“苦修”。她穿過一間又一間敞開的房子,看著里面搖曳的燭光,聞著特有的香味,感覺就像走在一種不同于平時的平行命運平行時空中。
這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但陰霾仍然在剝蝕監(jiān)管著世界,整座山像一塊綿延的畫布,從山上望遠處,秦嶺山脈連綿不斷,無有盡頭。霧靄流動在山間,一會兒濃一會兒淡。遠遠的地方傳來雞鳴狗吠聲,像“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那些雞犬的子孫;近處的樹梢上,有鳥兒回巢。眼看著就要春暖花開,但人心的感覺,還在冬天,遠山也像是在冬眠,掙扎著不要醒來,利用它天然的那份神秘,制造著水霧,也制造著一縷縷苦澀。
深夜在客堂喝茶。柴火噼啪響,如在撕綢帛。外面朔風(fēng)正緊,但室內(nèi)卻是火光與花草?;ㄊ撬苫āG耙荒晔湃サ姆秸墒歉=ㄈ?,從小愛水仙與臘梅,來此長居后,室外遍植臘梅,室內(nèi)到處水仙。過年時節(jié),臘梅和水仙齊開,花香不斷。夜里吸著花香,看著壁爐里面的紅紅火焰,聽著僧人輕言細語說著話,白夢魚心里升起了對沈安瀾的感激。如果不是沈安瀾,這樣的年節(jié),前夫家是不會放孩子與她團聚的,她也不愿意每次去見孩子與他們進行各種較量和爭辯,不回娘家,就只有出去旅游或一個人過年。而回娘家,哥哥嫂子雖然也算客氣,但孩子們?nèi)諠u長大,每日里各種爭吵,有時有意無意的一句話,總讓她多心,遺憾不如一個人待著。而且,就父母來說,其實是不歡迎嫁出去的女兒過年回娘家的,因為他們要給親朋好友各種解釋。盡管白夢魚離婚了,但她結(jié)婚時候也沒有在娘家大辦宴席,當(dāng)時懷著孩子嘛,擔(dān)心有什么閃失,又面臨畢業(yè),就回縣城只請了三桌人吃了個飯,其中一桌還都是自己的好友。在縣城,都知道她結(jié)婚生育了,并不知道她離婚。當(dāng)父母的,有人問起,也只打哈哈糊弄過去,意思過年女兒肯定不回家,得在婆家過。這種事,白夢魚不會刻意瞞著縣城的人,但是,也不會廣而告之,畢竟是私事。
白夢魚經(jīng)歷過婚姻的“浩劫”后,對家庭關(guān)系有種警惕感,她覺得婚姻里猛烈的幸?;虿恍?,都在絞殺一個人的生命力。由性緣建構(gòu)血緣關(guān)系,幾世同堂,進入那樣的秩序化之中,彼此寄生,人的精神就像是困在家庭的深井里。最初幾年,不能說沒有過幸福。然而,回憶起來,連幸福也像是大蟒蛇,像是纏人的藤,讓人日里夜里無法喘氣。一個人,二十幾歲,明明鮮鮮活活的,卻一年年如癱瘓了一樣。易連山后來躲避回家,寧愿在車庫里坐著打游戲,也不愿意上樓,及至后來別有懷抱,卻還不愿意提離婚,是不是過早就感知到了這種窒息?世俗說法,婚姻讓一個女人有完整感。白夢魚是離婚之后才覺得獲得了一種完整感,而且是有完整人格的完整感。她開始不再在兩性的云里霧里活著,哪怕孤獨,也寧愿一個人承擔(dān)自己的命運,而不是把自己托付給另一個人,依賴另一個人,看似安全,看似完整,實際內(nèi)心早就山崩海裂,如同核變。她碎過了,那種碎裂讓她覺得完整。在婚姻失意后,她才體察到生命獨立和自由的美好。在婚姻中,即便幸福的日子,都像被水草纏著。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祝福,也是詛咒。離婚后,她慢慢反思自己在父母制下的生活,反思自己在婚后的生活,她第一次覺察到自己獲得一種獨立感,這種獨立感像是童年時代朦朦朧朧的期待,也可以說是理想,準(zhǔn)確說,過上了理想生活。她比以前更愛惜生活,花草樹木蟲魚鳥獸,一粥一飯,都令她常常生出滿足感。不是以前那種吃飽喝足渾渾噩噩的滿足,而是一種生命在大睡之后醒來的感覺。她每每想到那句“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就感覺自己像是在片刻間體驗了那種感受:有什么東西躡手躡腳掠過她的靈魂,摩挲過她的頭顱,她感受到了世界的輕盈。
她不是對生活沒有反思,小縣城,算不上貧寒人家的子女,但也只是基本吃穿有保障,沒見過大世面,天花板就低,低到在省城遇到易連山,學(xué)生時代,被噓寒問暖幾次,一來二去,就覺得是愛了,要生生世世一雙人……還沒畢業(yè),就懷上了孩子。公婆家有房有車,有幾個門面,做著生意,易連山也是知冷知熱的,就以為自己拿到了人生的完美劇本……反思到最后,還是“眼皮子淺”,沒見識,才會在25到35歲的時間,同齡人的天空在五湖四海,自己退回到一室之內(nèi),生孩子,養(yǎng)孩子,生孩子……等到生活越來越被動,才發(fā)現(xiàn),再想起飛越來越難。
沈安瀾和其他人應(yīng)和著,白夢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感謝有這樣的朋友,即使自己走神,也不會被沈安瀾責(zé)備。白夢魚凝視著紅紅火爐中的木柴火焰,眼神恍惚,千萬種情緒涌上心頭,酸甜苦辣咸不夠概括。她想到她眼看就上高中的兒子易隱塵,想到才上一年級的女兒易隱安,有一種大海撈針感,她撈到了這兩個子女。但是,在生命的大海上,還有一些東西,不是與一個男人結(jié)合就可以感覺到滿足的。兒子也好,女兒也好,他們會有他們的軌道。她愛他們,關(guān)鍵時刻,如果需要獻出生命,她愿意為他們獻出。但是,她有她命定的旅行,她知道必須一個人去抓、去捕捉、去摸索、去找尋、去印證。
遠山在云層處斷裂,一些屋子里的燈亮著,像掛在山崖上的星星。白夢魚也坐到靠門邊的一個蒲團上,閉目合掌……
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了月亮,一片強烈的亮光從落地玻璃窗外送入,像一盞掛在山崖上的燈。月亮似乎是個瓷器,供在窗外。大家在靜默中祈福,沒人說話。外面的樹和山巒,一派旖旎,縹縹緲緲的,在月的金光中散發(fā)著各自的氣息。山形和樹影以及白雪合謀,月像一支笛,吹出似有似無的天籟。
突然之間,白夢魚感覺到一種神秘的惆悵,心情有種奇異的飽滿感,和她自己平時所感完全不一樣。她無法理解,明明上山時候還覺得過年不能和孩子們在一起有點遺憾,為什么現(xiàn)在那種感覺就像被爐火燒完了,內(nèi)心有種被什么填滿的飽滿感。她感覺自己全部的精神狀態(tài)仿佛在燒成一堆灰燼,而這堆灰燼沒有任何精神狀態(tài)可言,但卻真實不虛。她閉著眼睛,但隱隱約約卻感覺到世界正在遠離她,她好像走在一片濕潤卻溫暖的森林里,一切都在變得模糊。她覺得孤獨,又覺得幸福,她覺得自己就像遠山里掛著的燈。
她想到深山里撫養(yǎng)她長到六歲的祖母,想到她夜里總是撫摸她的頭,當(dāng)她的五指摩挲過她的眼睫毛,她感覺自己像兔子一樣在跑動。后來,就是上學(xué)——考試——上學(xué)——考試不斷重復(fù),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直到為人妻母……生活不知在哪里打結(jié),她一年又一年陷入迷惘,不知如何開解。
不知何時起,她感到有淚水從她的眼角流出,流經(jīng)她的鼻梁,似深海里蠕動的珍珠。她覺得自己在海底,而不是在山上。她想起有一次跟沈安瀾上山,那時候寺院的方丈還活著,已經(jīng)生了病。沈安瀾和他聊自己的平日玄思,他說:“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這幾年,白夢魚覺得自己像是沈安瀾的一部分分身,跟著她,也培養(yǎng)起了這愛好。當(dāng)時方丈對沈安瀾說的話,她也聽在了耳里。她當(dāng)時并不能理解這句話,現(xiàn)在也不能理解。是不是因為逝去的有些東西已經(jīng)成了珍珠,她才在自己的眼淚里,想到海底的珍珠?這瞬間的奇異之想,令她覺得世界豐富美妙,又無限憂傷。這是何等空虛,何等無可奈何,又是何等苦甜?一瞬間,她感覺到悲欣交集,仿佛找到了上山過年的意義。
第二日早晨沈安瀾早早就醒來了,聽見她在旁邊的床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白夢魚也醒了過來。臨睡前她們約好了,如果早上能醒來,就一起在山上走走。
離開寮房時候,天還蒙蒙的,山上充滿某種神秘的意味。
白夢魚想到“升華”這個詞。客觀世界如何圓滿,人們總還渴望有一個“升華”:匍匐在地平線上,退出自己,退出萬物。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飛天》2025年06期)
劉國欣,陜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作品散見于《飛天》《鐘山》《延安文學(xué)》等文學(xué)刊物。出版有小說集《供詞》《城客》《惹塵?!?,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