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7期|朱日亮:四眼哲學
“哎,我說,你知道四眼狗嗎?”
“四只眼睛的狗?沒見過,有這種狗嗎?怎么想起了這個?”
“還有酒嗎?想聽故事得有酒,啤的也成,就啤的吧?!?/p>
一
小學讀七年我才上初中,那一年我虛歲十五。不光我一個,我們那一屆都讀了七年。
我一入學,初一六班從“大痦子”李向群開始,一多半的同學認定我是個不合群的人。不合群可不是小事,那可是要命的事,特別在我們六班——六班學生來自五湖四海,不光六班,全年級都來自五湖四海。五湖四海是“為人民服務”里的一個詞兒。我們八·一八中學是個新成立的學校,同時期還有所中學叫“八·二六”,瞧瞧,八·一八,八·二六,就像雙胞胎,也像親哥倆,兩所中學都歸聯(lián)合化工廠管轄,廠子很大,有一萬多人。我們這一屆生源是從全市四十多所中學調過來的,調前誰也不知道——那年小升初,清一色是你家在哪個片區(qū),就分到哪個片區(qū)的中學,八·一八中學破了例,除了郊區(qū)菜社的同學,一大半的學生不在這個片區(qū),“五湖四海”的意思是:我們來自四面八方。
學校建在市郊,四排一模一樣的紅磚房,沒有院墻,在理當有院墻的地方種上了楊樹,滿天飛絮那種楊樹,起風的時候,楊樹的葉子會嘩啦嘩啦叫,就像班上同學哄我一樣。不夸張,開學第一天,我剛走進教室,就聽到一聲呼哨。
“哈,四眼!”
李向群帶頭,全班同學炮彈一樣轟地爆炸了。
我被他們轟得四分五裂。一開始我還莫名其妙,怎么了這是?四眼是誰?他們是轟我嗎?我有什么可轟的?我怎么是四眼呢?我不由得認真打量自己,那時我一身仿做的綠軍衣,鞋是解放膠鞋,也仿的軍鞋,我沒看出哪里有和他們不一樣的地方,但是很快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眼神所指的確是我。老實說,當時我不認識班上任何一個同學,包括“大痦子”李向群。
直到我同桌一個叫楚兵的男生雙手團成兩個圈,放在眼睛上比畫,我才知道他們是轟我。老天,全班六十多個同學,只有我一個人戴眼鏡,當然了,也只我一個人是近視眼,他們呢,眼睛個個是一點五,比得上狗的眼睛了。
四眼,四眼不是狗嗎?學校附近,我經??吹侥欠N四眼狗,兩只眼睛上面有兩個黑點或白點,看著就像長了四只眼睛,和別的狗一樣,它們成幫結伙毫無章法地竄來竄去,個個開心得要命。李向群那一聲“四眼”,把我的面子丟盡了,就像我長了一身癩,是一只癩蛤蟆。那一刻我甚至想一頭撞死。
這還不算,還有第二次。我第二次被起哄與第一次間隔不久。
我們的學校距我家大約三公里,徒步要經過一大片菜田,涉過一條沒有橋的小河。當你氣喘吁吁看到一排排紅磚窯的時候,我們的八·一八中學就到了,它鬼一樣躲在磚瓦廠五車間的后面。說鬼一樣,蓋因學校完全被五車間遮蔽了,說躲,我覺得可能是由于角度問題,但“大痦子”李向群不這么看,比如那家伙有點鄙夷地看著我,說:“角度是什么鬼?是你四狗子眼睛錯環(huán)了。”
我又成了四狗子,這鬼成心和我過不去。后來我發(fā)現(xiàn),李向群習慣在人群中選出一個攻擊的對象,就像戲臺上的“丑”,他不需要角度,或者說,他只有一個角度,那就是和他們一樣,或者不一樣;沒錯,只要和他們不一樣,你就是那個“丑”,找不出那個“丑”,他活不下去,他總這樣。
可我覺得還是角度問題,不是我犟,若是從農村學生的來路那邊看——他們全部住在北面的長發(fā)鄉(xiāng)——他們來八·一八最先看到的是楊樹林,之后是學校,五車間完全被楊樹林遮住了,除了那支孤單的大煙筒,那是一支很老的煙筒,據(jù)說它至少有五十歲了,也許更多。
有一天在教室里,窗外楊樹嘩啦啦響的時候,我翻開課本,隨口讀了一句“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那天剛剛發(fā)了新的課本,語文、數(shù)學、歷史、政治什么的。
李向群就在我的后面一排,這鬼把嘴歪到一邊,臉上那只巨大的痦子顫顫的,幾乎要掉下來。
“你個鬼啰唆不啰唆?”
李向群這么一通亂講,立刻有幾個女生捂嘴笑,班上又是一陣哄堂大笑,他們的笑聲再一次淹沒了鉆天楊的嘩嘩聲,淹沒了班主任曲LOG的聲音,那會兒他正在解析什么方程。曲老師是個胖子,開學第一天我們就看出他戴的是假發(fā),對于我們全校,假發(fā)絕對是個新鮮事物,兩堂課下來,曲老師成了曲LOG。
“LOG,曲LOG?!薄钕蛉簲D眉弄眼亮起他的公鴨嗓。
曲LOG當然是小菜一碟,沒錯,那幾年六班的頭兒是“大痦子”李向群。
我決定和“大痦子”干一架,必須干一架,不干這一架我日子沒法活,不干一架我只能死路一條。在干一架之前,我想了很久,我不能不想,必須想,第一,李向群是個人高馬大的家伙,入學前在社會上混過,有一肚子社會經驗,這家伙以前練過八極拳;第二,李向群在班上有一伙人,那伙人都聽他的,班上絕大多數(shù)都聽他的,他是班上的宋江。
和李向群比,我沒有優(yōu)勢,也不是一點沒有,我跤摔得不錯,六班一半男生摔不過我,別看我個子小,我通常總能以智取勝。問題是摔跤是摔跤,干架是干架,摔跤是鬧著玩,干架可沒那么簡單,男生們干的都是狠架,鼻青臉腫是輕的,出血不算事,三天兩頭就有人動刀子。這也不是我最擔心的,我不想當班里的“丑”,那滋味特不好受,比死還難受。
如果不叫我“四眼”,鬼才樂意干架,我的意思是干架一點不好玩,你想啊,誰高興好端端被人在肉上扎一刀?
為兩棵棗樹就干一架?我當然沒那么傻。我和李向群有的矛盾不是一天半天了,“四眼”的外號入學第一天就扣在了我頭上,那正是拜李向群所賜,我被這家伙盯上了——我是三百五十度近視,側面看鏡片差不多有五六圈,正面看也差不多;之前我說過,在六班,甚至在整個年級我都是獨一份,從我當上“四眼”那一天起,我就成了六班的一個怪物,唯一的怪物。
我不是遺傳,我懷疑近視是從我集郵開始。不是我吹牛,我的三本紀念郵票冊不光班上絕無僅有,我敢說全年級也找不到對手。全套魚票、花票、猴票、《梅蘭芳》、《全國山河一片紅》、《中國古生物》、《毛主席去安源》、《攻打冬宮》、《第二十六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諾爾曼·白求恩》、《戶縣農民畫》、《法布爾》、《支持英雄的古巴》、《中國古代建筑——橋》。我連墨西哥、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越南的郵票也集到了。還有《老子》《哥白尼》《尼亞加拉瀑布》《莎士比亞》《獅身人面像》《拉伯雷》《馬勒》《帕特農神廟》《魯迅》《關漢卿》《歌德》,這些郵票讓我游遍五大洲四大洋,我的地球之旅,也許是文化之旅就來自這方寸之間。集郵真的過癮、帶勁,集郵讓我廢寢忘食樂此不疲,只知有漢不知魏晉。集郵把我集成了啞巴,我終日一句話不說,終日埋頭于我的郵票,我眼睛紅得像兔子——到了晚上,家中的燈泡如同一團鬼火,那時我不得不動用我父親的放大鏡。想象一下啊,開襠褲才扔幾天,小屁孩眼睛扣著一只放大鏡,腦袋貼在桌子上,不是個小妖精才怪。
秀郎架是我媽帶我配的,同一天我媽也配了一副,她是遠視帶散光,那是我五年級的時候。好幾次我想把眼鏡扔進廁所,不戴了,我試了幾回,不成,即使我坐教室第二排,我還是看不清黑板,黑板上那個LOG總被我看成一副缺了腿的眼鏡。
這之后,“四眼”又變成了四O、四狗子、四8、柿餅、二餅、老四,很長一段又成了“四翻譯”?!八姆g”是他們從電影里學來的,記得那個戴眼鏡的胖翻譯吧?對,就是那家伙——李向群超水平發(fā)揮了他的想象力,班上同學把“四眼”叫得滾瓜爛熟,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班上有一個朱日亮。要命的是,只要他們喊“四眼”,女同學們就捂住小嘴哧哧笑。你想象不出那一刻我的感覺有多么悲觀,想象不出她們用余光看你,或者把眼睛從你身上飛快地掠過去,那一會兒我是多么絕望,別指望她們會把眼睛停留下來,才不會!人家盯著“大痦子”呢,盯著他們那一伙。
他們人多。
“四眼”成了我頭上的一道緊箍咒,成了我的法定名詞,我成了臭大糞。問題是給我起了十多個外號的李向群還當上了班長,對了,是當上了排長,那時候班級叫排,年級叫連。放到現(xiàn)在,李向群剛上初中就當上了少尉,說不定還是中尉,一杠兩花。真是,雷鋒還沒當上尉官呢,在郵票上他的領章沒有軍銜,他只是個上等兵。排長一當,“大痦子”這鬼精神頭沖上了天,只要點名,他從不喊我的名字。
“四眼!”
必須和他干一架。
二
比較起來,他們叫我“老四”我還能接受,但“老四”是最短命的一個,而“四眼”卻是喊得最久的一個。有時候,我只好把“四眼”當成“老四”聽,沒轍。
他們人多,而我則是獨一個,我不在任何團伙之中,他們不帶我,他們球一樣把我踢出去了;反之,李向群那鬼閃電般糾集起一大幫男生,他們清一色仿綠軍裝、白球鞋,不管上學放學,他們總是一起來,一起走,或者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如果碰上我,無數(shù)個“四眼”會向我飛過來,狂風暴雨一樣砸過來。
“四眼——”
“四眼!”
去學校那一段路讓我特別恐懼。問題是我總能碰上李向群他們,我躲不過去,我走投無路,我常常感覺自己如同一只網中的什么小獸。我發(fā)誓不再走他們那條路,我發(fā)瘋地在那一帶找路,沒錯,我要另辟蹊徑。我找了很久。
那之前我寧愿繞彎路、走遠路,如果涉過那條小河,從農村那邊也能到學校,問題是那條河嚴重污染,誰見過河水是血紅色的,或者黑色?那條小河終日散發(fā)出一股腥臭味。有兩個月,我在民居和野外竄來竄去,有時我會跳過化工廠大墻,穿過巨大的廠區(qū),也有時候我會溜進菜地,我常常帶著一身污泥一身臭味回家。
“野哪去了,你?”我媽揪住我的頭發(fā),其中一綹還是不聽話地從她的指縫中鉆出來的,她罵我,我由她罵,不理她。
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小徑,那是一個小雨天。小徑的起點在聯(lián)合化工廠東大墻旁邊,它要穿過兩大片菜地,要穿過化工廠的污水排泄區(qū),要經過兩個巨大的人糞池,晴天的時候糞池會咕嘟咕嘟冒泡,糞池的巨大讓我吃驚。
那條小徑其實也不算一條路,除我之外沒人走它,它的終點是河邊的那片灘涂,那兒距離學校的確很近了。因為要穿過兩大片菜地,因為泥濘、腥臭,因為亂草和垃圾,沒人愿意走它,它被遺棄了,是我把那條小徑蹚出來了。
有了那條小徑,我反而愿意上學了,這之前我不止一次逃學,但我不能總逃學,曉得我逃學我媽可不止罵我“野哪去了”,她會打死我,她會被氣死,堅持讓我上學是我媽的既定方針。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一個人走也很有趣,天氣好,或者順風的時候,我索性不去學校,我會躺在野地里睡一覺——我常常要睡一覺,哪怕我身邊是蠅蚊亂飛的污水坑。通常這里很安靜,但有時這里又很熱鬧。那時,我耳中會傳來嗡嗡的蟲鳴,我很享受那種躺平的時刻,它給我一種獨享宇宙的感覺,在這里,沒人喊我“四眼”,也沒人攆我上學,我無拘無束,我差不多就是這里的王。
孤獨讓我保持了童真,當然偶爾也會寂寞。有時候,突然會有蟲子爬到我臉上,或是飛過來撞到我臉上、手上,或身體別的什么地方,我不驅趕它們,任由它們留在我身體上,與我肌膚相親。在那條泥濘的小徑,我能看到很多爬行小動物,蚯蚓、螳螂、螞蟻、屎殼郎;飛來飛去的昆蟲,螞蚱、蜻蜓、瓢蟲、蝴蝶、蜂子,摟抱在一起的蟈蟈,說不清名字的小鳥,水坑中游弋的水蜘蛛,在那么臭的水坑里它們居然能活下來,還活得很安逸……我與這些家伙和平共處相安無事。我不止一次碰上過耗子,大小都有,有時候它們“嗖”一下穿過小路,有時候它們動也不動,瞪著亮晶晶的小眼睛看著我,像要和我搭訕,我向它們走過去,它們往往掉頭就跑。有一次我甚至迎頭撞上一只黃鼠狼,通常我們叫它黃皮子,沒想到它有那么長的尾巴。它速度奇快,閃電一樣從我眼前跳了過去,我?guī)缀鯖]看清楚它,但我確定它是黃皮子,不是它,誰會有那么漂亮的尾巴呢?某一天在小路上我決心跟蹤一只小耗子,我要看看它能跑到哪里去。它先是如一座小小的雕塑蹲在小路上,不眨眼地盯著我,忽然,它鉆進草叢里,我也鉆進草叢,它鉆出草叢,我也鉆出草叢,它突然停住,像在等著我,它一下子又鉆進一個小土洞里。那個土洞眼比酒盅還小,我這樣的體量無論如何也鉆不進去,這就沒辦法了。我在洞口守了一會兒,它沒出來,我又等了一會兒,它還是不出來。我斷定我等不到它了,想不到我正要離開,它鉆出來了。它趴在洞口,還是眼也不眨地盯著我,小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看著我,像兩顆小星星。
我不忍心再跟蹤它了,我和它道了再見。
天哪,轉身的時候我看到了李向群!這鬼一跳一跳地走在路上,像那只失蹤的黃皮子,又像一只老袋鼠,澳大利亞郵票上那種。這家伙怎么也走了這條路,不該呀,這鬼該領著他那幫人呼哨而來呼哨而去???“大痦子”在我前面一晃一晃,我在他后面屏住呼吸,我不想超過他,不想讓他喊我“四眼”。走了一會兒,我忽然血往上涌,咚咚咚心跳起來,這鬼一個人,天哪,他是一個人,我不正要找他干一架嗎?現(xiàn)在我在暗處他在明處,他完全不知道后面有個我,該著這鬼倒霉。
我猛地沖過去,狠命給了他一棒子。我甚至沒看清棒子敲到他頭上還是后背,總之他的身體發(fā)出悶雷一樣的巨響,“大痦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發(fā)了一會兒怔,之后慢慢轉過身子。
“四眼!”
娘的,他還罵。他眼中露出面對敵人一樣的神情,那顆“大痦子”像一坨雞屎。我轉身就跑,“大痦子”跳起來追我,他一邊追一邊罵。
“四眼,你個狗四眼!”
我知道我無論如何跑不過他,這鬼有鹿一樣的兩條長腿,他很快就會追上我,只要追上我他能干死我。但我跑不動,我的兩腿像灌了鉛,娘的,我要完蛋了,突然,我看到了那個耗子洞,先前那個小老鼠在洞口向我招手,我猛一彎腰就鉆了進去,洞眼細我腰粗,我?guī)缀醣豢ㄗ×?,能聽得到骨頭發(fā)出咔咔的聲音,終于我還是擠進去了。洞里好黑,讓我窒息,漸漸里面又寬敞明亮起來,我在洞里待到晚上,耗子們待我如同一個尊貴的客人,它們兩手合十向我作揖,捧出青豆子給我吃,又站成一排跳起了集體舞。
后來,引我來到洞中那個小耗子問我:“你的郵票里有老鼠嗎?”天哪,它竟然知道郵票!我不好意思地回答它:“沒有老鼠,有金魚,對了,有鷹?!?/p>
“鷹啊。”
它嘆了口氣,很失望的樣子。
原來是做了個夢。
三
究竟給了“大痦子”一棍子還是兩棍子,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初二剛過,我們等來了挖地道——說我們,還不如說是我本人,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怕他李向群,也不對,我有點糊涂了。
十九中的地道從七月開挖,地道圍著整個學校繞了一個大大的圓,它的半徑遠遠超過學校的半徑,形狀是一個超大的6字形,那個彎彎的指頭連著城里的地道,它意味著學校的地道不是孤立的一環(huán)。學校對地道的要求是深兩米五,寬一米五,紅磚護墻,水泥券蓋頂,券頂要壓實一層厚土。
我看過分省地圖,遼寧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地圖,我們那個小城位于東北的中心。東北是黑土地,學校是不是位于小城的中心呢?不知道,我沒有小城的地圖,我傾向是,但也說不定,很多事情都說不定。果然,地道開挖,挖出來的是清一色的黑土,以前我從沒仔細看過那些黑土,它們顆粒飽滿,油汪汪的。后來我知道黑土是地球上極為稀少的土壤,本土綱包括砂漿黑土、潮土、石灰土。1985年,初擬的“中國土壤系統(tǒng)分類”將其列為獨立土綱。黑土性狀好,肥力高,有機物質含量在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有著厚厚的腐殖質層,適合萬物生長。
挖地道讓全校師生興奮起來,包括老師和女生,特別是女生,她們那樣子如同過節(jié),她們時不時就會尖叫,她們一尖叫,男生們就打口哨。
開挖時,每個班級由一個瓦工師傅帶著挖,他教我們和灰、壘磚、架券。壘磚我們沒人干過,泥水活我們也沒干過,架券不必說。把紅磚一塊一塊壘起來需要技術,把水泥券頂架起來也需要技術,好在有那個瓦工師傅,那些日子的確把那師傅累得夠嗆,六十多名學生,上百米的地道呢。為了趕進度,有幾天,李向群從班級接了兩只二百瓦的燈泡,他帶著人連夜挖,有十來個女生也參加了,她們還帶來幾雙膠靴、幾把筒鍬——知道筒鍬嗎?長方的,彎彎的,就像一個迷你的天線——我們班那一段早早就挖出水了,泥水中女生們雪白的小腿就像蓮藕,幽深的腚溝如同一彎月牙。筒鍬真是好工具,挖土不費勁,腳輕輕一踩鍬肩,“哧”一下就挖進半尺,就像切蛋糕一般爽快。男生們穿上女生帶來的膠靴,有的大有的小,合腳的幾乎沒有。穿上膠靴的男生們咋咋呼呼,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出他們特別興奮,那樣子就像狗啃到了骨頭。
夜戰(zhàn)第二天曲老師也來了,他帶了圓規(guī)、曲尺、手電筒。
李向群把曲尺往空中一扔,雜耍一般在后背把曲尺接住,之后眼睛落在某女生的胸部,說:“沒用。”
曲老師就跳進坑里挖土,沒一會兒他就挖出一身大汗,他摘掉了帽子,天呀,原來他頭上一絲不掛!他真實的光頭看著一點也不真實,就像頭上扣了一只瓢——我們還是習慣他戴發(fā)套,或者戴帽子,戴帽子他才像曲LOG 。
夜戰(zhàn)“大痦子”說了算。我想?yún)⒓右箲?zhàn),我狠心給了他一套猴票,我不是拍他馬屁,真的不是,我太想?yún)⒓右箲?zhàn)了,我要給班上留個不一樣的印象,包括女生。李向群那鬼如同一個賬房先生,他把郵票放在眼睛下面看,又放到鼻子上聞,大痦子幾乎貼在猴票上,他不說讓我夜戰(zhàn),也不說不讓我夜戰(zhàn)。
“你個色鬼,賄賂我???”
我啞口無言,他說我的寶貝猴票揩腚都不夠,必須干一架。
班上的挖掘進度超乎尋常,一百多米已完成一大半;這還不算,李向群在班級那一段地道還挖出十多個槍眼。
“不光能防,也能戰(zhàn)?!?/p>
他趴在槍眼后面得意揚揚,曲老師摸著光頭看著洞眼笑。
“你那不是死洞眼嗎?”我同桌楚兵不解地問。
李向群兩個指頭比成手槍瞄準楚兵。
“你懂個六?手里有槍,早晚用得上,到時候現(xiàn)挖,等著吃槍子嗎——叭勾——陰天樂去吧你?!?/p>
陰天樂?雖說楚兵是個文質彬彬的人,卻有這么一個雄赳赳的名字,可惜楚兵患有白癜風,一張臉總是白成一張紙?!瓣幪鞓贰笔恰按箴碜印苯衅饋淼?,想不到李向群那一聲“叭勾”,對面的楚兵應聲而倒。
我發(fā)現(xiàn)女生總喜歡崇拜強者,即使強者欺負弱者。她們看“強者”那種眼神讓我十分不爽,我的意思是,“大痦子”那個鬼對女生們很有吸引力。
李向群沒算計到,一個月以后突然下起一場大雨,大雨連下三天,挖好的地道就像泡在水里的蛋糕,這一段那一段,都塌了。學校那一帶,如同巨大的泥石流沖刷下來,那些泥水里的紅磚、洋灰包、水泥券頂,橫一個豎一個就像一具具尸體。沮喪彌漫整個學校,有不少女生哭了;李向群那只大痦子越發(fā)黑了,他發(fā)瘋般在地道旁跑來跑去,“完了完了”——他發(fā)出狼一樣的慘叫。他的確是最倒霉那個人,按這鬼的計劃,地道要挖通到我們六班教室,他要帶領全班同學上演一出地道戰(zhàn),他的計劃落空了,為了這個計劃,他畫了幾十張草圖。
學校的地道停工了,有個人還在挖,沒錯,那個人是我,學校的地道挖了三個月,我的地道挖了整整一年。
地道入口在我父親房間,整個地道按L形設計,“I”是入口,“—”是地道。那時我家有兩間臨街的磚瓦房,是用三居樓房換來的,或者相反。我爸之前在第一醫(yī)院小兒科上班,后來跑去建筑工程隊當了力工,建筑工地今天在這里,明天在那里,所以他不?;貋?。我爸白天干力工,晚上工人們會找他看病,他只看病不開藥,因為工地沒有藥房。但我媽不這么想,她總是罵我爸和工地上的女人亂搞。一年前她和我爸離婚了,想不到他們這一離成全了我家的地道。
地道的入口是房間的爐坑。那時候東北大半住炕,爐灶連著炕,凹進炕里,形狀像個“回”字,結構類似壁龕,灶是那個“口”,用它燒飯取暖,爐坑類似蹲便下面的坑,承接燒剩的爐渣,爐坑在“口”的下面,深入地下大約半米。父母的房間一模一樣,不過我媽要管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二選一,我和二哥決定在父親的屋子開挖。
挖的時候,爐坑開口必須擴大,一是方便兩個人擦肩而過,這樣運土方便;二是要把爐坑和地道入口隔開,給真正的爐坑留出一塊地方,總之不能影響我媽做飯,不能影響家里燒炕取暖。我拆掉兩個冰車,給地道入口做了一塊擋板,那真是一塊漂亮的擋板,外人完全看不出那是地道的入口。
地道挖不到一半,我二哥插隊了。考驗我的時刻到了,不過很快我就嘗到了一個人干活的滋味。一個人干和兩個人干完全是兩回事。我之前說過,這活可不光是挖,既要挖,又要運。兩個人干,一個人挖洞,一個人運土,簡單又省力;一個人干,事多去了,你要自己挖,自己裝,要把土筐拎到洞口,要爬上洞口,把土筐提上來,運到集中的地方。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干活也有好處,它逼著我不斷反省我的地道。我要把我的地道挖成一個完美的藝術品。學校的地道是血的教訓,總結教訓成了我的習慣,猶疑不決也成了我的習慣,總有兩難的事情讓我選擇。我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是,我需要稱手的工具,需要材料,不管工具還是材料,都必須從入口一樣一樣運下去。
四
問題還是出現(xiàn)了,每次進入地道我必須從洞口跳下去,一丈多深呢,跳下去沒那么輕松,每一次我都要承受重力加速度帶給我的傷害,沒錯,腿疼,特別是膝關節(jié),每次跳下去都像骨頭斷掉一般。我決定改動地道入口,我把原來直上直下的入口“I”設計成有坡度的“/”。我明白“/”的坡度越大越好。
這么一改,我又挖了三個月。
三個月后地道大變模樣,我不光在入口挖出了臺階,還在地道里挖出壁龕、書櫥、桌子,我甚至在地道里鋪上了木板,在木板上鋪了涼席,累了我會躺在上面睡一覺,或者看小人書。李向群的死槍眼也給了我靈感,地道一定要通風通氣——這是頂重要的——往地道里灌毒氣,灌辣椒水,那都是血的事實。在地道里挖了通風眼,一切就OK了。通風眼的出口從我媽屋子的墻下穿過去,從墻外引出來,管子是塑料管,我盡量把管子弄到最長,從地道頂部延伸到墻外一個隱蔽的地方,在那個隱蔽處讓它露出頭來。為了防備雨水倒灌,露頭那一段通風管必須有一定高度,弄這個通風管費了我很多腦筋。重要的是這一切必須悄悄進行,我媽支持我挖地道,在她看來,我挖地道就像成年人出公差,但破壞屋子結構她不允許。
地道里絕對安靜,我喜歡在里面消磨時間,看看小人書,整理我的郵票;地道里哪些地方看著不舒服,修修弄弄同樣讓我癡迷。在地道里我還能躲開母親,躲開她的嘮叨、憤怒,她的歇斯底里、無休無止的焦慮。地道成了我的別墅,我的另一個家,我是它的王,我熟知它的一切,包括它的結構、溫度、氣味,閉著眼睛我也能從外面鉆進去,從里面爬上來。我承認我和地道有了很深的感情,好幾次做夢我都夢到了它。曾經有一次我夢到炸彈在我頭上轟地落下來,結果我的地道完好無損。
我把最好的幾套郵票藏在地道里,我要以防萬一。事實上,這個“一”是經常發(fā)生的,所以“防”是有必要的,就如同地道是很有必要一樣。小人書和郵票是我的寶貝。有時候我會突發(fā)奇想,若是把地道一直挖下去會挖到什么地方?會挖到美國嗎?假如挖到美國,我該怎么辦?每到這時,我會感受到一個人的孤單。那時候我剛剛看過小人書《地心游記》。沒錯,在地道里我看了差不多上千本小人書。我家有一個親戚,他是連環(huán)畫的狂熱讀者,工科二年級就開始畫小人書,上了班以后還畫。他媳婦受不了他不務正業(yè),就和他離了婚,離婚后,他走了五七道路,走前把鑰匙留給了我,他擔心耗子,他有整整三大木箱小人書。
與其說那把鑰匙救了他的小人書,不如說是我的地道救了他的小人書。
白天我裝模作樣上學,晚上我媽不允許我點燈熬油,我在地道里她默許,她認定我干的是正經活兒。地道給了我大把的時間和寬敞的空間,《三毛流浪記》《雞毛信》《趙百萬》《古麗亞的道路》《東郭先生》《工娜依特和王子》《暴風驟雨》《風云初記》《進攻冬宮》《聊齋志異》《牛虻》《我的童年》《近衛(wèi)軍少?!贰惰F道游擊隊》《卓亞和舒拉》《香飄四季》《野火春風斗古城》《紅巖》《楊家將》《瓦崗寨》《三國演義》《說岳全傳》《水滸傳》《西游記》《童年》《我的大學》……一千多本小人書我在地道里全部看完。小人書中我最喜歡《水滸傳》,我喜歡《水滸傳》里的武松,如果我有武松的本事就好了。我還喜歡林沖,不對,有時候喜歡,有時候不喜歡,說不定。先前我時常想,林沖為什么不單干,干嗎要受制于人?后來我明白,單干很難,太難了,單干不光要有武藝,還要有心情。
我已經幾個月沒去學校了,在地道里我能逃學,只要我不發(fā)出大的響動,我媽以為我上學了,不去學校,沒人會叫我“四眼”,在地道里更沒人叫我“四眼”了。
問題也有。這么完美的地道,除我之外誰也看不到,主要是“大痦子”看不到,他不光沒看到,甚至不知道,這讓我痛苦。還有,我不能總待在地道里,我要吃飯,要喝水,要拉屎撒尿,我必須保持地道的清潔,我沒辦法在地道里挖出一個衛(wèi)生間,沒辦法在地道里接出自來水。長時間待在地道里,我兩眼深陷,面色蒼白,鼻眼漆黑,就像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的一只耗子。有一次我無意中照了照鏡子,天哪,那是我嗎?鏡子里面活脫脫一只地鼠。
那天我正在地道里看小人書《小賴子》,突然聽到我媽在地道口喊我。我從地道里爬出來,頭頂?shù)奶栂駛€殺手,紫外線晃得我睜不開眼睛,“外面”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它顯得虛幻,顯得一點不真實。
我揉揉眼睛,來人是楚兵。
“陰天樂!”我大吼一聲。
我媽瞪我,輕聲說道:“不興這么叫人家。”
楚兵沖我母親笑笑,眼睛卻死死盯著我,幾天不見這小子變聲了?!皡⒂^一下你的地道成嗎?”參觀我的地道?我心一陣狂跳,終于等來這一天,我高興得給了他一拳?!案襾??!彼?,我倆一前一后鉆進地道。我把油燈點亮,楚兵揉揉眼睛,他一屁股坐在馬扎上。“不賴呀,桌子,還有槍眼?”
“那不是槍眼,那是開的通風孔?!蔽覕喽?,只要楚兵看過我的地道,“大痦子”很快就會知道,六班也很快就知道。想想吧,我的杰作會讓他們氣紅了眼珠。
但是,楚兵真的只是來看我的地道嗎?
“找我有事嗎?”
“陪我去趟五車間?!背[著一只眼睛看通風孔,一孔光亮射進來,他一張臉一半白一半黑。
“干嗎,你要爬大煙筒嗎?”
“跟我去一趟吧。”他眼中現(xiàn)出乞求的神色,油燈下他臉色慘白,像個外星人。
五
外面還是好!
空氣是好的,天是藍的,花是香的,五車間一排排磚窯是紅的,菜地是綠的。但是楚兵卻沉著臉,他好像滿腹心事,他一句話不說。我大口呼吸著甜絲絲的空氣,努力把肺里的濁氣呼出來,我發(fā)現(xiàn)我有一種類似高興的情緒,真是久違了。我在心里自問,為什么楚兵來了,我這么高興?還有,難道他真要爬大煙筒?爬就爬,他干嗎來找我?莫不是班上那個“丑”變成了楚軍,“大痦子”這鬼,他就是一把錘子,只要他認準誰,誰就是釘子。
楚兵一定不甘心當“丑”。
我們出來的時候,半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大煙筒巨人一樣矗立在眼前。我和楚兵打量著這個約五十年的老家伙,它可真高,雨天煙筒不好爬,煙筒上面那些露出的洞窩早被雨淋透了,那些陳年的老磚一點不保險,就在幾天前,一個畢業(yè)班的男生掏鳥蛋摔死了。
楚兵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腿在打哆嗦,也許沒打,是我感覺錯了——我相信感覺,又不相信。他打怵了嗎?說不定,我想起那個“應聲而倒”。
“我說——今天就算了吧,你瞧這雨。”我不看楚兵,看雨霧中的大煙筒,那邊云霧繚繞,它已沒入云端。楚兵板著臉看我,不說話。他開始壓腿,左腿壓幾下,右腿壓幾下,突然,他“嗖”一下跳起來。
“給我掐表,四眼。”
掐表?這家伙真要爬!我?guī)缀醪桓铱闯姷难劬?,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像一只鷹或禿鷲。
爬五車間大煙筒是我們班的保留節(jié)目,我指的是男生。五車間大煙筒是那一帶的地標性建筑,三十米高只多不少,這個高度是我們比較的結果,聯(lián)合化工廠的冷卻塔是七層,它在五車間大煙筒眼里不過是小菜一碟。先前爬煙筒是掏鳥蛋、捉雛鳥,捉到后燒了吃,據(jù)說它們高蛋白,但是后來,鳥蛋和雛鳥掏得差不多了,爬煙筒成了樂子,成了男生斗狠的道具。爬煙筒不光比高度,主要是比速度,就好比現(xiàn)在的攀巖,那時班上爬到頂?shù)闹挥幸粋€李向群,那是我親眼所見。不光我,一大半男生,另有幾個女生也看到了,她們是特意來看李向群的,有兩個女生幾乎接近成年婦女的樣子,胸和屁股把她們的愚蠢完全遮蔽了,只要聽到她們的尖叫,你就知道“大痦子”爬得有多高有多快了。
楚兵從衣服里掏出一只秒表給我,這家伙從哪兒弄來的秒表呢?這種秒表可不是誰都有。接下來他開始脫衣服,上衣、褲子,脫得只剩一條花褲衩,他的一身白肉十分刺眼,這之后他又開始壓腿。
“四眼,我說‘開始’你就掐表?!?/p>
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走到煙筒根底,他背對著我,突然,他猛地回過頭,天哪,我撞上孤注一擲的眼神。
他爬上去了!
我站在煙筒下面看著楚兵,他在云端,大煙筒上的他顯得瘦小極了,就像《白雪公主》里的一個小矮人,再看大煙筒,雨霧中幾乎看不到頂。他在上面爬,我在下面掐表,只見他腳蹬手抓,漸漸地如同蜘蛛一樣沒入云端,我的心也被扯了上去,他要是摔下來怎么辦?我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所有的血轟轟轟往太陽穴上涌。
那天楚兵冒雨爬了兩次,其間他歇了不到五分鐘。最快的一次他爬了九百六十秒。第二次下來,他從口袋摸出一支煙,先給我,我不要,他給自己點煙,手發(fā)抖,沒點著,他就那么把煙咬著,我才發(fā)現(xiàn)他滿嘴是血,膝蓋也爛了。他那樣子很酷,很慘烈,像一只受傷的獨狼——他幾乎成了另一個人,這和“應聲而倒”多么不相符。
“多少分鐘?”
“你問哪次?第一次不到十六分鐘?!?/p>
“再給我掐一次?!?/p>
“不要命啦你,這么大的雨?行了,你肯定能干過他?!?/p>
我那個“他”是指李向群那個鬼。楚兵臉色一下陰沉下來,只一會兒又陰轉晴。
“我爬到頂了,我摸到了避雷針,真的?!庇觎F彌漫,我看不到他爬沒爬到頂,我確定他不是吹牛,或者我愿意他不是吹牛。
“看見了?!蔽艺f。我給他留了面子,我明白此刻不能刺激他。
“他吹牛說沒人能爬過他,你說我能不能爬過他?”
他又不自信了,兩條白眉攏到一起,樣子很痛苦。
“能?!蔽铱粗?,說。我知道我必須看著他,這很重要。
“我也覺得我能,今天真開心。” 他松開眉頭,現(xiàn)出目的實現(xiàn)的神情,開始穿褲子,褲子穿反了,他又穿了一遍。
七
我在圓明園碰上了李向群。我先認出了他,是先認出他臉上那顆大痦子,即使戴著眼鏡也還是那副老樣子,肚子頂著顯小的藍格子襯衣。
我拍拍他的肩膀。
“嗨——”
他扶扶老花鏡,鏡片里露出半個痦子,沒以前黑,淺多了,他退后一步打量我。
“你是……?”
“我是四眼啊?!蔽蚁胍膊幌朊摽诙?,一剎那我百感交集,我想起了我的地道,想起那條孤單的小路。
“天啊,四眼!”他認出了我,沖過來搗我一拳頭。
身邊有塊大石券,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我和李向群挨肩坐下來,聊了一氣我們的中學,五車間的大煙筒,想起來的同學,想不出名字有外號的同學。他翻著手機給我看,那里面有學校的照片,有同學的照片,原來他們搞過同學會。在一張集體照中,李向群指著其中一個人問我:“能認出他來嗎?”我搖頭,他們清一色都穿的綠軍裝,我還真是認不出,也許是眼花了。
“忘記啦?陰天樂??!”李向群不滿地叫起來,“一輩子沒結婚,跳樓了,十六層,人沒兩年了?!?/p>
“天哪,跳樓,為什么啊?”
“誰知道他?怪人,打小就各色,你記不記得他爬五車間大煙筒,聽說你還給他掐過表?他要跟我比爬煙筒,你說他能比過我嗎?”
他現(xiàn)出一副倨傲和神往的表情。這鬼,還那老樣。
我怎么會忘記“陰天樂”呢?他參觀過我的地道呢,那是我最開心的一天,那一天也是他最開心的一天。我想起楚兵那白得刺眼的身體,那孤注一擲的神情。
李向群一定不知道在夢中我抽過他一棒子,我只是不記得那一棒子究竟是敲到了他的后背還是敲到了他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