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中的“退行”與“超越” ——讀黃梵短篇小說集《閱讀障礙》
黃梵的短篇小說集《閱讀障礙》,收入了他創(chuàng)作于1997-2024年的16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間跨度近三十年。16篇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身份足夠復雜,教師、記者、女學生、醫(yī)生、護士、黑幫頭目、特務、老公安、銀行職員、小鎮(zhèn)打架高手、退休工人,不一而足。以不同的姿態(tài)和身影,他們出現(xiàn)在辦公室、校園、實驗室、精神病院、門診部、監(jiān)獄和派出所里,或者是在碼頭、小鎮(zhèn)街道和長途客車上。他們有的去往民國,有的來自當下;有的從青年一路走向死亡,有的則從看似沉靜的日常生活走到驚心動魄的絕境。16篇小說呈現(xiàn)的世界足夠?qū)掗?,從某個角度來說,在這個世界里穿梭著的“他者”,就是作者用了近三十年的時光,為了不斷深化或闡釋自己對于人生的認知而取用的思考和表達樣本。
困境
在這部小說集的后記中,黃梵說:“當個人試圖與宿命角力,一切現(xiàn)代性的困境,便在小說中釋放出來?!贝_實,“現(xiàn)代性的困境”,可以視為是那個古老的命題——“宿命”在當下的必然走向與結(jié)果,是每個個體都無法回避的問題。在16篇小說中,這些“天真的愚人”(??抡Z),以各自的方式行走在不同的軌道上,他們徒勞地與其“宿命”角力,其起點雖然不盡一致,然而最終,卻都遭遇了被虛無和悖謬籠罩著的“困境”。在《方向正北》里,逃學的女孩芳芳帶著刺猬離開城市,穿過城墻,進入山林,然而,她肯定沒想到,這一次充滿愛與勇氣的放生行動,卻為自己帶來了可怕的危險。實際上,這樣的一種愿望與結(jié)果相悖的“剎車”(黃梵語),在這部小說集里一再地發(fā)生了。在《凹痕》《女校先生》《費馬的靈感》《七毛》中,我們都遇到了這樣的在小說中具有剎車功能的“臨界點”。
有必要指出的是,這樣一種“臨界點”的處理,其冷峻與殘酷,雖然有突出的設計感或者說人為的戲劇感,但若換一個人來寫,其過程和結(jié)局恐怕也將是如此。畢竟,這就是我們身處其中的世界的真實一面啊。以《十七歲的愚人節(jié)》為例,“我”在家里熬夜看完福柯的《瘋癲與文明》,上午起來后,吃了父親親手為“我”做的煎餅,還被父親溫和地介紹給了兩位客人?!拔摇币虼耸軐櫲趔@,卻沒料到,這竟然是自己被父親送進精神病院的前奏。這樣的經(jīng)歷與反轉(zhuǎn),我們似乎總是會在社會新聞或日常閑談中遇到。甚至,這篇小說中的一些情節(jié)簡直就是巴西作家保羅?柯艾略本人經(jīng)歷的復刻。十七歲時,保羅?柯艾略就曾因性格叛逆,被父母三次送進精神病院,接受電擊治療。而“我”一再逃跑的嘗試與努力,又讓我們不斷想起杰克?尼科爾森主演的那部電影《飛越瘋?cè)嗽骸?。黃梵寫于2002年的這篇小說,因此不僅是對??隆动偘d與文明》一書的現(xiàn)實注解——小說中的精神病院,似乎就是書中“愚人船”與電影中“瘋?cè)嗽骸钡暮象w,也成為了折射保羅·柯艾略少年魔幻經(jīng)歷的文字鏡像。借由這一文字鏡像,黃梵提醒了我們小說所具有的驚人的真實性與鮮明的指向性,以及我們每個人都回避不了的困境。
退行
面對這樣的困境與宿命,身處其中的個體究竟應該怎么辦?作為小說家,大概并不能為此提供一個完美答案。正如黃梵在后記中所說的:“我并未用小說來關注這些困境的徹底解決,寧愿讓人感到迷惑不解。畢竟人遭遇的困境,比人以為有的能力要神秘、高深,這大概是無法用小說回答的真正原因?!辈贿^,在黃梵這部小說集里出場的某些人物,其行為或選擇卻表現(xiàn)出某種方向上的相似性。我們或可以借用心理學上的一個概念:退行,來對之進行概括和界定。
“退行”這一概念最早由精神分析學派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提出。隨著其他后來者的不斷修正與完善,“退行”多用來描述個體在面對壓力、焦慮或創(chuàng)傷時,其心理與行為退回到早期發(fā)展階段的表現(xiàn)。這樣一種不成熟的心理與行為表現(xiàn),可以幫助其暫時滿足欲望或需求而消除焦慮。實際上,在黃梵的小說中,那些不斷發(fā)生的退行性行為,其心理動機,除了消除焦慮和壓力以外,或許還可以被看作是對自我本真狀態(tài)的保護,其姿態(tài)雖然不是進取和積極的,但是目光卻未必是逃避或向后的,而更有可能是向前的。
《金國的指南針》中,天真善良的傻子金國,因為對那輛進口自行車的喜愛而不自覺地尋找知音,最后居然愛上了收廢品的、喜歡小偷小摸、一直在欺騙他的韓嶺霞。這其中的錯位自不待言,不過作者對金國出于“本能”而追求愛、建立“關系”的過程的描述與呈現(xiàn),確實表現(xiàn)出了一種退行性的特征;《費馬的靈感》中,我——胡奉三,又名少君,作為一名生活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銀行職員和話劇團演員,在抗戰(zhàn)期間的重慶大轟炸中,卻表現(xiàn)出了一種不思進取的懶散。與我的漫不經(jīng)心形成對比的則是,我的全部空閑時間都被“有著迷人的簡潔與典雅”的費馬大定理填滿了。以致敵機在天上轟鳴,我“仍躺在蚊帳里”,思索著要重現(xiàn)已經(jīng)丟失了的費馬大定理的靈感。這樣的行為選擇,無論是從逃避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還是從回歸自我的角度來看,都可以說是退行性的;而在《十七歲的愚人節(jié)》里,我和姐姐的辭職,以及在《槍支也有愿望》里,當槍支意識到自己的能力與其使命構成了悖論而最終選擇了自毀——這樣的一種從秩序和穩(wěn)定關系中的脫落,同樣也可以從“退行”的角度進行理解與闡釋。
夢境
在《閱讀障礙》這部短篇小說集中,還有一類關于夢境的敘寫,亦與困境中的退行有關。弗洛伊德和榮格均賦予夢極其重要的地位,并且都對夢具有的退行特征進行過討論。約蘭德·雅各比在《榮格心理學》一書中指出:“每一次的疲倦、精神散漫、情感反應,尤其是每一次睡眠,都是退行的表現(xiàn)?!彼J為:“在榮格的思想體系中,就是退行也有其積極的價值?!趬糁校峭诵屑せ盍藷o意識中的意象,并將其提升到意識中,豐富了意識?!边@些討論和表述,為我們理解黃梵小說中描繪的那些夢境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視角。
在《良民》中,隱瞞了自己過去的國軍軍情五處文書員身份、“潛伏”在大陸靠房租生活的陳浮云,在新上任的居委會主任找他談話,提醒他不能靠房租生活得這么富,要把房租減免到公房水平之后,做了一個飄浮在《麥克白》的舞臺上空的夢,在夢里,他拿著鈔票卻憂心忡忡,第二天就主動減免了房客的租金。在《費馬的靈感》里,我在疲憊不堪的思索中昏沉入睡。在夢里出現(xiàn)的一片雪地里,我拿著一根樹枝,邊走邊在雪地上寫下公式和數(shù)字,結(jié)果走了不到二十米,就完成了費馬大定理的證明。然而,這個美妙的夢卻被敵機轟炸的氣浪給掀翻了。而在《閱讀障礙》中,因為小時候糊了十年火柴盒而落下閱讀障礙的老溫,卻在夢中拿起了長條桌上詩人梁鋒的長詩《工具詩》,結(jié)果出乎意料地克服了自己的閱讀障礙——通過對上述夢境的書寫,黃梵推著他小說中的人物進入“退行”的狀態(tài),去處理他們在現(xiàn)實中面臨的壓力和焦慮,以及童年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雖然在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以后,那樣的焦慮和傷痕似乎仍在,但是通過對于夢境的反復回味,他們是否可以實現(xiàn)自我安慰,或者完成對于自我的確認?這或許是作者有意要留給讀者去想象的。
饒有意味的是,這部小說集的最后一篇、也是這部小說集的同題小說《閱讀障礙》里,作者“黃梵”意外地進入了小說,在老溫老實承認“我最怕的就是書里的概念,還有因果、邏輯關系”之后,“黃梵”給他提了一個重要的建議,讓他去找梁鋒的長詩《工具詩》來讀。作者“黃梵”因此成為小說中的“他者”,也成為了退休工人/畫家老溫那個奇妙夢境的促發(fā)點。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談中,黃梵指出,小說中的老溫實有其人,閱讀障礙也是實有其事。至于小說最后老溫做的那個夢,黃梵則表示:“這個夢是一種啟示,還是一種真正的解決方案,小說并未披露?!睂嶋H上,到了這個時候,隨著小說作者本人生猛地介入小說,其小說中一系列人物的“退行”,已經(jīng)從無意識轉(zhuǎn)向了有意識,從消極轉(zhuǎn)向了積極,老溫的夢,因此也許即可以理解為是榮格所說的“主動的夢”了——這個夢屬于老溫,又何嘗不是作者黃梵本人的夢呢?本文在此要再次引用約蘭德·雅各比在《榮格心理學》一書中說的話:“盡管有時候在個體心理中退行是障礙的表現(xiàn),但同時也是通向平衡的道路,甚至可以說,它提供了拓展心理的契機。”或許,在不斷回味夢境的時刻,在此之前以圖像為其唯一“精神拐杖”的老溫,終于有可能擲杖前行,進而超越自我的精神困境,實現(xiàn)與個體自我內(nèi)在的協(xié)調(diào)。
(作者系金陵科技學院人文學院副院長,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