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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樹癡”余曉蘭
來源:北京日報 | 楊晉林  2025年07月07日08:17

山西省右玉縣有許多山溝,如同被鋒利的冷兵器劃出的傷痕。許多村莊缺少植被,南崔家窯村卻與眾不同,只要立得住樹的地方,都植滿了樹。那山、那坡、那溝,宛如畫家不慎打翻的調(diào)色盤,在四季里變幻著不同的色彩。

南崔家窯村的山地,多為地理學(xué)上的不毛之地——土層瘠薄,甚至僅有巖石裸露,并不適宜植物生長,想要種活一棵樹,在三十多年前幾乎不可想象。最終改變這一狀況的,是一個叫余曉蘭的外來女人。也正因為此,平凡的農(nóng)家女余曉蘭,成為黨的十六大、十七大、十八大代表,以及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勞模、全國林業(yè)模范、全國十佳杰出青年農(nóng)民、山西省申紀(jì)蘭式的模范農(nóng)民。

窮則思變

村里有個老漢聽到豬娃的叫聲,過來看稀罕,說,你們家窮得連人都養(yǎng)不活,還喂豬哩?

初見余曉蘭,是在秋日的右玉干部學(xué)院。一件粉色帶桃形圖案的T恤,搭配乳白色的直筒褲,是這個季節(jié)余曉蘭能夠拿得出來的最好的衣服。操一口流利右玉方言的余曉蘭,其實是個柔弱的云南妹子,1989年中秋節(jié),年輕的余曉蘭跟隨退伍軍人善功從云南開遠踏上回家的旅程。云南到山西,兩張無座的火車票,擁擠不堪的車廂里,兩個年輕人苦熬了整整六天六夜。第一次出遠門的余曉蘭,就這樣自作主張嫁到一個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那一年,善功25歲,余曉蘭23歲。

第一腳踏上南崔家窯村的土地時,余曉蘭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詞匯——光禿禿。河灘是光禿禿的,山梁是光禿禿的,就連趴在半坡上的十幾戶人家的房子都是光禿禿的——其實那壓根兒不像是房子,就是一個一個奇形怪狀的小土堆。土房子,土院子,土窯洞,還有土里土氣的山里人……哪兒哪兒都不對余曉蘭的胃口。

風(fēng)在河谷里使勁吹,黃沙像是要活埋人的樣子,遮天蔽日的,還打著凄厲的唿哨。

善功家很窮,沒有院墻的院里,僅有三間小土房。村里人都說,善功命好,白撿回個好媳婦兒。善功家沒給余曉蘭一分錢彩禮,沒給余曉蘭添置一件新衣服,唯一的付出就是給了小兩口兩床舊被子。晚上睡覺時,余曉蘭聞到一股刺鼻的腳汗味兒。善功家負(fù)擔(dān)不起婚宴的開銷,簡簡單單拜完堂,就到了中午。午飯既不是餃子,也不是面條,而是一頓油糕。后來,余曉蘭才知道那頓油糕也不是婆家自己的,而是二嫂從鄰家借了幾碗糕面,臨時下油鍋炸的……

善功家有一句名言:窮人的孩子早分家。因為窮,善功的父親老善在兒子兒媳蜜月期間就提議分家另過。善功從父母那里分到70塊錢、4個大花盤、一個洗臉盆和50斤大米。余曉蘭一下子覺得闊綽起來了,她問善功,你們家哪兒來的錢和大米?善功搖頭。其實善功心里明鏡似的,哪來的?借的唄,不是問親戚,就是問熟人。

那個寒冷的冬天,在余曉蘭的印象里,似乎天天刮著大風(fēng)。風(fēng)從高家窯村西的溝口刮來,帶著毛烏素沙漠的堅硬蒼涼的味道,掠過南崔家窯村,一路洶涌澎湃地朝劉貴窯村的村東刮去。村里的老漢蹲在背風(fēng)的土窯前說,一年一場風(fēng),從春刮到冬。余曉蘭心想,為什么村里人不在河灘種樹呢?誰都知道,樹是可以擋風(fēng)的。

春天到了,余曉蘭把門前一塊空地收拾出來,去右衛(wèi)鎮(zhèn)買回蔬菜秧,茄子、豆角、西紅柿……街坊們卻在背后笑話她,這女人腦子有毛病吧?山藥蛋都嫌吃得不香,還要種時鮮菜哩。閑話入耳,余曉蘭只是淡然一笑。兩個月后,蔬菜成熟,她摘下新鮮的西紅柿和豆角,分給街坊們嘗鮮。先前說風(fēng)涼話的鄰居,一個勁兒夸余曉蘭手巧。

有些時候,就連余曉蘭自己都覺得尷尬,她發(fā)現(xiàn)這個小村落里到處彌漫著一股慵懶氣息,尤其是善功的父母。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慢得驚人,除了春種秋收外,幾乎什么都不做。別的人家每畝地可以收獲200斤糧食,而她的婆家卻只能勉強收獲50斤,而且糧食里還夾帶著許多草籽;別人家一般都養(yǎng)十幾只或二十只羊,善功家只養(yǎng)了三只。當(dāng)別人家吃著香噴噴的羊肉臊子澆莜面魚魚時,善功家連溫飽都成了奢望。余曉蘭想給老善家改變一下門風(fēng),她一邊學(xué)著種田,一邊嘗試著飼養(yǎng)家畜。她從鎮(zhèn)上買回三只小豬娃,豬娃在豬圈里吱吱叫著乞食。村里有個老漢聽到豬娃的叫聲,過來看稀罕,說,你們家窮得連人都養(yǎng)不活,還喂豬哩?余曉蘭羞得想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右衛(wèi)鎮(zhèn)是距離南崔家窯村最近的鄉(xiāng)鎮(zhèn),鎮(zhèn)子大,人也多,沿街都是商店,附近的村民常在這里置辦生活用品。余曉蘭覺得住在山溝溝里沒出息,就磨纏著善功非要搬去鎮(zhèn)上不可。她倒不是去享福,而是想在鎮(zhèn)上做點小買賣。小兩口在這一年的夏天,在右衛(wèi)鎮(zhèn)租了一個空置的小院。余曉蘭給善功布置了一項任務(wù)——殺豬賣肉。

余曉蘭是這么想的:開個肉鋪,門檻低,本錢少,回報快。

善功是這么想的:不管賺不賺錢,起碼能讓曉蘭吃一點葷菜,養(yǎng)養(yǎng)身體——沒來右玉之前,余曉蘭的體重是100斤,來了之后,就瘦成80斤了。

他們沒錢購買生豬,只好厚著臉皮去向養(yǎng)殖戶賒欠,說好賣完肉,立刻還錢。善功雖身強體壯,卻從未殺過豬,僅憑幾次旁觀便在豬的哀嚎聲中完成了首殺。過程雖有些手忙腳亂,但畢竟是首戰(zhàn)告捷。褪去豬毛,分離出豬雜碎,善功用自行車馱著兩扇豬肉沿街去叫賣。賣了一個上午,剩下一塊豬脖子肉,沒人要,他就收攤了。余曉蘭把善功帶回來的沾滿油漬的整錢和零錢堆在一塊,一張一張捋,除去成本,凈賺八十多塊。善功搓著兩手,臉上的笑,一直掛到日落西山。

接下來,善功的生意就算步入正軌了。每日清晨,善功負(fù)責(zé)宰殺,余曉蘭處理內(nèi)臟。善功帶著豬肉出攤后,余曉蘭便將豬雜清理干凈,切碎,搭配上土豆、包菜、豆角和粉條,燉成一鍋大雜燴。等中午善功收攤回來,再把燴菜盛在鐵桶里,讓善功挑到右衛(wèi)中學(xué)門口出售給師生們。5毛一勺,頗為搶手,可以日入數(shù)十塊。殺豬生意雖辛苦,但善功手頭漸寬。更令他欣喜的是,曉蘭懷孕了。于是,善功殺豬更勤,回到家,幾乎把家務(wù)都大包獨攬了。

到了年底,房東找上門兒,借故衛(wèi)生原因,不再把宅院租賃給善功了。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原點。

咱們學(xué)著種食用菌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妻子抱著還沒滿月的娃娃給男人鼓勁打氣……

多年以后,余曉蘭仍對最初的那段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念念不忘。她清楚記得陪善功殺豬時的緊張和忙亂,記得她和善功在租來的四個大庫房里培育食用菌時的安逸和溫馨,甚至記得她獨自背著小女兒,扛著30斤蘑菇去殺虎口出售時的無助和艱難……只是一切均成了過眼云煙。

蘋果樹的誘惑

南崔家窯村的村民,只要俯瞰一下河灘,就會看到兩個熟悉的人影不停地忙碌,或蹲或起或挑或走,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

余曉蘭想回南崔家窯村種果樹。善功怎么也看不透南方女人的小心思,他鄭重其事地警告余曉蘭,不要鬧了,見過買蘋果吃的,沒見過自己種樹的,何況咱們又不是買不起。

現(xiàn)在的善功早不像原來那樣窮得啃手指頭了,他不僅出售蘑菇,還出售自釀的醬油,捎帶著販賣一些香煙、衛(wèi)生紙之類的日用品,另外還去運城賣過狗,他已經(jīng)可以把南崔家窯村忘得一干二凈了。但余曉蘭卻想重返“故里”——她看上了村南那塊光禿禿的河灘地。

善功的父親是村支書,從支書的視角看這塊河灘地,面積倒不小,足足有30畝,但利用價值不大。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鑲嵌在河沙里,撒一袋種子進去,都未必能夠長出一株莊稼苗來,何況祖祖輩輩從來沒有栽種過的蘋果樹呢!

不單公公反對,婆婆也以過來人的身份向余曉蘭提出忠告,曉蘭啊,不是我說你,有好好的買賣不做,偏要種哪門子樹啊。聽說過種莊稼養(yǎng)活人的,沒聽說種果樹能發(fā)財?shù)摹?/p>

余曉蘭說,娘,蘋果樹是搖錢樹。做買賣還有個賠賺,種果樹可是一勞永逸的事兒,老皇歷可翻不得。

那是1992年的暮春,乍暖還寒的日子,余曉蘭向村委會打了承包河灘的報告。

30畝河灘地,靜靜地平攤在善功腳下,善功卻沒有一絲的成就感,他心事重重地看著遍地大大小小圓圓扁扁的鵝卵石。那么多石頭如何能夠清理出去?石頭搬走,還得回填適合種樹的土壤,如此龐大的工程,想一想都讓人頭大。

善功在那里撓頭皮,余曉蘭已經(jīng)挽起袖子往籮筐里撿石頭了。萬事開頭難,再難也得從第一塊石頭撿起。春天的陽光真好,春天的河風(fēng)也不錯,正是適宜體力勞動的好季節(jié),善功看到余曉蘭挑著滿筐的碎石頭踉踉蹌蹌朝河邊走,就不好意思再站那兒發(fā)愁了。

這是一條無名的河道,千年萬年淤積的泥沙被堅硬如鐵的鵝卵石厚厚包裹著。人類的搬運作用對河灘的改變而言,畢竟只是皮毛,何況只有兩個人,兩雙手的綿薄之力呢。南崔家窯村的村民,在那個安靜的春天里,只要俯瞰一下河灘,就會看到兩個熟悉的人影不停地忙碌,或蹲或起或挑或走,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村民們臉上露出曖昧的笑,他們像河曲智叟那樣把憐惜的目光一次次投向那兩個叩石墾壤,箕畚運于山腳河邊的人影。在他們眼中,善功和余曉蘭就是愚公夫婦。

白天忙得像頭犁田的牛,到了晚上,在白熾燈昏黃的光線里,余曉蘭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讀報紙。余曉蘭喜歡閱讀,她從村委會找來一堆沒人要的新舊報紙,一張一張看,一字一字讀,就連報紙的中縫都不放過。余曉蘭就是從某份報紙的中縫里捕捉到一條出售運城果樹苗的信息。時間不等人,在余曉蘭的一再催促下,善功去了一趟運城,買回五百多株新紅五星、秦冠等品種的果樹苗。

頭茬果樹苗齊刷刷栽了一河灘。余曉蘭端詳著她和善功的杰作,恍然覺得眼前已是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了,想象那些小樹苗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樹,掛滿了紅彤彤的蘋果,四處散發(fā)著誘人的果香……

老善去縣里開會,遇見一個熟人——右玉縣的副縣長劉義。劉義的父親和老善是老相識,老善想讓縣長幫幫兒子和兒媳,僅憑兩個人想栽活一片果園,談何容易?劉義聽了,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不知該對老善說些什么。

那年農(nóng)歷四月初八,是劉貴窯村的傳統(tǒng)廟會,劉義領(lǐng)著水利局、林業(yè)局、扶貧辦的幾位負(fù)責(zé)人先在劉貴窯村看了一會兒戲,隨后又往溝里多走了3里路。南崔家窯村的河灘上有片果樹園,果樹園西側(cè)是片苗圃,余曉蘭正在苗圃里育苗。余曉蘭并不認(rèn)識劉義,也不清楚劉義的身份。聽劉義問她是怎么擺弄活那些果樹苗的,又是如何培育出這么一大片楊樹苗的,她就一五一十講給副縣長聽。

劉義對身旁站著的那幾個機關(guān)干部說,你們看看人家,一個家庭婦女,沒花政府一分錢,在亂石灘上育出這么多樹苗,栽活那么多果樹。而我們林場、果樹站的那些大學(xué)生呢,一年僅研究經(jīng)費就有十幾萬,也沒見培育出幾棵新品種樹苗來,這就是區(qū)別嘛。

后來,四月初八這個日子深深刻在了余曉蘭心上,因為那一天,這個素昧平生的劉副縣長幫她解決了一個難題。劉義問余曉蘭,改良河灘是件很辛苦的事兒,你有什么需求?余曉蘭一時語塞,她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什么需求,只是經(jīng)劉義這么一問,忽然想到給果樹苗挑水的事兒。魚鱗坑雖經(jīng)改造過,但回填土層太薄,很難存住水分,她和善功每天要從小河溝里挑60擔(dān)水,如果有一臺大功率的潛水泵就好了。余曉蘭把她的想法說給劉義時,心里還在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天上哪有掉餡餅的事?讓余曉蘭喜出望外的是,沒過幾天,縣水利局真就派人送來一臺小型水泵和100米的六分塑料水管。

好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又一位縣里的干部也慕名而來。那人看過余曉蘭初具規(guī)模的果園后激動地說,曉蘭同志,你給全縣人民帶了一個好頭。你有什么困難,盡管向鄉(xiāng)里提,鄉(xiāng)里解決不了的,就直接去縣里找我,我叫師發(fā)。

時至今日,余曉蘭仍然記得縣委書記師發(fā)叮囑她的話,只是一貫靦腆的余曉蘭最終沒有去找過師發(fā),一次都沒有。即使到了三年頭上,因右玉縣無霜期太短,余曉蘭栽種的蘋果樹以失敗而告終,她也未想過去求助政府,而是對照書本上的嫁接方法,把右玉當(dāng)?shù)匾环N叫“山定子”的果樹與她的蘋果樹進行了嫁接,培育出了適宜在右玉生長的新型果樹。

征服將軍溝

1500畝的片麻巖山地,镢頭下去,一刨一個小白印,震得雙臂發(fā)麻。

1994年,余曉蘭又做了一件令善功瞠目結(jié)舌的大事。她事先沒跟善功商量,自己去了趟縣城,回來后,興沖沖地對善功說,她把將軍溝給承包下來了。善功半晌無語。以前,他經(jīng)常聽村里人說余曉蘭腦子有毛病,盡干些正常人不干的事情?,F(xiàn)在他也看出來了,他的女人果真是腦子不好使。那條將軍溝啊,不要說種樹種莊稼了,就連一只野兔都不肯進去溜達,除了灰蒙蒙的山石,啥也沒有,偏偏就被余曉蘭當(dāng)寶貝一樣看上了。善功愁得額頭上的褶子都能夾住鋼镚兒了,他想把余曉蘭從半道兒上截回來:你用點腦子好不好?你一股勁種樹做啥呢?能吃還是能喝?右玉的樹又不值錢,你就是砸鍋賣鐵種下滿溝滿山坡的樹,到頭來怕連成本都收不回來。

余曉蘭不聽善功的勸。那年春天,她像中了樹“毒”一樣滿腦袋都是種樹的念頭。她先是從城里買來油松籽、樟子松籽,在自家的承包地里育苗;等秋風(fēng)乍起,就開始上山挖魚鱗坑(有一定蓄水容量、交錯排列的半圓形或月牙形土坑)了。1500畝的片麻巖山地,镢頭下去,一刨一個小白印,震得雙臂發(fā)麻。就在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慕饘倥c石頭的磕碰聲里,余曉蘭笨拙地描繪起她夢想中的宏偉藍圖。

從這一年開始,余曉蘭不再午休,不是她不想睡,而是沒時間睡。為節(jié)省時間,余曉蘭午飯都在山上吃,啃一口冷饅頭,喝一口山泉水,有種風(fēng)餐露宿的味道,余曉蘭卻樂在其中。她相信,終有一天,眼前空曠的大山會被濃郁的綠樹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余曉蘭覺得身子不得勁兒,起初以為是累的,天天早出晚歸,吃飯也不規(guī)律,鐵打的漢子也會累垮的。等熬過這一陣兒,把該挖的樹坑挖好,整整一個冬天還怕歇不夠?想是這么想,身體卻很誠實,她只覺得渾身連一點勁兒都沒有,尤其到了晚上,難受,喘不過氣。余曉蘭使勁捶打胸脯也不解決問題,倒是喝一碗紅糖水,還能略微好受一點,她不知道自己是營養(yǎng)不良引起的低血糖癥,一直以為是心臟病的先兆。善功勸她好好休息幾天,緩緩勁兒。余曉蘭不敢歇,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不只是上山挖坑,還要趁草枯之前打一些越冬的豬草,還要喂羊(最多的時候她養(yǎng)了70只羊),還要養(yǎng)雞……她想盡快把苦日子熬到頭。

早春第一行大雁飛過右玉的天空,余曉蘭開始在將軍溝栽樹苗了。她原本想用自己育的樹苗,但因樹苗太小,擔(dān)心栽不活,只好買了現(xiàn)成的。一棵兩年生的幼苗要花五毛錢,缺錢的余曉蘭心疼得不行。

溝深坡陡,山上又缺水,余曉蘭只能把樹苗在溝底的泥水里浸濕,用塑料袋包起帶有泥漿的根系,一捆一捆往山上運。每扛一次樹苗,都要順帶一只塑料桶。塑料桶沉甸甸的,盛滿了水。

一棵樹苗一個坑,不停地栽,栽下去卻不一定能夠成活。過些天,發(fā)現(xiàn)沒出葉子,就趕緊補栽一棵,反反復(fù)復(fù),不知要重復(fù)多少次。而一棵樹至少需要三年時間才能確定是否存活下來,能夠保證五成的成活率就算謝天謝地了。最讓余曉蘭痛苦的是,有一年,整整一面山坡的樹苗,幾乎全軍覆沒。

時間的沙漏緩緩流逝,直到將軍溝漫山遍野都被綠植覆蓋后的某一天,余曉蘭終于可以放心地把將軍溝撇在一邊,她把目光又投向了南崔家窯村另外幾道溝、幾座山。

十足的“樹癡”

劉貴窯村的那些黑黢黢的老房子像缺了眼珠子的空眼眶。唯有南崔家窯村所有的平地、坡地和山脊,幾乎都被余曉蘭栽上了樹,變成了樹的海洋。

右玉縣從2000年開始實施“退耕還林還草,移民并村”戰(zhàn)略,鄉(xiāng)政府有意把同樣屬于“移民并村”范圍的南崔家窯村1.4萬畝荒山荒坡一起打包拍賣給余曉蘭,總金額為16000元。余曉蘭欣然接受了這個條件。在善功看來,余曉蘭做了一筆賠本買賣,簡直是花錢買罪受,一條將軍溝已經(jīng)把他們兩口子折騰得夠嗆,還想把剩余的幾座山都栽滿樹?余曉蘭不聽善功那一套,驢脾氣又上來了。這山,我買定了,你勸也白勸,有勸我這工夫,哪如上山多栽兩棵樹呢?

可是余曉蘭的經(jīng)濟出了問題,她已經(jīng)把5萬元的積蓄都投進去了,后來把父親和姐姐寄給她的2萬元也投了進去,她一直在不停地啃老本,可還是不夠。在她束手無策時,一個叫孫宏原的外地企業(yè)家給她帶來5萬元贊助,就像久旱逢甘霖,余曉蘭又看到了希望。后來,幾位市、縣領(lǐng)導(dǎo)也相繼給她捐了一萬多元善款,而她又一分不剩,把全部捐款都投進了南崔家窯村的大山上。為此,她還專門立了一通碑以示紀(jì)念,碑的正面鐫刻:情系塞上綠洲,共建和諧家園;碑的后面鐫刻:寸草有心,知報春暉,曉蘭自一九八九年秋,離開云南,落居右玉,承包荒山,植樹造林,承蒙眾鄉(xiāng)親擁戴,各級領(lǐng)導(dǎo)關(guān)懷,光榮當(dāng)選黨的十六大、十七大代表,且在經(jīng)濟上大力支持,特勒銘致謝,以表寸心。刻碑時間是2008年。

余曉蘭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買樹苗要錢,拉運樹苗也要錢,人手不夠,雇人也需要錢……起初,她不愿雇人,工人的工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只是那么多山溝需要她趕時間綠化,她縱然有三頭六臂也解決不了問題。余曉蘭咬咬牙,還是去右衛(wèi)鎮(zhèn)和鐵山堡幾個大一點的村鎮(zhèn)招了三十多個季節(jié)工。工錢月結(jié),每個勞力從最初每天10塊錢,逐步增加到后來的幾十塊、上百塊錢。

善功對余曉蘭無限度的投入頗有微詞,有幾次都撕破臉地吵,但余曉蘭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許多人都說,善功媳婦是個十足的“樹癡”。

新種的樹苗一個夏天只長了一尺高,桿兒也細(xì),到了霜降前后,都要多加一道工序——埋苗,取土掩埋樹苗,防止樹苗凍傷;來年清明前后,再把埋在土里的樹苗起出來。這樣的工序既累人又繁瑣,還不能不做。此外,還要給滿山的樹澆水、噴藥,還要不斷地擴大種植規(guī)?!?/p>

多年以后,三個村子的村民都陸續(xù)搬走了,劉貴窯村的那些黑黢黢的老房子像缺了眼珠子的空眼眶。唯有南崔家窯村所有的平地、坡地和山脊,幾乎都被余曉蘭栽上了樹,變成了樹的海洋。山溝里的風(fēng)明顯小了很多,三萬多株參天的北京楊給這道不知名的深溝筑起一道綠色擋風(fēng)墻;而分布在村南山坡上的樹木大多是油松和樟子松,約有六十多萬株;分布在溝底和半坡上的樹木多為楊樹和果樹;檸條則分布在北面向陽的山坡上,那一面山梁幾乎都是巖石層,雖千難萬難栽活了部分松樹,但太費事,余曉蘭只好種了檸條……

如今樹木已成林,已不需要余曉蘭天天去打理,她把家安在三十多里外的縣城。時間似乎沒有給余曉蘭帶來肉眼可見的財富,如今年近六旬的余曉蘭依然很清貧,沒有多少積蓄,只有一大堆潑天的榮譽和七座山頭的綠樹。但她活得很充實,因為她幾乎憑一己之力,把一個曾經(jīng)荒蕪的村子都種滿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