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5年第6期|閻安:星光下的空籃子
離開故鄉(xiāng)的人一直在歌唱故鄉(xiāng)
猶如一只飛躍大洋的鳥 叫聲格外悲切
去了新疆的人 去天山天池里喝水的人
是一群遠離了故鄉(xiāng)的人 是一群被藍色湖泊
和一大堆篝火照亮陰郁面孔的人
一群人在夜色里唱著許巍的《故鄉(xiāng)》
我也是其中的一個人 但我站在旁邊
站在天池的旁邊和人群的旁邊
沒有人能看得見我被黑暗淹沒的面孔
就像沒有人能聽得見我也隨著眾人
小聲地自顧自地唱著《故鄉(xiāng)》
就在旁邊 在黑暗中
一群人的歌唱淹沒了我的歌唱
沒有人能看得見 白天喝進去的天池水
黑暗中已變成了打濕我自己的淚水
星光下的空籃子
那些死者一樣懸掛在山上星光下的空籃子
那些像燈籠也像蜂巢一樣
使天空和山顯得破敗的空籃子
是一些裝不了海水也裝不了風的空籃子
我不想再聽到它們在風中的哭泣和搖晃
我也不想打聽究竟是怎樣一個來去無由的人
在山上懸掛果實一樣懸掛了那么多的空籃子
只為摘除這些空籃子 我已獨自來到山上
我擔心摘除不慎可能會打碎一些籃子
也擔心很多籃子其實是懸掛在很高的地方
比星空比懸崖還高 摘除它們必須費盡周折
必須與天神和死神甚至與風神達成契約
這是我有可能去了山上久久不能回來
甚至像風一樣一去無歸的原因
有時候我們需要黑暗
有時候我們需要黑暗
曠野上的黑暗 個人的黑暗
很難說清來龍去脈的黑暗
就像野外的魚需要野性的水
在黑暗中像落山的太陽一樣
多呆一會兒 起碼呆上一個夜晚
把黑暗像護頭套一樣擔當起來
仿佛它就是你的一部分
作為黑暗的一部分 你必須保持沉穩(wěn)
你要把月亮金子般的光輝和天使的光輝
和稀泥一樣地和在一起
仿佛它就是土地和陶罐的一部分
無名海水和無名島嶼的一部分
喝醉了酒和吃多了蜜的花瓣的一部分
需要一只細腰黃蜂的大毒針
扎破裝多了噩夢的塑料袋
在其中誤入歧途般地嗡嗡飛翔
有時候我們需要的黑暗很簡單
那是一種不需要在黑暗中改朝換代的黑暗
不需要進行新的設計安裝
不需要換新魚缸 把落日的睡眠時間
變成象征和它啰哩啰唆的紙面具
這么多事物都空了
母親去世以后 故居空了
和她一塊兒生活的一張蛛網(wǎng)
也空了 她用繩子打水的水井
她支在一根木棍上召喚云朵的鳥窩
這么多的事物都空了
空空如也
孤獨者
鏡子是我唯一的伙伴
這是我可以一整天呆在洗澡間的秘密
一整天 鏡子里的另一個我和我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目的地相互對視
時而熟悉 時而陌生
單獨地看 一整天其實有很多時間
我奔騰的水聲
怎樣蜂巢一樣冒著嗞嗞聲泛濫
由高向低 由淺入深
向著城市深處和自我深處
像落葉一樣墜落 簌簌地進入
我知道 鏡子里的我和我
對水管的結構及水的結構性去向
都抱著心不在焉的態(tài)度 我敲了敲鏡子
反復擦拭著蒙住鏡子的霧氣
繼續(xù)我們之間沒有愛 也沒有恨
被泡得軟綿綿脹鼓鼓的對視
一場任何理解都屬于多余而漸漸到來的睡眠
會像自來水一樣自然而然地到來
我熱愛這座月亮和廢墟頻頻露面的城市
它總是有那么多的空地 年長日久
把空地上的事物都空成了舊事物
比舊世界還舊 暮氣和霧氣相互纏繞
比一棵樹心壞掉的樹還舊
比連續(xù)十年不更新的樹皮還舊
又舊又虛弱 喜歡港澳臺流行歌詞
喜歡把樹梢畫成鳥尾巴的樣子
一個從不接受我的教誨和教導的城市
一個我不會提供任何建設性方案的城市
我居住在這里 對它的舊別無所求
就像一個廢墟中安頓下來的鳥巢
泰然自若 從不負責教導廢墟
這是一個唯有我才掌握的秘密
空地空得太久了 很多樹就長高了
月亮就會順著樹梢 潛伏般偷偷地到來
由于某種連月亮也不能解釋的原因
像無中生有的鳥巢和近乎隱私的蜘蛛一樣
在廢墟和時間的心臟上歌唱
【詩人簡介:閻安,1965 年生,1987 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詩集《自然主義者的莊園》《整理石頭》《藍孩子的七個夏天》《玩具城》等,部分作品譯成英語、俄語、日語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