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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百花洲》2025年第3期|陳聰:下個星期五去圖書館
來源:《百花洲》2025年第3期 | 陳聰  2025年07月02日07:27

陳聰,1988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戰(zhàn)地記者。有作品見于《人民日報》《求是》等報刊,并被《新華文摘》轉載。出版報告文學、散文隨筆集等作品二十部,出版作品獲國家級、省部級各類獎項十余次?!缎挠写笪?至誠報國——黃大年》《種子·鐘揚》分別被評為2017、2018年度“中國好書”,《會它千頃澄碧:蘭考脫貧啟示錄》入選2019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篇目等。

下個星期五去圖書館

陳 聰

眼前是一座山丘。山平野闊,沒有鋒棱,仿佛被凜風的鐵臂捶打了無數(shù)個日夜。這是我第一次徒手登上。明明無一株花草,我卻覺得這山丘上擠滿了初綻的花蕾。山石呈現(xiàn)一種蓬松的緋紅色,仿佛外層的堅硬質地退化后,孕育而出的新殼。我蹲下身,反復撫摸山石,似乎不是為了讓自己熟悉它的質地,而是為了讓山丘熟悉手的纖細觸感。抬眼遠望,視線的盡頭有微光閃亮,分不清是燃燒的篝火,還是繁星在墜落。

從決定給他打個電話到把號碼撥出去,只用了一秒鐘。集團的季度財報馬上就要公布,必須在最后的緊要關頭把所有可能影響到下屬公司市值的問題全都想到。集團領導第二天就要親臨風控部門例會,聽全體人員作匯報,每人八分鐘。不能和人撞題,不能遭到領導恥笑,不能提出見效慢操作性差的應對方案。最近一周,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孩子扔給了丈夫,家里亂成了垃圾場。右手手腕開始刺痛。左手小指陷入半麻狀態(tài),隱隱約約知道它在那個末梢的位置,但不用力的話就感受不到。身體里有什么地方堵塞著,疏通它可能只需要一個兩分鐘的電話,一句最簡單的問候。時間是晚上八點多。鈴聲響三聲,有人接起,“喂”了一句。心臟猛地一抖。是她。兩個女人用無聲的語言進行量子通信。她問:“是你吧?”我說:“你才是?!钡豆鈩τ鞍愕某聊?,我掛了電話。就這么結束了嗎?我趴在辦公桌上,任由絕望的絨質帷幔從松開的棉繩上垂下,沉沉地壓迫在胸口。

兩個月后,夏天越來越燥。上地鐵前明明還滴著雨滴,從地鐵站出來,地上竟完全留不住雨點的痕跡。報復心發(fā)作的陽光讓馬路騰起陣陣熱浪。熱浪輕巧地把我的心思卷成一團,裹進室內,再被空調細細篩分。篩分出的激動和緊張連同兩大杯楊枝甘露被我攥在手里。少糖,少冰,涼氣襲人,郁結稍減。專門選了離家很遠的一處電影院,坐地鐵過去五十五分鐘。眼下還有十五分鐘開場。每每有一種腳步聲走近,我就抑制不住抬頭看那雙鞋的主人。十來分鐘時間里,三雙男鞋、兩雙女鞋分別和我對視。我慶幸利用出門前的緊張時間,在書房玩具叢中把《螢火蟲找朋友》翻了出來。今天晚上兒子貝吉要讀的。電影的主題是暴風雪山莊殺人事件,一開始就沒想讓兒子看。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jīng)坐在琴凳上,用哈農(nóng)練指法一聲聲地磋磨老師的耳朵。

等這部電影看完,我去接他,應該剛好趕上下課,我們會像往常一樣,在地鐵上扯著漫無邊際的話回家。第六感把飛出去的思緒迅疾往回一拽,我抬起了頭,是一雙白色網(wǎng)面運動鞋。

仿佛十年前的他穿越時光看向我。二十一歲的陽光掠過他的雙膝,從我披散的長發(fā)上滑下。五百名大學生吵吵嚷嚷的大廳里,他很快找到我選的位置,把手中一個大塑料袋打開,朝我一笑。麥麗素、曲奇餅干、鹽津話梅、燈影牛肉絲排成一排,還有我最喜歡的泡菜味薯片,他最喜歡的楊枝甘露。只是一天沒見,但那一笑卻猛地讓我有種行將失去的心驚。我低下頭,理了理襯衫的立領。他脫掉羽絨服,自然而然環(huán)抱著我,我的頭發(fā)垂在他的肩上。我猜想他的肩頭是不是隆起一片小丘陵,在頭發(fā)的摩挲下生長,悄無聲息。那天放的是懸疑片。既怕又愛。它給我理所當然的理由索取他的溫暖,我提前準備好一套熱衷推理的包裝盒,把那個理由層層包裹。大廳頂上的白墻皮偶爾松動,掉落,給影片平添幾分魅力。我靠在他臂上,他的手握著我的手。我輕輕掙脫,反過來握住了他的。剛才縈繞在耳邊的懸疑配樂,漸漸地遠去了。我突然感覺自己徒手攀上了一座山丘,一座生長在他大拇指指節(jié)上的光滑山丘。

薩米剛剛坐扶梯上到影院檢票層,眼眶里幾縷溫暖光芒用輕皺的眉頭打著掩護。他遠遠抬起一只手,像個普通的中年男同事那樣,沖我打了個招呼。我把手上那杯楊枝甘露用紙巾擦了擦拿給他,告訴他,少冰,少糖。他接了過去。時隔兩個月,我們第一次見面,第一句話聊起的是外面的天氣。他穿一件淺粉色短袖polo衫,下身一件駝色休閑短褲,我和他并肩行走,保持普通同事的距離。

“哪排?”

“最后一排?!蔽野炎贿x在最后一排的中間,我坐在他右側。這是兩人頭回進電影院就養(yǎng)成的習慣。我原本指望我們聊點別的,我孩子的學業(yè),或者他再過幾年提拔副局,又或者是電話那頭的女人有沒有問他什么話,而他又是怎么開脫的??晌覀冏乱院螅裁炊紱]再說,好像他身上裝了竊聽器似的。我拿起楊枝甘露喝了一口,杯壁水滴沾在手心,那種被撞破的緊張感怎么都擦不下來。我把他的傘裝進傘袋,放在座位底下。上大學時,他總是故意把自己的傘落在五百人廳、食堂或者圖書館里,蹭我的傘回宿舍。心底突然涌上幾滴傷感,那些傘是不是還孤零零地躲在哪個角落呢?

銀幕上的雪片撲向鏡頭時,光暈正好打在薩米的側臉上。他轉頭看我一眼,收回視線,專注看向銀幕。情節(jié)有些俗套。大偵探叢楓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聲稱在三天后,乞力馬扎羅山腳下蜂鳥別墅的一次七人聚會上,會發(fā)生殺人事件。大偵探于是攜助手旺旺在暴風雪之夜趕赴別墅。漆黑一片的書房里,叢楓舉起手電筒檢查尸體。刺入尸體的是一個冰錐。冰水和血液混合在一起,浸濕了別墅主人烏蘇斯的西裝。烏蘇斯的悲慘身世在眾人的述說中逐漸拼湊完整。自打出生,他就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病重不治,眼看生活無著,也不肯告訴他父親是誰。后來,他遇到了肯幫他調查身世的律師格雷和長相酷似母親的網(wǎng)紅畫家克萊因,此外還有私人醫(yī)生懷特和藝術品商人露絲。此后五人的命運像線團一樣糾纏著,直至烏蘇斯的死解開一切謎團。“就在前幾個月我的團隊眼看要接近真相,烏蘇斯突然通知我,他決定放棄調查身世。他后來跟我說,命運其實早就寫好了,只是我們自以為有足夠的力量去掌控它、超越它。當初母親用生命保守的秘密,有一天或許會以另一個生命為代價來揭曉。到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就連‘掌控’‘超越’這樣的念頭,也只是被注定的命運的一部分而已?!备窭讓Ρ娙苏f。銀幕外的我一下子咬到劇情伸出的鉤子。有凝重的液體在眼眶中來回翻滾。我不想讓薩米察覺我情緒的波動,使勁忍著。但我用余光看他時,卻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前傾,我看到他一起一伏的脊背。同樣的一幕似曾相識。在我們最后一次分手的西餐廳里,他也曾無聲地痛哭,脊背震顫著起伏。仿佛被拋棄的那個人是他。

然后他摘了眼鏡,用手抹去不合時宜的淚。他絕不會讓同事捕捉到他的弱點,更不會在乖巧懂事的千金面前展現(xiàn)脆弱。他的女兒從出生就含著金鑰匙,上城八區(qū)最頂尖的小學,不像我的兒子,待會兒還得和我擠地鐵回家。早上來的路上,我跟兒子約定,晚上讀那本螢火蟲的繪本,媽媽剛找出來的。他卻打岔說,想去上周剛去過的商場。

“就是上面有座大花園的那家。一到晚上有漂亮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可我一走過去,螢火蟲就悄悄躲起來,不理我了?!彼f。

“你喜歡螢火蟲嗎?”

“我喜歡啊。但它們很可憐的。我聽植物園里的講解員阿姨說過?!睅纂p目光往這邊看過來。我有點不好意思,又不能打斷興致勃勃的兒子。我耐心聽他把螢火蟲的知識跟整個車廂科普完畢,才說:“貝吉,媽媽告訴你,商場里的那些啊,其實是感應燈,你一走近,它們感應到你了,自然就熄滅了?!?/p>

“媽媽,那就是商場做得不對了。螢火蟲萬一以為亮著的是它們的媽媽,千里迢迢飛過來,卻發(fā)現(xiàn)被騙了,它們心里該多傷心??!”兒子比我小時候善于表達,他總愛把復雜的心情用獨特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而我從小被千絲萬縷的兇猛情緒追趕得無處躲藏?,F(xiàn)在我才知道,那是虛榮、怯懦和卑微。我喜歡真誠、勇武和舉重若輕,我曾想努力變成那樣的人,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我終究是我。直到現(xiàn)在,我?guī)е惣罔F,還會專門找車廂連接處的位置,既不用面對無視我們坐著刷手機的眼神,也不用等誰下車后快步去搶留著人家屁股余溫的位置。何況貝吉還會隨時在地鐵上語驚四座,大聲問出十萬個為什么?!澳阒牢灮鹣x為什么會發(fā)光嗎?”“媽媽我想捉一只螢火蟲!”“媽媽我們去看螢火蟲好不好?”

那時候我上大三。學校的氛圍寬松而自由,每周五晚上的五百人廳從不被教學行政工作占用,開放給學生觀看各類國際大片。平時領導講話慷慨激昂的主席臺,幕布一拉,四壁一暗,光怪陸離的劇情輪番上演。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為什么能看到這些電影,只是心安理得地在食堂快速地吃一口飯,在大廳門口的傳達室排隊,等著刷飯卡領票,一人兩元。

我根本沒有心思吃飯,匆匆喝兩口熱粥(不能吃涼菜或者蒜蓉炒菜)之后,跑回宿舍,躲進衛(wèi)生間,從眉毛、眼角、鼻翼到脖頸,細細地涂抹裝飾。如果有時間,還要把卷發(fā)棒插上電,努力把額前劉海卷成《還珠格格》里的樣子。那是一周里唯一一個晚上,讀英語系的灰姑娘可以洗去蓬頭垢面的窮學生裝束,以南瓜馬車公主的形象出現(xiàn)在化學系王子面前。

我把扎著馬尾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換上薄襯衫,外面套一件白色毛領羽絨服,滿身是香薰袋的氣味。脫下運動鞋,穿上長靴,走出宿舍,手心沁出幾滴汗。想被人看見,又怕被人看見。刷了飯卡,我闖入一片喧囂,找一個靠后的座位,把手包放在旁邊座位上,靜靜等待星期五晚上心悸般的幸運時刻。

“兇手犯了個熱力學上的錯誤?!彼_米突然湊近,我的耳垂一熱。銀幕上,叢楓正用鑷子夾起克萊因房間窗縫里發(fā)黑的冰凌,案件詭計從這片冰凌上一寸寸地土崩瓦解。懸疑配樂聲中,薩米的右手不安分起來。我對大屏幕失去了興趣,余光不露痕跡地跟蹤他的右手大拇指。他把大拇指輕輕送到嘴邊,讓粗魯?shù)难例X笨拙地撕咬指節(jié)上的肉皮,像小獅子初嘗鮮肉滋味一樣不得要領。此刻,魔幻般超現(xiàn)實的情節(jié)慢慢從皮膚下綻出淺紅色的內里。那上面已沒有表皮,光滑如新生兒的肌膚,但他仍在奮力啃咬,仿佛要等到露出森森白骨才罷休。

鑷子的寒光在叢楓雙眸中閃爍,大偵探看向鏡頭,無聲說著自己早已洞悉一切。思緒飛到一切開始的時候。那天下午,他約我到他們實驗室玩。全實驗室的人都去開大會,他溜號跑了出來。在實驗室區(qū)域入口處,他幫我換上一件白大褂。一個巨型烤箱一樣的儀器在嗡嗡轉動,指示燈一閃一閃,里面有一排試管正在接受高溫的考驗。我問他這是什么實驗,他隨口說一個名字,我只記住了“耦合”。他把燈一關,說要給我變一個魔術。外面的光透過窗簾射了進來,我隱隱約約看見他從盛放器皿的柜子里拿出一個燒瓶,放在實驗臺上,往里面加入一些透明液體,然后迅速拿一個玻璃蓋把瓶口蓋住。他用鑷子夾起一種顆粒狀的化學物質,把它們一點點堆放在一個小器皿里,用火柴點燃。顆粒開始燃燒。我正想打破沉默,說句什么,他用手在嘴上比了個手勢,示意別說話,然后戴上手套,拿掉玻璃蓋,用鑷子夾住器皿,放入燒瓶。霎時間,無數(shù)橙黃色的小火星在燒瓶中上下紛飛,就像夏夜里,螢火蟲隨風舞動。

好看嗎?他問我。此時的氛圍容不下任何虛偽的形容詞,所有答案在抵達雙唇前統(tǒng)統(tǒng)失了色。好看嗎?他接著問,然后馬上封住我的答案。蓬勃生長的胡茬像某種性器刺著我。尖頂教堂和白色長裙閃現(xiàn)在腦海里,又輕輕地被他的吻拽走了。我一直記得那一刻。仿佛潮水怦然而至。我心甘情愿墜入那個水軟山溫的世界里,幻想著在里面漂流,一生一世。

在大腦做出決定的一剎那,我的手已經(jīng)覆在他手上。兩只手握著,其中一只輕輕用了力,把它們共同放回到座椅扶手上。我們用了一秒鐘時間來尋找合適的姿勢,又用一秒鐘時間去把這種姿勢固定下來。

就在那一瞬間,一道熟悉的電流從掌心穿過我的身體,脊椎骨一陣酥麻。從十年前登上棲居于指節(jié)的這座山丘時起,十年來他身上唯一沒變的,或許就是這傷痕累累的手指。每當他陷入沉思,焦慮不安,或者情緒波動,需要撫慰,他都會不自覺地抬起手,用牙啃咬指節(jié),專注而著迷。在第一次發(fā)現(xiàn)的時候,我就想著找機會問他原因,但直到現(xiàn)在也沒問出口。這里的神經(jīng)末梢或許已經(jīng)被他的牙齒殺死,只剩柔軟無害的嫩肉。我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嫩肉,想象那里是一片被除草機碾過的山丘,沒有足跡,沒有人煙,沒有時間的刻度,只有我一人在的山丘。

畫家克萊因最后一次撫摸著烏蘇斯手上那枚染血的戒指,她親手毀掉了他們所有的可能性。我的手指柔弱地蜷縮在薩米的掌心,不時感受著他無名指戒指傳來的堅硬觸感。我們沒再說一句話。他的手如同穿過群山若有似無的風,一下子好似緊緊擁著我,一下子又好像施舍給我若即若離的寂寞。

在散場燈光亮起的一瞬,兩只手默契地松開。我們故作自然地談起案件的詭計和伏筆,好像我們只是兩個湊到一起的推理迷。

“下個月《尼羅河上的慘案》會重映。”臨走前我說了一句。

“這兩個月,你還是每周都去圖書館嗎?”薩米問我。

我點了點頭。他又說:“不換一種?”

“不換了。你不覺得挺管用嗎?上次打電話是個意外?!?/p>

他沒有邀請我上車。我把他的傘遞給他。他微微一怔,順從地接了過去。他的手上或許還留著我的余溫。我注視著它依次開門、啟動開關、把安全帶插入插口、握住方向盤,殘忍的、有力的、骨骼分明的手。再過一會兒,它會撫摸另外的手,感受另外的體溫。有另一雙手或許會掏掏他的口袋,但一無所獲。我知道,看一場電影,并不能證明我們之間有什么關系。他搖下車窗,殘留在上面的雨滴匯集在一起,汩汩流下。我們告別,沒有擁抱,沒有揮手。烏蘇斯傷口上的冰錐仍在我眼角融化。

等車身消失在前方紅綠燈后,我趕緊打一輛車,到鋼琴私教班接兒子。貝吉還沒下課,我走進琴房。教兒子的是一位年輕女老師,她皺著眉頭,反復提醒兒子哪根指頭塌了下去,哪個和弦錯音。旁邊的琴房傳來一首《夢中的婚禮》,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看到一名二十多歲的男老師在向一個女孩子展示琴技。那個女孩子我簡單聊過兩句,貝吉害羞得不敢跟她說話。此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他飛舞的手指上,雙唇因為驚嘆微微張開。還有比這首曲子更美的旋律嗎?就在十年前實驗室里的那個下午,我已經(jīng)決定,在婚禮現(xiàn)場彈一曲《夢中的婚禮》。我想讓傷感而濃烈的旋律像我在愛意最初涌動時的訴說一樣,在他的腦海中建一座水晶宮。我靜靜守在宮殿里,把自己為了穿婚紗而修飾良久的脖頸展現(xiàn)在他面前,讓他每每想起,都覺得那些守候的時光被蒙上一層浪漫而易碎的色彩,不忍破壞分毫。

可惜還沒等走到那一步,我們的故事就被裝進了五斗柜,扣上了生銹的銅鎖。我突然又回想起國貿七十九層餐廳,整個餐廳都在隨著他的雙肩顫抖。當時他想的是什么?他在等我說一句話來挽回嗎?兒子終于把新學的曲子完整彈了出來,從琴凳上往下一跳,如釋重負。老師跟在后面,表揚話先說了幾句,接著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兩眼。

我讓貝吉先去隔壁的空琴房彈一彈,“隨便彈,就當放松,彈錯了也沒關系”,接著示意老師往下說。她開始滔滔不絕:“今天來的時候外面在下雨吧?貝吉非說要用鋼琴模擬下雨的旋律,我就由著他先搞了一會兒創(chuàng)作,再練今天的曲子,當然前面的時間我都沒計算在內的?!蔽亿s緊道了聲謝,夸老師認真負責。她搖了搖頭接著說:“貝吉樂感是不錯的,他能用3572和4613這兩個和弦模擬出下雨聲,很有創(chuàng)作的天賦。但怎么說呢,感覺他是一個有點愛憎分明的孩子。我這么說也許不太準確,但我的直覺就是這樣。他喜歡的,他就盡全力彈好它,甚至還能用自己的情感演繹出來。他不喜歡的,連練習都敷衍,更不用說彈好了。但是有時候,如果彈好這首曲子對他有好處,他是不是也應該試著接受?”

或許是在老師那兒受了些委屈,看到我走近他,貝吉臉上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用扭來扭去的動作說,渴了,累了,想吃肯德基麥當勞了。我接上他,他的手自然而然掛在我胳膊上,頭發(fā)蹭著我的手臂,剛才被另一只手臂觸碰過的地方。我們下了地鐵,走過家附近的肯德基,他高喊一聲“肯德基”,我攥緊他的手走了過去,又走過面包店,他對櫥窗里的面包指指戳戳,最終選定一塊小熊蛋糕。我注意到這款蛋糕今天特價,降價二十,沒再糾結,讓他如獲至寶地捧在手心,不再問不著邊際的怪問題。現(xiàn)在輪到我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了。

薩米到現(xiàn)在都沒聽過我彈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聽過《夢中的婚禮》,我可能會比別人多用二十秒到半分鐘的時間彈完,因為在過渡部分,我想演繹一種哀婉自憐過后的義無反顧。假使這份愛情終會消散,假使彼此最終忘記當初的熾熱,我依然感恩它曾帶我體驗怦然心動的巔峰,在那時,我曾全心全意把我的生命融入這份感情。所以,因為這種義無反顧,我們畢業(yè)以后并不急著結婚。我們進入體制,對當下的狀態(tài)有一種篤定的安全感,那種感覺讓我們不屑于用婚姻去束縛住什么東西。我們堅持研究懸疑片。我們學會了“不可能犯罪”的幾十種手法,學會了用移動的攝像機表現(xiàn)親密關系的復雜性。每看一部影片,我都會在朋友圈里發(fā)幾句心得。其實我分享的不是電影,而是那種兩人完成一件事情的獨占欲。

但漸漸地,我變得小心翼翼起來。藍海變成紅海,我?guī)缀醺羧砦寰驮谙掳帱c被領導叫住,寫一份行業(yè)發(fā)展的趨勢報告。我需要了解公司客戶最近的執(zhí)業(yè)情況,有沒有需要格外關注的風險隱患。領導的指標越來越嚴苛,看電影的機會越來越有限。我每天回到家,都努力整理書柜,清理灶臺,分散注意力,好阻止自己去分析事情的微妙變化。直到我們來到國貿七十九層的西餐廳。

“媽媽,你在想什么呀?”拿到禮物以后,貝吉變得貼心起來,開始關心媽媽。我摸著他的頭,回想起自己這輩子最后一次刻骨銘心的悸動?;槎Y上的告白,十月懷胎的分娩,目送貝吉上幼兒園,這些瞬間內心并非沒有跌宕起伏,卻再也不曾牽扯到生離死別的巨大命題,或者坦白說,即使在分娩陣痛中,我的靈魂飄浮在半空,看著產(chǎn)房里汗津津的身體在狼狽地用力,想到的依然是我和他的那次毀滅般的約會。

已經(jīng)記不清那晚約會是怎么結束的。只記得走進那家西餐廳,薩米報上了名字,服務員殷勤地把我們引進去。一個靠窗的位置。窗外寫字樓亮著沒有感情的白光,頭頂懸一盞吊燈,罩著倒圓錐體形的燈罩。我突然想到那個圓錐體如果有個鐵制尖頭,砸下來的時候會不偏不倚地命中我,形成一場“不在場犯罪”。他沒有買楊枝甘露,也沒有坐到我旁邊,和我湊在一起點菜。我們面對面坐著,一時無話。我好像已經(jīng)預感到了什么,但我仍然讓嘴角保持向上的弧度。我害怕他說話。他每說一句話,都讓我感到,一根刺被拔了下去,同時又一根刺刺了進來。終于,菜上齊了。我們象征性地吃了幾口。他放下筷子,我能看到他偷瞄我的目光。我盡量輕聲咀嚼嘴里的食物。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用紙巾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水漬,把手伸展放在餐桌上,過了片刻,又喝一口水,方才把醞釀許久的一句話說了出來。他可能想改改措辭,可怎么改都改不了削泥如鐵的刀鋒:“我,可能,要結婚了。”他緊咬著他的大拇指。那一片鮮嫩的山丘毫無遮掩地裸露出來。馬上就要被鳩占鵲巢了吧。我強忍著淚,看著他粗暴地破壞那片處女地。牛排、培根、蝸牛像怨婦一樣攤在桌子上,了無生氣。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臉,淚從指縫中滴落在處女地上。

“我能問為什么是她嗎?”

“她是我們局領導介紹的女生,另一個領導的侄女?!彼檬质箘拍四槪瑳]有抬起頭。

接下來的記憶好像被人抹去了一段。我記得他用手撐住下巴,但怎么也想不起來他說了什么。一團雪花點沙沙地響了一陣后,我們下了電梯,但我的靈魂好像還在電梯里,上下游蕩。我等著他說什么話。他于是說,再見了。我只好說,再見。然后他轉身,留下我一個人。我忍住不回頭看,但過了五秒鐘,當我掙扎著再轉身時,車水馬龍,找不到他的身影。很快,我就遇到了老卡。老卡幾乎裝備了讓我的靈魂落地的全部器具。他容忍我的加班,容忍我的焦慮,允許我偶爾朝他大吼大叫,并且精確地給我遞來下臺階的梯子。他成為我爸媽甚至我爺奶他們眼中的完美伴侶。尤其是他做的醬牛肉、雪衣豆沙、熘肉段,用我奶的話說,瞅著就想急赤白臉吃一頓。全家人都渴望用老卡這個船錨,拴住我這艘漂流許久的破船。結婚不久,我們的孩子貝吉就來到世上。他是完美伴侶嗎?我并不敢回答。說完美貶低了愛情,說不完美貶低了生活。

這天晚上,我把幾個屋子全部收拾一遍,癱在貝吉的玩具堆里?!皨寢層悬c累了,今天換貝吉給媽媽講,好不好?”我讓貝吉自己把繪本念出來。他支支吾吾不愿意念。我只好換一種游戲,哄著他跟我一問一答,答完就可以吃小熊蛋糕。

“最先出來的是哪位小朋友呢?”

“就是螢火蟲呀。螢火蟲提著綠色的小燈籠飛來飛去,忙著找朋友,然后看見幾只小飛蛾。”

“然后呢?”我問。

“然后小飛蛾想請螢火蟲找他們的小妹妹,結果螢火蟲不愿意幫忙,往別處飛走了。一會兒,它遇到了小青蛙、小螞蟻,小青蛙和小螞蟻也請它幫忙,可螢火蟲把它們都拒絕了。螢火蟲飛了一圈,怎么找都找不著朋友。”

“最后呢?”我把繪本合上,“你猜猜,螢火蟲最后會怎么樣?”

“最后螢火蟲肯定和小飛蛾、小青蛙還有小螞蟻和好了呀。”

“為什么呢?”

“因為螢火蟲肯定能想到,給別人提供幫助,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真誠的心,對方才會喜歡自己吧?”可是在這世界上生活,總有比真誠更重要的東西。帷幔垂下來以后,真正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我怔怔地看著兒子,他卻突然把大拇指拿到嘴邊,用牙齒輕輕咬指節(jié)上的皮。

“你什么時候有這個壞習慣的?”我上前去把他的手打下來,腦海里有種沉沉的失重感。

“是你自己在地鐵上的時候,用牙齒咬大拇指來著……”右手大拇指被左手護在掌中,貝吉委屈地看著我。

我難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半天,并沒有被牙齒啃咬的痕跡??韶惣遣粫f謊的。回憶的潮水在我的腦海里傾瀉而下。我不停地鉆進去,又探出頭,可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什么時候下意識模仿了這個致命動作,它又是什么時候被貝吉偷學了去。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如果從我的大腦皮層里切開一道裂縫,去探尋我給兒子起小名貝吉的原因,就會發(fā)現(xiàn)箭頭指向薩米的微信頭像,上面是他自己在什么地方拍的一只依靠后腿站立的蜜獾。而獾的英文名正是貝吉。然而這個念頭本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藏在我腦海里,卻不知被什么風吹到了貝吉那里,在我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喜歡小熊玩偶,喜歡上動物園看熊貓、看浣熊,也看獾,甚至喜歡吃蜂蜜。他第一次把蜂蜜一勺一勺抹在面包上遞給我的時候,我的眼眶差一點沒兜住那些奪眶而出的情緒。如今,啃食指節(jié)的習慣,還有突如其來對螢火蟲的著迷,又像某種已經(jīng)被消滅的上世紀病毒一樣,以我做媒,在貝吉身上死灰復燃。

我只得和貝吉約定:我們都要做講衛(wèi)生的好媽媽和好孩子,我們從此約定,誰也不能啃手指了,好不好。

他怯生生地回了句,好,又瞧見我面色稍緩,便開心地說了起來:“媽媽,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呀?”

“你問吧?!?/p>

“媽媽的大拇指上有什么呢?為什么媽媽那么喜歡咬自己的大拇指?”

那上面確實有些東西,支撐我活著的東西。不僅僅是一個體面的婚姻,或者一個隨時給我力量的兒子,還有被生活的帷幔擋在后臺的別的什么東西。指節(jié)上的山丘,燒瓶里的火花,未曾彈奏的《夢中的婚禮》。所有的這些事情集合在一起,拼湊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路牌,指向實驗室那天的記憶。

魔術謝幕,走出實驗室,我們意識到一個完美的下午不可追回地結束了。我們仿佛在依劇本演一出《挪威的森林》,渴望讓對方把未曾說出口的那句話反復吟唱。劇本里,平時局促不堪的校園,竟也敞亮了許多。我們的視線越過小花園里的楊柳,試探著轉向高處的天空,那里有大學生們普遍憧憬的朦朧而無邊際的可能。薩米口中呼出一口熱氣,指著天上某片星光閃爍的地方說:“今天天氣好,你能看到北極星嗎?特別明亮的那一顆。”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能看到星星,但不很確定。他接著一一指出圍繞著北極星的北斗七星。

“我們哪天去看螢火蟲吧,真正的螢火蟲?!彼孟袷窃谡f,我們在一起吧,一輩子在一起。夜幕毫不吝惜地把光芒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黃金時代在我們頭頂綻放熠熠光澤,讓我以為我們終有一日也會被光芒環(huán)繞。

那個時候已經(jīng)過去好久好久,但我每每想起,都覺得親切得好像就是去年或者前年的事情。我看了半天,脖子仰得都酸了,感覺頭頂?shù)男强赵谘矍盁o限放大,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星空的迷陣中去了,還是沒有認出北斗七星的輪廓。但我保持著眺望的姿勢,一邊附和著發(fā)出贊嘆。時至今日,內心依然很慶幸,我們會有這樣值得紀念的時刻。想到這些時刻,我就想到了幸福,想到我在滾滾紅塵中,必須要有那樣的一瞬,偶爾探出頭來,把全身裹在一種超凡入圣的色彩里,觀賞這世間最美麗的螢火蟲盛會。

每周五貝吉下學,我會直接給他打車,送到鋼琴班教室。老師在那里等他。離我去接還有兩個小時。一周的好好表現(xiàn),都是為了這一刻能到點下班。我會趕在市圖書館關門前快速去一趟。直奔報刊借閱區(qū),拉開老年專屬閱讀區(qū)的一把椅子。這個時候老人家們已經(jīng)在回家吃飯的路上,沒人會來驅趕一個疲憊的職業(yè)白領。通常下一周的計劃會在周五下午決定。接送孩子,預約私教,更換床上用品,購置肉蛋果蔬。在坐下來認真翻閱刊物前,我需要看看,有沒有哪個好心人為了讓四個桌腳保持平衡,悄悄往桌腳處墊了紙片。我需要做的,就是趁人不注意,展開被疊了七次的紙片,找到上面指示的電影院,選好電影,現(xiàn)場購票。到時候自然會有人坐在我的旁邊。我們有微信,但從不聯(lián)系。就連購票軟件上都不會有我們的消費記錄。找遍所有人的朋友圈,也無法發(fā)現(xiàn)我們的交集。

貝吉仍在等我回答。我突然感覺到,兒子的動作是一個信號:提醒我不能再去依靠被帷幔擋在后臺的那些東西。我已經(jīng)有老卡,更有貝吉,生活并不是戲劇,螢火蟲的盛會不會重新上演?;蛟S我早該下定決心,不再一周去一趟圖書館,不再隔一兩周買一次票?;蛟S就在兩個月前我給薩米打去電話的那一次,兩個女人無聲交鋒的那時候起,就該封存和那座山丘有關的一切。

給兒子哄睡以后,簡單洗漱一把,往床上一倒,床墊發(fā)出被生活壓迫許久的呻吟。我不再凹著普通話,用純正東北腔問候老卡,咱啥前兒去爬山?。克d致來了,一手撐頭盯著我,啥情況?你好一陣兒沒說要爬山了。上次爬完,你第二天就說累完了,廢波棱蓋兒,再也不整了。我不好意思咧了嘴,這不是貝吉今天說要去商場瞅一眼螢火蟲,我想與其這樣,還不如帶他爬山,看看真正的螢火蟲,我看網(wǎng)上說,有人夜爬香山,就能瞅見螢火蟲,一抓一個準。又說,整天要么就是窩在家里,要么就是上補習班,娃兒鍛煉時間都給整沒了。他說,中,聽你的。以前老是鬧著去動物園,現(xiàn)在尋思去爬山,換個地方,也挺好。我心里帶著一點愧疚,靠得離老卡近了一點,安然地準備入睡。意識最不講道理,在腦海里四處游歷一番,終于駕輕就熟地摸回到那片處女地。一個聲音說,不是跟你說,要把這一整座山丘封存了嘛。另一個聲音說,那是我的領地,我跋涉許久,處處都有我的印記,山頂上還豎著我立下的路牌,不信,你看這個。那個聲音毫不留情地念出一塊路牌。上面記著分手的那個夜晚。下了電梯,迎接我們的是車水馬龍的喧囂。他說再見了,等著我再說什么。等了許久,他大概知道我不會再說,準備轉身離去。就在這個時候,我走上前,緊緊攥住他的手,拉著他回到電梯里,闖入一家我很久以前就想打卡的高層酒店。她有這個氣度,接受薩米通過這種方式和以往的一切做個了斷。畢竟在今晚之前,她是小三;過了今晚,那個人人唾棄的角色就換作我了。

老卡的手輕覆上我的肩。他今天沒洗澡,身上那件深藍色睡衣穿了一個禮拜。我輕輕皺了皺眉,身子沒有躲閃。老卡從來不愛看懸疑片,更不愛探究帷幔后面藏著的東西。這恐怕才是我作為妻子最需要的安全感。下個星期還去圖書館嗎?再下個星期呢?意識逐漸下沉,一個想法在游走。希望薩米的妻子至死也不懂得怎么進入那片處女地。因為我曾在上面種下一千種喜怒哀樂的小花。曾有一個人從光芒中走來,認真地辨識每一種花的花期、紋理、芳香,但凡發(fā)現(xiàn)它難過、受挫,就會馬上作出誠心誠意的檢討,懇求它的原諒。

有一只手臂環(huán)過我側臥的肩膀,輕輕握上我的手。在混混沌沌的淺眠中,我猶豫地想掙脫,又怕想找的時候找不著。牽著我手的人領我爬上一座小山丘,四周的燈光都熄滅了,漫天的星空在我們頭頂閃光、顫抖,搖搖欲墜。我們在星光注視下,一步一挪地往野草叢深處走去。那里隱隱散發(fā)著光芒。終于,我在一片草叢中站定,抬頭一望,驚喜地叫出聲:“你看,有流星!”螢火蟲之夜流星劃過,我內心燃起一剎那的歡喜。

他說:“你看錯了吧,月朗星稀,可能是飛機飛過而已。”

我說:“是真的,真的有一顆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