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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掀起那一方門簾
來源:人民日報 | 朱 強  2025年06月24日09:08

天空被海面的光芒反射,涌出多汁的藍,那種藍是從海底升起的,海風(fēng)把行云撕成絮狀。天空下,一條柏油馬路像用刮刀刮出來似的,線條干凈,筆直地插向后徐村后頭的大槐樹下。村里,家家戶戶的大門對著路人敞開,只掛一幅藍布門簾——龍口人管這叫“門臉”,過日子講究的就是個臉面。有的連門扇也沒有,單懸一領(lǐng)蘆席編的簾子,風(fēng)一吹,“嘩啦嘩啦”響,像是給過路人打著招呼。

外人來了,在門外喊一聲,“家里有人嗎?”聲音撞在門簾上。那門簾上的金鳳凰都是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針腳里帶著人的溫度。里頭的聲音穿過門簾,恍恍惚惚,卻透著一股熱氣,像是剛出鍋的餑餑。

通常院子里正屋三間,中間是堂屋,左右是臥房。家里的老人住右間,新人住左間——左間的門簾最講究,大紅緞面上金線繡著牡丹,取“榮華富貴”的彩頭。簾子白天從不放下,新媳婦進進出出,紅緞面一晃一晃,映得滿屋子的喜氣。

有的人家的院子,又摻了些膠東土味。石塊壘得齊整,大門漆成黑色,對聯(lián)直接用油漆刷在門上,年深日久,漆皮剝蝕,就再刷一遍。太陽斜斜地照過來,落在院墻上,也落在門前堆著的玉米棒子上,金燦燦的,遠看像一座發(fā)光的小山。

天蒙蒙亮,那門簾一掀,主婦們就忙活開了。早飯多是棒子面粥與細粉絲,就著腌蘿卜條,吃了頓覺精神。男人們喝著粥吃著粉,眼睛望著遠處的海灘。日頭高了,該出海了。臨走前,總要回頭看一眼自家的“門臉”,那繡著吉祥圖案的門簾。

傍晚,出海的人回來了。門簾不停地掀動,帶進來海腥味、汗味,還有野草的清香。晚飯后,一家人圍著炕桌說話。光線透過門簾在院子里投下燈影,簾子上的圖案被放大好幾倍,影子在地上游走,像是給夜歸人上演著一場皮影戲。

夜深了,月光從門縫中溜進來??簧系镊暣似鸨朔?,偶爾夾雜幾句夢語。院里的槐樹“沙沙”響,像是在敘說從前的事情。誰家門簾沒有掖好,夜風(fēng)鉆進了屋子,把睡夢中的人給吹醒了。

如果不是朋友領(lǐng)路,我恐怕永遠不會知道這個位于膠東龍口市黃山館鎮(zhèn)的村子。天空下,灰青色的海岸線緩慢地蠕動著。被海風(fēng)撫摸過的村子實在太多,誰也無法盡數(shù)它們的名字。但這樣一次無意間的造訪,我記住了后徐村那些斑駁的院墻、墻內(nèi)人家的日常生活,還掀開了那一方門簾。不過,我的手明顯帶著試探的意味,不像本地人那樣進進出出,把門簾掀得果斷自然。門簾外的風(fēng)霜雨雪和門簾里的柴米油鹽,我當(dāng)然沒有他們體會得深。我能感受到的,是繡著鳳凰、牡丹的門簾在海風(fēng)吹動下微微鼓脹的樣子,于我而言,它們更多代表著一種民間藝術(shù)。那些常年奔波在海上的漁民留在門簾上的汗水和淚水,我難以看見。

這看似無足輕重的門簾,其實一直飄動在漁民們的心里。出海作業(yè)遭遇惡劣天氣與機械故障的事常有,甚至被狂風(fēng)巨浪卷進苦咸的海水里,但只要想起門簾里的暖炕和歡聲笑語,他們的心立馬就鎮(zhèn)定了。只要聽見獵獵的風(fēng)聲從門簾上經(jīng)過,心里就升騰起一片熱焰,被海水浸泡的額頭也隨之昂起,因為,前方有值得期待的美好生活在等待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