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5年第6期|劉慶邦:河東河西(中篇小說)
編者按
《河東河西》是著名作家劉慶邦最新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講述的是上世紀末煤礦工人群體的命運浮沉。標題“河東河西”暗喻命運的無常與循環(huán),小說通過男女主人公從農(nóng)村走向煤礦、又因時代變遷被迫回歸土地的人生軌跡,折射出普通勞動者的生存困境與精神韌勁。作者筆下的人物并非英雄,卻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即便遭遇現(xiàn)實捶打,仍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著。謹以這部充滿歷史重量與人性溫度的作品,致敬每一個在時代轉(zhuǎn)折處負重前行的平凡生命。
河東河西
// 劉慶邦
一
村里有的青年男人,有幸當上了煤礦工人,離開家鄉(xiāng),到遠方的地下去挖煤。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黑煤在地底埋得很深,很深,超過了百尺、千尺,比傳說中任何地宮都深,最接近原始的地心。要把煤挖出來,就得往低處走、深處走,而不是往高處走??墒?,給人們的感覺,當煤礦工人不是像水一樣往低處流,而是像登山一樣往高處走。這不是從工作崗位上衡量的,是從人的地位上的改變,也是從身份、待遇、心理上的改變所得出的判斷。
不錯,這塊地方上的人,被一道又一道河攔著,被一片又一片莊稼包圍著,被一個又一個矮趴趴的村莊限制著,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風里雨里,春夏秋冬,都是從土里刨食。遇見旱災、水災、蝗災等饑饉年代,有人也曾端起要飯碗,拖上打狗棍,到外鄉(xiāng)逃過荒,要過飯。要飯的人并不走遠,可能連火車都沒看見,只繞了一個圈子,只要沒餓死,還會回到其所在的村莊,繼續(xù)從黑黃的黏土地里刨食吃。趕上兵荒馬亂、烽煙四起,村里的青壯男人當兵去了。有的成了戰(zhàn)場上的炮灰,一去不返,連一把骨灰都沒有留下。有那命大的男人,身上雖傷痕累累,卻回到了家鄉(xiāng)。他們剛回鄉(xiāng)時,身上還穿著當兵時的黃軍裝。過了幾年,軍裝變色了,穿爛了,給孩子們做了尿布,他們在冬天又穿上了黑色的撅肚子棉襖,下雨天又打起了赤腳,很快被土地同化,完全恢復了農(nóng)民的模樣。
忽一日,外面的人來到農(nóng)村,要招一批工人。在那個年代,城里人也到農(nóng)村招過工人,那時招的是紡織工人,去當工人的,有小伙子,也有大閨女。他們?nèi)サ膹S子,被稱為“國棉”廠。一個“國”字,使他們的身價頓時增長了許多倍,臉上無限榮光。誰知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一到“三年困難時期”,城里要減輕負擔,疏散人口,就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趕回老家去了。這一次要招的不是紡織工人,而是煤礦工人,不是去車間紡紗織布,是去井下挖煤。兩相比較,當紡織工人是在城里,當煤礦工人是在山區(qū);前者的工作崗位是在地面,后者的工作崗位是在地下;紡織工人的工作環(huán)境是白色的,煤礦工人的工作環(huán)境是黑色的;紡織工作比較輕松,挖煤工作要沉重得多,可謂天壤之別。
招工的人實話實說,也是把丑話說在前面的意思,他們一點兒都不避諱說到挖煤工作的艱難、辛苦,甚至還說到了井下工作的危險。他們不怕嚇退農(nóng)村里的年輕人,不愁招不到工人。他們懂得,年輕人被泥巴吸住腿,像被螞鱉吸住腿一樣,當農(nóng)民早就當夠了,一心二心要擺脫“螞鱉”的糾纏,到外面找點事兒干。他們才不怕吃苦受累呢,只要能走出去,脫掉農(nóng)民的衣,換上工人的裝,累掉腰子他們都樂意。
招工的指標不是無限,是有限的,每個大隊只有一個名額。那時的一個人民公社,下面一般轄有一二十個生產(chǎn)大隊,每個大隊大約有兩千多名社員。這樣算下去,分給每個大隊的一個招工名額,就不是百里挑一,而是千里挑一、兩千里挑一,能當上工人很不容易。什么樣的人能夠得到機會,當上煤礦工人呢?一是和公社干部有關(guān)系的人,是公社干部家的親戚;二是大隊支書的兒子;三是比較年輕的大隊干部;再就是遲遲找不到老婆的寡漢條子,需要給予照顧,或是早早沒了爹娘的孤兒,是生產(chǎn)隊里急于推出去的累贅。
不管原來是什么樣的人,一旦當上煤礦工人,情況立馬發(fā)生改變。由農(nóng)民階級變成了工人階級,由農(nóng)業(yè)戶口變成了非農(nóng)業(yè)戶口,由私家的人變成了公家的人、國家的人。在物質(zhì)待遇方面,以前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一天掙的工分合不到兩毛錢。到了煤礦井下就可以掙工資,平均下來,一天可以掙到兩塊錢,比靠工分掙到的十倍還多。以前用工分分到的糧食,年年都不夠吃,常常需要吃糠咽菜,勒緊褲帶,才能把一年撐下來。當上下井的挖煤工呢,一個月國家供應的糧食標準是六十斤。乖乖,六十斤哪,每天合兩斤,連大肚子漢都足夠吃。這樣的糧食,被城里人說成是商品糧。農(nóng)村人沒聽說過商品糧,也不知道“商品”是哪兩個字。聽字聽音,他們按自己的理解,把商品理解成“燒餅”,把商品糧理解成“燒餅糧”。是呀,用來打燒餅的一般都是小麥面,都是好糧食,一當上煤礦工人就開始燒包兒,吃的可不就是“燒餅糧”嘛。以前他們穿的衣服都不好,不是打滿了補丁,就是赤皮露肉。一到煤礦,一有了工作,他們就領(lǐng)到了成套的工作服。工作服海藍色,是用厚墩墩的純棉勞動布做成的,好看又結(jié)實。這樣的工作服半年發(fā)一套。除了嶄新的、帶有新棉芳香的工作服,每隔半年,還可以領(lǐng)到一雙筒腰膠靴。膠靴的黑色漆皮閃著亮光,亮得幾乎可以照見人影。第一套工作服和第一雙膠靴,他們都有些舍不得在井下穿,但工作需要,也是勞動保護有規(guī)定,他們不得不穿。半年之后,在領(lǐng)到第二套工作服和第二雙膠靴時,他們就收藏起來,等到回家探親的時候穿。
第一次回老家探親,他們果然穿上了工作服和高筒膠靴。在下雨天,地上起了泥巴,穿膠靴比較合適。但為了顯擺,在晴天好地的情況下,他們也把高筒膠靴穿在腳上,走起路來夸夸響。礦上不許他們把礦燈帶回家,倘若允許帶礦燈回家的話,他們把充滿電的礦燈往頭頂一戴,那就更加大放光明。比方說吧,在沒當煤礦工人之前,他們像一只只趴在樹根上的知了猴兒,身上還沾著泥土,一點兒都不顯眼。一當上煤礦工人呢,他們就脫去了外殼,發(fā)生了蛻變,變成了知了。他們不僅可以在樹間飛來飛去,還哇哇叫著,聲音十分嘹亮。
二
哪個莊有一個人當上了煤礦工人,三鄉(xiāng)五里的人很快就會知道。他們一傳十,十傳百,說哪哪莊的誰誰當工人去了。有人去鎮(zhèn)上趕集,路過那個莊,一個人會對另一個說,這個莊誰誰的兒子到礦上當工人去了。他兒子當了工人,連當?shù)亩几Я似饋怼H绻f里有一個年輕人外出當了兵,別的人不一定愿意多議論,因為當兵是盡義務,沒有工資。當兵還是階段性的,當幾年還得回到農(nóng)村,繼續(xù)當農(nóng)民。有一個詞叫復員,什么叫復員呢?按農(nóng)村人的理解,從當兵的身份重新恢復到公社社員的身份,可不就是復員嘛。相比之下,當工人可以拿工資,而且,一參加工作就可以長期干下去,一直干到退休為止。退休后,還可以拿退休金。
有了這樣優(yōu)越的條件,找對象很有利。農(nóng)村的那些女孩子,一到了該找對象的年齡,聽風風暖,看花花紅,都變得耳聰目明起來。別看她們表面上還是羞羞答答,看見媒人就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實際上,在她們心里,耳朵都張得圓圓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一碰到有合適的小伙子,她們不知不覺就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心跳就有些加快。是的,作為女孩子,一般來說一輩子只找一個對象,只嫁一個男人,找對象是關(guān)乎一輩子的大事。俗話說,男怕選錯行,女怕找錯郎,哪個女的不想找一個正確的、如意的郎君呢?
女孩子天生就是為嫁人準備的,從娘家嫁到婆家,從這莊嫁到那莊,從近處嫁到遠處。也可以說,這是每個女孩子的宿命。女孩子既然鐵定要嫁人,她們嫁人不怕遠,而是怕不遠,嫁得越遠越好,嫁到天邊才好??墒?,那時要嫁一個遠方的男人是很難的,男孩子大都在農(nóng)村里窩著,不是打牛腿,就是打羊腿,哪里有遠走高飛的機會呢?好了,有人當兵去了,就找一個當兵的吧。雖然當兵的還會回來,但當兵總算到遠方去過了,總算長了一些見識。又好了,有人當上了煤礦工人,走過一河又一河,走過一山又一山,一去就不再回來,機不可失,那就趕快找一個煤礦工人吧。
當?shù)氐呐⒆雍芸斓玫搅讼?,這批要去當煤礦工人的人,年齡有些參差不齊,有的超過了三十歲,有的連二十歲都不到。從文化程度上說,有的初中畢業(yè),有的小學畢業(yè),有的連一天學都沒上過?;橐鰻顩r呢?有的已經(jīng)結(jié)婚,并有了孩子;有的剛結(jié)婚,還沒有孩子;有的把親事定下了,還沒有舉行婚禮。上述情況大約占這批工人的一半,另一半還都沒有對象。沒對象不要緊,去當煤礦工人的事情一旦確定下來,他們的身價頓時倍增,都變成了香餑餑、甜饃饃。去給他們介紹對象的媒人或親戚,紛紛找上門去,給他們介紹一個又一個。拿做買賣打一個不太恰當?shù)谋确?,他們以前是賣方市場,東西在那里擺著,無人看,無人問,老也賣不出去。確定了煤礦工人的身份呢,他們一下子變成了買方市場,要挑來挑去,貨比三家,才能挑到一個比較滿意的。
從招工的來到這個公社,到分配名額、報名、目測、填登記表、造花名冊,再到招工者約一輛解放牌卡車,把這批工人拉走,前后不過一周時間。當?shù)氐霓r(nóng)民不習慣說一周,他們不知道一周是多少天。有人說一周就是一圈兒,他們還是不能理解,月有圓缺,圈兒有大小,一圈兒到底能圈住多少日子呢?他們也不習慣拿星期說事兒,認為正在學校里讀書的孩子們才會拿星期計時。農(nóng)人天天下地干活兒,早上頂著星星去,晚上披著星星歸,星星不息人不息,說什么星期不星期。如果有幾天時間,他們習慣說成五六天,或七八天。也就是七八天的時間吧,那些以前沒定住親的男孩子,差不多都找到了對象。
舉個例子吧。陳莊有一個男青年,弟兄四人,還有一個妹妹,他是家里的老大。老大當年都二十五歲了,還遲遲沒找到對象。他找不到對象的原因很明顯,一是家里只有三間土坯房,房子太少,也太破舊。將來四個弟兄分家,每人還分不到一間房。二是家里太窮,沒有存錢,也沒有多少存糧,連老鼠都不愿意到他們家里去。三是這家的男主人有些游手好閑,不太愿意為孩子們操心負責。他老婆催他托人為大兒子介紹對象,他竟然說誰生的兒子誰管,他不管。大兒子聽到招工的消息,偷偷給村支書家送去家里唯一的一只羊,才當上了工人。大兒子有幸當上了煤礦工人后,媒人不請自來,好像這家新栽了梧桐樹一樣。
有一個閨女,她爹是公社里的干部。他爹不是書記,也不是社長,只是一個干事。但干事也是干部,干的也是干部的事。農(nóng)村判斷一個閨女是否好看,并不看重閨女的長相本身,首先要看她家里有沒有人當干部,看她爹是不是公社的干部,或是不是大隊的支書。只要家里有人當干部,就會被人高看,不好看也是好看。有那窮人家的女孩子,哪怕長得如美玉無瑕,也往往會被埋沒,被人當成一塊泥巴。那個公社干部的閨女雖說個頭不高,皮膚也不白,就因為她身上有干部閨女的標簽,她的眼光就高起來,找對象就挑起來。別人給她介紹的對象不算少了,有當兵的,有大隊支書的兒子,還有會拉弦子的青年,她一個都沒看上。她心里預定的有一個目標,要找一個當工人的人。在她看來,當工人的人,就是公家的人、國家的人。她爹是國家干部,她至少要找一個國家工人。她之所以咬定這個目標,還有一個原因,她在那個年代,曾到縣城當過兩年多紡織工人。當工人期間,她每天身穿胸前印有紅字的工作裙,頭戴白色的工作帽,開飯時去食堂吃飯,那是相當神氣,感覺很是不錯。她原以為自己會當一輩子紡織工人,不料下放一刀切,就把她又切回了老家。煤礦到他們公社招工的事,她也聽說了。只可惜,煤礦只招男工,連一個女的都不要。她恨不能女扮男裝,當一個新的花木蘭??伤靼?,花木蘭的故事是文人編出來的,只能發(fā)生在戲里,不可能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里。聽戲的人誰愿意相信,別人信就信吧,反正她是不信。自己不能當煤礦工人,憑她的條件,找一個當煤礦工人的對象總該可以吧。有姥娘家的親戚給她介紹陳莊的陳青年,跟陳青年一見面,她心里就同意了。陳青年個子高高的,臉白白的,五官端端正正,長得不賴,比她想象的要好。她心里說,就是他了。但她表面上還端著,沒有說話。沒說話,就是沒有表示反對,就是同意。既然同意了,那就把釘釘在板上,去公社辦個登記手續(xù)吧。于是,在與陳青年見過面的第二天,二人就去公社的婚姻登記處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既然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陳青年和干部家的閨女就成了合法夫妻。男方家趁熱打鐵地提出,趁陳青年去當工人還沒有走,那就把婚結(jié)了吧,把天地拜了吧。
三
公社干部家的閨女名叫王國麗,陳莊的青年叫陳利明。王國麗跟陳利明認識才剛剛?cè)?,二人就要舉行成婚大禮,王國麗就要嫁到陳家,跟陳利明住在一起,這未免有些操之過急,未免太倉促一點兒吧。就算種一季小麥,從秋后播種、冬天雪藏,再到春天抽穗、夏季收割,前后還需要七八個月時間呢。一個人出生后,好不容易從幼兒長到少年,又從少年長成青年,哪能說結(jié)婚就結(jié)婚呢,哪能說開花兒就開花兒呢,哪能輕易從一個姑娘家變成一個媳婦家呢?可是,王國麗竟然同意了。
王國麗也知道了陳利明家房子少,家里窮,她不是很計較,她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張。她的看法是,就算家里房子多、房子好,趕個集,走個親戚,總不能把房子背在身上吧?誰會看得見呢?找對象是找人,還是人最重要。找個對象若是長得好,對象往她身邊一站,她臉上才有光。若兩個人一塊兒趕集,或一塊兒走親戚,對象長得有模有樣,才會得到別人的夸獎。陳利明家房子少,那怕什么。等當上工人的陳利明掙了工資,她讓陳利明把錢攢下來,他們再蓋新房就是了。王國麗知道,再過三天,陳利明就要背上行李出發(fā),到煤礦去了。這一走就是一年,要等到有探親假的時候才能回來。在一年十二個月時間里,陳利明一個人在外頭,會遇到春暖,也會遇到花開,會不會發(fā)生別的事呢?反正她和陳利明已經(jīng)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從法律上講,她和陳利明已經(jīng)是夫妻關(guān)系了,舉行婚禮不就是走一個形式嘛,不就是放放鞭炮,熱鬧一下,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知道嘛!王國麗不怕別人說閑話,不怕別人說她一心想嫁給工人,也不怕有人嘲笑她急于把生米做成熟飯,嘴是兩張皮,誰想說什么就讓他說去。如同女孩子長大了一定要嫁人一樣,儀式早晚都得走,早走晚不走,要走就走吧。
結(jié)婚典禮對王國麗來說,跟走一個過場差不多,她冷冷靜靜,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說不上高興,因為她和陳利明才認識三天,跟陌路相逢差不多,談不上有什么交往和感情。說不上不高興呢,因為習俗有規(guī)定,結(jié)婚是大喜事,她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不高興。好在她被人蓋上了紅蓋頭,一路蒙頭蓋腦,稀里糊涂,坐著花轎,就到了陳莊的陳家,成了陳家的大兒媳婦。
只過了三天,陳利明就和別的當上工人的人一起,到鎮(zhèn)上坐卡車走了。新婚燕爾的夫妻,通常都有一個蜜月期,把結(jié)婚的頭一個月說成蜜月。而陳利明和王國麗談不上過蜜月,時間所限,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一個月的十分之一。寶貴的三天,不知小兩口是怎樣度過的,也許驚心動魄、轟轟烈烈,也許云淡風輕、波瀾不起。臨別時,彼此都沒有表現(xiàn)出對對方的戀戀不舍,王國麗連到鎮(zhèn)上給陳利明送行都沒去。王國麗只是一再對陳利明說,到礦上安住事后,你要馬上給我寫信。
陳利明沒說話。
我讓你給我寫信,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陳利明這才“嗯”了一下。
你不是說你上過小學嘛,我看你到底會不會寫字,會不會寫信。王國麗自己是初中畢業(yè),她原來給自己定的找對象的標準,最好能找一個高中畢業(yè)生。如果找不到高中畢業(yè)生,至少得找一個和自己學歷相等的初中畢業(yè)生。找來找去沒找到,看在陳利明當了工人的份兒上,她只好降低要求,找了一個小學畢業(yè)的人。
寫信有那么重要嗎?
當然重要了。你一去幾百里,我成天見不著你的面,你要是不給我寫信,誰能證明你是我男人呢!
我從來沒寫過信,只能寫一下試試。
你以前沒干過的事多著呢,你以前還沒結(jié)過婚呢,這一次不是結(jié)了嘛。我讓你給我寫信,不是試一試的問題,是你必須寫的問題。而且,你不能讓別人替你寫,你必須親自動手給我寫。
你的要求還怪不少呢。為啥?
為啥還讓我明說嗎?你天天鉆地窟窿,我聽人說地底下黑得很,跟陰間差不多,大鬼小鬼都有。你要是不給我寫信報平安,我怎么能放心呢!
陳利明把王國麗看了看,再次確認,他的確有了老婆,的確有了牽掛他的人。他說好吧,等到了礦上安穩(wěn)下來,他就給王國麗寫信。他說他寫信可能寫不成句,要王國麗不要笑話他。
王國麗說,不會的。她問陳利明,有一句話叫見字如面,你沒聽說過嗎?
陳利明搖頭,說沒有。
看來你的文化水平是不行。見字如面,就是說,我只要看到你寫的字,就跟見到了你這個人一樣,念念你寫的信,就像跟你說話了一樣。王國麗又說,記著,你給我寫信,要寄到王家莊俺娘家的地址,信封上一定要寫成我的名字。千萬不要寄到陳莊。
那又是為啥?
你一走,我可能還要回到俺娘家去住。
那不太合適吧,俺娘還想著讓你幫她做飯呢!
你不在家,我住在這里干什么,天天一個人哭嗎!做啥飯,我不會做飯。在王家莊,都是俺娘做飯,我沒做過飯。
在陳利明去當工人的第二天早上,王國麗的婆婆果然把王國麗喊成他大嫂,讓他大嫂起來做飯。婆婆第一次在布簾子外面喊他大嫂,王國麗裝作還沒有睡醒,沒聽見。婆婆撩開布簾子,走進王國麗住的人們所說的洞房,再次喊他大嫂起床,讓他大嫂去做早飯。
對于婆婆擅自走進她所住的東間屋,王國麗有些不高興。在此之前,這間屋由公公和婆婆住,因為大兒子陳利明要結(jié)婚,公公和婆婆不得不臨時從東間屋里搬出來,搬到西間屋,和幾個孩子同住一間屋。因她和陳利明結(jié)婚結(jié)得比較倉促,陳家?guī)缀鯖]有給她籌備什么婚品。大床是舊的,據(jù)說是陳利明的曾祖母留下來的。鋪床席是舊的,席篾子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松懈。連床邊的土坯墻都未及重新泥一下,破得斑斑駁駁。房間有一口新箱子、兩條新被子,還有一床新單子,那都是娘家陪送的嫁妝。雖說新房不太像新房的樣子,王國麗既然住進來了,以后還會長期住下去,就不想讓別人再進來。她問,做啥飯?
你想做啥做啥。
我不知道做啥。
蒸點兒紅薯面鍋餅子,鍋底下再燒點兒紅薯茶,就行了。
我不會做。
那你會吃嗎?
王國麗聽出婆婆在說難聽話,在擺婆婆的譜兒壓制她,她可不吃這一套。她說,我吃也不會。
連吃飯都不會,那你怎么能長這么大呢!
我是俺娘把我養(yǎng)大的,不是吃別人的眼角子食吃大的。
那你還讓你娘養(yǎng)著你唄,你嫁人干什么,結(jié)婚干什么?
你這樣說話,不是攆我走嘛!一盆水潑在地上容易,收起來難。說了這話,你可別后悔。
婆婆覺出來了,這個娘家姓王的兒媳婦可不是個軟柿子,她氣得哼了一聲說,不就是仗著你爹是干部嘛!她把布簾子甩了一下,出去了。
四
王國麗起床后,梳了頭,洗了臉,對著窗臺上的一面圓鏡子,往臉上撲了一層香粉,還往兩腮涂了一點胭脂。閨女家出了門子,按由來已久的規(guī)矩,三天以后要回門,回到娘家去。她是在按回門的要求打扮自己,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以新人的面貌出現(xiàn)在娘家人面前。雖然丈夫陳利明去當工人不在家,但她工人家屬的身份,這是確定的。農(nóng)村有軍屬的說法,誰家有兒子參了軍,門口都會釘上一塊金屬牌子,上邊寫的是“軍屬光榮”。農(nóng)村沒有工屬一說,有兒子外出當工人的人家,門口當然也不會有工屬光榮的牌子。但人們心里都清楚,當軍屬只是名義上的光榮,當工屬卻有實惠上的意義。王國麗明白,陳利明剛?cè)ギ敼と?,還沒領(lǐng)到工資,不會往家里寄錢。王國麗作為一個工人的家屬,她相信,到了一定時候,陳利明一定會給她寫信,并一定會給她寄錢?,F(xiàn)在雖然還沒有收到陳利明的信,也沒有收到陳利明寄的錢,她心里的底氣已經(jīng)有了,臉上幾乎有了工人妻子的表情。
雖然一大早王國麗與婆婆鬧了點兒不愉快,回門臨出門時,她卻并沒有失禮。她把自己的衣物、化妝品等包進一只用紅細花布做成的小包袱里,跟正在灶屋拉風箱燒火的婆婆打招呼說,娘,我回門去了。
婆婆聽見大兒媳婦第一次喊她娘,早上生的氣頓時消了不少。她從鍋灶前站起,拍拍身上沾的草木灰說,這么早就回嗎?吃了早飯再回吧。
又說到吃飯,王國麗這次沒說她不會吃,只說不吃了,趁太陽還沒升高,走著涼快一些。
那好吧。等你回門回夠三天,我讓你的三兄弟去接你回來。
王國麗心說,三天以后,她回來不回來還不一定呢。她嘴上說,到時候再說吧。
回到王家莊的娘家,王國麗不再下地干活兒。在沒嫁人之前,她是生產(chǎn)隊的女勞力,每天都要聽著上工鈴的號令下地,掙工分。一個女勞力,干一天的滿分是八分。在好天好地的情況下,她每天都能掙八分。因為她干活兒從不惜力,干啥活兒下的都是滿勁。她沒有因為爹是公社的干部,就自己嬌自己,出工不出力。越是干部的閨女,越應該干出個樣子來才對。她沒有因為曾在縣里當過紡織工人,再回家當農(nóng)民就不樂意,種地就撲不下身子。脫下紡織工裝換上農(nóng)裝以后,她割麥、栽紅薯、掰棒子,照樣干得很好。從王家莊嫁到陳莊之后,王國麗就不再是王家莊生產(chǎn)隊的隊員,沒有資格繼續(xù)在王家莊生產(chǎn)隊掙工分。城里人有戶口的限制,你的戶口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工作、生活。農(nóng)村人很少聽說什么戶口不戶口,基本上沒有什么戶口的概念。就算有人偶爾聽到戶口之說,也有可能會把戶口理解成糊口。是呀,在這個村是靠種糧糊口,到那個村也是靠從土里刨食糊口,到哪里不要糊口呢?所以說,農(nóng)村人都沒有戶口本子,女孩子從這個莊嫁到那個莊,也不用白紙黑字地遷戶口。而實際上,戶口還是在起著作用。一個女孩子嫁到哪里,戶口跟著人走,等于自動把戶口轉(zhuǎn)移到了哪里。王國麗嫁到陳莊呢,她的戶口就到了陳莊,可以在陳莊的地里干活兒,掙工分。
在回門期間,王國麗哪里都沒去,只能天天守在家里,幫娘做點家務。
可是,王國麗剛拿起笤帚要掃地,娘說,擱那兒吧,我掃。她剛拿起針線要縫衣,娘說,你歇著吧,我縫。不知娘是心疼她,還是真的把她看成別人家的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感情涌上心頭,使她突然覺得很委屈,眼里涌滿了淚水。
不料眼淚也是惹不起的,從那以后,不管她是低頭還是抬頭,眼里汪著的淚水再也沒干過。只要她開口叫一聲娘,不管是跟娘說話,還是不跟娘說話,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涌流出來。以至剛回門第二天,她的雙眼就被眼淚浸泡得紅腫起來,腫得像兩顆桃子一樣。她不能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變成了這樣子。她也沒法勸自己,不知從哪里勸起。
娘也不勸她,頂多燒一碗雞蛋茶,給她喝,臥兩個荷包蛋,給她吃。
雞蛋茶放涼了,她一口都不喝。荷包蛋變硬了,她當然也不吃。只是眼淚流得更洶涌些。
王國麗難免會想起陳利明。那個成了她男人的陳利明,那個去遠方當煤礦工人的陳利明。新婚頭一晚,王國麗一開始不同意做那件事,說不興,太丟人。按陳利明的意見,要是不做那件事,婚不是白結(jié)了嘛。三天之后,他就要到外地當工人去了,這一去一年之后才能回來。三天時間很寶貴,還是歪好做一做好一些。陳利明求她,求得都快要哭了,她才勉強同意了。不料陳利明一開頭就有些收不住,做得連三趕四,連五趕六,好像要在三天之內(nèi)把一年的活兒都干完。有了如此難忘的經(jīng)歷,她對陳利明應該已經(jīng)很熟悉了吧!可不知為什么,當她想起陳利明時,陳利明像是在醒著,又像是在睡著;像是在走著,又像是在站著;像是離她很近,又像是離她很遠。她想起了陳利明的眉毛,卻想不起陳利明的眼;想起陳利明的鼻子,卻想不起陳利明的嘴。一會兒好像清清楚楚,一會兒又好像模模糊糊。一對鴛鴦一輩子在一起,一雙天鵝一輩子在一起??磥砣艘坏┙Y(jié)了婚,也應該天天在一起。倘若不在一起,光靠想,是想不清楚的,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不管怎么說,陳利明該安住事兒了吧,該給她寫信了吧。
王國麗回門回到第四天,她的婆家三弟,受公公婆婆的指派,到王家莊接王國麗回家。三弟正在鎮(zhèn)上的中學讀書,這天正好是個星期天,三弟可以接受接大嫂回家的任務。王國麗聽陳利明跟她說過,三弟很愛上學,學習成績也不錯。王國麗就是從鎮(zhèn)上的中學畢業(yè)的,如今三弟又在那所中學里讀書,她覺得三弟跟她的弟弟差不多,不由得對三弟產(chǎn)生了一種親近感。她主動跟三弟說了一會兒話,問到學校的幾位老師,還提到校園里的操場、蘋果園,還有甬道兩側(cè)的柳樹。王國麗當然要留三弟在家里吃午飯。她讓娘用麥面給三弟烙了蔥花兒油餅,搟了細面條,還炒了一盤雞蛋和一盤豆角。
吃完了午飯,三弟對王國麗說,大嫂,咱們回家吧。
王國麗聽見,三弟的聲音跟陳利明的聲音一模一樣,要是不看三弟,她還以為是陳利明在跟她說話呢。這都是遺傳基因在起作用,真是神秘而又神奇??赏鯂悈s對三弟說,你自己回去吧,我今天先不回去。
三弟的樣子有些為難,但他沒有問大嫂為什么。
王國麗解釋說,我在王家莊等你大哥的來信。我估計,再過一兩天,你大哥的信就該來了。
五
草該發(fā)芽兒的時候,一定會發(fā)芽兒。樹該開花兒的時候,一定會開花兒。世間的一切,都歸時間管著,時間到了,該發(fā)生的都會發(fā)生。時間不到,再著急也沒用。王國麗不著急,她對時間保持著足夠的尊重。她的計算是,陳利明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星期,她不會收到陳利明的來信。第二個星期,她也不一定能收到信。到了第三個星期,收到來信的可能性才大一些。這是因為,到煤礦的第一個星期,陳利明都在接受礦上的安排,一切都忙忙亂亂,不可能靜下心來給她寫信。到了第二個星期的后半期,陳利明才有可能消停下來,才會想起給她寫信。就算第二個星期寫了信,郵路長,平信走得慢。一路輾輾轉(zhuǎn)轉(zhuǎn),第三個星期能收到陳利明的信就算不錯。
王國麗雖然是這么算的,但時間剛過去了一個星期,她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念頭似的,就開始盼望陳利明的來信。王國麗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老師曾教過同學們怎么寫信,老師教的不過是寫信的格式。比如:不管給誰寫信,姓名和稱呼一起頭要頂格寫。信的落款處,一定要寫上自己的名字,并注明寫信的年月日。寫信的格式是知道了,可王國麗長這么大,還從來沒給別人寫過一封信,也沒收到過任何人給她寫的信。是呀,她活動的范圍不過巴掌那么大,所認識的人都在附近住著,低頭看不見,抬頭就看見了,有啥事,有啥話,當面說就是了,干嘛要寫信呢!信是距離的產(chǎn)物,人與人之間拉開了一定的距離,才會通過寫信的方式溝通信息,并交流感情。比如她和陳利明吧,兩個人結(jié)婚了,卻不得不分開,一個奔向遠方,一個留在家里。他們怎么保持聯(lián)系呢?只能通過書信往來這種方式。王國麗之所以要找一個在外面當工人的人,別的諸多條件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冥冥之中,她是不是希望讀信和寫信呢?除了過物質(zhì)生活,通過讀信和寫信,她是不是也想過一下精神生活呢?
一個星期過去了,王國麗沒收到陳利明的信。
兩個星期過去了,王國麗還是沒收到陳利明的來信。
第三個星期眼看也要過去了,王國麗幾乎有些望眼欲穿,仍沒得到陳利明的半點信息。
王國麗知道,鎮(zhèn)上郵政所的郵遞員,都是騎著自行車下鄉(xiāng)送信。自從開始盼望陳利明的信,她對騎自行車的人就格外留意。每看到村口的路上有騎自行車的人,她都要看看那個人是不是郵遞員。直到看清楚騎自行車的人不是郵遞員,她才不看了。
王國麗知道,郵遞員穿的衣服是綠色的,騎的自行車也是綠色的。因盼信心切,她變得對綠色格外敏感,甚至對綠色有些親切。陳利明當工人走的時候是初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中秋。初秋時節(jié),遍地的莊稼正在生長,到處都是綠色。到了中秋呢,已經(jīng)成熟的莊稼綠色更濃。看著滿地綠色的莊稼,王國麗有時會產(chǎn)生錯覺,以為郵遞員騎車騎到莊稼地里去了,把自己變成了一棵莊稼。
王國麗還知道,郵遞員下鄉(xiāng)送平信時,一般只送到各大隊的隊部。王國麗娘家所在的王家莊,就是一個大隊,大隊部就設(shè)在王家莊。她一走一走,就走到設(shè)在莊子外頭的大隊部里去了。大隊會計是她的一位堂哥,她問堂哥,最近有沒有她的信?堂哥說沒看到。堂哥微笑著問她,是不是在等妹夫的信?對于妹夫的說法,王國麗還不太習慣,說他叫陳利明。堂哥讓王國麗放心,要是有她的信,一定會派人及時送到她手上。
然而,四個星期都過去了,初為人妻的王國麗仍沒有收到丈夫陳利明的信。這是怎么了?這是為什么?王國麗這才有些急了,有些坐不住了。陳利明臨行時,她跟陳利明說得好好的,讓陳利明及時給她寫信。陳利明也答應了給她寫信,怎么就收不到陳利明的信呢?一個人說話不算話,誠信何在!王國麗懷疑,也許陳利明把信寄到陳莊去了,寫的是他爹的名字。
于是,王國麗到陳莊去了。她回到婆家,一見到婆婆,上來就問,陳利明來信了嗎?
婆婆說,沒有,連他的一根信毛尾都沒看見。這孩子,一走就把爹娘忘了,真是白養(yǎng)他了。怎么,他也沒給你寫信嗎?
王國麗沒回答陳利明給她寫沒寫信,到她住的東間屋去了。往床上一看,她未免有些生氣。床上放的新被子被折疊起來,放在木箱的箱蓋子上。床上胡亂扔著的被子,是公公婆婆所蓋的粗布印花被子。不用說,在她回娘家期間,公公婆婆又睡到了這張大床上。這有點兒太不講規(guī)矩吧?太不像話吧!她大聲問,這是咋回事兒?
婆婆進東間屋來了,臉上很窘迫的樣子,她說,我看你老也不回來,到夜里老鼠老在你們的床上跑來跑去,我就臨時睡過來了,權(quán)當幫你們嚇嚇老鼠。婆婆沒有說到王國麗的公爹,好像只有婆婆一個人睡了過來。王國麗才不相信呢。他們兩口子在這張大床上生了兒、育了女,睡習慣了,見床空著,就又睡了過來。
王國麗說,有你們這樣辦事兒的嗎?要是讓別人知道了,還不笑話死!
他大嫂,你別生氣,你一回來,我馬上把被子抱走。婆婆說著,把打有補丁的粗布被子窩巴窩巴,抱到西間屋去了。
王國麗沒有把自己的新被子從箱蓋子上抱下來,一轉(zhuǎn)身就往大門外面走。
他大嫂,你還要走嗎?婆婆問王國麗。
我去鎮(zhèn)上趕個集。
六
王國麗來到了鎮(zhèn)上的郵政所,在柜臺外面問郵政人員,請問,有我的信嗎?
郵政人員在柜臺里面坐著,正在往信封的郵票上蓋郵戳,蓋得砰砰響。他抬頭看了王國麗一眼,問,你叫什么名字?
王國麗。
要是有你的信,郵遞員會給你送去。
我丈夫在煤礦當工人,都去了一個多月了,還沒往家里寫信。王國麗見郵政人員對她有些愛答不理,就說出了她父親的名字,并說她娘家是王家莊的。
郵政人員對她的態(tài)度果然好一些,他說,這么長時間不給家里人寫信,是不太合適。你可以給他寫信呀,可以批評他嘛。
我還不知道他的地址。咱公社那一批去當煤礦工人的有十好幾個呢,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往家里寫信的。
好像有,昨天有一封寄到趙莊的信,就是從煤礦寄來的。
你能記得具體地址嗎?
郵政人員搖頭,那我可記不住。
那我去趙莊把地址抄下來。
王國麗來到趙莊,打聽著找到收到煤礦來信的人家,抄下煤礦的地址,回到家就坐下來開始給陳利明寫信。因她心里沒好氣,信一開頭就是質(zhì)問的口氣。她說陳利明,你走了都一個多月了,為什么不給我寫信?我天天盼著你的信,從天明盼到天黑,又從天黑盼到天明,眼都快盼瞎了,也沒盼到你的信。你臨走的時候,咱們說得好好的,你一安頓下來,就給我寫信。你說的話講的話,難道都忘了嗎!去當工人的,也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家都往家里寫了信,你為啥不寫?我跑到趙莊,才抄來了你們煤礦的地址,你看我這事兒辦得多丟人!我來問你,難道你當上了國家的工人,拿到了國家的工資,吃到了國家的糧食,就把我忘了嗎?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你不給我寫信,我先給你寫信,我稀罕你,巴結(jié)你,行了吧!收到我的信后,你必須及時給我回信。我限你一個星期時間,在一個星期內(nèi)如果我再收不到你的信,我就跟俺爹借點兒路費,到煤礦去找你,看看你到底還認識不認識我!
讓王國麗沒想到的是,她剛把信寄走第三天,就收到了陳利明的信。王國麗有些高興,心說,看來人該生氣的時候是得生點兒氣,該發(fā)脾氣的時候是得發(fā)點兒脾氣,不然的話,別人就不把你當回事。這不,她剛在信里把陳利明質(zhì)問了一通,陳利明就害怕了,及時給他回了信。等她把信封拆開,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卻原來,陳利明給她的并不是回信,而是來信,來信里,陳利明一句都沒說收到了她的信。兩封信好像兩股道上跑的車,一輛車往礦上開,一輛車往家里開,兩輛車在中途并沒有碰面,沒有任何交接。陳利明的信寫得比較簡單,口氣很平和。陳利明在信里說,他一到礦上,礦上就給他們發(fā)了工作服、膠鞋,還發(fā)了毛巾、肥皂和手套,一切都很好,讓王國麗不要掛念他。陳利明還說,他一到礦上下井,就開始上夜班,夜里下井,白天睡覺。他一睡就是一整天,就沒有顧上寫信,請王國麗諒解他。在信的最后,陳利明寫了一句話,既讓王國麗覺得有些可笑,又以此得出判斷,這封信的確是陳利明自己寫的?!澳銘堰\了嗎?”這是陳利明的原話。陳利明一定是不會寫“懷孕”的“孕”,就寫成了“運動”的“運”。下面帶“子”字的“孕”,不是帶“走”字的“運”。兩口子在一塊兒的時間一共才三天,哪能那么容易懷孕!
王國麗沒有馬上給陳利明寫回信,她要等到陳利明收到她的信,給她寫了回信,她再給陳利明寫回信也不遲。這一次陳利明沒讓她失望,幾天后就給她回了信。陳利明說收到了她的信,夸她的字寫得很好看,語句也很通順。陳利明再次解釋了沒有及時給她寫信的原因,表示對不起她。陳利明說,他其實很想念王國麗,每天都想,睜眼閉眼都在想,做夢還夢見了王國麗。王國麗如果能到礦上找他,他當然很歡迎,很高興。
收到陳利明的回信,王國麗心里踏實多了。已經(jīng)有陳利明的兩封信在手,她不必再急著給陳利明寫信。在莊上遇見熟人,有人問她,陳工人給你來信了嗎?
來了。王國麗回答。
陳工人先給你寄信,接著就該給你寄錢了。
我還沒想那么多。
煤礦工人工資高,你就等著享福吧。
王國麗當然不會去礦上找陳利明,她在信上說的不過是氣話。她沒有去礦上的路費,哪能真的跟爹借錢,哪里張得開口。還有,陳利明剛?cè)サV上當工人不久,她追著陳利明就到礦上去,顯得太離不開男人了吧,難道八輩子沒見過男人嗎?至于陳利明給她寄錢的事,她以前還真的沒想過。莊上的熟人不知道陳利明的名字,只知道陳利明是陳莊的,姓陳,就把陳利明叫成了陳工人。這種叫法讓王國麗覺得有些可笑。陳利明以前是農(nóng)民,難道可以叫陳農(nóng)民嗎?她現(xiàn)在還是農(nóng)民,難道可以把她叫成王農(nóng)民嗎?別管怎么說,人家把陳利明叫成陳工人,還是強調(diào)了陳利明的工人身份和社會地位。當工人嘛,就要掙工資,這是肯定的。是別人的話提醒了她,她想,陳利明確實應該給她寄錢。
再給陳利明寫信,王國麗就提出,陳利明每月掙了工資,除了自己吃的、用的,剩下的錢應該寄給她。她收到錢后不會隨便動,要攢下來,留著買磚、買瓦、蓋房子。陳利明家弟兄四人,只有三間房子,將來肯定不夠住。等他們攢夠了錢,另外蓋了新房,就搬到新房子里住,把三間舊房留給三個兄弟。她提到,她回門后回到陳莊的家里一看,趁她不在家的時候,爹娘竟然又睡到那張大床上去了,太不像話!這都是因為家里太窮,房子太少,床也太少,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所以房子必須蓋,不蓋新的房子,家里今后的日子就沒法過。她特別囑咐陳利明,千萬不要把錢寄給陳爹。她聽別人說過,陳爹是個手里存不住兩毛錢的人,也是一個不顧家的人,錢一旦到了他手里,三花兩花就會花光。在信的最后,王國麗沒有回答陳利明提出的問題。陳利明在懷孕的事情上寫了別字,她要當成一個笑話,等陳利明回來探親的時候再當笑話說。
七
兩個月后,王國麗收到了陳利明寄來的錢。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一直把匯款單送到了王國麗家的大門口,高喊著王國麗收錢。
王國麗應著來啦來啦,趕緊迎到大門外,簽名把匯款單收下。第一次收到從外面寄來的錢,跟天上掉下來的錢差不多,王國麗高興得臉都紅了。她看了看匯款單上的錢數(shù),是二十元。王國麗覺得錢很不少,對她來說幾乎是一筆大錢。她當紡織工人那會兒,一個月的工資才十幾塊錢,兩個月才掙二十多塊錢。她這一次就收到了二十塊錢。她捏在手里的雖說還是匯款單,而不是現(xiàn)錢,她一拿到鎮(zhèn)上的郵政所,立馬就可以換成現(xiàn)錢。這讓她覺得陳利明很聽話,對她很不錯,她嫁給陳利明,真是嫁對了。要是陳利明在她跟前,她也許會主動親陳利明一下。
王國麗去鎮(zhèn)上郵政所取回的錢是兩張,一張十元,兩張二十元。她把錢攥在手里,又把手揣進褲兜兒里,在集市上走了一圈,什么東西都沒買,連一分錢都沒花。
王國麗的婆婆到王家莊來了,在王家院子里一見到王國麗就問,他大嫂,我聽說他大哥打錢來了?
你聽誰說的?
我聽王家莊的人說的,說利明一下子寄來了二十塊錢。
王國麗沒有否認陳利明寄來了錢,她說誰的嘴這么快?
婆婆說,見面分一半,我也不說多要,把錢分給我們十塊吧。我生了他,養(yǎng)了他,他現(xiàn)在能掙錢了,總該給他爹娘花點兒吧。
那不可能!
你公爹聽說利明給你寄來了錢,氣得亂蹦,在莊子里轉(zhuǎn)著圈兒罵利明,罵利明忘恩負義不孝順,娶了老婆忘了爹娘。他叫著喊著,要來王家莊跟你要錢,我怕他跟你鬧事兒,怕他說話嘴不把門,死活拽著攔著,才沒讓他來。他要是來了,聽你把分錢的門封得這么死,不知道他撒潑會撒成什么樣呢?
不是我不分給你們錢,是陳利明寫信對我有安排,說他寄回的錢不能亂花,要攢下來蓋房子用。等攢得差不多了,趁他哪年回來探親,就開始蓋房子。他寄回的錢,要是像放在篩子里一樣,來一個漏一個,來兩個漏一雙,等他回來,我怎么跟他交代呢?
利明說攢錢蓋房子我贊成。他下面的三個弟弟也一年比一年大,哪個不得尋家里人呢,哪個不得成家呢?只是以后的日子是日子,眼巴前兒的日子也是日子,哪天的日子都得過,都得從天明過到天黑,再從天黑過到天明。只要過日子,每天總得吃鹽吧,總得點燈吧。不瞞他大嫂說,家里連買把咸鹽的錢都沒有了,連買洋油的錢都沒有了,眼看就要吃淡飯,眼看夜里就沒燈可點,不然的話,我也不會來這里跟你張口要錢。
王國麗把婆婆看了看,眉頭有些皺。她懷疑婆婆是在向她叫窮,說的不一定是實話。她見婆婆上身穿的是一件帶大襟的黑粗布夾襖,兩個肩頭打的有補丁,衣襟下面打的也有補丁。婆婆下身穿的是一條黑粗布單褲,褲子上上下下打的補丁更多。婆婆穿的一雙布鞋,鞋上倒是沒打補丁,只是婆婆腳上沒穿襪子,鞋口露出了黑黑的腳面。她對婆婆說,你先回去吧,錢的事兒等我想想再說。
婆婆發(fā)現(xiàn)王國麗在看她,頓時變得不自在起來,她說,別管怎么說,我到你們家來,也算是來走親家,我空著兩只手來,可是有點失禮呀!我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穿得跟要飯的一樣,不用你說,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兒丟人哪!婆婆說著,眼里涌滿了淚水。
王國麗見婆婆眼里含了淚,心一軟,才松了口,她說,我不能給你十塊,頂多給你五塊。
給五塊也行,也算我沒有白跑一趟。
王國麗說,我取回來的二十塊錢,都是十塊錢一張的整錢,還沒有換成零錢。等我哪天換成零錢,才能給你。
婆婆的樣子像是有些失望,說,那我今天還不是白跑一趟嘛!
王國麗的娘在堂屋里聽見了她女兒和婆婆所說的話,從屋里走了出來,對王國麗說,要不這樣吧,我借給你五塊錢,你先給你婆婆吧,省得你婆婆再跑一趟。說罷,回到屋里,拿出了五塊錢零錢。零錢是三張,兩張兩塊的,一張一塊的。錢都有些舊,舊得皺皺巴巴。娘沒有把錢直接交給親家母,而是遞給了王國麗,說,咱丑話說在前頭,這五塊錢可是我借給你的,等你把錢換開,還得給我。
你當了好人,我當然要把錢還給你,一分錢都不會少。王國麗從娘手里接過零錢,遞給了婆婆。
婆婆接過錢,像是怕錢扎翅膀飛走一樣,趕緊把三張錢窩在一起,攥在手心里。
娘對王國麗說,趁你婆婆來,你干脆跟她一塊兒回去吧。
王國麗心里沉了一下,說,你是煩我了嗎,是在攆我走嗎?
娘說,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我是想讓你去陳莊掙工分,掙了工分好分糧食。
我不去掙那個工分,干一天活兒掙的工分,等分成糧食,一天還不合兩毛錢呢!
好好好,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不管你在王家莊住到啥時候,只要有你弟弟妹妹吃的,就有你吃的。
第二天,鎮(zhèn)上逢集,王國麗拿上一張整錢,到集上去換零錢。她要把娘借給她的五塊錢及時還給娘,省得娘老惦記著。要把整錢換成零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鎮(zhèn)上沒有儲蓄所,更沒有銀行,沒有把整錢換成零錢的地方。而要把整錢換成零錢,只能通過在集市上買東西,付給賣家整錢,讓賣家找回零錢。王國麗看到街邊蹲著一個賣雞蛋的婦女,雞蛋在竹籃子里放著,大約有二三十個。雞蛋白花花的,每一顆雞蛋都很新鮮。王國麗也蹲下來,問婦女雞蛋咋賣的。婦女說三分錢一個,要是買得多,五分錢兩個。王國麗說不貴,那就買十個吧。她像是要考一下婦女的計算能力似的,問,十個雞蛋多少錢?婦女果然算錯了,說十個雞蛋三毛錢。王國麗說,看看,算錯了吧。兩個雞蛋五分錢,一個雞蛋就是兩分五,十個雞蛋兩毛五才對。婦女臉上紅了一下,承認自己算錯了。王國麗也提了一只竹籃子,婦女開始往王國麗的竹籃子里拾雞蛋。王國麗心想,她天天在娘家吃飯,給家里買點兒雞蛋,也算做點貢獻。婦女邊拾雞蛋邊說,我看你像個有錢人,這些雞蛋干脆你都要著吧,一共才二十八個。
王國麗說:我哪里是有錢人,我可買不了那么多。婦女數(shù)夠十個雞蛋,王國麗掏出十塊錢,讓婦女找錢吧。婦女吃了一驚似的,一下子愣住了,說,喲,這么大的錢,我可找不開。
你出來賣雞蛋,怎么不帶點零錢呢!
我是帶零錢了,我?guī)У牧沐X一共才七分錢。
那我就不能買你的雞蛋了,你找不開錢,可不能怨我。王國麗把雞蛋一一撿起,又放回婦女的籃子。
婦女的樣子像是有些失望,問,你是陳莊的吧?
王國麗說,是的。
那我聽說過你,怪不得你這么有錢呢。
王國麗又看見一個賣包頭白菜的老大爺,老大爺賣的白菜是用架子車拉來的,有十幾棵。白菜像是剛從菜園里拔出來的,每一棵白菜的葉子都包得很結(jié)實,看上去瓷丁丁的。王國麗問老大爺白菜多少錢一斤,老大爺說二分錢一斤,讓王國麗買一棵吧。王國麗說,她看著白菜不錯,是想買一棵。老大爺抱起一棵白菜,剛要放到秤盤子里約斤兩,王國麗讓老大爺別急,說她帶的錢是一張十塊頭的,問老大爺找開找不開。老大爺一聽就搖頭,說找不開,他才賣出去兩棵白菜,只賣了三毛多錢。王國麗說,那就回頭再說吧。
王國麗只好到商店里去。商店是國營的,所賣的商品比較多,錢也比較多,只要多少買點兒東西,把整錢換成零錢不成問題。那么,王國麗買點什么東西呢?錢被婆婆要走了五塊,剩下的錢她也要花一點兒,不然就對不住自己。她想的是,她不買則已,要買就買別的農(nóng)村婦女不買的東西,或買不起的東西。只有在買東西方面和別的農(nóng)村婦女拉開距離,才能顯出他們家有掙工資的人,別人才知道她是工人家屬。她在商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挑來挑去,最終選中了三樣東西——一條紅圍巾、一塊手絹、一雙襪子。別的婦女買圍巾,一般是買方巾,她買的是紫紅的長條圍巾。別的婦女很少買手絹,日常所用的是被說成驢皮布的粗布手巾。她買的手絹是白細布,上面印的是牡丹花。她買的襪子是尼龍的,彩色的。以前她從沒有穿過尼龍襪子,穿的都是用棉布縫成的襪子,或是用棉線織成的襪子。她見過學校的女老師和商店的女營業(yè)員穿的尼龍襪子,那是又漂亮又結(jié)實,很讓人羨慕。好了,她現(xiàn)在也有了尼龍襪子。
八
秋風一涼,王國麗就把紅圍巾圍在脖子里,并把彩色的尼龍襪子穿在腳上。她圍圍巾的辦法是,圍巾從脖子里繞過,一半搭在前胸,一半拖在后背。有風吹來,會把拖在后背的圍巾吹到前面。她抓到圍巾,再甩到后面去,很瀟灑的樣子。她有時會把手絹掏出來,有汗無汗都在鼻尖上搌一搌,再把手絹裝回口袋。她的手絹是折疊在一起的,疊得方方正正,從不全面展開。在戲臺上唱戲的人,手里一般都持有道具。王國麗的手絹,也像是一個道具,象征意義大于實用意義。她從集市上走過,有人會認出她來,說這是誰誰誰,她男人在外面當工人。王國麗聽到了別人對她的議論,臉上的驕傲又增加了幾分,走起路來,不知不覺間也帶了節(jié)奏。
王國麗和陳利明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陳利明沒有回老家過年。陳利明給王國麗寫信,說礦上過年不放假,還要天天下井挖煤,要過革命化、戰(zhàn)斗化的春節(jié)。第二個春節(jié),陳利明仍沒能回老家,他給王國麗寫信解釋,現(xiàn)在全國各地缺煤的地方很多,礦上過年不但不停產(chǎn),還要大干、苦干、奪高產(chǎn)。為了鼓勵職工們節(jié)日期間堅守崗位、持續(xù)生產(chǎn),礦上給礦工發(fā)雙工資。
按當?shù)剞r(nóng)村的規(guī)矩,出嫁的閨女不許在娘家過年,只能在婆家過年。閨女一長大就是人家的人。既然成了人家的人,必須在人家過年。在過年期間,王國麗不得不硬著頭皮,回到婆家。第一年過春節(jié)還罷了,因為陳利明去當工人還不到一年。第二年過春節(jié),陳利明仍不回還,王國麗就有些不悅。兩個人結(jié)了婚,卻不在一起過,這跟不結(jié)婚有啥區(qū)別呢?一年不在一起,兩年還不在一起,說得難聽一點,這跟守寡有什么兩樣呢?這真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嫁給當工人的,花錢是方便一些,可兩口子分居兩地,井水夠不著河水,也不是長久之計啊??磥斫o煤礦工人當老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王國麗從過小年那天回到婆家,過罷年三十,又過罷大初一,趁著正月初二回娘家走親戚,王國麗又在娘家住下了。
在這年的麥子快要成熟的時候,當布谷鳥在麥田上空飛來飛去鳴叫之際,陳利明請了探親假,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王國麗是以埋怨的口氣,歡迎陳利明歸來,她說,你還知道回來嗎?你還知道家里有老婆嗎?我以為你早就把我忘了呢!
陳利明只是笑,笑了還笑。
當?shù)厝俗x字發(fā)音,不把“國”念“國”,而是念成“乖”,那么,陳利明一開始把“王國麗”喊成“王乖麗”,后來喊成“乖麗”。這次回來,陳利明把麗也省略了,把王國麗喊成了乖。乖,乖,你怎么這么乖呢,你真是我的好乖乖?。?/p>
王國麗表現(xiàn)得是很乖,對陳利明幾乎是有求必應,百依百順。她記得,陳利明第一次給她寫信,問她懷孕沒有。拿陳利明寫別字打趣之后,她這次要爭取懷上陳利明的孩子。等有了孩子,孩子就可以和她在家里做伴兒。
陳利明的探親假只有十二天,還沒等王國麗確認自己是不是懷孕了,陳利明就又該回到礦上去了。王國麗有些不舍,就哭,哭了又哭??奁?,王國麗再次提出蓋房子的事。陳利明支持王國麗蓋房子的想法,表示他會繼續(xù)給王國麗寄錢。
陳利明走后,王國麗開始用攢下的錢買磚,買瓦,買梁,買檁,籌備蓋房所需的材料。她沒有再回到娘家,把所買的建房材料都碼放到婆家的院子里。為防止小偷兒偷材料,每買進一批磚瓦,她都要在碼放整齊的磚瓦上撒上一些石灰水,給磚瓦做上專屬標記。
王國麗這次真的懷孕了,頭胎生下了一個女兒。王國麗寫信向陳利明報喜,并讓丈夫給女兒起名字。丈夫給女兒起的名字叫陳喜梅。丈夫在信里說,梅是梅花的梅,也是煤礦的煤,他希望女兒既喜歡梅花,也喜歡煤礦。
趕上村里大搞排房化,要重新規(guī)劃和分配一批宅基地,王國麗就在老宅以外的村子東頭要到了一塊新的宅基地。等陳利明第五次回家探親的時候,在王國麗的操持下,所建的新房已接近完成。新房坐北朝南,是四間。三間堂屋,一間灶屋。房子不是混磚到頂,里層是土坯,外層才是青磚,這樣的房子叫外包青。房頂上覆的也不是全瓦,三分之二是麥草,三分之一是細瓦,這樣的房頂叫瓦剪邊。在當?shù)囟嗍峭僚鞣亢筒莘康那闆r下,能蓋一套這樣的新房已經(jīng)相當不錯。一家蓋外包青、瓦剪邊,三鄉(xiāng)五里的人都會知道。之所以能蓋得起這樣的新房,還不是因為他們家有人在外面當工人,月月能掙工資。要是光靠工分分糧賣錢的話,恐怕到猴年馬月都蓋不起房子。新房剛一蓋好,王國麗就帶著女兒喜梅,迫不及待地從老房子里搬了出來,住進了新房,成了另一戶人家。
喜梅三歲時,王國麗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陳利明期望王國麗能生一個男孩兒,他預先給男孩兒起的名字叫陳喜剛。當陳利明得知王國麗所生的又是一個女孩兒時,有所不喜,拒絕給第二個孩子起名字。丈夫不給二女兒起名字,王國麗就自己為二女兒命名,她起的名字中間仍帶一個喜字,叫陳喜蓮。
應該說喜蓮的出生正當時,因為人民公社的建制取消了,生產(chǎn)隊解散了,實行分田到戶。分田是按人頭分,誰家的人口多,分到的田就多,人口少,分到的田就少。這個地方是平原,田疇平坦,河網(wǎng)縱橫,氣候溫和,很適合人口的繁衍和增長。但土地是不會增長的,原來是多少土地,幾百年幾千年之后仍是多少土地。由于人多地少,按人頭分田時,每個人才合一畝地多一點。如果家里只有王國麗和陳喜梅母女倆,她們只能分到兩畝地多一點,有了陳喜蓮的出生呢,他們家就是三口人,一下子多分到一畝多地,加起來是三畝多地。王國麗懂得土地的重要,她高興得差點放了一掛鞭炮。
土地歸生產(chǎn)隊的大集體那會兒,人人都不覺得土地是自己的,跟土地親切不起來。一旦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戶,土地好像才真正到了他們的懷抱,他們對土地百般愛護,怎么親都親不夠。大家種田像開展比賽一樣,看誰更勤勞,對土地付出更多。看誰家的莊稼長得更好,打的糧食更多。
王國麗是個要強的人,在種地方面,她當然也不甘落后。每季種莊稼,從整地、播種、施肥、打藥、澆水,到收割、運輸、打場、儲存等,都做得井井有條,一絲不茍。公公婆婆指望不上,弟弟妹妹也幫不上她的忙,只有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忙里忙外,家里一把,地里一把。她是一個女人,在種地方面不得不把自己當男人使。那時還沒有收割機,割麥全靠人工。烈日當頭,當她一個人在地里割麥,累得汗流浹背幾乎暈倒的時候,難免想起丈夫陳利明,心想,要是陳利明回家?guī)退铥溇秃昧恕j糇拥臅r候,也是只有她一個人。雖然她把兩個孩子都帶到了地里,但孩子的手還夠不到長在玉米棵子上的棒子,她只能讓喜梅看著喜蓮在地頭玩。玉米種得很密,長得也很高,鉆進玉米地,像鉆進一片樹林。有一次正掰著棒子,她突然產(chǎn)生一種無助感和孤獨感,心想,陳利明要是跟她一塊兒掰棒子該有多好。一座長滿荒草的孤墳陡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恐懼之后,她對找一個當工人的當丈夫有一些反思,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夫妻倆還是相隨相依,生活在一起好一些。這樣兩地分居,天各一方,何年何月才是盡頭呢!
九
陳利明再次回家探親,給王國麗帶回了好消息,國營煤礦有了新的政策,煤礦工人的老婆、孩子可以農(nóng)轉(zhuǎn)非。政策明確規(guī)定,煤礦工人凡是在井下生產(chǎn)一線干滿十年者,在井上生產(chǎn)二線干滿十五年者,他們的配偶和子女就可以從農(nóng)村轉(zhuǎn)出來,轉(zhuǎn)到礦區(qū)去生活。
王國麗沒有聽說過農(nóng)轉(zhuǎn)非這個詞,她問陳利明,啥是“農(nóng)轉(zhuǎn)非”,“非”是哪個“非”?
陳利明把礦上領(lǐng)導的解釋轉(zhuǎn)達給王國麗,說所謂“農(nóng)轉(zhuǎn)非”,就是從農(nóng)業(yè)戶口轉(zhuǎn)成非農(nóng)業(yè)戶口,也就是說,過去是農(nóng)民,一轉(zhuǎn)成非農(nóng)業(yè)戶口,就不再是農(nóng)民了。陳利明說,“非”是“非?!钡摹胺恰?,“非”的意思就是“不是”的意思。
“非?!钡摹胺恰蔽艺J識,我還以為是“飛翔”的“飛”呢!
你理解成“飛翔”的“飛”也可以,你一翅子從農(nóng)村飛到了煤礦,可不是等于飛翔嘛!
我們娘兒三個是從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成城鎮(zhèn)戶口嗎?
文件上說的是農(nóng)轉(zhuǎn)非,不是農(nóng)轉(zhuǎn)城,意思差不多吧。
我的天爺,這個消息帶給王國麗的可是天大的驚喜。她一直不甘心當一輩子農(nóng)民,一心想脫離農(nóng)村,當一個城里人。她之所以要嫁給陳利明,看中的就是陳利明的非農(nóng)民身份。由于陳利明是個工人,他們家總算有一個人脫離了農(nóng)村。王國麗還聽說,等到陳利明到了退休年齡,就可以有一個子女頂替陳利明參加工作。這也是她愿意嫁給陳利明的另一個原因。這下好了,徹底好了,好到家了,不光陳利明脫離了農(nóng)村,他們?nèi)叶紝⒏鎰e農(nóng)村。她問陳利明,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陳利明說,我連喊你三聲“乖”,如果你每一聲都答應,就說明你不是在做夢。
那你喊我吧。
陳利明連喊了三聲“乖”,王國麗答應了三聲,一聲比一聲脆生。答應過三聲之后,乖一頭扎進陳利明的懷里去了。
陳利明說,我這次回來,順便到鎮(zhèn)上辦一下轉(zhuǎn)移手續(xù),你和孩子就跟我走吧,咱們到礦上去住。
說走就走嗎?我思想上一點準備都沒有,覺得有點兒突然哪!
什么突然,我每回休完探親假要回到礦上去,你不是把枕頭都哭濕嘛,不是要求跟我到礦上去嘛。這一下正好達到了你的要求,你可以長期在礦上住,咱們可以天天在一起。
那咱省吃儉用辛辛苦苦蓋下的房子,說不住就不住了嗎?還有咱家里的三畝多地,說不種就不種了嗎?
陳利明說,房子還是咱們的,咱們什么時候想回來看看,打開房鎖就能住。趁礦上的家屬樓里還有一些空房,你和孩子去了就有房住。要是去晚了,別的家屬把房子住滿了,咱們就沒有房子住了。你在陳莊是住平房,到了礦上住樓房,一步一步往上走,不是更好嘛!至于土地嘛,既然你和孩子的戶口遷走了,就不再屬于這個地方的人,土地就會被村集體收走,分給別的人家去種。
王國麗塌下眼皮,不說話了。
乖,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在想,我這一輩子嫁給你,真是嫁對了。
廢話,你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呢?我這一輩子能娶到你,也是娶對了。
陳利明對王國麗說道,他有一個好哥們兒,他們同一年參加工作,一直在同一個采煤隊和同一個工作面挖煤,跟共患難的弟兄差不多。就在上個月的一天夜里,工作面天頂上的一塊石頭落下來,一下子就把那哥們兒砸沒了。要是那哥們兒還活著的話,他的老婆和孩子也可以農(nóng)轉(zhuǎn)非轉(zhuǎn)到礦上。人一沒,就把老婆孩子落下了。
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我害怕!王國麗跟陳利明商量,臨搬到礦上之前,他們要辦兩件事,一是請村里的干部們吃頓飯、喝頓酒,感謝干部們對他們家的照顧,也是向干部們告別;二是要到王國麗的娘家去一趟,跟娘說說她要到礦上去了,什么時候能再回來還不一定。王國麗的父親已去世了,她要到父親墳前燒點紙,跟父親說幾句話。
一時間,陳莊的人都知道了,王國麗一家要搬走,要搬到一個叫金頭礦的地方去。對于農(nóng)轉(zhuǎn)非的說法,莊里人的理解跟王國麗一開始的理解是一樣的,也把“農(nóng)轉(zhuǎn)非”的“非”想象成帶翅膀的“飛”,“飛翔”的“飛”。是呀,喜鵲會飛,大雁會飛,飛到南,飛到北,飛到東,飛到西。王國麗帶著兩個孩子,一下子從農(nóng)村轉(zhuǎn)移到礦區(qū),可不就是飛嘛,可不就是等于扎了翅膀嘛!
有當嫂子的在村街上遇見了王國麗,說喜梅她娘,我聽說你要飛走?
王國麗沒有解釋這個“非”不是那個“飛”,只說在哪兒都一樣,都是穿衣吃飯過日子。
嫂子說,我早就看出你這個小媳婦是個胳膊底下長翅膀的人,現(xiàn)在翅膀上的毛扎全了,果然要飛走了。來,讓嫂子摸摸你的翅膀在哪里。說著就伸手往王國麗的胳膊底下摸。
胳膊底下都是癢癢肉,沒等嫂子摸到她,她樂得已經(jīng)不行了,把兩只胳膊夾得緊緊的,說好嫂子,饒了你妹妹吧!
陳利明和王國麗請村干部去家里喝酒時,還請了幾位長輩。他們兩口子向干部和長輩們敬酒時,那些喜酒的人也是把“飛”掛在嘴上,一再拿“飛”說事兒。他們說,你們遇上了好社會,趕上了好政策,能飛就飛吧。能飛多遠就飛多遠,能飛多高就飛多高。
季節(jié)正是春天,春風蕩漾,桃紅柳綠。這天上午,王國麗到她所承包的麥田里看了看。麥苗已經(jīng)起身,滿地都綠汪汪的。她選種的是優(yōu)良品種,上了足夠的化肥,今年肯定又是一個好收成,一畝地至少可以打八百多斤小麥??上?,今年的麥子她收不成了。她跟村干部和公公婆婆都說好了,今年這一季小麥,交由公公婆婆收割,不管打多少小麥,全歸公公婆婆所有。等收完了小麥,她名下的三畝多土地就交給村集體。
王國麗備了紙張、手疊的金元寶、銀錁子,還有刀頭肉、白蒸饃、水果等祭品,讓陳利明陪她去娘家,到父親墳前燒紙。王國麗點燃了紙,陳利明放響了鞭炮,王國麗站在墳前跟爹說話。爹,爹呀,今天還不到清明節(jié),也不是十月一,我和利明來給您送錢花,是因為我們要走了,我們?nèi)乙岬降V上去了。爹,爹呀,您醒醒,起來拾錢吧!我這一走,來回路就遠了,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看您呢!說到這里,不知為何,王國麗突然悲從心來,膝蓋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十
陳利明和王國麗拉家?guī)Э?,帶著大包小包,累累贅贅,一大早從家里出發(fā),坐了汽車坐火車,下了火車再上汽車,直到傍晚,總算來到了金頭礦。金頭礦藏在一個山窩子里,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山里和水邊,分布著一些村莊。王國麗對金頭礦并不陌生,有一年秋天,王國麗曾帶著大女兒喜梅到金頭礦來過一回,在金頭礦的探親家屬樓里住過十多天。在那些天里,陳利明帶著她和女兒,把金頭礦的各處都走遍了。還帶她們走到礦區(qū)以外的山里,摘了小燈籠一樣的熟柿子和瑪瑙一樣的酸棗,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那時王國麗不曾料到,有朝一日她和孩子也會搬到礦上來,成為礦區(qū)的居民。這真是地不轉(zhuǎn)云轉(zhuǎn),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夫不轉(zhuǎn)妻轉(zhuǎn),人一輩子不知道會轉(zhuǎn)到哪里??!
陳利明一家在采煤隊的單身職工宿舍里臨時住了三天,礦上就給陳利明在探親家屬樓里分配了一間房,陳利明一家就搬到家屬樓里去了。王國麗那年來礦上探親時,就住在這棟樓上。那一回是短時間住,這一回要長期住。這棟樓不是居民樓,建筑格局跟單身職工宿舍樓一樣,都是筒子樓。每個房間都是單獨成間,房間里沒有廚房,也沒有廁所,只有床鋪。這棟樓房共四層,陳利明家分到的房子在三層,陰面,朝北。房間隔壁就是公共廁所,廁所里雖說有些臊烘烘的,但去廁所很方便。房間里只有兩張用長條凳支起來的木床板,床板下胡亂扔著一些酒瓶子、爛膠靴、廢報紙等,別的什么東西都沒有。王國麗把從家里帶來的大包小包放在床板上,想把房間打掃一下,卻找不到笤帚和鏟灰斗。陳利明臨時去礦街上買了一把笤帚和塑料鏟灰斗,王國麗在地上灑了水,才把房間打掃干凈了。
陳利明把他的被褥從單身職工宿舍里搬過來,鋪在一張床板上。王國麗把她帶來的被褥鋪在另一張床板上。光床板上鋪上了被褥,就可以躺在床上睡覺。睡著了覺,可以做一個夢。醒來,再睡一覺,感覺就有家的樣子了。
作為一個家,家里人就不能天天再去食堂買著吃。去食堂吃飯的人太多,買飯要排隊,飯菜不便宜,也不一定合口味。王國麗讓陳利明去礦街上買了煤火爐,做了蜂窩煤。煤礦工人在井下拼死拼活把煤采出來,在礦上燒煤總算不用花錢買。井口堆著小山一樣的煤,食堂的院子里也堆著大堆的煤,誰家要燒煤,去取一些就是了。王國麗去買了鍋碗瓢勺,買了面板、搟面杖、切菜刀,還買了大米、小米、面粉和油鹽醬醋。最近,陳利明上的是中班。中班就是白天班,早上八點上班,下午四點下班。差不多在整個白天,陳利明都是在井下黑夜一般的環(huán)境里干活兒。等陳利明從井下出來,交了礦燈,洗了澡,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這天,王國麗提前做好了晚飯,等候陳利明歸來。來到礦上安家后,這是王國麗做的第一頓飯。她給丈夫做了手搟面,還做了四樣菜。菜有燉小雞兒、油煎豆腐、醋熘綠豆芽兒,還有一盤蔥絲拌豬肝兒。
陳利明一看,說嗬,這么多好吃的!
王國麗說,這是咱們來到礦上后,在家里做的第一頓飯,不能太簡單。你要不要喝一點兒?
一定要喝兩杯,不然對不起這些菜。他問,兩個孩子呢?
喜梅帶她妹妹到同學家看電視去了,等你喝了酒,我把面條下到鍋里,再喊她們回來吃飯也不遲。
她們不錯,一來到礦上就有了同學。
王國麗給陳利明倒了一杯酒,在小方桌對面坐下來,看著陳利明喝。她說,你一定餓了,先吃幾口菜墊墊底吧,別空著肚子喝酒。
我老婆對我最好了。陳利明連著吃了幾塊豆腐,還吃了兩片豬肝兒,才香香地喝了一口酒。哈,真好喝,終于盼到了這一天!他對王國麗說,你也喝一點兒吧,權(quán)當是陪我喝。他知道,王國麗喝白酒是可以的。
好吧。王國麗又拿出一只酒杯,只給自己倒了半杯,她舉起酒杯,來,我陪你!
陳利明把杯子和王國麗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酒喝了一會兒,陳利明的臉色開始有些發(fā)紅,眼睛也明亮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王國麗。
你老看著我干什么?
怎么,看看不行嗎?我看的是自己的老婆,又不是看別的女人。
你是不是喝得差不多了?要不我去下面條兒吧?說著站了起來。
國麗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很幸福?
王國麗沒有從正面作出回答,說,這還不是沾了你的光。
不是你沾了我的光,而是你自己有眼光。你一眼就看上了我,咱們才認識三天你就嫁給了我,說明你的眼光厲害,有遠見。
走著說著吧。別的都挺好,我只是覺得房子少了點兒。只有一間房,我怕孩子大了,跟我們住在一間房里不方便。
房子會有的。我聽說礦上準備蓋新的家屬樓。
我希望家屬樓能早點兒蓋好。到時候如果能分給我們兩間房,就方便多了。
身份的轉(zhuǎn)變、地方的轉(zhuǎn)變,使王國麗的生活方式也跟著轉(zhuǎn)變。每天,丈夫去上班,孩子去上學,她再也不用下地去擺弄莊稼,只在家里給丈夫和孩子做做飯就行了。有時天下大雨,雨點子打得窗玻璃砰砰響。她心里一驚,擔心會淹到莊稼。但她很快啞然失笑,想到她已經(jīng)離開老家,莊稼不再屬于她。天放晴后,她會走出礦區(qū),到附近農(nóng)村的莊稼地邊走一走。在她看來,山地的土地比較薄,土壤里夾雜著不少小石子,就肥沃程度而言,比她老家的土地差遠了。地里的莊稼長得也不好,不管是玉米苗還是谷子苗,都長得瘦瘦弱弱,像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不管地面的莊稼長好長壞,不管糧食打多打少,王國麗都覺得跟她沒多大關(guān)系。跟她有關(guān)系的,是埋在這里地下的煤。只要地底下有煤,只要丈夫通過挖煤掙到工資,他們就能買到糧食,想買什么糧食都可以。
王國麗還想到過她母親。她父親雖然在公社當過干部,但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農(nóng)村,一直是農(nóng)民,從東地轉(zhuǎn)到西地,連縣城都沒去過。她想,等礦上的家屬樓蓋好,等她家分到了新房子,她要把母親接來,讓母親在礦上住一段時間。
王國麗認識了隔壁的鄰居孫嫂。孫嫂的丈夫是采煤隊的副隊長,等于是陳利明的領(lǐng)導。孫嫂一家也是通過農(nóng)轉(zhuǎn)非從農(nóng)村轉(zhuǎn)到金頭礦來的。孫嫂家也有兩個孩子,是一對雙胞胎男孩兒。孫嫂比王國麗大幾歲,因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差不多有著相同的經(jīng)歷,就有一些親近感。平常日子,孫嫂也很少外出,一個人在家里看電視。孫嫂邀王國麗跟她一塊兒看電視,看一個電視連續(xù)劇。王國麗一看,就被連續(xù)劇的劇情吸引住了,白天看了,晚上還想看。晚上去孫嫂家看電視,顯然不太合適,王國麗只好忍著。忍了一段時間,她終于有些忍不住,對陳利明提出,咱們也買一臺電視機吧。她說出的理由是,兩個孩子老去別人家看電視,人家嘴上不說,心里會不高興的。
陳利明沒有反對王國麗買電視機,他們拿出了家里的大部分積蓄,買了一臺電視機。
這樣一來,王國麗就不用再去孫嫂家看電視連續(xù)劇了,在自己家里就可以連續(xù)看。如果電視是一臺戲,好像她把戲臺搭在了家里,一個人就可以看一臺戲。她不僅可以看省里的戲,還能看到北京的戲,她不僅可以看中國的戲,還能看到外國的戲。兩個女兒也不用去同學家看電視了,在家里就可以看動畫片。孩子看動畫片的時候,她也跟著看得饒有興趣。在提高物質(zhì)生活的基礎(chǔ)上,她的精神生活也提高了不少檔次。
礦上的工人俱樂部,每個星期都要放映一場到兩場電影。王國麗除了在家里看電視,俱樂部里放電影時,她也拉著陳利明跟她一起去看。夫妻一起去觀影,有人觀看他們兩口子,她心里有些得意,有一種近乎浪漫的感覺。
這年的春節(jié)前,礦上為了慶祝全礦超額完成了全年的生產(chǎn)計劃,并慰問辛勤勞動了一年的職工,請來省里的劇團,在俱樂部里進行了兩場演出。劇團全國聞名,劇團的女主角更是大名鼎鼎,王國麗小時候在老家就聽說過這個女演員的名字。不出煤礦,就能聽到大牌演員唱戲,讓王國麗有些感動。戲里的戲情,更讓王國麗感動,她感動得熱淚盈盈,心想這場戲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隨著全國煤礦的煤炭生產(chǎn)得越來越多,煤炭產(chǎn)能幾乎到了一種供大于求的飽和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煤炭工業(yè)的管理部門,不再要求各地的礦工春節(jié)期間堅守勞動崗位,更不再要求礦工在節(jié)日期間奪高產(chǎn),提倡給礦工放假。
于是,金頭礦就給全礦的職工放了假,從臘月的除夕放到來年的正月初五,一共放假六天。中國人歷來重視春節(jié),春節(jié)是團圓節(jié),也是快樂節(jié),聽說今年春節(jié)放假,大家都很高興。那些還是單身在礦的礦工,紛紛買車票回老家過年去了。而那些農(nóng)轉(zhuǎn)非來到礦上的家屬,他們沒有回農(nóng)村老家,選擇留在礦上歡度節(jié)日。
陳利明征求王國麗的意見,今年咱們在哪里過年?
你說吧,你是一家之主。
依我說,過年就是過老婆,老婆在哪里,哪里就是年。既然我老婆來到了礦上,還回老家干什么!
我發(fā)現(xiàn)你的嘴越來越甜,越來越會說。
陳利明給父母寫了信,寄了二十塊錢。王國麗給母親寫了信,也寄了二十塊錢。
十一
過罷春節(jié),有的回家過年的單身職工還沒回礦,留在礦上過年的礦工開始下井上班。
過年期間,礦山下了一場雪。雪下得還不小,正下時,杏花瓣子一樣的大雪朵子漫天飛舞,遠山近廓一派朦朧。雪停時,地上的積雪已有半尺厚,使原本以黑色為主色調(diào)的礦區(qū)變得一片銀白。也許因為礦工常年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工作,他們對白色的雪格外喜歡,一見下大雪,眼里不知不覺間就涌滿了淚水。不管雪落在房頂上,還是落在煤堆上;落在樹上,還是落在礦車里;落在街道上,還是落在井架上,都讓他們覺得很好看。他們老看,老看,老也看不夠。他們看月亮看不夠,看花兒看不夠,看白雪更看不夠。月出有時,花開有時,而下雪不定時。每次下雪,對礦工來說都像是不期而遇,讓礦工們格外欣喜。
陳利明和王國麗帶著兩個孩子,下樓去團雪球、堆雪人。他們看到,在工人俱樂部門前的廣場上,在籃球場里,已有不少家長帶著孩子在那里堆雪人、打雪仗,雪球亂滾,笑聲飛揚。他們沒有跟別人湊熱鬧,來到礦區(qū)北面一片沒有人跡的新鮮雪地,在那里玩雪、堆雪人。自從有了孩子以后,陳利明這是第一次帶孩子玩雪。兩個孩子在他面前好像還不是很放松,團了雪球不敢往他身上投。他引逗似的把雪球投在孩子身上,孩子才敢把雪球投向他。在他們老家,孩子都是管父親叫爹,或叫大。而他們的女兒一出生,一學會說話,王國麗就教她們管陳利明喊爸。她這樣教女兒,是有意把自家的孩子與農(nóng)村的孩子相區(qū)別,以顯示她女兒的爸爸是有工作的人。所以,喜梅和喜蓮從小就是喊陳利明爸爸。陳利明躲躲閃閃,雪仗打到熱鬧處,兩個女兒一迭聲地喊著“爸爸,爸爸”,可把陳利明高興壞了。
陳利明這天去下井,只去了半天就回到家里來了。以前,陳利明上白天班,要上整整一天,等到傍晚快吃晚飯的時候才能回到家。這天還不到吃午飯的時候,陳利明就回來了。王國麗問,怎么回事兒?
陳利明說沒事兒。
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還沒有正式開工嗎?
陳利明有些不大高興,只“嗯”了一聲,就仰躺在床上去了。他沒有脫鞋,雙腳在床沿兒外面耷拉著。
王國麗站在床邊問他,現(xiàn)在給你做飯吃嗎?
不吃,不餓。
我看你有點兒不高興啊,到底怎么回事兒呢?不能跟我說說嗎?
陳利明沒跟王國麗說實話,他說,在春節(jié)期間,在井底水倉值班的人沒有及時開水泵,水倉里的水滿了,滿得漫了出來,漫到了巷道里,使巷道變得像水巷一樣。礦上為了安全,暫緩采煤生產(chǎn),開足水泵的馬力,把水排一排再說。
對于井底有水倉和水泵,王國麗聽人說過一些。說是礦上的人吃的水和用的水,就是從幾千尺的井底抽出來的。用水泵把水抽到水塔上,經(jīng)過沉淀和過濾,就從高處流到了各家各戶。王國麗說,你跟我一說,我不就知道了嘛。不是你不想上班,是礦上不讓上班,這不能怪你。不讓上班,咱就繼續(xù)在家休息,接著過年。不出正月都是年,過了春節(jié),還有元宵節(jié)呢。
陳利明沒有再說話。外面有外面的事,家里有家里的事,外面的事不一定都在家里說。男人有男人的事,女人有女人的事,男人的事由男人撐著,不一定讓女人知道。
要睡你就好好睡吧。王國麗幫陳利明脫掉了腳上的鞋,把陳利明的雙腳搬到了床上。
陳利明一翻身臉朝里,臉面向墻。他們家的床不再是硬板床,床上放了一塊里面裝有彈簧的席夢思床墊子,硬床變成了軟床。陳利明本來要買一整張帶有不銹鋼床頭的席夢思床,王國麗為了省錢,就只買了一塊床墊子。陳利明的眼睛閉著,腦子卻開著。好比井下越黑,他頭頂?shù)牡V燈顯得越明,他的眼睛越是閉著,腦子里情景就越清晰。早上,陳利明他們和孫隊長一起,剛來到采煤工作面下附巷的巷口,就被三個陌生的壯漢攔住了。那三個壯漢頭頂?shù)V燈,足蹬膠靴,腰扎皮帶,徹頭徹尾完全是礦工的穿戴。但他們每人手持一根麻花鉆的鉆桿,都是兇神惡煞般的樣子。帶頭的壯漢大聲命孫隊長他們站住。
孫隊長站下了,用礦燈把那個對他們下命令的人照了照。
那人偏頭躲過礦燈的光柱,喊瞎照什么,再瞎照我捅死你!說著將鉆桿槍刺一樣平端起來。
我們來上班,你們是干什么的?
我們是大隗礦的,井上是大隗村的土地,井下就是大隗村的地盤。
孫隊長并沒有被對方的囂張氣焰所嚇住,他輕蔑地笑了一下,說可笑,金頭礦是國營煤礦,井下的每一塊煤都歸國家所有,跟大隗村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從哪里又冒出一個大隗礦呢!
你不要拿國營礦嚇唬人,這個我懂。國營礦歸全民所有。既然歸全民所有,也歸大隗村的村民所有。
金頭礦已經(jīng)投產(chǎn)三十多年,春節(jié)的前一天,我們采煤一隊還在這個工作面采煤,工作面怎么成你們的了?
風水輪流轉(zhuǎn),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們已經(jīng)在我們這里挖了三十年煤,下一個三十年該我們挖了。
你們這樣做,不是等于搶劫嗎?
少廢話,你們趁早滾遠點兒。不然的話,別怪我們手里的家伙認血不認人!說著,那三個手持鉆桿的家伙又向前逼了兩步。
孫隊長和陳利明他們對對方所拿的麻花鉆桿都很熟悉,那是往煤壁上打眼用的。鉆桿頂端的鉆頭是用合金制成的,相當鋒利,不管多么堅硬的煤壁,電鉆一開,很快就打出一個洞來。這樣的鉆頭倘若捅在人身上,不把人的腸子捅出來才怪。孫隊長他們手里拿的也有工具,他們的工具不過是刨煤用的鎬頭和鏟煤用的鐵锨,談不上是什么武器。他們沒有和手持鉆桿的家伙們硬碰硬,退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了。
井下安有防爆電話,孫隊長用防爆電話給礦上的生產(chǎn)調(diào)度室打了一個電話,向調(diào)度值班者匯報了在井下遇到的意外情況。值班者說,這個事情比較重大,他得向調(diào)度室主任匯報一下,主任再向礦長請示一下,才能給孫隊長回話。孫隊長他們在電話機那里等了好一會兒,調(diào)度值班者才打回電話,讓孫隊長他們先升井吧。又說,礦長的意見,這個事情關(guān)系到工農(nóng)關(guān)系,比較復雜,只能由礦領(lǐng)導出面,妥善進行協(xié)調(diào)處理。
十二
第二天一早,孫隊長給調(diào)度室值班者打電話,問今天能不能下井。值班者說,事情還沒有處理好,他們想下井看看也可以。只是不要和大隗礦的民工發(fā)生正面的肢體沖突,要是因發(fā)生沖突而受傷,后果自負。
后果自負的說法讓孫隊長有些心寒,但他們還是下井去了。這一次,孫隊長和陳利明他們沒走下附巷,而是通過材料巷往上爬,來到了上附巷。下附巷的巷口有人把守,他們不知道上附巷的巷口有沒有人把守。倘若上附巷的巷口沒人把守的話,他們就到工作面看一看。這個工作面是新的,剛采了幾茬煤。在他們看來,這個儲煤豐富的工作面,跟一位剛揭開紅蓋頭的新娘子差不多。他們爬坡來到上附巷口,喘息未定,就聽見有人命他們站住。孫隊長他們一看,把守巷口的也是三個壯漢。壯漢們手里拿的倒不是麻花鉆桿,是自制的炸彈。這種炸彈的彈殼是玻璃酒瓶子,瓶子里裝置有炸藥、雷管和導火索。其中一個家伙舉著炸彈說,誰敢過來老子就炸誰!
孫隊長和陳利明看見過有人用這種自制炸彈在水庫里炸魚,炸魚的人把瓶口的導火索點燃,像扔手榴彈一樣扔進水庫里。炸彈在水里咕咚響一下,翻起一陣渾黃的水花兒。隨著水花兒泛起,一些被炸昏的白魚就漂了上來,一撈就是一條。這表明,這種玻璃炸彈的威力是相當大的,萬一對方把點燃的炸彈扔過來一枚,炸碎橫飛的玻璃碴子會比飛刀還厲害,不把人炸得血肉模糊才怪。孫隊長回頭看看他的部下,他們的神情都很驚恐,像是準備隨時臥倒的樣子。孫隊長說,我們不是去采煤,只是想到工作面兒看一看。
工作面除了煤,還是煤,有什么可看的。想看,回去看你們自己的老婆,你們的老婆怎么也比煤白一些。
孫隊長說,這樣吧,為了表明我們?nèi)スぷ髅娌皇菫榱烁銈儞屆?,我們把工具都放在這兒,只空著手進去走一趟,還不行嗎!說罷,就讓礦工們把手里的工具都放在地上。
陳利明手里拿的是一把刨煤用的鶴嘴鎬,“鶴嘴”被他打磨得明晃晃的,用起來十分得心應手。孫隊長讓他們把工具放在地上,他感覺像是在戰(zhàn)場上繳械投降一樣,心里很是別扭。但他見別的工友都把工具放在了地上,他也只好把鎬頭放下。
盡管如此,那些手持炸彈的人仍三夫當關(guān),虎視眈眈,不讓他們進去。
孫隊長他們聽到了從工作面?zhèn)鬟^來的隆隆的炮聲,并嗅到了從巷道里飄過來的硝煙味,知道被大隗礦雇來的農(nóng)民工們正在瘋狂地盜采煤炭。如同別人在搶他們的“新娘子”,他們雖有些痛心疾首,卻無計可施,只好空手返回井上。到井上后,他們接到通知,采煤隊臨時放假一周。一周后是否上班,等候通知。
金頭礦的煤里,油分含量比較高,特別容易沾身。以前陳利明上班,每班在煤窩里一滾,全身上下都沾滿了煤油煤粉,連鼻子孔里、耳朵眼兒里,都是一挖一疙瘩煤。不管他在澡堂里洗澡洗得多仔細,眼瞼上還是會留下一些煤油。煤油不光是黑色,仔細看還有一些發(fā)藍,像愛美的女人畫的眼影。陳利明一回到家,王國麗就習慣性地看他的“眼影”,她看出丈夫雖說也洗了澡,但眼圈上并沒有留下“眼影”,這說明丈夫今天又沒有挖煤。她問,怎么,今天又沒干成活兒嗎?水倉里漫出來的水還沒排完嗎?
這次陳利明沒有再隱瞞,把這兩天在井下遇到的情況對王國麗講了。王國麗吃驚不小,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會兒她才說,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呢?怎么能這樣呢?金頭礦是國家的,井下的煤是國家的,別人怎么敢犯搶呢!
陳利明說,聽說現(xiàn)在政策變了,煤礦國家可以開,集體可以開,個人也可以開,叫國家、集體、個人一起上。誰都知道,煤在地底下是涼的,挖出來就會變成熱的;煤在地底下是黑的,一挖出來就會變成紅的,就可以變成錢。當?shù)氐霓r(nóng)民見我們在這里當工人挖煤,早就眼紅得不得了。現(xiàn)在他們也得到了挖煤掙錢的機會,不發(fā)瘋才怪,不趁機搶國家的煤才怪。
礦上難道連一點辦法都沒有嗎?金頭礦有兩千多工人,比小煤礦的人多得多,礦上把你們組織起來,保護你們的礦不行嗎?跟他們對著干不行嗎?
恐怕不行,我聽說小煤礦的那些打手,礦主每天都給他們發(fā)高工資。他們要是受了傷,礦主也出錢給他們治療。大礦反而不行,沒人組織我們護礦,沒人給我們發(fā)工資。我們要是和小煤礦的人打起來,受了傷要我們后果自負。你想想,礦上的領(lǐng)導是這樣的態(tài)度,哪個當工人的愿意伸頭呢!
你們被稱為工人階級,工人階級不是很厲害嘛!
陳利明嘆了一口氣,說,這都是過去的說法,現(xiàn)在哪里還講什么階級不階級,有奶就是娘,誰有錢誰就是大爺。
天塌砸大家,那就走一步說一步吧。
陳利明是一個勞動慣了的人,他不愿意天天躺在床上睡覺,也不想天天陪著王國麗在家里看電視,有些百無聊賴,百爪撓心。有工人喊他出去打牌,他擔心一來牌就要來錢,不去。還有工友約他去水庫釣魚,他也拒絕去。釣魚是個耐心的事兒,他哪里有那個耐心呢!在家里待不住,他就一個人到山里田野里去轉(zhuǎn)轉(zhuǎn),到礦街上去看看。礦街伴隨著煤礦而生,街道越來越延長,越來越熱鬧。一街兩行,從吃的到穿的,從戴的到玩的,從洗的到泡的,可以說應有盡有,不應有的也有。只要有錢,什么東西都能買到。只要舍得花錢,自己想怎么“花”都可以。礦街一直通到金頭礦生產(chǎn)區(qū)的大門口,門外有一片空地。陳利明看到,空地上聚集了一些人,其中有的人是他的工友。工友們聚集到這里干什么,難道他們要找礦長請愿,要求礦上組成護礦隊,保衛(wèi)金頭礦的煤炭資源不受侵犯嗎?要是那樣的話,他也愿意成為護礦隊的一員,參加護礦的戰(zhàn)斗。他到人群里一打聽,頓時有些喪氣。你道怎的?卻原來,不知從哪一天起,這里自發(fā)形成了一個勞動力市場。放假的礦工,是到市場上找活兒干。外面需要勞動力的人,就到這個市場上來招工。陳利明聽一個工友告訴他,金頭礦不但采煤一隊停產(chǎn)放假了,另外兩個采煤隊也放假了。那兩個采煤隊的工作面,一個在礦井的東面,一個在礦井的南面,雖說與在西面的采煤一隊的工作面不是一個方向,但那兩個采煤隊的工作面也被另外兩個小煤礦強占了。這樣一來,金頭礦等于被三個小煤礦從三面包圍,金頭礦想突圍已經(jīng)很難。工友打了一個比方,說就算一匹角馬的個頭兒再大,也敵不過一群野狗的攻擊。工友估計,到這個市場找活兒干的礦工會越來越多。
正說著,一個招工的人騎著電動三輪車過來了。那些等待應招的礦工一看來人像是招工的,還沒等他電動車停穩(wěn),便呼啦圍了上去。那些礦工有的拿鐵锨,有的帶著行李卷,都是有備而來。來招工的是附近農(nóng)村的一個農(nóng)民,他說,他承包了一片蘋果園,最近要栽一批新的蘋果樹。他想雇一個人幫著挖樹坑,挖一天十塊錢,只管開水不管飯,問有沒有人愿意干。
至少有三個礦工舉手,說,我干,我干,我干!
招工的農(nóng)民說,我把話說在明處,一個人每天至少要挖十個樹坑,少挖一個樹坑扣一塊錢。我只招一個人就夠了。
三個礦工互相看了看,還是爭著舉手,表示愿意干。
招工的農(nóng)民挑了一個長得比較壯實的礦工,讓那個礦工坐上他的三輪車,拉著他走了。
十三
陳利明回到家,跟妻子王國麗講了他在勞動力市場上看到的農(nóng)民到礦上招工的一幕。兩口子都覺得不可思議,十分感慨。以前招工,都是去農(nóng)村招工,招的對象是農(nóng)民。現(xiàn)在翻過來了,是農(nóng)民到礦上招工,把礦工招到農(nóng)村給農(nóng)民打工。王國麗問陳利明,你心里是不是覺得很別扭,很難接受?
陳利明說,我原來還以為只要當上了煤礦工人,就一輩子有穩(wěn)定的工作、穩(wěn)定的收入,全家人一輩子吃穿不愁。我怎么也沒想到,堂堂的國家煤礦,會受小煤礦欺負,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心里是覺得很別扭,很難接受。但是,別扭也沒辦法,難接受也得接受。人只要活著,總得吃飯,總得穿衣。只要吃飯穿衣,就得花錢,離開錢寸步難行。原來,國營煤礦的管理辦法也有了新的變化,各個采煤隊與礦上簽訂了合同,實行的承包制,由過去的計時工資制,改成了計件工資制,每個月結(jié)算一次。哪個隊采的煤噸數(shù)多,工人能分到的工資就多,采的煤噸數(shù)少,分到的錢就少,不采煤呢,一分錢都沒有?,F(xiàn)在礦上給采煤隊放了一個星期假,等于在這個星期內(nèi),工人一分錢都掙不到。陳利明說,這種狀況如果再繼續(xù)下去,說不定哪天他也得出去打工。
王國麗勸陳利明,你也不用太發(fā)愁,礦上的工人,還有家屬,好幾千口子呢,礦上的領(lǐng)導,還有上面礦務局的領(lǐng)導,不會不管我們。
一個星期過去,陳利明他們接到通知,金頭礦和周邊幾個小煤礦的關(guān)系仍在協(xié)調(diào)之中,金頭礦的工人還不能復工,假期延長至一個月。在放假期間,礦上沒錢給職工們發(fā)生活費,只能給每個在冊的職工發(fā)一噸原煤,代替生活費。
金頭礦的井口,是堆有一大堆煤,可這些煤很難銷售出去。小煤礦紛紛辦起來之后,他們挖煤的成本低,賣煤時就壓低了價錢。而國營煤礦產(chǎn)煤的成本較高,按原來的價位賣,就很難賣出去,造成了積壓。煤炭露天堆積,在太陽底下暴曬,時間長了會冒煙、自燃。為了避免礦工辛辛苦苦挖出來的煤遭受損失,礦上就把煤分給職工們,讓職工們想辦法自行銷售,換成生活費。
陳利明用盛水的塑料桶,一趟一趟從井口把分到的煤挑了回來,堆在他家所住的樓下的墻根。他無法把煤賣出去,就往煤里摻進了一些黃土,做成了蜂窩煤。
家里有老婆孩子,兩個孩子還要上學,陳利明坐吃山空是不行的。他買了一張鐵锨,也到勞動力市場上去了。往勞動力市場上走時,他覺得街上不少人在看他,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羞怯。他低下眉,有些掩耳盜鈴似的,不敢看別人。來到了市場,他也沒有馬上往人多的地方站,而是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站到了一邊。在礦上還沒有停產(chǎn)放假的時候,他的那些礦工兄弟們下井如上戰(zhàn)場,在炮聲隆隆、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橫槍立馬,縱橫馳騁,那是何等的英武。而來到勞動力市場的兄弟們,神情都有些落寞,好像他們不是等著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而是要出賣自己。一個個大男人,還有比這樣做更傷自尊的嗎?恐怕沒有吧。
頭兩天,陳利明沒有找到活兒干。如同煤多了賣不出去一樣,勞動力市場上的勞動力一旦供大于求,變成以買方市場為主,找到出力的地方也不容易。招工的人一來,那些等待被招的礦工就圍了上去,爭相推銷自己。陳利明表現(xiàn)得不是很積極,當然搶不上槽。到了第三天,陳利明才總算找到了一份活兒。來招工的也是一個農(nóng)民,要招一個人給他家新栽的蘋果樹澆水,澆一天水的工錢是十塊錢。因澆水所需的水要從幾里外的水庫里挑,活兒比較重,工錢也不高,別的人不愿意干。陳利明不怕活兒重,也不嫌錢少,就把挑水澆樹的活兒接了下來。每天早上,陳利明帶上一個干饅頭出門,挑一天水,傍晚才能回到家。陳利明挑了四天水,把果園里的樹澆了一遍,人家就不讓他干了。四天掙了四十塊錢,陳利明把掙到的錢都給了王國麗。
后來,陳利明又陸續(xù)找到一些零活兒,有時刨菜園里的地,有時搭豬圈,有時往麥田里噴農(nóng)藥,差不多都是農(nóng)活兒。干這些活兒掙錢都很少,有時一天只能掙幾塊錢,只夠全家人一天的飯錢。
一個月之后,金頭礦的景況不但沒有任何好轉(zhuǎn)的跡象,反而越來越糟糕。糟糕的證明是,礦上宣布,全礦再放假半年。放假期間,全體職工留職停薪,自謀生路。待礦上的條件改變以后,再通知大家回礦上班。
我的娘啊,我的天哪,我的地呀,我的井呀!自謀生路,生路在哪里呢?陳利明和王國麗該怎么辦呢?
這天,陳利明在廁所里遇見了孫隊長,孫隊長遞給他一根煙,二人吸著煙,吐著霧,說了一會兒話。孫隊長問陳利明打算怎么辦。
陳利明說,他也不知道。
孫隊長說,人總得生活,總得把日子往前過,勸陳利明早點想辦法找活兒干。
陳利明說,找活兒很難。
孫隊長說,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孫隊長向陳利明透露一個消息,說他已經(jīng)找到了活兒,收入還不錯。孫隊長所找到的活兒,讓陳利明沒有想到,他一聽,幾乎驚了一下。原來孫隊長到一家私營小煤礦干活兒去了。
陳利明說,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國營大礦的工人,到私人開的小煤礦去打工,這不太合適吧。
孫隊長“嘿”了一聲,說,我以為我的思想觀念比較落后,我看你老弟的思想觀念比我還要保守,還要落后。你得看看現(xiàn)在到什么時候了,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變成了市場經(jīng)濟,一切由市場說了算,也就是由錢說了算。有錢,就有市場,沒錢,就沒有市場。現(xiàn)在不要再說什么國營私營,不要再分什么大礦小礦,能掙到錢就是好家伙。孫隊長介紹說,到小煤礦干活兒的好處是,礦主每天都給去挖煤的人“開現(xiàn)把”,也就是發(fā)現(xiàn)金。大工,也就是技術(shù)工,每天可以掙五十塊錢。沒有什么技術(shù)的小工、力工,每天也可以掙三十塊錢。因為他是大工,干一天可以領(lǐng)到五十元現(xiàn)金。
陳利明還是有些想不通,說,小煤礦的人那樣欺負我們,那樣明目張膽地搶我們的煤,奪我們的飯碗,我們不跟他們斗,還要幫他們利用國家的煤炭資源去賺錢,這個彎子我一時還轉(zhuǎn)不過來。
我原來也是這么想的,也想不開,去小煤礦干活兒,也有些放不下臉面。后來聽別人說到一些情況,我才明白,我們好好的金頭礦,為啥走到了今天這一步。這都是礦長的責任,都是因為礦長與小煤礦的礦主私下里搞交易,把金頭礦出賣了,也把我們出賣了 。我聽說,在過年期間,小礦主提著密碼箱到礦長家里進進出出。你想啊,礦長的工資由國家管著,每個月的工資都是有限的。小礦主送給礦長的好處,恐怕比礦長每月的工資多一百倍都不止。礦長得了小礦主的好處,嘴就軟了,眼就瞎了,只能把責任推到工農(nóng)關(guān)系不好上,只能停產(chǎn)放假,犧牲我們普通工人的利益。我聽到的這些情況,也可能是別人的猜測,不一定有什么真憑實據(jù),你一聽就完了,不要再對別人說。
放心吧,我不會對別人說。我對礦長印象挺好的,覺得礦長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我聽說咱們的礦長是上過礦業(yè)大學的老牌大學畢業(yè)生,他對自己的要求一直很嚴格。
孫隊長苦笑了一下說,陳老弟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哪!
十四
陳利明還是找到了一份活兒,這份活兒不再是到農(nóng)村給農(nóng)民打工,他也堅持不去小煤礦挖煤,而是應召到城里的一家建筑公司的建房工地參與蓋房去了。樓房不是短時間就能蓋好,他可以在工地干得時間長一些。雖然他沒什么蓋房的技術(shù),不過是搬搬磚,和和泥,打打下手,出一些笨氣力,工資應該比在農(nóng)村打工高一些。
在建房工地干了三個月后,陳利明抽空兒回了一趟金頭礦的家。王國麗以為丈夫是回家送錢,讓王國麗失望的是,陳利明并沒有帶回錢。丈夫解釋說,他們工人住在建房工地的工棚里,建筑工程隊管吃管住,吃飯睡覺都不成問題。但是,由于建筑公司把建房項目包給了工程隊,要等樓房建成,建筑公司才能給工程隊結(jié)算工程款。因建筑公司沒有給工程隊錢,工程隊就不能給工人發(fā)工資。他這次回家的路費,還是跟別人借的。
家里有限的積蓄越花越少,眼看就要見底,王國麗只能精打細算,省吃儉用,維持著她和兩個女兒的生活。大米、白面等細糧比較貴,他們家就以吃玉米面、豆面等粗糧為主。買不起蔬菜,她就到山里挖些野菜,拌點玉米面蒸野菜吃。然而,人的富裕沒有上限,貧窮卻是有下限的。隨著暑假過去,新學期開學,兩個女兒需要交書本費的時候,王國麗家的貧窮就徹底暴露出來。
喜梅上小學五年級,喜蓮上三年級。在新的學期,一個女兒需交七十元書本費,兩個女兒的書本費加起來是一百四十元。按學校要求,書本費在學校放暑假之前就應該交納。因王國麗實在拿不出這么多錢,校方考慮到他們家確實比較困難,同意延緩到開學時再把書本費交齊。
開學了,兩個女兒收拾好了書包,跟媽媽王國麗要書本費。王國麗答應了??杉依餄M打滿算只有三十多塊錢,連一百四十塊錢的零頭都不夠,這可怎么辦呢?王國麗讓小姐妹倆先去上學,她隨后去跟別人家借錢。
王國麗到誰家去借錢呢?自從金頭礦停產(chǎn)放假后,各家沒有了收入來源,經(jīng)濟狀況都很不好。特別是那些農(nóng)轉(zhuǎn)非來到礦上的家庭,家底都薄弱得很,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錢。就拿王國麗家的鄰居孫隊長家來說吧,因為孫隊長遭遇了一場意外的事故,家里的情況更糟糕一些。孫隊長去小煤礦打工,約上他的堂哥,讓堂哥跟他一塊兒去掙錢養(yǎng)家。孫隊長原來買有一輛摩托車,他騎車帶著堂哥,來回到小煤礦去下井。有一天夜里在山路上騎行,一不小心摔進山溝里,兄弟倆一死一傷。傷的是孫隊長,死的是堂哥。孫隊長受傷很重,等于從閻王爺那里搶回一條命。孫隊長被送到醫(yī)院搶救,小煤礦推得干干凈凈,不承擔任何醫(yī)療費用。金頭礦拿不起醫(yī)療費用。沒辦法,孫嫂只好東家哭,西家訴,到親戚家借錢救命。為孫隊長治療,已經(jīng)花了兩萬多塊錢,孫隊長現(xiàn)在仍然住在醫(yī)院里。孫嫂說,借下的錢對他們家來說是天大的窟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補上。孫家出了變故,馬上影響到兩個孩子的學業(yè)。孫家的一對雙胞胎兒子,學習成績都不錯,雙雙剛剛考上了高中。大兒子見媽媽已供不起他們弟兄倆都能繼續(xù)上學,自己放下書包,背上行包,孤身一人到外地打工去了。臨行前,他對媽媽說,他長大了,應該為家里分憂。到外面不管能不能掙到錢,起碼可以為家里省些學費和口糧。一到外地,他馬上給弟弟寫信。他給弟弟的信寫得很動感情,稱他們是窮人家的孩子,說窮人家的孩子難道就不能繼續(xù)上學嗎?說他自己之所以放棄上學,是為了讓弟弟好好上學。等他一旦掙到了錢,會馬上寄給弟弟,給弟弟當學費。他囑咐弟弟,要弟弟一定要爭氣??!
孫隊長的堂哥一家,也在這座家屬樓里住。王國麗知道,孫家堂哥死后,他們家像是一下子失去了頂梁柱,家里的困難更嚴重一些。堂哥家也是有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開學后,正上高中二年級的兒子背著十幾個饃去上學,因帶的書本費和學費不夠,到了學校又回家來了。他沒有再去上學,借來上屆同學用過的舊課本,在家里自學高中課程。墻上貼著他用白紙黑字書寫的自勉的話:“向命運挑戰(zhàn),上帝就是自己?!薄耙幌⑸写?,絕不松勁?!迸畠菏菍W校少年先鋒隊的大隊長,還是班里的班長。家里為她交不起書本費,她最害怕媽媽不再讓她上學。但媽媽還是對她說,誰家愿意要你,你就跟上人家走吧,人家養(yǎng)活你,供你上學。女兒來到學校,在班主任老師面前大哭了一場。是班里同學們紛紛伸出援手,你捐一塊,他捐兩塊,才為女兒湊齊了書本費。
王國麗還沒有想好去誰家借錢,陳喜梅和陳喜蓮已背著空空的舊書包回家來了。喜梅說,交了書本費的同學都領(lǐng)到了新書新本,開始上新課,她和妹妹沒有交錢,老師讓她們回家跟家長要錢。
王國麗說好,你和妹妹在家里等著我,我看看能不能借到錢。
出了門,下了樓,王國麗在礦街上亂走。她腦子里空空的,蒙蒙的,像是失去了目標,也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她一走一走,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金頭礦的生產(chǎn)區(qū),來到了礦井的井口。這是一座斜井,斜井很深很深,巷道里鋪設(shè)的鐵軌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地底很深遠的地方。王國麗在農(nóng)轉(zhuǎn)非剛來到金頭礦時,礦上工會的女工部曾組織一些礦工的妻子到井下參觀,讓妻子們體驗一下礦工勞動的艱辛,以期對礦工的日常生活更照顧一些。王國麗作為農(nóng)轉(zhuǎn)非來礦的礦工妻子之一,也參加了那次下井體驗。她們在狹窄的煤洞子里爬來爬去,每個人都沾了一身煤,出了一身汗,嚇得差點尿了一褲襠。有一個礦工的妻子哭了起來,別的妻子受到感染,也都嗚嗚地哭了起來。王國麗看到,通往井口的鐵軌還在,只是鐵軌兩側(cè)和道心內(nèi),煤塵上面是灰塵,幾乎把鐵軌埋沒了。粗鋼管焊成的鐵柵欄把井口封閉了,里面變成了一片死寂。王國麗透過鐵欄的縫隙,使勁往里看,什么都看不見。只有一股股發(fā)霉的氣息,徐徐地從井里涌出來。曾幾何時,這里人來人往,車來車往,是一派熱氣騰騰的繁忙景象?,F(xiàn)在卻變得如此荒涼,怎不讓人心寒?
王國麗聽陳利明說過,金頭礦的礦井規(guī)模是年產(chǎn)原煤一百二十萬噸,屬于大型礦井。設(shè)計的服務年限是六十年。煤礦達到設(shè)計產(chǎn)量的鼎盛時期,曾被省煤炭局的領(lǐng)導和新聞媒體譽為全省煤礦的一枝花??捎捎谛∶旱V麇集而來,在金頭礦的井田范圍內(nèi)你奪一塊,我搶一塊,把一座好端端的煤礦生生糟蹋了。結(jié)果,這個礦只采了三十來年就報廢了。好比一個男人,本來可以活到六十歲,結(jié)果只活到三十出頭,剛到而立之年,就立不住了,死掉了。
十五
王國麗沒借到錢,第二天,她讓兩個女兒只管去學校,她再想辦法去借。
跟昨天一樣,兩個女兒去學校去了不一會兒,就又背著空書包回家來了。
喜梅的樣子有些氣哼哼的,一下子把空書包扔到了床上。喜蓮也噘著嘴,眼里濕唧唧的。
中午飯,王國麗做的是白水煮面條,在鍋里下了一點野菜。王國麗給兩個女兒盛的面條稠一些,給自己盛的多是稀湯,稀湯上面飄著野菜的菜葉。她讓兩個女兒吃飯。
喜梅翻了一下白眼,說不吃。
喜蓮的眼皮塌蒙著,也不往飯碗上看。
王國麗說,你們這是要干什么?是嫌你媽沒本事,要氣死我嗎?
喜梅說,我們要省下吃飯的錢,留著交書本費。
真是孩子話,一頓飯不吃才能省幾個錢,就算你們十頓飯不吃,省下的錢也不夠交書本費的。好了,你們趁熱吃吧,等吃完了飯,媽再想辦法。
喜梅還是不吃,態(tài)度很堅決的樣子。
喜蓮抬起了眼皮,看看飯碗,有些想吃。
喜梅對妹妹說,不許吃,你要是敢吃一口,我就撕爛你的嘴!
王國麗沒想到喜梅對自己的妹妹這般厲害,她也厲害起來,說,你自己不吃就罷了,為啥也不讓你妹妹吃?
我就是不讓她吃,如果連這一點志氣都沒有,還上什么學!
兩個孩子都不吃飯,王國麗當然也吃不下,再次外出借錢。
王國麗出門碰見尚嫂。尚嫂的丈夫是陳利明的工友,尚嫂也是農(nóng)轉(zhuǎn)非來到了金頭礦。尚嫂又黑又瘦,穿得很破舊。尚嫂穿一件黑上衣,衣襟下面爛了一個洞。尚嫂一見王國麗,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捂住了衣襟上的破洞。尚嫂問王國麗,干啥去?王國麗跟尚嫂說了兩個女兒交不起書本費的情況,說出去找人借點錢。她沒敢提出跟尚嫂借錢,她知道尚嫂的丈夫也在外打工,也沒掙到錢。尚嫂家也是兩個女兒,女兒都在住校讀高中,花錢更多。尚嫂說,這真是,煤礦走到這一步,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接著,尚嫂從穿衣服說起,跟王國麗講她家的經(jīng)如何難念。她說,我來到礦上以后,沒添過一件新衣服,都是撿兩個閨女的舊衣服穿,成天穿得破破爛爛,跟討飯的一樣。因為沒有一件像樣的穿得出去的衣服,我不敢回娘家。娘家人以為我農(nóng)轉(zhuǎn)非到城里享福,我不能讓老家的娘家人看不起我,笑話我?,F(xiàn)在一家人吃飯活命要緊,衣服能遮住身體,不赤皮露肉就行了。讓人發(fā)愁的是,飯也吃不飽了。家里的那一點積蓄,給兩個住校的閨女交了學費、伙食費,就沒啥錢了。我連頓稠飯都不敢吃,每天都是喝稀的。家里買不起菜,我就到礦街上拾人家扔的爛菜,或者到山溝里挖野菜,回來熬在稀飯里吃。農(nóng)民問我挖野菜做啥哩,我沒敢說自家吃,說是喂雞。有人對我說,別讓孩子上學了,保命要緊。我也想過不讓兩個孩子再上學,可兩個孩子都愛上學,學習也比別人強一些,如果硬把她們拉回家,我怕她們精神上出毛病,那樣我們就更沒法過了。再說,我們兩口子都沒上過學,知道不識字的難處,想讓閨女上學上出來?,F(xiàn)在要是不讓孩子上學,我心里煎熬,要是孩子考上大學,也是個煎熬。聽說上大學花費更多,恐怕打死我我也供不起。我趕著孩子往前走,誰知越走越下坡,越走越深,再也走不出去了。前面一道道坎兒,一道道溝,坎兒都是硬坎,溝都是深溝,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真的過不去了。我愁得夜里睡不著,哭也哭不出來。我想到外面討吃去,想死了算了。那天我爬到選煤樓上往下看,看到下面有好幾條路,咋就沒有我走的一條路呢?我試了試,真想從上面跳下去。說到傷心處,尚嫂的眼里含滿了淚。她的自控能力很好,一直沒讓眼淚掉下來,話說得平平靜靜,偶爾還凄苦地笑一下。
王國麗反過來勸慰尚嫂,讓尚嫂堅強些,別太難過。又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要相信一切會慢慢好起來。
王國麗想起了小張。小張是陳利明的徒弟,叫陳利明陳師傅。王國麗剛在礦上安住家時,小張到過他們家,陳利明還留小張喝了酒。小張叫王國麗嫂子。小張還沒有結(jié)婚,仍在采煤隊里的單身職工宿舍樓上住。王國麗聽人說過,全礦停產(chǎn)放假后,小張受當?shù)匾患茵B(yǎng)羊?qū)I(yè)戶的雇傭,給人家放羊去了。小張本來長得白白凈凈,當上羊倌后,卻留了一臉大胡子,胡子茂密得把嘴唇都遮住了。加上他每天在山野里風刮日曬,面目變黑,跟剛從煤窩里出來一樣。有愛開玩笑的哥們兒問他,留大胡子干什么,是不是在模仿電視劇的導演,是不是想當畫家,藝術(shù)上有什么追求?小張笑了,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他說,他留的不是藝術(shù)性的胡子,而是匪氣性的胡子。因為野外活躍著一些搶羊的人,他們以買羊的名義跟放羊的人搭訕,搭著搭著,他們抱起羊就跑了。他怕歹人搶他為東家放的羊,留著毛胡子是為自己壯膽。賊人一看他像梁山好漢“黑旋風”李逵一樣,就不敢搶他的羊了。王國麗找到小張,小張手拿羊鞭,剛要去東家的羊圈里趕羊。她跟小張說了借錢的事,小張沒讓她失望,拿出錢包,把里面的錢全都借給了王國麗。王國麗數(shù)了數(shù),連整帶零一共是三十四塊錢。王國麗說,等你哥哪天帶錢回來,我就把錢還給你。
王國麗回到家,把借到的錢給兩個女兒看,說明她確實在到處借錢,還說明她借到的錢還不夠交書本費,明天再接著借。
第三天早上,王國麗讓兩個女兒只管再去學校,跟老師說明情況,看看老師能不能先把書本發(fā)給她們,能不能允許她們先上課。
和前兩天一樣,姐妹二人只到學校去了一會兒,就又回家來了。她們一進家,就雙雙撲在媽媽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王國麗說,不哭不哭,我?guī)銈內(nèi)フ依蠋煛M鯂愓f著,眼淚也順著鼻凹啦啦地流了下來。她把家里的錢和跟小張借的錢湊到一起,湊了七十塊錢,一手扯著一個女兒去學校找老師。兩個女兒的書本費還差一半,班主任老師不敢收,讓王國麗去找校長。
校長說,學校也很困難,老師的工資已拖欠好幾個月發(fā)不下來。照這樣下去,金頭礦的學校能不能繼續(xù)辦下去都很難說。校長向王國麗建議,讓王國麗到礦上的工會申請助學救濟。
王國麗到工會跑了好幾趟,費了很多周折,終于得到了一百塊錢救濟款。交上書本費后,兩個孩子總算領(lǐng)到了新書新本,可以進教室上課了。
十六
交上了這一學期的書本費,下一個學期,兩個女兒還要繼續(xù)上學。王國麗必須提前為下個學期兩個女兒的書本費做準備。她下定的決心是,不管家里再窮,再缺錢,千方百計也要供兩個女兒繼續(xù)讀書。她自己很喜歡上學,結(jié)果只上了一個初中,就沒能繼續(xù)上。陳利明還不如她,只上了一個小學畢業(yè)。她得向尚嫂學習,尚嫂家里那么困難,咬緊牙關(guān)還在供兩個女兒讀高中,她不能比尚嫂差吧。今年因為沒有提前給兩個女兒準備好書本費,兩個女兒兩次三番空著兩手去,空著書包回,讓孩子受了那么大委屈。下一個學期,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兩個女兒再為交書本費的事兒受委屈。
王國麗曾想過寫信向公公婆婆借錢,或向自己的母親借錢。但她只起了一點點念頭,就羞愧難當似的,趕快放棄了。她的想法跟尚嫂的想法是一樣的,老家的人都以為她農(nóng)轉(zhuǎn)非之后到城里享福來了,家里錢多得金摞金,銀摞銀;新摞新,陳摞陳。她要是跟老人借錢,那不是露底兒了嘛,不是讓兩家的老人為她擔憂嘛!再說了,她來到礦上后,應該不時地給老家的老人寄錢才是。她不但不給老人寄錢,還要跟老人借錢,豈有此情此理!
王國麗也想過重回老家種地。僅靠她一個人種地,兩季所打的糧食,供兩個女兒上學也不成問題。這個念頭跟向老人借錢一樣,也是一閃而過。她家的四間房子還存在著是不錯,但她和女兒名下的土地已經(jīng)沒有了,已經(jīng)被收走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她和女兒的戶口都轉(zhuǎn)走了,她們哪里還有什么資格再種地呢!也就是說,是她王國麗選擇拋棄了土地,土地也拋棄了她,雙向的拋棄,使她這一輩子再也回不去了。
陳利明又回礦上一趟,他兩手空空,仍沒有拿回工資。這天外面下起了雨,一聲呼雷,一道閃電,雨下得嘩嘩的。兩口子聽著窗外的風聲雨聲,一時無話可說,都有些走神兒。走神兒都是不由自主,誰也不知道自己的神兒會走到哪里去。走神兒都是各走各的,你東一翅子,我西一翅子,不會走到一條道上去。夫妻二人各自把神兒走了一會兒,陳利明問王國麗,嫁給我,你后悔嗎?
王國麗先糾正了陳利明對國字的讀音,說她的“國”字是“國家”的“國”,不是“乖”。什么“乖不乖”的,難聽。
陳利明點頭,表示記住了,是“國麗”不是“乖麗”。
王國麗這才回答陳利明的問題,后悔怎么說?不后悔又怎么說?
我是問你。就是因為不知道怎么說,我才問你。
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難道你沒聽說過嗎!
你這一說我就明白了,也放心了。我真怕你提出跟我離婚。
離婚?你想得美。離了婚,孩子怎么辦?我往哪里去?
陳利明告訴王國麗,他聽說礦務局在新疆找到了一塊新的煤田,到明年,新煤田一旦開始開發(fā),全金頭礦的職工就會整建制地搬到新疆去。
你們?nèi)ラ_新礦,那農(nóng)轉(zhuǎn)非來礦的家屬怎么辦?
我估計,家屬樓會和礦井一起建,等家屬樓建好,你和孩子就可以搬到新疆去。
王國麗知道新疆,新疆跟在天邊一樣,離他們老家遠得很。他們王家莊的人就有人去新疆開荒種棉花,凡是去新疆的人,都是一去不回頭,再也沒有回老家。她說,那不是越走越遠了嘛。
遠就遠唄。為了養(yǎng)家糊口,我也不當自己的家。
反正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著走,你走到哪里,我們只能跟到哪里。
對于妻子這樣說,陳利明愛聽又不愛聽,他說,你把我說成一根扁擔,我還能接受。你把我說成雞,說成狗,我聽著有點兒別扭,這不是罵人嘛!
王國麗笑了,說,咦,你的自尊心還怪強哩,那只是一句俗話,我啥時候把你當雞當狗了!
王國麗不能再天天待在家里,她必須行動起來,想辦法找點兒活兒干,能掙一毛是一毛,能掙一分是一分。她拿起陳利明留在家里那張鐵锨,向礦區(qū)一角的矸石坑走去。
煤里面都夾雜著石頭,煤里面的石頭叫煤矸石。煤矸石雖說也是黑色的,但它不是煤,是石頭,里面包含的熱量極少。煤礦只要采煤,難免把煤矸石也采了出來。買煤的誰都不愿意要煤矸石,那,煤矸石怎么辦呢?礦上就把它們從煤堆里分離出來,視為廢物。所以,每座煤礦旁邊都會堆起一座山,那座山叫矸石山。也有的煤礦,旁邊恰好有一個深山谷,礦上因谷制宜,就把煤矸石傾倒在山谷里。金頭礦的煤矸石就倒在了山谷里,形成了一個矸石坑。
王國麗來到矸石坑邊往下一看,下面有一百多米深。由于煤矸石經(jīng)風吹日曬,自燃冒煙,山坡處的熱氣閃閃波動,藍熒熒的,幾乎望不見底。就是在這樣一個像火坑一樣的地方,有的農(nóng)轉(zhuǎn)非來的礦工家屬,卻冒著被燒傷的危險,三三兩兩往“火坑”里跳。煤矸石里總有一些小煤塊,她們把煤塊揀出來賣錢。她們撿小煤塊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矸石重,煤塊輕,她們上手一掂量,就能分出哪是矸石,哪是煤塊。她們腳上都穿著深筒膠靴,圍巾捂著嘴,只露出兩只眼睛。她們大概因貧困而羞愧,不愿意讓人看見她們的面目。她們的手上提著塑料魚鱗袋子,一揀到小煤塊,就放進袋子里。她們渾身上下都沾滿了煤塵,像是一塊塊人形的煤。王國麗只在矸石坑邊站了一會兒,沒有往坑里下。她沒有準備盛煤的袋子,就算撿到了煤,也沒地方盛。
往回走時,王國麗看到矸石坑的岸邊有一小塊菜地,一位礦嫂模樣的人正在往菜地里澆水。她站下來,跟礦嫂說了幾句話。說話中得知,這里原來是一片亂石灘,旁邊的山坡上不斷有亂石滾下來。礦嫂在山腳上壘了一道石堰,擋住了亂石。她把原來的亂石一塊塊移開,再從別處的垃圾堆里篩出細土,挑來鋪在平整過的地上,硬是造出了三分地。她又把從生活區(qū)里流下來的一股水利用起來,可以為菜地澆水。王國麗看到,菜園里種的有茄子、白菜、辣椒,還有韭菜、菠菜和芫荽,一片綠汪汪的,煞是喜人。礦嫂無不自豪地說,她去年種的冬瓜,有一個竟長到四十多斤。種的菜全家吃不完,還能拿到礦街上賣一些,掙點錢供孩子上學。她的大兒子考上了西安礦業(yè)學院,她每個月都得給兒子寄錢。王國麗叫礦嫂嫂子,問她,老家是哪里的?
嫂子沒說具體的縣,只說是焦裕祿工作過的地方。
出于對焦裕祿的尊敬,王國麗對嫂子也高看起來,說,怪不得嫂子這么能干呢!
能干什么,靠人不如靠己,自己想辦法養(yǎng)活自己唄。嫂子接下來說的還有話,嫂子說的話不但使王國麗受到啟發(fā),還受到鼓舞。嫂子說,人在地上走,不管走到哪里,都離不開土地。最是土地不嫌人,最是土地能養(yǎng)人。
嫂子說得太對了,我要向嫂子學習。王國麗看到嫂子的菜園南面還有一片亂石灘,她問嫂子,我把那一片亂石灘開起來種菜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不但可以種菜,還可以種高粱,種玉米。你要是天天來收拾地,咱姐們兒正好可以做個伴兒。
說干就干。王國麗拿著鐵锨來到亂石灘上,開始移動那些大大小小的亂石。她把第一塊石頭搬到地邊,算是一個點。她的計劃是,由一個點擺成一條線,由一條線擺成四條線,形成一個長方形,就圈出了一塊地面。再把地面整理好,她就可以在土地里播種了。
【作者簡介:劉慶邦,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北京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七十余部,《劉慶邦短篇小說編年》十二卷,出版十部外文版作品集。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茅盾文學獎提名、《小說月報》百花獎等眾多獎項。小說《神木》改編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shù)節(jié)銀熊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