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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2025年第3期|盧靜:晉陜峽谷的南大門
來源:《紅豆》2025年第3期 | 盧靜  2025年06月18日08:06

千古禹歌流不盡

當萬里長河奪門而出,是誰在懸崖峭壁上一刀一斧,雕鑿下民族厚重的史書?這里就是古稱秦晉咽喉的龍門,又稱禹門口。

高原上的海子蓄滿星辰,光芒傾溢出來,孕育了九曲大河,河水古陶色的容顏下,依然能聽到星光的撞擊。黃河奔騰到內(nèi)蒙古托克托突然轉(zhuǎn)折后,南下穿越晉陜大峽谷,千里雷鳴,猛浪湍流,書寫完九曲中最大的一個“幾”字。滔滔黃河水,穿越龍門不久,到晉南風陵渡一折,縱使眷戀不舍,亦從此東流入海。她用最強有力的臂彎,深情摟抱了河?xùn)|大地。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天塹龍門,無疑是中華民族大地上一顆熠熠閃光的明珠。

龍門矗立于龍門峽口,聽風聲獵獵,你會想象這是七彩尾翎的鳳凰的長啼。龍門的古老傳說,讓山腳下的每一朵小野花都熱淚盈眶,讓每一只壘巢的蜜蜂都蕩氣回腸。上古時期龍門山堵塞了黃河的去路。奔騰而去的河水,被擠得十分狹窄,常常溢出河道,釀成水災(zāi)。大禹觀察好地形,率先民們苦戰(zhàn)不止,將高山鑿開一個大口子,河水終于沖出石門,聲如巨雷。上古惡蛟興風作浪,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大禹治水的傳說流傳甚廣,成為一個民族難以磨滅的悲壯激越的英雄史詩。偉哉,大禹!臨危受命,變堵為疏。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與民眾奮戰(zhàn)野外,勞苦得不僅臉黑人瘦,甚至小腿肚子上的汗毛都磨光了,趾甲也因長期泡水而脫落,但他還在“薄衣食,卑宮宇,排淮泗,決漢汝”,使得“生民相慶,免為魚”,如此公而忘私,怎能不讓幾千年后的華夏子孫紀念呢?

黃河恰似一條鱗光閃爍、澎湃轟鳴的巨龍,卻被束縛在晉陜大峽谷之間。由你縱情想象吧——迫近龍門,河床愈寬,黃河便愈咆哮著,雷霆萬鈞,高山卻巋然不動。馬上奔到千里峽谷的盡頭龍門了!一個急轉(zhuǎn)彎,狂濤頃刻撞在鐵青色的懸崖上,遮天蔽日一般,射出一層層沖破云霄的雪浪。你會說,不是古話說“禹門三級浪,平地一聲雷”嗎?是的,在這第一次金浪噴雪后,河水被迫猛掉頭,闖上對岸懸崖的壘壘巨石,又怒吼著,沖起一堆堆直射天空的雪浪。碰壁后,再退回去,隨即與河床中的一座巨大礁石相遇,演繹雄奇激越的一幕。

昔日前秦苻堅至此,發(fā)出“美哉,山河之固”的贊嘆。龍門山水,自古以來即為黃河上的名勝。不知有多少人,在這里昂首仰望雙崖,俯聽滾滾洪濤。龍門當時并不是郡縣名,只是一處名勝。太史公司馬遷卻稱“遷生龍門”,可以隔著歷史的重重煙幕想象,“龍門”二字在太史公心底激起了溫暖與自豪的波瀾。

在一灣清清的流水邊,還是在一牙彎彎的月亮下?一個妙齡女子,久久佇立,遙望夫君。啊,重聚的渴望,伴隨著焦慮、憂傷與彷徨的步調(diào),踏出中國有史可記的第一首愛情詩。上洪涂山氏女久久等候的人便是大禹?!昂蛉速忖ⅰ北环Q為南音之始。新婚才幾天,大禹便辭別家人,率眾治理天下滔滔的洪水,此后三過家門而不入。作為一個生命短如朝露的個體,回首鴻蒙開辟的幽幽螢火,吟一首沉雄甚至悲壯的史詩,心中怎能不動蕩?

也許一個破曉時分,你從東面的市鎮(zhèn)穿越鱗次櫛比的房屋,穿過叫賣河津小炒、酸湯貓耳朵、樊村羊肉胡卜的小攤,或從河的對岸,穿過西部韓城滿是吆喝聲的攤子,你走向秦晉咽喉——龍門。稠密的人煙,逐步讓位于疏曠的原野,你終于佇立在龍門峽口的大橋上,極目遠眺,黑暗的陣痛中孕育一輪紅光搖蕩的旭日。群山踴躍,爭前恐后,似駿馬昂首、迎風長嘶、你的身軀再轉(zhuǎn)一個角度,那一脈蜿蜒起伏的青石大山,又似日邊驟然奔來、綿亙不絕。

站在黑夜里,你仰望鐵青色的雙崖,崖頂刺向渾圓的穹頂,星星凍結(jié)成一簇一簇的金蕾,仿佛頃刻便要在崖頂怒放。河水已酣睡,發(fā)出輕輕的囈語,那是天人相親的時刻。 

黃河西來決昆侖

往昔禹門口交通靠渡船,斑駁船影,粼粼浪花,十余個船夫拉著纖——這張民國時期的黑白照片記錄著消逝的歲月。當年禹門口鐵索橋正式動工,為趕上開國大典,工人們晝夜施工,完工時,秦晉兩岸人們奔走相告。誰料凌晨,橋板卻被夜里的一場大風全部掀翻掉到河里。建橋工人毫不氣餒,吸取教訓(xùn),奮斗不止。一九五〇年春,一條自古未有的新式橋梁終于橫跨禹門。后又陸續(xù)建了鋼桁鐵路橋、懸索公路橋,再加上坐落于河中孤島與陜西河岸之間的雙曲拱橋,以及高層小半徑引橋,形成“禹門口五橋并架”的著名景觀。一輛輛車通過禹門古渡,游人在欣賞大美風光時,向默默流汗的建橋工人致敬。

佇立橋頭,獵獵風中,你仿佛聽到,鳳凰吉祥的雙翼拍打懸崖的聲音。“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李白的生花妙筆,寫出了天塹龍門的雄險。這一片土地,流淌生生不息的河水。龍門,曾發(fā)生壯烈的抗日保衛(wèi)戰(zhàn)。為打開侵略中國大西北的門戶,一九三八年隆冬,日軍陸空聯(lián)合進攻龍門前沿陣地,國民革命軍第六十一師官兵奮勇抵抗。激戰(zhàn)的六個晝夜里,日軍先以飛機轟炸,繼以大炮轟擊,日軍身著白色偽裝,在雪地上進犯。無論東路、西路,中國守軍誓與陣地共存亡,日軍都慘遭失敗。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我們熟悉的《黃河大合唱》,也寫成于一九三九年。詩人光未然,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的抗日部隊,從距龍門不遠的壺口附近東渡黃河,目睹了黃河船夫與狂風惡浪搏斗的情景、戰(zhàn)士勇猛無畏的英姿,抵達延安后寫出了《黃河頌》詞作。冼星海聽后非常興奮,在延安一座簡陋的土窯里,抱病連續(xù)創(chuàng)作六天,完成了一部中華民族的音樂史詩《黃河大合唱》。熱血沸騰的歌聲,將我們引入烽煙四起的戰(zhàn)爭年代。

“保衛(wèi)家鄉(xiāng)!保衛(wèi)黃河!保衛(wèi)華北!保衛(wèi)全中國!”今日在天險龍門關(guān)前,船載著崢嶸歲月,異常堅定地駛近了我。這一組十余米長的船雕上,風帆高懸飛動,十幾名英姿勃發(fā)的渡河解放軍官兵與船工的雕像,有的正瞭望水天風云變動,有的揮臂明志,有的鉚足了一身的勁奮力劃槳……船邊以醒目的紅字,標著“王震大軍搶渡黃河”。那是河面上冰凌漂蕩、寒風刺骨的隆冬,一九四九年正月里,禹門口船工大隊,在洶涌的波濤里頂著炮火,克服重重困難送解放軍的數(shù)萬雄兵搶渡黃河,去解放廣袤的大西北,成就一段可歌可泣、奮勇直前的往事。

黃河上的天險龍門,素有“秦晉咽喉,西北門戶”之稱,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又是商賈云集之城、貨物集散之埠。如今的龍門,每逢假日,是居民休閑的好去處。陽光照耀著沙灘,沙子一層層一排排撒在金色的河面上。乘一葉快艇,還可以溯流而上駛向龍門。大禹疏河鑿山,留下遺跡,至今古渡口還有禹王洞、禹王墳、鴿子庵等傳說。沿龍門東岸北行百余米,有一天然巖洞,一面臨水,三面石壁,上數(shù)十丈厚的懸空山崖,因其上方絕壁處多有巖洞,常有鴿群棲息,人們便稱其為鴿子庵,也叫鵓鴿子庵。這便是“古龍門八景”之一的鳴泉漱玉。距龍門南數(shù)里積石如丘,大河到此旋繞而行,雖巨浪而不能淹沒,人稱禹王墳。

禹王洞絕壁千仞,下臨黃河,相傳大禹斧劈龍門時,常憩于此,洞深莫測,無人敢入。皓月當空時,我倒愿意想象大禹靜佇在這山河指揮部的洞口,俯瞰四野,做何感想。他是否聽見咆哮的洪水,生民痛哭,淪為魚鱉口中食?他堅定的手臂,是否又指向未來青綠迷人的田園,在一縷炊煙的引導(dǎo)下,緩緩搖曳為一幅丹青?距禹王洞不遠,登上北魏開鑿的大梯子崖,回首大川驟奔,仰望一線懸天,令人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大禹的后人,追懷禹王功德,稱中國為禹域。大禹治水,走過九州許多地方,人們至今對大禹的祭祀依舊不絕。龍門東岸有一塊二十多畝的平坦地面,相傳漢代創(chuàng)建了東禹廟,重修于唐、元、明、清。登東禹廟的唯一棧道,水光云氣,直撲眉宇,左顧則下臨黃河,目眩神迷。一輪十五的圓月初上,恰似從山巖的縫隙中擠出,懸掛在石尖上,照射于南亭子,發(fā)出隱隱的波濤聲。你坐在亭中,亭與峰巒渾然一體,風停而林靜,一動一靜,真是牽人魂魄的音詩畫。有南亭,便有北口秋風。風從山峽刮來,北門是必經(jīng)之口,夏去秋來,怒濤漸息,水勢漸平,人立北口,正好觀風帆煙艇。難怪南北朝時,詩人謝朓曾有“天際歸舟,云中辨江樹”的慨嘆呢。秋水歸船,在東禹廟上極目攬懷,來來往往的士紳大賈、小販走卒、舟子游人,都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而東禹廟的看河樓,尤為險峻,登之心驚。

江山多嬌,自然伴隨美妙的傳說?!疤依巳场保銇碜詪D孺皆知的“鯉魚跳龍門”。傳說每年暮春,黃鯉魚從大海及大河爭相游至龍門,一年中登上龍門者不超過七十二條。一登龍門,云雨緊隨,天降大火燒它的尾巴,于是鯉魚就變化成龍了?!吨駮o年》中早有“龍門赤河”的記述。每年春季大批鱘魚回游至龍門穴洞之處集結(jié),并在產(chǎn)卵前兩三天內(nèi)頻繁跳躍。躍出水面時,鱘魚充血發(fā)紅的魚鰭也露出水面,一時間成千上萬條大魚在河面翻動,遠望一片紅光,此即龍門赤河。只有生生不息、奮發(fā)上進的人民,才會從一個普通的自然現(xiàn)象升發(fā)出催人淚下的傳說。 要說教澤芬芳,在龍門一帶可謂源遠流長。孔子有名的門徒卜子夏,曾于西河設(shè)教,并為魏文侯師?!岸杲虧砷L流,莽莽神州,道統(tǒng)固應(yīng)在東魯;七十二門墻并列,彬彬文學(xué),師承今當說西河”是河津市東辛封村卜子夏祠墓的一副對聯(lián)。為弘揚西河遺風,明代河津曾創(chuàng)建“三賢祠”,敬祀卜子夏、司馬遷、王通三位先哲。距龍門山不遠,便是隋末大儒王通講學(xué)的黃頰山白牛溪。

令人痛心的是,東禹廟,這么一座奇?zhèn)サ墓沤ㄖ?,竟與西禹廟一道,毀于日軍的戰(zhàn)火。昔日西禹廟修建于黃河中央的鯉魚島上,每逢廟會,東西二廟香火氤氳,好不熱鬧。

唐三彩里問行舟

四月末,龍門行船歸來很久了,釉色依舊落在我的袖口。云袱抖開一角,在船的上方,太陽探出臉孔像百年、千年甚至萬年前一樣,將溫暖的光輝灑滿人間。起初灰漠漠的蒼穹,只一處露出輕盈的光,幾縷金絲蛇游而逝,雖然捕捉不到什么,那光中自有親切而低微的召喚,好像我早春經(jīng)過花骨朵旁,屏息聽到的輕輕的爆破聲。再看時,云絮中早浸出一輪明黃,邊緣涌冒著好似配了白酒腌制的咸蛋黃,吱吱吱冒著油。未待我細觀,一團金已躍爐而出,河面頓時跳蕩起萬點純粹的光斑,牽起船尾一個七八歲男孩子呼喊著“天晴了”。

天空鮮澄澄的藍迅速擴散,瞟一眼藍的最深處,你的心會完全融化。在黃河之上,閉目默吟“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心沉沉一墜,冷不丁鼻酸骨痛,俄而卻化為無限澄明,鷗啼不絕,只覺天地間原本生機盎然。再睜開眼,北國的崇山峻嶺蒼蒼莽莽,龍門山竟似是從日邊蜿蜒而來的,虹臥秦晉的禹門口大橋身影漸遠。

太陽躍入此山、此水、此風、此渡,也慢悠悠地踱起步。游艇像一尾大魚,曲曲彎彎地漂蕩在黃河上。現(xiàn)代人的焦慮沖撞、矛盾糾結(jié)、煩躁不安,此時此刻漸漸消解。有一種孤獨也許與生俱來,那就浮一瓢水吧。佇立船頭,只有山巒依云綿亙,千里清風與我共徘徊。

一些痛苦,曾經(jīng)像沉甸甸的鑄鐵壓在心頭,此刻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無足輕重后,它們就浸在水光里一寸寸融化了。一團凌亂的瑣事,平日像一根麻繩拽得我踉踉蹌蹌、東倒西歪,我甚至被摔得鼻青臉腫,此刻在龍門山的鎮(zhèn)定前,一縷縷散去了。一些匆忙的吆喝聲卸下了。索性讓我與大山做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吧。有時崖壁內(nèi)凹,崖頂兀懸鼓腹的圓石,像夏日暴風雨前的炸雷,“咔嚓”一聲滾到這里凝住了。而崖底的巖層頁頁平削,仿佛河風中隨意攤開的天書,似乎伸手可及,卻未及你伸手,倒讓碧草和青苔浸漫先行。與石頭結(jié)伴而行,沒有一絲一毫的沉悶。起先我像一個未接請?zhí)目腿耍蝗魂J入陌生的王國,措手不及,臉頰上還掠過幾縷驚慌。稍頃,我卻看到樹叢、藤條與小草的影子,深深印在雙崖上,像聽到了似曾相識的話語。我所棲居的蔚藍色星球經(jīng)歷的幾十億年間,從藍藻分泌大量膠狀物生成的疊層石開始,石頭的紋理里嵌入了生命演變的微妙而磅礴的歷史,當然也錄制了人類的生存、繁衍與長途跋涉。一座石頭影院里,儲藏著多么豐富的劇本啊。不僅如此,對每一塊靈石頑石,哪怕對我黃昏散步的小街上,一彎腰即可俯拾的小石子來說,又何曾不是在悲歡的跌宕起伏中,明其石心,見其堅性,親自演繹了一部可歌可泣的史詩?如果高爐冶煉礦石,便可看到在高溫的加持下,石頭家族向金屬的迅疾靠攏。而在大自然中,它們只不過用比人類生命緩慢得多的地質(zhì)年代的節(jié)奏,一生不悔,周旋于風雨飄搖中,完成了升華生命的長征。

僅僅拿眼前的河水來說吧,無時不在浸入與雕琢著石頭,甚至搬抬著石頭,使石頭向內(nèi)打磨心竅,向外隱隱透露斑斕的色彩。我抬起頭,綠從盤踞懸崖的樹叢上盡情迸射,四處飛濺,一時翠得驚人,一時又令深深呼吸的旅人柔腸百轉(zhuǎn)。你隨意一指,三五株小樹從嶙峋怪石上拔起的沖勢,那完全橫空而出的翠色淋漓,映得一座峰都生機煥發(fā)。崖壁上,沒有一處落土的罅隙,沒有一枚曾沾清亮雨珠的草葉上,不傳來生命悠揚的音符。

而這一切,又都在晉陜峽谷的沉默中,在無言的天地中發(fā)生。手撫船舷,不由得令人憶起“大盈若沖,其用不窮”來。大音希聲。日升月落,斗轉(zhuǎn)星移,在周天的美麗星座井然有序的旋轉(zhuǎn)陣圖里,天體的運行,難道不是在演奏一曲宏大的交響樂嗎?只不過遠遠超出了我耳朵的承受能力。

北斗可斟,誰為賓客?青山何處不嫵媚?我且馳目四望吧,悄扣舷,聽得峰谷回響。

方才瀟瀟晨雨的一脈余音,依然回蕩在數(shù)峰之外。船依左崖行進,右側(cè)峰頭便籠罩在青色的薄霧中,日光反射出隱隱的紫暉,只是極淡,幾乎微不足道。輕霧里,崖壁上有的地方,恍若胎質(zhì)堅實,釉光勻凈;有的地方仿佛被一把色刷掃過,色彩隱隱地下滴、垂流;有的地方怪石嶙峋、斑駁陸離,紋影自然開裂,河面也撒上了珍珠斑、烏云斑等,轉(zhuǎn)瞬又消失了。那是讓人微醺的時候,整個龍門峰谷都呈現(xiàn)出難得一見地熔熔騰騰。我成了濺上船頭的一滴浪珠,在陶胚上滑移,天空涂抹著還在擴散的輕盈盈的藍,周遭黃色、褐色、綠色,在流蕩,在滲透,單色交迭成復(fù)色兼色。哦,唐三彩。不由得人醉在大自然的妙意疊加中,我甚至想象一位古代匠人沉浸在黃河景觀中,倚舷呆怔,然后上岸、入窯,將青天、黃土、山川精神、滾燙人生合成一件傳世藝術(shù)品。藝術(shù)品后來陳列在現(xiàn)代博物館的某個展廳的角落,供我們觀賞。

龍門古渡早拋在身后了。龍門晝夜默默守衛(wèi)著九曲黃河,伸出兩只擎天巨掌。在壺口一抖精魂的黃河,穿孟門,凌越黃河咽喉石門后,直入禹門口。河與山在這里緊緊相擁。在甲板上,眺望天河一線,似乎可以聽到大河之源巴顏喀拉山皚皚白雪融化的聲音,那天鑄的琴鍵,博大而堅韌的生命力,彌漫了整個空間。

龍門的水勢如今緩多了,已難遇古時禹門三級浪,沒有了平地一聲雷的氣勢,但沿著山形走勢揣摩,還能觸摸到幾分當初的驚心動魄。我沿著每一條崖縫窺望,黃河一線天上來,兩山突兀屏風開,是不能再熟悉的景觀了。龍門曾記否?你峽口的水聲常落滿我的枕頭。家離龍門僅二十余里。那時候,龍門山頓失故人面目,完全以另一種奇峰磊落的懷抱接納了來者。

叫不出名的水鳥貼崖翻飛,偶爾棲息在綠叢中。鳥兒和樹木草叢、巖石一道,在星月千里的流光下、風雨如晦的晨昏中,日夜傾聽黃河上古老而渺茫的濤聲。咝咝。唧唧。俯沖擦水,又旋揚上空。明黃淺褐的河面,這會兒在陽光下閃耀金斑。似乎比河水還醇厚、比山體還綿長的歲月就這般無窮流過。很快黃河咽喉——石門劈面而來,天地的鬼斧神工,不可思議,游人的心飛動如狂瀾,船只卻返航了。這會兒再聽石崖根下汩汩的水聲,恍若風在松柏的縫隙中穿梭,又似裹挾遙遠的腳步聲和喧嘩聲,發(fā)人遐思。倘若再向前行,就到孟門了。自南溯北,龍門、石門、孟門并稱秦晉大峽谷的黃河三門,再向北,就到旱地行船和水里冒煙的壺口了。

九曲大河,不舍晝夜地奔流。大禹之歌置于后世子孫的骨骼。有趣的是,大禹鑿?fù)堥T,還有一段錯開河的傳說呢。

相傳大禹一心撲在治水上,至龍門有兩條岔道,一條岔道通向陜西黃龍山的下川,一條岔道通向禹門口。河工們一路朝西邊鑿去,忽聽頭頂上有一陣鳥叫聲,聲音很大,幾十里以外的人們都能聽見。禹王能聽懂鳥兒之志為“錯開河、錯開河,西開不如往東挪”,便和幾個年紀大的河工,前去察看水勢山情,果然往西開是山套山、嶺連嶺,不僅工程艱巨,而且繞道很遠,而向東十幾里路以后,就出了禹門口,天寬地展,有一條自然的河道。默默無聞的錯開河,就在石門附近。而歷史的車輪,又何嘗不是在不斷探索中艱難地向前?

“連天煙霧不知數(shù),西望一氣連峰開?!贝笥碇枋来鷤鞒?,龍門兩岸古老的沃野,震顫不已,每個朝夕都在諦聽黃河深摯的喉音,恰似河面的渦紋,無不回旋著她的歡欣、苦難與榮光。

【盧靜,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青年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散文選刊》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誰謂河廣》等。曾獲多種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