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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5年第6期|肖亦農(nóng):在黃河“幾字彎”上
來源:《草原》2025年第6期 | 肖亦農(nóng)  2025年06月16日10:12

在黃河南岸的“幾字彎”,有句土話,說是有美麗美好的東西可以示人了,鄂爾多斯人就說這事能“端搭”出去了。我初聽這話時,不太懂,后來在鄂爾多斯生活了五十余年,就浸淫得懂了。一說“端搭”,腦海中馬上閃出畫面,就是身著蒙古袍的斯琴大嬸或者是巴特爾大叔抱著剛睜開眼睛的羊羔、牽著剛出生的牛犢笑瞇瞇地給人看。人們會高興地說:能端搭出來了。

“端搭”代表著生活在黃河“幾字彎”上的鄂爾多斯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寄托。長長的“幾字彎”,就像黃河母親張開的臂膀,把壯麗的鄂爾多斯高原緊緊擁在懷抱里。這塊高原近九萬平方公里,盤踞著中國的兩大沙漠,即毛烏素沙漠和庫布齊沙漠。它們南接長城,北鄰黃河,總共六萬余平方公里,占了鄂爾多斯面積的多一半。這兩大沙漠就像鄂爾多斯養(yǎng)了兩個調(diào)皮搗蛋的兒子,讓人提起來就覺得羞臊。別說“端搭”,就是提及,鄂爾多斯人也都羞于言傳。毛烏素沙漠和庫布齊沙漠把鄂爾多斯人害了個苦。

可兩千多年前,鄂爾多斯是能“端搭”出去的。那時,這里沃野萬里,五谷豐登,是富庶的大糧倉。這里曾被稱為“新秦中”。秦漢時期,中央政權(quán)在這兒設(shè)置了像沃野、河西、朔方、九原等不下幾十座郡縣,當時人口足有百萬之多。那時的鄂爾多斯高原郵驛遍布,交通發(fā)達。世界第一條高速公路——秦直道,從咸陽至北方名郡九原,足有一千八百里,橫穿現(xiàn)在的黃土高原和鄂爾多斯高原。司馬遷曾走過這條直道,感嘆其工程浩大,怨當朝不體恤民生。公元413年,赫連勃勃來到鄂爾多斯高原,見這里“臨廣澤而帶清流”,稱“近詳山川,究形勝之地”,“未有若斯之壯麗矣!”于是,他在這里建立大夏國,都統(tǒng)萬城,實現(xiàn)其一統(tǒng)天下之志。成吉思汗率軍征西夏時,也被鄂爾多斯的美麗風光所陶醉,竟將手里的馬鞭掉落,稱這里是“梅花鹿兒棲身之所,戴勝鳥兒育雛之鄉(xiāng)”,吩咐下屬,他若死后就安葬在這里。后來,鄂爾多斯高原上的成吉思汗陵園便聞名世界。

歷史上,鄂爾多斯有一支特殊的護陵部落,叫達爾扈特,世世代代守護著成吉思汗陵。他們在祭祀中唱詠著古老的歌曲,部落中還有古歌領(lǐng)唱人,他深情歌唱著,就像在吟詠著一部天書。那歌聲像是從地心中傳出,又像從天籟中而來,充滿了神奇和神秘。鄂爾多斯的天書傳唱人貢布扎布是我?guī)资甑呐笥?。二十多年前我寫《我的鄂爾多斯》電視劇時,就得到過他的許多幫助,后來我們就成了朋友。我知道,祭祀時,都是他引吭高歌,這已經(jīng)成為鄂爾多斯的一道風景。成陵大祭時,我經(jīng)常去看去聽,總能感受到一種曠遠和肅穆從心底隱隱而來,每次聽老貢演唱我都是震撼得渾身打顫。老貢聲音嘶啞、低沉,當他渾厚的聲音響起時,我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那時的貢布扎布,常穿著藍色的緞袍子,頭上的帽子飄著帽帶,很是灑脫,再加上他又出奇地高大,就像是天人,所以人們都稱他為“老神仙”,以示敬慕。

后來,他去世了。我一直把他送到成陵旁邊的甘德爾草原上安葬。我親眼看到他入土,并在他的墳前坐了好久。他曾給我?guī)醉搶懼苊苈槁槲淖值募埜?,我問他是天書嗎?他神秘地笑了笑,說,這可不能隨便“端搭”。他晃了晃那兩頁紙,說,收著吧,誰看了誰好。我曾認真地看了,是我不識的一種文字。說是蒙古文吧,找懂蒙古語的朋友看過,都沒能告訴我是什么,但人們都鄭重地告訴我,你好好地留著吧。

那天,我看貢布漸漸被送進了土里,落土砸在棺木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音,很是讓人心碎。人們都點紙祭拜,我跪在草地上,拿出這幾張紙,點燃,紙屑像蝴蝶一樣飛了起來,閃著金星融入了湛藍的天穹之中。那一剎那,我的耳邊又響起了貢布的天歌,那歌聲融進了草原和天空之中,融進了我的血肉和魂靈之中。天歌伴我在草地上緩緩行走,我那天心中特別靜,就像高曠的天空一樣。世上有些東西,是應該“端搭”給天地的,就像貢布留給我的那幾頁紙,它本就屬于草原和藍天。

曠達的草原造就了生性豁達的鄂爾多斯人,他們總愿意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示給世人,把自己的好東西拿出來給旁人看??蛇@黃河“幾字彎”內(nèi)有這兩座大沙漠——庫布齊和毛烏素。過去,它們實在是“端搭”不出來,鄂爾多斯人也想把它們捂住,也想遮丑,可這倆熊孩子調(diào)皮得像哪吒三太子,一入了春就眼頭把式地胡折騰,唯恐天下不知。它們掀起黃風,卷起沙塵,動則萬兒八千里地飄舞折騰,我聽說沙塵土屑都影響到了海外諸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曾陪同一個日本環(huán)保作家來鄂爾多斯探秘沙漠,她曾拿一個小袋子裝了一些沙土放進包里,說是要和飄洋過海的浮塵做對比,看是不是鄂爾多斯的沙塵?我曾憤怒地問她這有意義嗎?她說對科學工作者有意義——為拯救地球提供科學依據(jù)。我曾惱怒地暗爆粗口,又惱火于沙漠上不了臺面。二十世紀末,央視《尋找沙塵暴》劇組來鄂爾多斯探源,我看到熒屏上某礦區(qū)居民講露天采礦揚起的沙塵,記者用手指還在桌子上抹了一下,留下了厚厚的一道指印。聽說北京的城市管理部門,一到春季揚塵季節(jié),就下令露天建設(shè)部門停工,以減少揚塵??蛇@些可憐的管控措施,哪能管得了一飛沖天的沙塵暴。實際上人類總是高估自己,也是不知道沙塵暴的厲害,風之巨可以掀翻火車,浮塵一揚就是幾萬里。細沙塵可以把車頭漆打掉,車頭迎著風沙走一陣,白光光的生鐵片子就露了出來。那時在鄂爾多斯高原上常見到這種光頭車,有的司機怕車牌子被打掉油漆,還特意做一個布套子把車牌子套上。

但我知道鄂爾多斯沙漠是“人造”沙漠。千余年來,毛烏素和庫布齊這兩座沙漠是人類金戈鐵馬的產(chǎn)物,也是人類貪欲造就的極為不安分的兒子。它們的出現(xiàn)也不過一千多年,可它們卻擺出一副地老天荒的樣子,像是存在于創(chuàng)世初。鄂爾多斯沙漠,最早見于文字的,是唐代詩人許棠在《夏州道中》寫的“茫茫沙漠廣,漸遠赫連城”的詩句,這是鄂爾多斯高原有沙漠的最早記載。鄂爾多斯沙漠始于唐朝——一個強盛的王朝時期,但人類的強盛對大自然來說未必是好事。說起來,秦漢時期是鄂爾多斯高原的鼎盛期,那時可謂糧田萬里、州縣星羅?;实鄱嘁詾橐唤y(tǒng)萬里,就可以成為天地的主人,可實際上,號令天下者永遠也不可能知道整個人類也不過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可人類太“偉大”了,就免不了干一些反自然之事,這同樣也是規(guī)律。歷史上強人發(fā)動的戰(zhàn)爭和移民濫墾濫牧造就了毛烏素和庫布齊兩個孽子,它們危害了鄂爾多斯一千多年。

治理沙塵暴,已經(jīng)成為人類的共識、土地的荒漠化已經(jīng)成為人類通往文明自由大道的攔路虎。在沙漠及周邊地區(qū),沙漠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掉橫掃過的城市、村莊、田地等等。荒漠化已使世界上幾千萬人口成為生態(tài)難民,沙塵暴攪得天下寒徹。生態(tài)難民超過了戰(zhàn)爭難民,這儼然成為不爭的事實,治理荒漠化刻不容緩。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荒漠化最瘋狂,非洲出現(xiàn)饑荒,生態(tài)流民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因饑餓而死亡的非洲難民有百萬之多。有一張照片,呈現(xiàn)的是一只枯如樹枝般的小黑手被一只白手托起的畫面,曾讓世界為之動容?;哪讶祟惼圬摰浇^望,似乎人類正在走向末日??稍谥袊?,在黃河環(huán)抱的毛烏素沙漠里,出現(xiàn)了一個要給沙漠點顏色的女人,她叫寶日勒岱。這個不屈的十八歲的姑娘 ,不信毛烏素沙漠的邪,硬是帶領(lǐng)烏審召公社的牧民們給毛烏素沙漠穿靴帶帽,披上綠裝,她要精心裝扮、熱情梳理這個不安分的熊孩子。她帶著窮鄉(xiāng)親們,一頭扎進了毛烏素沙漠里種草種樹,披星戴月好多年,直到眼跟前的沙漠綠了, 牛羊有吃草、撒歡兒的綠草地了。她和鄉(xiāng)親們硬是用雙手在毛烏素大漠里建造出了一塊綠翡翠。而將這翡翠“端搭”到人們面前的正是詩人郭小川。說起郭小川,十年前已屆七旬的寶日勒岱曾對我說,那人在沙漠里待了四十天,吃住都在牧民家里。他帶領(lǐng)采訪組寫出了《牧區(qū)大寨烏審召》《草原英雄譜》等重要文章,當時的《人民日報》配著社論發(fā)表。正是半個世紀前,中國就吹響了治理荒漠化的沖鋒號。

十二年后,在1977年的夏天,聯(lián)合國首屆治理荒漠化會議在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召開,史稱“內(nèi)羅畢會議”,參加國眾多。在共同對待荒漠化這個惡魔的問題上,人類竟是如此空前的一致。在這個大會上,人們被中國代表的講述吸引并震撼了,他講述的正是烏審召的治沙經(jīng)驗。這是毛烏素沙漠首次被“端搭”到世界面前。甚至可以這樣說,這個中國鄂爾多斯經(jīng)驗,令內(nèi)羅畢會議沸騰了。會上許多國家的代表提出要到毛烏素沙漠看一看,或許有人想來實地考察,沙漠讓人膽寒,中國毛烏素經(jīng)驗是真的嗎?于是,毛烏素沙漠所在的烏審召迎來了幾十位國際參觀者,在鄂爾多斯引起了轟動。就連見多識廣的身為中央委員的寶日勒岱,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外國人共同對著毛烏素沙漠中的片片綠色指指點點。這時,鄂爾多斯人才確確實實地感到,鄂爾多斯沙漠離“端搭”出去的時間已經(jīng)不遠了。四十年后的2017年,也是彈指間的事情,鄂爾多斯沙漠不只是能“端搭”出去了,而且是火爆全球了。2017年,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在鄂爾多斯市召開了第十三次世界防治荒漠化締約國大會,世界上近二百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代表蒞臨了大會,習近平總書記專門寫信致賀。與會代表簽署了《鄂爾多斯宣言》,肯定了鄂爾多斯人民創(chuàng)造的綠富同興的防治荒漠化治理模式。鄂爾多斯無疑代表了世界荒漠化治理的高度,已經(jīng)成為世界荒漠化治理的標高。鄂爾多斯人民都知道四萬余平方公里的毛烏素沙地,現(xiàn)在很難找到足球場大小的沙漠,綠植已經(jīng)覆蓋了這里。2010年,我驅(qū)車幾萬公里,想尋找記憶中的毛烏素沙漠,整整用了三年,卻是無功而返。激動得不能自已的我,躲在無定河邊的一所小房子里,用三個月時間寫完了一部反映毛烏素沙漠變遷的長篇報告文學。

而一萬八千平方公里的庫布齊沙漠已經(jīng)有效治理了六千多平方公里。原先黃龍?zhí)筋^黃河的景象已經(jīng)不復存在,黃河安瀾已經(jīng)得到了有效保證。在庫布齊沙漠,高聳的沙丘也只有深入沙漠腹地才能見到,而且越來越難尋覓。我見到許多來庫布齊沙漠游覽的游客,已開始埋怨見不到像樣成形的沙漠了。在庫布齊沙漠的銀肯塔拉旅游區(qū),我從一個三十多米高的觀景臺上眺望,只見波浪狀起伏的沙丘已經(jīng)改變了形狀,成為圓形蒙古包狀的沙丘,牢牢堅守在草原上。我曾聽一位專家說,如果沙漣成為這樣的形狀,沙丘就基本上不再流動了?;哪卫硪灾卫砘哪陌俜种疄樽罴?,沙漣月牙狀的沙丘一旦消失,荒漠就不會再流動了。屆時,一塊塊綠洲就會出現(xiàn),生態(tài)就會有效地自然恢復。

銀肯塔拉旅游區(qū)的老總李布赫一邊陪著我說東就西,一面還在觀景臺上給屬下布置種樹任務(wù),而且要求種滿。我說沙子不流動了,就不要人為再干涉了,你要等到它自然恢復。李布赫有些不解地看著我。我說:你投了四個億承包了十多萬畝沙漠治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治理好了六萬多畝,剩下的四萬余畝大自然就會幫著你自然恢復了,庫布齊沙漠總得留著些沙漠供人們看吧,把沙漠治光了也不見得是好事,到時讓人家看什么?

李布赫笑了,說:你這想法挺有意思的,是得保留些沙漠,要不讓游客看什么?

我在庫布齊沙漠采風時,曾聽說最大的沙漠旅游區(qū)響沙灣,就發(fā)動員工鏟除了一些綠植,為的是保留沙漠的一些原生態(tài),吸引游客前來游覽?,F(xiàn)在的庫布齊沙漠,已經(jīng)不能飛沙走石了,成為靜寂的沙丘,慢慢地會留住土、肥和樹草的種子,變?yōu)橐黄G洲。到時,風兒、鳥兒都是治理沙漠的能手。我也擔心過度植綠會不會吸取大量地下水,而且國際和國內(nèi)都有在沙漠上植綠失敗的消息報道。我曾在庫布齊沙漠的一個主要旗做過一次演講,講的就是以水定綠、保護沙漠。同沙漠打了半輩子交道,我也學到了一些專業(yè)知識,也能同一些沙漠學的學界同仁進行對話。

這個碩大的觀景臺,是李布赫的銀肯塔拉旅游公司修建的,人們爬上去望沙海茫茫,察塊塊綠色,嘆天地之壯麗,贊治沙人之偉大。我在遙遠處眺望著它,只見它在群峰逶迤的無際沙海里顯得很是突出,世代居住在庫布齊沙漠里的鄂爾多斯人民,在與沙漠共舞中,建造了一個個這樣的觀景臺。它們大多是選在沙漠的最高處建,或高大巍峨,或小巧精致,還有的建成了永久性的建筑,配以沙盤或聲光電、圖影,還有的建成了豪華的電影廳?;脑竽默F(xiàn)代化進程讓人咋舌,好像進入了大都市的樓盤售樓鋪里。這里沒有東西可買,只是告訴你,曾經(jīng)的亙古荒原現(xiàn)在是多么喜興,多么美好。面對這個眼花繚亂的時代,鄂爾多斯人有話可說。實際上,這些觀景臺大大小小聳立在沙漠里,起著敖包的作用、瞻望的作用。我曾多次登上為征服毛烏素和庫布齊的握手沙而建立的伊克敖包,它足足有幾百米高,就建立在鄂爾多斯市政府所在地康巴什區(qū)的北部,高高的青春山上,人離老遠就能看見它在熠熠閃光。站在高高的伊克敖包上,可以看到世界治沙史上的奇跡——康巴什新城。它是工程固沙的產(chǎn)物,一座在烏蘭木倫河以南、青春山以北而規(guī)劃建設(shè)的康巴什新城,曾被美國“時代周刊”稱為“鬼城”而聞名世界。自2002年動工以來,它現(xiàn)在已走過整整二十二年了?,F(xiàn)在東方集團的老總丁新民仍保留著康巴什建設(shè)的第一鏟土,他將其視為珍寶,因為鄂爾多斯人堅信,時間會說明一切。《時代周刊》太著急了,它潑在康巴什頭上的污水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現(xiàn)在這里已在握手沙上建起了一座新城,成為鄂爾多斯市的政府所在地。這里的人們要在沙漠里打造中國教育的卓越品牌,鄂爾多斯市一中,近五年以來,光考進清華北大的學生,每年都不低于五十個,穩(wěn)穩(wěn)排名全區(qū)第一。即使和全國的一些名校相比,它也能“端搭”出來了,教育現(xiàn)已成為鄂爾多斯市的一張閃亮名片。

過去有民謠說:“庫布齊窮,庫布齊苦,庫布齊的孩子沒書讀?!倍兰o七十年代末,鄂爾多斯的全國優(yōu)秀教師梁伯琦有份調(diào)查報告,稱當時的鄂爾多斯市政府所在地東勝市屬中學老師學歷堪憂,市屬教育系統(tǒng)老師竟然找不出一個全日制大學本科畢業(yè)生。老師尚且如此,哪有教育質(zhì)量可言?現(xiàn)在換了人間,在鄂爾多斯沙漠里,已經(jīng)有了比肩全國水平的教育機制和高素質(zhì)人才,教育興城將是鄂爾多斯市政府所在地康巴什區(qū)的戰(zhàn)略定位。

鄂爾多斯沙漠是創(chuàng)造人間奇跡的地方。登高俯看沙漠,你會被大大小小的鄂爾多斯方塊而震撼,把沙漠切成塊,然后分塊治理,這被人們稱為鄂爾多斯魔塊。在這大到幾十幾百平方公里,小到幾平方公里,栽下沙幛,種下沙蒿、沙柳,開辟道路,通上水電,建起城鎮(zhèn),幾年幾十年就這樣建起了一座座沙漠方塊。最后,方塊聯(lián)成了片,創(chuàng)造了獨有鄂爾多斯沙漠奇跡。為了向外界展示這些奇跡,鄂爾多斯人建起了觀景臺,敲鑼打鼓地向外“端搭”。我以為這些觀景臺的建立,是與鄂爾多斯人的獨特個性有關(guān),鄂爾多斯 人總是愛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示給親戚朋友或遠方的客人。愉悅自己,歡樂別人,這是鄂爾多斯人的生存信條,于是這塊土地成了歌的海洋、舞的故鄉(xiāng)。把美好示人,傳遞正能量,這叫喜興。而喜興成為鄂爾多斯人待人接物的樸素審美觀,我眼前的觀景臺就是鄂爾多斯人的審美標志物。我在觀景臺上瞻望沙漠,我在沙漠中瞻望觀景臺,我總覺得,早晚有一天,沙漠里的觀景臺會變?yōu)榍拜呏紊痴叩呢S碑。到那時,你看吧,一個個觀景臺都飄動著獵獵的哈達,接受著后人的膜拜和贊頌,就像草原上神圣的敖包……

大漠上的觀景臺呀,透露出鄂爾多斯人的豪情和自信,展示著他們對未來的期許和盼望。鄂爾多斯人和沙漠共舞了幾千年,代代灰頭土臉地在沙漠里刨鬧生活,在貧困的土地上收獲著可憐的希望。也想與沙漠拼命,幾千幾萬個回合下來,大都敗下陣來,即使是牧區(qū)大寨烏審召,也改變不了局部好轉(zhuǎn)、整體惡化的夙命。而鄂爾多斯人治沙發(fā)生質(zhì)變,是在進入新世紀之后。鄂爾多斯換了個思維,把沙漠當資源來看、當財富來對待,以大手筆、大氣度規(guī)劃治理著庫布齊沙漠,開辟了形式多樣的工程固沙和生物固沙工程,于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鄂爾多斯人用無與倫比的想象力和勤勞靈巧的雙手描繪出一個嶄新的天地、多彩的世界。真的,不身臨其境,你無法想象人民的創(chuàng)造力。即使是親歷親為者,也會為沙漠日新月異的變化感到驚訝。我作為治沙者、專業(yè)的筑路者,就曾為沙漠中忽然冒出來的穿沙公路而大吃一驚。在這茫茫的沙漠中咋修這么多路?這一條條黑色的穿沙公路,以及密密麻麻無邊無際猶如大海波濤般涌來的綠色沙障,就像一條條彩色緞帶將這碩大的黃龍捆系,將無邊無際的沙漠切成了一個個數(shù)不清的無法移動的方塊。風沙停了,沙塵暴近乎絕跡,這個大禍害,終于化成了并不古老的傳說。

鄂爾多斯治沙人在這數(shù)不清的沙海方塊里創(chuàng)造了人間奇跡,我曾走遍鄂爾多斯大地研究采寫鄂爾多斯的治沙規(guī)律和經(jīng)驗。我認為,鄂爾多斯南部的毛烏素沙漠采取的生物治沙,成就了毛烏素沙漠的綠色傳奇。而毛烏素和庫布齊形成握手沙的中部則采取工程固沙,鎖住了黃龍,鄂爾多斯的康巴什城正是沙漠工程固沙的豐碑。而鄂爾多斯的北部,黃河南岸的庫布齊沙漠,正是采用了先進的科技治沙模式,把沙漠當成治沙產(chǎn)業(yè)來做,綠富同興,干出了大成果大成效。他們眼光長遠,不耍小聰明,干起了頂端科研,建起了沙漠種子庫,貯存了攬盡中國北方各類沙漠的種子,這是個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傻子”工程,正是這些“傻子”們讓沙漠換了新顏。我曾問種子庫的一位科學家,種子庫有什么用呢?他說這是人類的家底,世界種子庫在北歐的一個海底,而他們這個種子庫建在大沙漠里,當世界面臨滅頂之災時,這個種子庫就是諾亞方舟,為人類保留下希望。他們正在干我們不太懂的事情,這可能正是他們的價值所在。他們耐得住時間,耐得住寂寞,硬是在這黃河南岸的近兩萬平方公里的庫布齊沙漠里建起了十幾座工業(yè)園區(qū),并沿著黃河南岸一溜排開,而每一個工業(yè)園區(qū)就是一座座現(xiàn)代化城市和花園般美麗的工廠的完美組合。一幢幢美麗宏偉的建筑在這里拔地而起,它們又像一顆顆閃耀在沙海里的珍珠被黃河這條彩鏈串聯(lián)起來,他們精手巧繪,描摹出了這出色的偉大景觀。這些神話的創(chuàng)造者們,這些大漠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們!走在這無數(shù)童話、神話編織的神奇土地上,也會不斷升騰起驚訝和感動的情緒。人們真不敢相信亙古大漠會這樣的漂亮和時尚。當人們開始梳理鄂爾多斯沙漠治理特點時,忽然感到這里所有的現(xiàn)代化建筑,包括公路、河道、溝壑、湖泊,都自然而然地成了鄂爾多斯工程固沙的重要組成部分?,F(xiàn)在的鄂爾多斯沙漠,真是人氣滿滿,氣象萬千,不由得想起偉人說過的一句話:世界上最寶貴的是人?,F(xiàn)在的沙漠人流來了,車流來了,機場來了,火車站來了。每到夜晚,一道道五彩的光束映亮了荒漠,這是閃爍在大漠上空的城市之光,現(xiàn)代文明之光擊碎了“鬼城”之說。沙漠之光給人以不小的啟迪,鄂爾多斯的治沙人忽然搞出了大漠神光七夕觀星之旅,這真是巧借自然的奇妙之想。月光,星光,加上極光,還有人們口口相傳的超自然之光,把沙漠的夜空搞得光怪陸離,吸引了大城市里的俊男靚女呼朋喚友結(jié)伴瘋玩沙漠之夜。裹件軍大衣,仰頭望星空,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這是時尚和藝術(shù),是城市人向往的現(xiàn)代生活。人們更愿意讓沙漠陶冶自己,凈化自己。曾記得二十幾年前,我也陪一些青年作家在庫布齊沙漠的夜晚觀星。那晚,大漠寂靜,滿天星漢燦爛,斗星很低,似乎伸手可觸,流星就在眼前滑過,直直落進泛著白光似乎要溢出暗夜的黃河里。我沉浸在寂靜之中,靜得真覺得可以把被世俗浸泡久了的靈魂晾出來洗一洗。那天,我身邊有位來自北京的青年作家,她坐在沙丘上,在暗夜中沉默了好久,月光照著她,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清秀的臉頰上淌滿了淚水。我看著她,她卻一個勁喃喃道:我想哭,想在這樣的沙漠之夜里哭幾聲……

說完,她便大放哭聲,就像暗夜中忽然響起一聲嗩吶,一時搞得驚天動地。人們都看著她,大家眼中也都漸漸涌出了淚花。天地一時是那樣的肅然,只有徐徐的風、嗚咽的哭聲和莫名的暢快。在這樣靜謐的夜晚,我深信沙漠之風是能吹動人的靈魂的。那個夜晚,我們與沙漠都是坦誠相見、相交。天然的沙漠自然可以洗刷塵世蒙在我們身上的污垢。多少年了,我都記得那個夜晚,記得那淚水和哭聲,記得那天上的繁星和徐徐的風兒……只要想起它,我的心就會為之一動,我知道那是我的靈魂在發(fā)顫。

那個沙漠之夜,我似乎忽然懂得,人與自然是互補的,是相輔相成的。我知道,正是這暖暖的人氣給沙漠帶來了變化。滿目荒涼的沙漠,是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的,先是綠一線、綠一塊,慢慢地就連成了片,然后大塊大塊的草地像碩大無朋的綠氈鋪天蓋地出現(xiàn)在鄂爾多斯沙漠上。是人在改變沙漠,鄂爾多斯高原上的治沙大戶,像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只因鄂爾多斯出臺了一個好政策,誰承包治理荒漠,土地使用權(quán)就歸誰所有。多年來,我在采寫鄂爾多斯沙漠治理的過程中,結(jié)識的承包荒沙萬畝、十幾萬畝的治沙英雄不計其數(shù),正是這些不起眼的治沙人給沙漠點顏色看看。鄂爾多斯的女治沙英雄殷玉珍有句話讓世界動容:寧可治沙累死,也不能讓沙漠欺負死。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見到殷玉珍時,她正要去首爾領(lǐng)一個什么獎,由現(xiàn)代汽車舉辦的,是關(guān)于世界環(huán)保方面的獎項。那天,她不解地問了我一個問題:為什么沙漠里樹多了、草多了,地下水位卻下降了很多?過去一鍬下去就能見水,現(xiàn)在挖幾鍬沙土還是干干的,不是說綠植能蓄水嗎?我說,實際上沙漠就是天然大水庫,只是我們現(xiàn)在開發(fā)利用的方式不對,沙漠的水資源優(yōu)勢還有待開發(fā)。她說,有專家說我們治沙的楊樹栽得太多了,這些樹掠奪性太強,就像一臺臺小抽水機,抽取著地下水。她還說,聽旗林業(yè)部門的專家講,以后沙漠里要栽油松了,針葉林用水少。我當時就感覺到科學治沙已經(jīng)在走進這個治沙女英雄的腦海之中了,而且已經(jīng)成了鄂爾多斯人的共識。現(xiàn)在,鄂爾多斯沙漠里幾乎種滿了油松,沙漠中的油松繁育基地比比皆是??控溬u油松發(fā)財?shù)姆N植戶比比皆是,植樹與致富在沙漠已經(jīng)共生,鄂爾多斯的沙害治理已經(jīng)走向良性循環(huán)。而殷玉珍這個不服沙害淫威的女人在沙漠種樹已有三十年,已經(jīng)綠化了六萬余畝荒漠。十余年前,我去美國訪問寫作時,曾參加一個環(huán)保人士的集會,我將殷玉珍的故事講給美國的同行和朋友們聽。當聽到她孤身在大沙漠里種樹二十年,將插樹栽子的鋼釬磨去一尺多時,當時邀請方美國埃斯比基金會的董事長,沖我激動地鞠了一躬。她十分動情地說,肖講的這個大漠里種樹的中國女人的故事同蕾切爾·卡森一樣偉大。我們都知道蕾切爾·卡森是美國著名的環(huán)保作家,她的名著《寂靜的春天》吹響了人類現(xiàn)代環(huán)保意識的集結(jié)號。

鄂爾多斯沙漠正是有了殷玉珍這樣的實干家,沙漠才漸漸退去,大片大片的草原、大塊大塊的森林就像長磨菇一樣地冒了出來。沙漠就像被施了魔法,綠了,神了。庫布齊治沙,正是鄂爾多斯人創(chuàng)造的人間神話。而這天翻地覆的變化,看似用了二十年,可我知道,鄂爾多斯人已與沙漠糾纏了上百年。今天,鄂爾多斯沙漠上建起了許多觀景臺,他們可以自豪地向世界宣布:鄂爾多斯沙漠現(xiàn)在能“端搭”了。這天,我見庫布齊沙漠的觀景臺上站滿了白種人和黑種人,嘰嘰喳喳地交談著、議論著。陪同人員告訴我,這是世界荒漠化組織新聞處組織的世界新聞記者采訪團來庫布齊沙漠采風。

我知道世界荒漠化治理的標高就在鄂爾多斯沙漠, 聯(lián)合國荒漠化治理第十三次締約國大會就在這里召開,世界近二百個國家的代表來這里簽署了《鄂爾多斯宣言》,肯定了庫布齊治理荒漠化的模式——綠富同興,科技統(tǒng)領(lǐng)。習近平總書記曾一年兩次寫信給鄂爾多斯,鼓勵其光大庫布齊治沙模式。庫布齊沙漠的荒漠化治理,帶富了沙區(qū)人民,今天且不說治沙造林大戶,就是沙區(qū)治沙造林的打工者日工資都在三百元以上,而荒漠化治理帶來的經(jīng)濟效益已經(jīng)用數(shù)字無法估量。我曾看過一個材料,說庫布齊沙漠的經(jīng)濟效益已達五千億,還是聯(lián)合國一個經(jīng)濟組織統(tǒng)計出來的。對這種計算我是外行,可治理荒漠,確是帶動庫布齊沙漠的農(nóng)牧民致了富。像一些治沙大企業(yè),都有專門的農(nóng)民工聯(lián)隊,常年累月奔波在沙漠里,有的甚至到了河北、西藏、新疆,還有的到了非洲撒哈拉大沙漠,推廣庫布齊治沙模式。治沙已經(jīng)成為當?shù)厣硡^(qū)農(nóng)民的一種致富手段。

荒漠化治理給沙區(qū)帶來了全新的生活方式,我曾在觀景臺下的東海心村采訪,被這里的滾滾稻田所吸引。這里曾經(jīng)是黃河漲水留下的鹽堿灘,浩渺無垠,荒蕪一片。過去,東海心是靠打魚為生的窮地方,四周全是水,村落就坐落在東海子的中央,所以才有了“東海心”的稱呼。鄂爾多斯人把水泊統(tǒng)稱為“海子”。現(xiàn)在,一眼望不到頭的稻田連成了片,一直延伸到沙漠的腳下。此時,稻子已經(jīng)熟了,收割機在田里往返作業(yè)。專程來給我們介紹情況的一位東海心駐村女干部對我們說,他們這里引來了袁隆平科研團隊,研究試驗在鹽堿地上種稻,今年大豐收了,畝產(chǎn)已達一千公斤以上。 她興致勃勃地給我們算了一筆賬, 似乎東海心家家富得不得了。她說,過去咋敢想呢,這堿窩子、沙窩子竟能產(chǎn)出這樣好的大米?她是康巴什區(qū)機關(guān)的一名干部,每次回家都給機關(guān)的同事們帶些這里稻田產(chǎn)的大米,車胎都壓壞了幾條。我望著稻浪滾滾的田野,連連夸贊東海心現(xiàn)在真了不得。這位女干部擺著手說,咱還真不算啥,現(xiàn)在處處是袁隆平大米,西邊杭蓋地上,人家建起了千島湖,妥妥的塞上江南,真喜人哩!

她說的西邊的杭蓋地,是我年輕時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半個世紀前,我隨生產(chǎn)建設(shè)部隊駐扎在那里。那時,我們自稱是向沙漠進軍的人們。后來,部隊被取消了番號,這是一支被沙漠吞噬的部隊,可我們的心永遠留在了那片沙漠里,當然還有我的青春和初戀。我是滿眼含淚,沿著沙漠中的沿黃高速公路一路向西,絕塵而去?,F(xiàn)在,路兩邊,記憶中的沙漠不見了,一片片碧水在沙丘中晃動,沙丘成了一座座島嶼,數(shù)也數(shù)不清,要不人家稱“千島湖”哩。沙丘上是綠樹成蔭、遍地牛羊,島上也有人跑來跑去,大聲吆喝著。我有些好奇,不禁停車去問。那人是個青年,說是老板雇的,每天五百塊。 他負責驅(qū)趕天上的撈魚鸛,這家伙眼睛尖著哩,專吃在岸上曬蓋的小螃蟹。小青年氣咻咻地說,若不趕,能把螃蟹苗子禍害光了。我說這里真成了魚米鄉(xiāng)了。那青年說,現(xiàn)在咱家鄉(xiāng)真好。他又揮手驅(qū)趕著牲口,我說你趕它們干什么呀?那小青年說,牲口也得趕,尤其是毛驢,啥都吃,一嘴下去,幾十只螃蟹苗就沒了,幾百塊哩。我說是的,我想起了半個世紀前的冬天,連隊過年包餃子,包好后,放在外邊窗臺上凍著,全被夜游的毛驢吃光了。毛驢這個東西鬼得很, 不挑嘴,葷素全能入嘴。那年我在連隊的黃河退水渠上洗衣服,親眼見到連隊那頭叫“老黑”的毛驢,聚精會神地立在退水閘前,用腳踏踩頂水而上的魚兒,它竟用嘴叼起一條尺把長的黃河大鯉魚,銜在嘴里亂晃。我當時驚得張大了嘴巴。那時,我們兵團的哥們兒姐們兒吃喝不上,小臉個個青綠,可人家“老黑”營養(yǎng)過剩,這畜牲皮毛都閃著光,像披著一身黑緞子……

我在熟悉而又陌生的黃沙中間走著,尋覓著過去的痕跡,似乎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一切,都被淹沒在這黃沙碧水間,讓我無限地惆悵。同行者說八連到了,這里是半個世紀前的我所在的老連隊,現(xiàn)在就只留下了這么個地名,似乎訴說著當年我們的存在。我打量著這碧水黃沙,我的青春的八連,不禁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同行者知道我是老兵團戰(zhàn)士,笑著對迎過來的人說,樊局長,肖作家是老兵團戰(zhàn)士,故地重游,有點激動。我這才恍然感到已經(jīng)不覺間走上了碧水環(huán)繞的觀景臺,這實際上就是一個平整好的大沙丘, 上面豎立著一些花花綠綠的標志牌子,我看了看,是水生態(tài)項目的介紹。一個中年人笑著與我握手寒暄,同行者說這是杭錦旗水利局的樊局長,專程來給我們介紹情況的。他說就叫我老樊吧。他揮了下手說,肖作家,你看到的這全是黃河水。我當然知道這是黃河水,可我也知道黃河水是不能亂動的,得有國家下達的用水指標。

老樊笑著說,到底是肖作家呀,可咱這是“引凌入沙”,是變害為寶哩!過去,凌洪可把咱沿河害了個慘。地刮了,屋沖了,家家在沙棗樹上掛壺胡油,凌洪來了好避險逃生。水漫上來了,人就得往沙棗樹上跑,靠這胡油活命哩!

一聽就知道這老樊是沿河通。我也知道防凌是當?shù)卣闹攸c任務(wù),每年開凌時,為防凌洪,有時甚至得動用部隊,用大炮轟炸冰壩。開春時,一聽咚咚的響聲,沿河的百姓就知道是部隊動炮炸冰壩了。即便這樣,也常常凌洪泛濫,給黃河兩岸人民造成財產(chǎn)損失和生命傷害。半個世紀前,兵團的一個排的知青被凌洪困在一個黃河孤島上,是北京軍區(qū)派來了直升飛機,才將知青們從凌洪中救了出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根據(jù)此事創(chuàng)作了一部中篇小說《孤島》,刊發(fā)在《十月》雜志上,多少有些影響。我總覺得這是我文學生涯的分水嶺之作,我感激說不完道不盡的黃河灣。黃河與我視為生命的文學息息相關(guān)。

老樊告訴我們,自引凌入沙實施以來,每年可引進凌水流入沙漠腹地十多億立方米,減輕了兩岸被凌水侵害的壓力,保證了黃河的安瀾。而這鋪天蓋地的凌水,涌向了庫布齊沙漠深處,形成了一個個湖泊,環(huán)繞在千百座高高聳立的沙丘周圍,于是形成了綿延上百公里的千島湖。這千島湖又與黃河退水渠打通了,凌水經(jīng)過千曲百折后大多又退回到了黃河,而在黃河南岸留下了幾百平方公里的濕地、湖泊。到了春天,黃河兩岸的百姓再也聽不到炮炸冰壩的轟隆聲,老少爺們兒再也不用提鑼巡堤,鄂爾多斯人民用生態(tài)智慧解決了困擾幾千年的黃河凌災。他們出想法,去北京專業(yè)部門找能人。于是,國家水科院的專家們論證、指導著引凌入沙工程,國家還將此工程納入2018年全國江河湖泊水系連通實施工程,并且撥付了六千萬余工程款。在國家的大力支持下,鄂爾多斯人終于將沙海變綠洲的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老樊告訴我,千島湖出現(xiàn)后,一下子涌現(xiàn)出了成千上萬個水產(chǎn)養(yǎng)殖戶,養(yǎng)魚蝦的、養(yǎng)螃蟹的、養(yǎng)龜?shù)?,咱這兒的人過去光養(yǎng)牛羊了,現(xiàn)在捎帶著把水里的生靈養(yǎng)了,等一算賬,這項收入竟然比牛羊還高……你說,凌水不引來敢想不?

老樊講述著引凌入沙的前世今生,感慨地說,關(guān)鍵是思維,得敢想敢干,現(xiàn)在都不敢回憶當時是咋想出來的。看這青山綠水美滋滋的,現(xiàn)在咱這沙巴拉咋看咋美……可有個看頭哩!

老樊真是被眼前的塞外水鄉(xiāng)美景陶醉了。老樊說他還找了兩個養(yǎng)殖大戶,可以好好談一談。不一會兒,兩輛豐田吉普車疾馳而來,曲折地爬向觀景臺,慢慢停下。老樊說,觀景臺得修得寬一些,好供車輛跑上跑下。他同來人打著招呼,原來老滿來了。這老滿,十多年前我就見過,當時我采訪第一條穿沙公路給沙漠帶來的變化,就采訪過他。我知道十幾年前,老滿就與牧民組織合作社,通過電商把牛肉賣到了北京、呼和浩特、包頭、鄂爾多斯的超市。他養(yǎng)了一千多頭牛,每年出欄一百多頭,是黃河南岸有名的養(yǎng)殖大戶。老樊告訴我,自從引凌入沙實施以來,老滿意識到,豐富的水源四處皆是,大沙漠成了千島湖,為發(fā)展水產(chǎn)提供了無限的可能。于是,他組織養(yǎng)牛戶們,捎帶著搞起了水產(chǎn)養(yǎng)殖,什么甲魚、螃蟹、大蝦,啥水產(chǎn)都有。有的養(yǎng)殖戶,副業(yè)收入超過主業(yè)。你問問老滿,他現(xiàn)在每年的水產(chǎn)收入是多少?老滿憨憨地笑著不語。老樊拍了他的肩頭一下說,他現(xiàn)在水上這塊收入每年都得上百萬,他就跟鬧耍耍一樣。我說,水生態(tài)一好,沿河的老百姓眼看著發(fā)了。老滿說現(xiàn)在投入也大了,競爭戶也多了,得想辦法下氣力發(fā)展。老樊說,老滿又盯上退水湖淖了,那都是鹽堿湖泊,他去年試放了一些海產(chǎn)品苗子,長得還不賴。咱這大沙漠里,現(xiàn)在能產(chǎn)海鮮了,肖作家,你說過去敢想不?我說,過去我是沒敢想,年輕時我在這里待了整整八年呀。老滿說,他今天進了些南極大白蝦、澳洲龍蝦苗子,他得去現(xiàn)場看看。老樊說,快去,快去,我可不敢耽誤你掙錢。老滿對我說,下次來,請你吃海鮮。我說,我咋聽著像到了迪拜哩。我們都笑了。老滿開上車,絕塵而去。我望著他的汽車消失在黃沙綠水間,心生無限感慨。

我放眼望去,遠處閃動的碧波下曾是我們年輕時流汗流淚生活過的地方,現(xiàn)在已是一波汪洋接著一波碧水。輕風徐徐吹過,一波波的漣漪泛起,閃著細碎的白光,一群群鳥兒嘎哇鳴叫著在水面上盤旋,還有的像槍彈一樣扎入水中。水波晃動著,消失在岸邊的蘆葦蕩中。老牛從蘆叢中探出頭,“哞哞”地發(fā)出幾聲低低的歌唱,一切都是那么安靜,倒是有魚兒忽地躍出水面,鬧起一些響動,旋又靜寂了。大漠是這樣美、這樣靜,竟讓我心里空落落的,眼睛有些濕蒙蒙的……

我被這纏綿的黃沙碧水陶醉了。我的唱不完詠不盡的黃河灣喲!

【作者簡介:肖亦農(nóng),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八、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發(fā)表和出版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報告文學、影視文學等數(shù)百篇(部),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黑界地》《穹廬》,中篇小說《紅橄欖》《灰騰梁》等。曾獲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倫嘎”獎、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獎項。報告文學《毛烏素綠色傳奇》獲全國第十二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和第六屆魯迅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