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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農(nóng)民吃上“文學飯” ——“文學之鄉(xiāng)”清溪村印象
來源:光明日報 | 丁曉平  2025年06月13日07:58

“文學能當飯吃?”

對一個作家來說,這似乎不是問題。但對一個農(nóng)民來說,這確實是個問題。3年前的2022年,湖南省益陽市赫山區(qū)清溪村村民卜雪斌就碰到了這個問題。

那年春節(jié),得知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湖南省委宣傳部的支持下,村里要辦作家書屋,卜雪斌決定辭去在外面礦山上收入不菲的工作,回到老家辦“立波書屋”。立波,就是人民作家周立波,清溪村是周立波的出生地,他的代表作《山鄉(xiāng)巨變》《山那面人家》,都以清溪村為創(chuàng)作背景地。從江西礦井回老家過年的卜雪斌,鞋底的煤粉灰還未洗凈,一走進村口就被家鄉(xiāng)的變化怔住了——曾經(jīng)泥濘的村道鋪上了青石板,曾經(jīng)的爛泥塘變成了荷花淀,穿村而過的鐵路高架橋的橋柱上繪滿了周立波小說里的插畫,溪水潺潺,山風陣陣。

在礦井下摸爬滾打了20年,卜雪斌早已習慣了地下轟隆隆的黑暗環(huán)境,家鄉(xiāng)在一夜之間變得如此明亮,他仿佛聽到了《山鄉(xiāng)巨變》的呼喚,聽到了周立波筆下的那一個個鮮活的農(nóng)民的心跳——那也是他的父母親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卜雪斌要拆堂屋做書屋,左鄰右舍有些不理解。有人說:“斌哥,你是不是出去打工下雨時沒有打傘,把腦子淋壞了?”有人說:“是不是你在外面挖礦,哪塊石頭掉下來把腦袋砸壞了?”還有人說:“你辦書屋,這些書放家里面,又不能當飯吃,你本來就沒有讀過多少書,你這是老母豬品細糠——你吃得來嗎?”卜雪斌聽得出來,這樸素的話里有冷嘲也有熱諷,意思是說咱們農(nóng)民是粗人,粗人就只能干粗人的活,你搞不贏,吃不了文化人的這碗飯。

卜雪斌骨子里有一股湖南人“霸得蠻”的倔強。初中二年級就輟學的他,內心有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在郴州的礦山上班時,他帶領的班組年年是先進,從未出過安全問題。他亮眼的業(yè)績也得到了領導的賞識,準備提拔他??墒?,在文化課考試時,他卻被淘汰了。這件事給他的自尊心很大打擊。一氣之下,卜雪斌辭了職,又跑到九江的礦山干活?,F(xiàn)在,村里有了辦作家書屋的機會,他的第一反應是,如果能在家里辦一個書屋,自己的下半生就有人聊天了。他的這一想法,得到了母親的大力支持。母親小時候在私塾里當過旁聽生,比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父親見多識廣。

然而,要辦作家書屋,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卜雪斌心中也有矛盾,有糾結。為啥?辦書屋,家里的房子就得按要求全部重新裝修。雖然裝修的錢由合作方承擔,但裝修一新的屋子是為兒子結婚準備的,如果全部拆掉重新設計,未來經(jīng)營得不好該怎么辦?誰也不能保證掙到錢。這確實需要勇氣。

這天,下起了蒙蒙細雨。卜雪斌正琢磨著要不要去村委會提出申請時,一輛小轎車停到了家門口。只見一個干部模樣的客人敲門走了進來,左瞧瞧右瞧瞧,問道:“老鄉(xiāng),你們家的生意好不好呀?”那時,卜雪斌的妻子在賣擂茶,完全是看天吃飯,生意時好時壞。聽到客人的詢問,卜雪斌不痛不癢地回答:“你問我生意好不好,今天天氣不好,我的生意就沒得好!”

客人又問道:“你聽到村子里最近有什么說法沒有啊?”

“不知道?。 ?/p>

客人說:“村子里要搞作家書屋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這個事情我倒是聽說了。不過,好像只有3個名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入選?!?/p>

客人問道:“你想不想辦作家書屋?我感覺你這里可以搞一個書屋哩!”卜雪斌家的地理位置確實相當不錯,屋前有一方荷花塘,兩條交叉的鄉(xiāng)村公路圍著池塘分別向東北和西北方向延伸,是游客必經(jīng)的中心地帶。

一聽說辦作家書屋,卜雪斌立馬來了精神,趕緊回答:“當然想??!我現(xiàn)在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哩!”

“我想問問你,如果要你辦作家書屋,你想做哪一個作家的書屋呢?”

“當然是周立波??!他是我們清溪村走出去的大名人,是我們的文化品牌??!其他的作家我不太熟悉。再說,我和他家是鄰居,我父母親都認識他,我還知道他的許多故事呢!”

“你讀過他的書嗎?”

“讀過呀!給你講一講,怎么樣?”說著,卜雪斌就給客人講起自己眼里心中的周立波,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這些故事,都是他從父母親那里聽來的。

聽著聽著,客人說:“我看你們家這個位置非常好,適合辦書屋。你今天說的是不是真的?既然想辦,那就不要反悔?!?/p>

卜雪斌說:“當然是真的,一言為定?!?/p>

說起這件事兒,卜雪斌覺得人生有時候就是緣分。后來他才知道,這位客人是益陽市委宣傳部的領導,是專程來考察作家書屋籌備情況的。就這樣,3天之后,“立波書屋”就開始設計動工了。

“放著安穩(wěn)日子不過,瞎折騰啥?”風言風語傳到了卜雪斌的耳朵里,他沒時間去跟親戚朋友們解釋,默默地把掛在墻上的礦工安全帽取了下來,掛上了周立波的照片。在裝修隊拆除堂屋的錘子落下的那一刻,妻子的眼眶濕潤了。

兩個月后,“立波書屋”開始試運行。昔日的礦工華麗轉身,當上了書屋推薦官。很快,“五一”假期到了,誰也沒有想到,“立波書屋”一下子火了,上了熱搜,游客絡繹不絕。卜雪斌家的擂茶、圖書銷售一天一個樣,就像家門口滿池塘的荷花,盡情地綻放。

農(nóng)屋變書屋,書屋又變成了“黃金屋”。卜雪斌夫婦在這年夏天百日創(chuàng)收季里營收達15萬元,讓鄉(xiāng)親們都瞪大了眼睛,個個為他豎起了大拇指。也是在這個夏天,中國作協(xié)領導一行也來到“立波書屋”,聽了卜雪斌的介紹,看到他經(jīng)營有方,十分欣喜。

“說句實在話,當初想辦書屋也沒有想到會掙錢,但書屋確實讓我的生活脫胎換骨了,當初哪能想得到呢?”卜雪斌喜滋滋地說。

應中國當代作家簽名版圖書珍藏館邀請,我慕名來到卜雪斌的家,喝著他們夫婦自制的擂茶,我問:“經(jīng)營‘立波書屋’,改變了你什么?”

卜雪斌憨厚地笑著,不緊不慢地回答:“對我來說,各方面都改變了。首先一個是,我能夠跟你溝通了。我說出來的,你能聽懂60%,猜對40%。要是放在3年前,我們之間除了肢體語言,其他的你就很難聽得懂了?!?/p>

聽了卜雪斌幽默的回答,我和同行的朋友們都朗聲大笑,一種佩服之情油然而生,覺得清溪村這位農(nóng)民的“文學飯”吃得很不一般。而我,也從他的回答里,仿佛聽到了來自田野里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是那么的恬淡、純粹、安逸而美好。

清溪村本來不叫清溪村,叫鄧石橋村。因為周立波在《山鄉(xiāng)巨變》中把筆下的小村取名為清溪鄉(xiāng),“清溪”也就慢慢成為他的家鄉(xiāng)鄧石橋村的代名。2008年,為紀念周立波100周年誕辰,益陽市將鄧石橋村正式改名為清溪村,從此開啟了山村蝶變的新歷程。

20世紀50年代,在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高潮中,年近五旬的周立波響應黨的號召,舉家從北京遷回家鄉(xiāng)益陽,一扎就是10年。他曾擔任大海塘鄉(xiāng)互助合作委員會副主任,幫助村民建立初級合作社,在家鄉(xiāng)鄧石橋村試辦高級社。

1957年,周立波在益陽市桃花侖鄉(xiāng)擔任鄉(xiāng)黨委副書記,與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積累了大量生動、鮮活的生活素材,最終創(chuàng)作出經(jīng)典名著《山鄉(xiāng)巨變》。一開始,周立波為這部小說取的標題是《茶子花開的時候》,后來在聽取時任中共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的建議后,將小說改名為《山鄉(xiāng)巨變》。

周立波回到家鄉(xiāng)體驗生活,是實實在在的扎根,并非走馬觀花式的采風。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有同農(nóng)民群眾生活、勞作在一起,才能真正與群眾‘巴皮洽肉’(湖南方言,意為親密無間、血肉相連——引者注),在思想感情上打成一片?!?/p>

1954年仲夏,在益陽楠木塘體驗生活的周立波,認識了一位木匠出身的農(nóng)會主席——互助合作委員會主任徐蓋平,人稱“蓋滿爹”。周立波了解到他為人正直,對合作化工作抓得很緊。蓋滿爹有兩個兒子,長子名松森,次子叫楠森,都是好勞力,但他倆不肯入社,因此掀起激烈的家庭風波。周立波為蓋滿爹的精神所感動,便以他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蓋滿爹》,發(fā)表于《人民文學》1955年6月號。周立波謙遜地向人說:“我拜蓋滿爹為師,學到了很多知識?!爆F(xiàn)在,蓋滿爹原型徐蓋平的曾孫女徐英,也放棄了在廣州的工作返回家鄉(xiāng),學習西班牙語的她當起了作家賈平凹書屋的管理員。

從清溪村走出去的山里伢子周立波,在家鄉(xiāng)寫下了《山鄉(xiāng)巨變》,再現(xiàn)鄉(xiāng)村在當時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中發(fā)生的巨變。他或許不會想到,他的小說在今天的鄉(xiāng)村振興中依然有著精神引領作用,而他巨變之后的家鄉(xiāng)在新時代又發(fā)生了巨變,不僅贏得了“山鄉(xiāng)巨變第一村”的美譽,而且成為新時代中國作家們的另一座精神家園。

清溪村的致富路,并不平坦。2008年至2018年的10年間,清溪村主要是自給自足式的“農(nóng)家樂”,文旅產(chǎn)業(yè)始終在低端徘徊不前。

2018年以來,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湖南省和益陽市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清溪村啟動了“文學村莊”的提質改造工程,一期工程打造了印象廣場、清溪畫廊、清溪荷塘、立波梨園等14個特色景點,二期工程開發(fā)了清溪劇院、清溪里民宿、映山紅花谷等優(yōu)質文旅項目,三期工程建設了中國當代作家簽名版圖書珍藏館、作家書屋、智慧農(nóng)業(yè)展示館、書香民宿、露營營地等項目。2022年,中國作協(xié)在清溪村啟動了“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創(chuàng)作計劃”和“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2023年,中國當代作家簽名版圖書珍藏館正式在清溪村落成啟用。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和王蒙、阿來、遲子建、劉慈欣等21位作家的書屋也在清溪村相繼建成。21座書屋,如同散落在鄉(xiāng)村的文化燈塔,照亮了山鄉(xiāng)的角角落落。

周立波在《山鄉(xiāng)巨變》中寫道:“我要經(jīng)我手把清溪鄉(xiāng)打扮起來,美化起來,使它變成一座美麗的花園。”如今,當你乘坐旅游觀光電瓶車暢游清溪村,仿佛在文學的海洋中徜徉。文學助力鄉(xiāng)村振興,清溪村日漸濃厚的文化氛圍,吸引凝聚了一批新一代鄉(xiāng)村建設者。短短3年,先后有400多名“新農(nóng)人”“土專家”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清溪村的農(nóng)民因為吃上了“文學飯”,走上了一條別具一格的致富新路,實現(xiàn)了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的升級版。

2020年,通過流轉部分山林,鄧旭東建起了一座生態(tài)循環(huán)農(nóng)場。農(nóng)場的名字叫“禾場上”,源自周立波的同名短篇小說《禾場上》。鄧旭東在山上種樹,20畝山茶林已進入豐產(chǎn)期;他在山下養(yǎng)雞,柴雞蛋如今供不應求,還帶動30多名鄉(xiāng)親就業(yè)。熟悉新媒體的鄧旭東,閑暇之時不斷挖掘清溪村鄉(xiāng)親們的生活和歷史故事,采訪、錄制、剪輯、主持、直播一條龍,他積極推薦清溪村特色農(nóng)副產(chǎn)品,展示生態(tài)與文化美景。

文學滋養(yǎng)了清溪村,吃上“文學飯”的村民們也變得有“文學范”了。鄧旭東的父親鄧春生,本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也喜歡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2023年5月,在中國作協(xié)“文學賦能鄉(xiāng)村振興”調研座談會上,鄧春生當著全國知名作家的面,朗誦了自己寫的藏頭詩,贏得掌聲一片。詩曰:

清荷搖曳舞翩翩,溪水潺潺蛙聲綿。

周貧濟老當樂事,立筆家山撰桑田。

波瀾壯闊七十載,故里舊貌換新顏。

居仁循義有公序,山茶花開孕豐年。

鄉(xiāng)愁未忘胞罐地,巨著宏篇盈萬言。

變化萬千感黨恩,文旅融合譜新篇。

學子書屋品翰墨,村美花香嘗果甜。

在鄧春生的帶動下,種糧能手、退休教師、新媒體從業(yè)者共6名“泥腿子作家”,在清溪村開設了“田埂文學課堂”“屋場創(chuàng)作會”,常態(tài)化開展“清溪伴讀”“藝潤清溪”等文藝活動。村民們還用方言創(chuàng)作了《清溪十贊》等快板,將秸稈禁燒、婚俗改革等政策融入朗朗鄉(xiāng)音,以詩詞對話、家書往來形式講述“婆媳共讀一本書”的動人故事,讓村風因家風向善、家庭因文學而和美,讓孝老愛親、鄰里和睦等傳統(tǒng)美德從文字走進生活。清溪村因而獲得了“全國鄉(xiāng)村治理示范村”“全國文明風景旅游區(qū)”等榮譽稱號。

“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鼻逑宓奈膶W活動,不僅走出了湖南,還走向了世界。這些年,他們高質量承辦了“非洲媒體看中國”“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萬千氣象”和“到清溪 去讀書”活動,為清華大學、復旦大學、中南大學、湖南大學等青年學子講述新時代的鄉(xiāng)村振興清溪故事。

今日的清溪村,堅持走“鄉(xiāng)村+文學+旅游”的特色產(chǎn)業(yè)之路,探索“公司+集體+農(nóng)戶”的新型管理模式,為村民提供清溪書屋管理員、講解員、電瓶車司機、保潔員等就業(yè)崗位,500多人實現(xiàn)家門口就業(yè)。鄧旭東給我提供了一份沉甸甸的數(shù)字清單:清溪村在2024年度旅游總人數(shù)達到了135.36萬人,比2023年增長12.8%;總收入達1700萬元,比上年增長38.9%;村集體收入達139萬元,比上年增長15.8%;人均可支配收入達41387元,比上年增長5.2%。鄧旭東開心地說:“我的家鄉(xiāng),現(xiàn)在也成了別人眼中的‘詩和遠方’。”

“開門聞花香,關門聞書香?!睆囊幻昂谀槨钡V工到“立波書屋”推薦官,卜雪斌成功跨界。周立波與《山鄉(xiāng)巨變》的故事,他信手拈來。有一位學者咨詢他周立波在《山鄉(xiāng)巨變》中寫了多少次茶子花,他也能給出準確答案——上卷有11處,下卷有3處提及茶樹、茶子。為了服務好來清溪村的游客,卜雪斌常常用益陽方言朗讀《山鄉(xiāng)巨變》,并為他們解釋方言的意思,贏得了客人的稱贊,就連當初說風涼話的鄰居也夸他是“我們清溪村戴斗笠的秀才”。

因為熱愛,所以執(zhí)著。除了講述書本上的周立波與清溪村的故事之外,卜雪斌腦袋里還裝滿了周立波在家鄉(xiāng)鮮為人知的民間故事。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清溪村的生活條件差,一年到頭吃不到幾次豬肉。因此,即使是病死的豬、狗、雞、鴨也舍不得扔掉,去了毛之后煮著吃?;氐焦枢l(xiāng),周立波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們經(jīng)常吃“瘟豬子肉”,心中很是難過。在《山鄉(xiāng)巨變》中,他也曾10多次提及鄉(xiāng)親們吃“瘟豬子肉”的故事。怎么辦呢?

周立波很想解決鄉(xiāng)親們的生活問題。1958年,他用長篇小說《暴風驟雨》獲得的斯大林文學獎獎金為鄉(xiāng)親們建了一座梨園之后,又辦了一個養(yǎng)豬場,養(yǎng)了近200頭豬。六七個月后的一天,養(yǎng)豬場的豬不知為啥死了一頭,大概也就六七十斤的樣子。周立波知道后,告訴鄉(xiāng)親們一定要把這頭病死的豬進行深埋處理,避免病毒傳染。按照他的要求,這天上午村里就派3位村民把這頭死豬抬到“立波梨園”里去掩埋,卜雪斌的父親就是其中一位。3人抬著死豬,一邊走一邊嘮嗑,都覺得這豬死了太可惜:這掩埋死豬的活一定要做,坑也一定要挖,但要把它埋淺一點,晚上把它挖出來燉了吃。就這樣,3人草草地挖了一個坑,隨隨便便地蓋上一層土,約定不準告訴別人。可是,養(yǎng)豬場死了一頭豬的事情在小山村是不需要廣播的,不到一個時辰就已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新聞”,大家也都覺得這頭死豬扔掉了實在太可惜了。天黑了,卜雪斌的父親和那兩位村民扛著工具如約來到了“立波梨園”。誰知,就在他們剛剛挖下第一鋤的時候,梨園里如同神兵天降般冒出了幾十個人來。抬頭一看,全村的鄉(xiāng)親們幾乎每家每戶都來了一個代表。大家都笑了,樂呵呵地把死豬挖了出來,連夜刮了毛,宰殺干凈,煮熟,每家每戶都分了一大碗豬肉。聽到這件事兒,周立波感到一陣心酸。1962年清明節(jié),周立波回鄉(xiāng)祭祖,用自己的工資買來上百斤豬肉,讓村民們飽飽地吃了一頓紅燒肉。他告訴鄉(xiāng)親們,往后一定不要再吃“瘟豬子肉”了。

一天,村里一位名叫郭景堂的老人拄著拐杖來找周立波,希望這位“文曲星”給兒媳婦生下的一對龍鳳胎取名字,沾沾大作家的文氣。聽了老人家的介紹,周立波說:“恭喜你!有了孫兒,又有了孫女,還是一對龍鳳胎,真是有福氣啊!現(xiàn)在,毛主席說人多力量大,我就給你的孫子們取名叫郭越多、郭越好,行不行?”

“越多,越好!郭越多,郭越好!好!好!”郭景堂在嘴里念叨了好幾遍,連忙向周立波道謝,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過了3年,郭家的兒媳婦又生了雙胞胎,是兩個男孩。郭景堂覺得周立波取名取得好,拄著拐杖又來找周立波求名字,希望孫子們長大后能夠多讀書。周立波一聽,高興地笑了:“恭喜你??!又添了兩個孫子,既來之,則安之,要好好養(yǎng)育他們,就叫郭來之、郭安之,怎么樣?”

“越多越好,來之安之,好!太好了!謝謝您!”郭景堂一聽,十分滿意。

誰知,又過了3年,郭景堂的兒媳婦又生了第3對雙胞胎,是兩個女孩。鄉(xiāng)親們都笑著說:“大作家取名字就是不一樣,取了就能不停地生雙胞胎。”郭景堂又樂呵呵地來找周立波給兩個孫女求名字。周立波一聽,心中也樂開了花,笑著說:“你們兒子兒媳真好啊,很能生小孩。但是孩子多了,生活負擔就重了?,F(xiàn)在,你家有了3個孫子和3個孫女,你呀也應該心滿意足了。我看,就叫郭心滿、郭意足,你看怎么樣?”

郭景堂一聽,高興地說:“好!確實不能再生了。我們家6個孫子都是經(jīng)過您這位‘文曲星’開了光的,我也確實心滿意足了?!?/p>

周立波為郭家6個孩子取名的故事,一時間成為清溪村的美談,今天有不少老人還記得。

茶香伴著書香,卜雪斌終于實現(xiàn)了兒時讀書的夢想,他的家變成了“書香門第”,再也不用擔心正在攻讀博士的兒子結婚時沒有拜堂的地方了。他和妻子一邊經(jīng)營書屋,一邊照顧90歲高齡的老母親。我坐在書屋的長桌旁,聽卜雪斌侃侃而談。他說:“以前在礦山翻山,如今坐在家里翻書,收入翻了一番多,口袋富了不算富,腦袋富了才幸福。周先生寫《山鄉(xiāng)巨變》,寫的是土地上的人如何改變命運。現(xiàn)在我們做書屋,就是讓文學成為改變生活的力量?!?/p>

在《山鄉(xiāng)巨變》描繪的村莊里長大的農(nóng)民,如今吃上了“文學飯”,成了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的“劇中人”。夜深了,我們握手道別。卜雪斌意味深長地說:“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立波先生字鳳翔,是他為我們栽下了這棵梧桐樹,才引得你們這些作家‘鳳凰’飛到了我們清溪村??!”

走出“立波書屋”,皓月當空,繁星點點,蛙聲一片,我也想起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作者:丁曉平,系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