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專欄《有態(tài)度》第七期 回歸本體的生命詩學
主持人語:
叩問群體寫作的意義存續(xù)之門
故土,他鄉(xiāng);鄉(xiāng)村,城市——形形色色的現(xiàn)實抵達之處,一系列包蘊文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多元所指的新名詞應運而生,輾轉生長,直至有一天,凝結出面目清晰的群落姿態(tài)。這種從新興漸趨成熟的歸屬和嬗變,形表于西海固作家、皮村作家、北漂詩人等作家群的涌現(xiàn),經(jīng)由其實踐,為重新審視寫作之于歷史、之于現(xiàn)實,之于個體、之于群體,乃至之于生命本質的聯(lián)系,提供了一個動態(tài)的體認視角。
文學巨匠卡夫卡反思文學藝術與社會、與人性的關系時,曾將文學比喻為“一本書”,他說,“一本書就像一把利斧,劈開我們冰封的內心?!薄从^一幕幕生生不息的文學現(xiàn)場,何嘗不在接連叩問著意義存續(xù)之門?當文學成為載體,使某一群人的書寫凸顯無可替代的特質;當層出不窮的個體乃至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級群落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自覺,對意義的追問便顯得尤為迫切。本期“有態(tài)度”專欄特約深耕作家群內部、堅持長期觀察的作家、評論家,以若干作家群及群體寫作現(xiàn)象為原點,闡發(fā)深度思考。
——欄目主持:杜佳
回歸本體的生命詩學
阮雪芳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疾病是通過身體說出的話”,在這種語言之外,是否有另一種對話導向新的精神場域?如果疾病是“反叛器官”與身體的談判,作為“疾病王國里的公民”如何處理這種挑釁造成的失衡,如何應對外在異質的注視?相對于叔本華的“意志顯示自身為有機體”,“詩歌發(fā)生”是否能演變成一種生命的“有機體”去對抗疾病造成的痛苦和沮喪?當我們探究文學對生命的影響,文學對于個體孤懸在困境之上的疼痛、恐懼、掙扎、無助的介入,或可從身邊一些案例得到啟示。
2025年1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詩集《我的余生》引起廣泛關注。可以說,這本詩集是素人寫作的一個特別案例,詩集的主要作者是尿毒癥患者(下稱“透友”),以及醫(yī)務人員和志愿者。此前,他們幾乎沒有進入過文學視野,而其呈現(xiàn)的淳樸、本真、敏識、異質性形成了具有辨識度和直擊力的書寫,展現(xiàn)了一種勇氣,一種慈悲,一種描摹喑啞聲部如何經(jīng)歷長久忍耐重獲尊嚴、回歸生命本體的吟唱。
《我的余生》書影
作為這部詩集的主編,我只是使“胡楊林發(fā)出美妙聲響”的公益合力中一縷清風、一個志愿者。這個文學公益項目,是多方合力的成效,是一群人的愛心奔赴,也是經(jīng)由文學創(chuàng)造的生命奇跡,或許,它從某個層面印證了文學精神對人性光輝的照耀和召喚。
2023年11月,深圳橫崗,第六屆紅棉文學獎頒獎現(xiàn)場,胡楊林藝術團的透友集體創(chuàng)作的詩集《我們》獲得優(yōu)秀詩歌獎。當時,經(jīng)和胡楊林藝術團團長楊龍剛商量,我將為透友頒獎單列成一個環(huán)節(jié)。上臺領獎的透友們,顯得拘謹、羞怯,甚至略帶不安。頒獎完成,他們的文學指導老師馬睿詩接過話筒,說自己只是中學語文老師,希望借此機會,透友們能得到更專業(yè)的幫助和指導。對此,頒獎嘉賓鄧一光第一時間回應:“深圳胡楊林藝術團舉辦任何活動,如有需要,鄧一光文學藝術工作室提供志愿服務?!?現(xiàn)場激蕩著文學帶來的暖流。獲得當屆散文主獎的張鴻、詩歌主獎的姚風、小說主獎的三三都緊隨其后作出熱誠回應。隨即,《特區(qū)文學》團隊、《紅棉》團隊、李亞威攝影團隊加入;著名設計師韓湛寧得知這件事,提出為胡楊林藝術團設計logo,《我的余生》的裝幀設計也傾注了他的心血。經(jīng)鄧一光邀請,攝影家吳忠平為透友拍攝肖像;深圳市政協(xié)文化文史委主任尹昌龍第一時間給藝術團捐贈書籍。不久,深圖流動圖書站,王芳團隊,橫崗街道黨工委、辦事處,花城出版社,廣東省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書都》團隊,深圳市作協(xié),深圳市評協(xié)……越來越多的志愿者團隊加入到這個公益活動中,詩人鄭小瓊、趙目珍、李國堅,音樂家瑞秋等都來到藝術團與透友們面對面交流。文學發(fā)出的呼喚,得到了綿延不絕的回響。
當時,胡楊林藝術團有八十多位透友。通過自愿報名,有四十六位在文學志愿者的輔導下開始大量閱讀、交流和創(chuàng)作。透友們的年齡不一,來自不同地方,患病后,大多數(shù)人失去了工作、朋友,甚至失去家庭關愛,他們各自情況不同,但有相同的治療經(jīng)歷,透析、瘺、血管、控水、上機、下機……這些關鍵詞連接起他們,使彼此成為共生體。疾病讓他們對愛、健康、幸福變得敏感,也更希望經(jīng)驗與感受落到細處。他們對疼痛有著更直接的感知,對美好懷著更熾熱的渴望,當病痛成為日常,他們通過生命經(jīng)驗的抒寫,重新感知生活,發(fā)現(xiàn)自我,這種不斷內觀的過程,形成了審美與精神形塑的雙向鏡像。
胡楊林藝術團日?;顒?/span>
“我想用筆畫一個堅固/一個強壯又充滿活力的腎臟”。林曉輝是胡楊林藝術團的隊長,21年前換腎,起初,每年單是吃抗排藥就要花費十幾萬元。到了第六年,一個普通家庭的所有積蓄被花光了。實在扛不住,他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從東莞回揭陽老家,又從揭陽來到深圳,邊打工邊透析,勞累讓他的身體不堪重負,只好辦理了早退。家庭的重擔壓到了妻子身上。三年前,妻子查出癌癥,晚期。命運的無情讓他一再受到打擊,但他沒有一蹶不振,一次次提筆創(chuàng)作詩歌,并鼓舞透友敞開心扉,走出陰霾,“針,一次次深扎/血,一次次回流 /痂,一次次挑開/希望,破了再縫合”。
病中妻子的心愿是拍攝一組婚紗照,到相館一問,費用要四五千元,遠超林曉輝的承擔能力。攝影家吳忠平得知后,給他們拍了一套全家福,那一天,妻子蒼白消瘦的臉龐煥發(fā)了幸福的光澤。一個月后,女兒出嫁那天,妻子去世了?!奥嘏阒阕?/ 從街頭轉到另一處巷尾 / 你挽著我的臂彎 / 親昵地靠著我 / 我盡量挺胸 / 筆直的身軀攜著你堅定邁向前方”。他把對妻子的愛,都藏匿在詩里。
“黃光爭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眻F長楊龍剛多次對我提起。
那天很冷,有人穿羽絨服,還搓手跺腳,他套一件針織T恤,薄薄的鉛筆褲,人字拖,避開人群,獨自坐在血透中心的玻璃門后,洗得泛舊的黑色棒球帽遮住了半張臉,別人手拉手在唱歌,他卻低頭刷手機。黃光爭是團里最小的一個,父母離異,19 歲到深圳打工,22 歲患病。他不愛說話,躲閃別人的目光,但他喜歡用筆表達:
醫(yī)院。手術室。手術臺
醫(yī)生洗手,戴手套。護士洗手,戴手套
手術器械碰撞,無助和不甘碰撞
我躺在無影燈下,聽針頭扎進皮膚
剎那痛感,血液運送藥水,轉瞬到達大腦
我生而完整,如今被切割
我被切割,而后再次完整
一覺醒來,仿佛做了一場夢
一陣疼痛襲來,痛得那么真實
我知道自己還活著,我完整
我想問醫(yī)生,生活是不是活著
我想知道,未來是不是完整
——(《完整》黃光爭)
與黃光爭熟悉起來后,發(fā)現(xiàn)他有很多愛好,平時還喜歡讀小說?!皩懽鞲淖兞宋?。”現(xiàn)在,黃光爭變成了微信群里最活躍的詩人之一,經(jīng)常分享讀到的好詩,有時看到大家新寫的詩作,還會提出修改意見。
在決定用哪些字
寫這首詩之前
你多變的思想
捕獲一把刀
彎曲,鋒利
堅硬,它用冷對抗
熱騰,冒泡
損壞的事物
——(《事物的變化性》黃光爭)
一個給自己簽過病危通知書的人,會對這個世界懷著怎樣隱秘的熱愛?
鄧芷儀結婚第二年,丈夫病故,婆婆和孩子成了她全部的責任。沒想到兩年后,她自己被診斷出肺部重度感染和腎臟功能衰竭,搶救后雖然保住性命,但腎功能卻永久喪失了,醫(yī)生告訴她,往后只能通過透析續(xù)命?!笆中g室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安全感/我孤零零/一個人好想哭”。當護士給她剪掉病號腕帶,樂觀堅韌的她又一次熱情地投身工作和生活中。目前,她往返東莞與深圳兩地打工,成為透友中少有的“上班族”。
鄧芷儀心思細膩,是一位有靈性的詩人,她把身上透析時針尖穿破血管留下的傷痕,與天上的星星對應起來,“一顆/兩顆/三顆/……/繁星點點/數(shù)不清/再看看近處/你看我的左手上/跟天空一樣/有著很多星星……明天的明天/加起來就是很多/遍布的針孔,將我們的生命/一直延續(xù)下去”。
患病后的張麗敏與深愛她的男友如期舉行了婚禮。儀式完畢,換下婚紗,去醫(yī)院透析,她寫下:“胳膊上的傷痕/就當作婚禮的煙花”。詩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煥發(fā)了光芒。
對于透友來說,不是他們交出詩,是詩向他們交出生命的自白。筆尖創(chuàng)生修復的能量,切膚的疼痛與生活的渴望混合成文本。他們從內在表達,開始向外關注,心智的提升、情思的豐富、日常的敏識,他們發(fā)現(xiàn)南方與北方的樹木差異性,發(fā)現(xiàn)傷口與星辰的對應,發(fā)現(xiàn)在志愿行為與91251個漢字之間,澎湃著一條人類共有的情感之河。
“你相信光嗎/我一直相信光的存在”將近半年,透友們寫出四百多首詩,入選《我的余生》近百首,他們每天在詩歌群里談論生活、經(jīng)歷和感受,開始用詩的眼光去打量世界,去理解生命,去體察生活。他們的生命,因為有了追求和詩意的審美而變得積極和美好。創(chuàng)作過程是生命蛻變的過程,我們看到了行走在命運暗區(qū)的人所持守的勇氣和尊嚴。
2025年3月14日,世界腎臟日次日,詩集《我的余生》在深圳圖書館首發(fā)。圖為活動現(xiàn)場
《我的余生》出版后,原本計劃在廣州做首發(fā)式,考慮到透友的健康狀況,改在深圳舉行。2025年3月,世界腎臟日的第二天,詩集首發(fā)式在深圳圖書館舉行,二十六位透友成為這場活動的主角。現(xiàn)場播放視頻看哭了很多人,鏡頭下,透友從彷徨、憂懼、迷茫,到自信地朗誦自己的詩,牽手向光而行,那些曲張的靜脈、滾落的熱淚、無聲的瞬間飽含千言萬語。鏡頭外,當透友代表上臺發(fā)言,緊張得說不出話時,大家聽到最多的是“加油”,一個文學現(xiàn)場的“加油”。那時,四周安靜,圖書館外流轉的時光也慢下來。伴隨著透友本真、質樸、誠懇的話語,一種對生命的深深敬畏在人們內心升起。正如活動主題“一場敬畏的首發(fā)式”,是對歷經(jīng)苦難而不屈的生命的敬畏,對閃爍人性光輝的文學作品的敬畏,對飽受疾病折磨仍然堅持做義工、以志愿行動回報社會的勇士的敬畏。
志愿者到透析中心調研
是的,透友們還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志愿者,他們經(jīng)常利用工作、治療之外的時間,主動參與各式各樣的志愿服務,在地鐵口、交通卡口,在圖書館、各種公益文化活動現(xiàn)場,經(jīng)??吹剿麄兊纳碛埃麄円陨屏己驼嫘幕貓笊鐣?,把愛傳遞給更多人。在編輯詩集時,我們也收錄了透友的志愿服務時長。其中,透友黨邦文的服務時長已超11000多小時?;ǔ浅霭嫔缟玳L張懿談到閱讀詩集的感受:“這本詩集可以看到一首首詩,還看到每一位作者后面的時間線,講到大家透析幾年、做志愿者多少年。這種感受包含著細微的痛,又包含特別強大的生命力?!鄙钲诔霭嫔绺鄙玳L魏甫華認為“這是一本生命教育的書,透友詩人們給我們的生命教育課是,我們如何勇敢地度過自己的一生?!濒吣洗髮W博導、深圳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腎內科主任張欣洲評價:“從透友詩人的整體面貌來看,寫作從精神層面提振這個群體的生命質量,這本透友詩集的出版,對全國乃至全球的腎病界都有一定的啟示意義?!?/p>
透友們拿到詩集的后心情喜悅,步伐輕盈
透友群體寫作指向了文學與生命本體的關系——寫作對主體的觀照、對外在視界的打開,對自我與他者關系的重新厘定等。文學的可能性在于,在人們感到迷茫或困頓時,某一樣式創(chuàng)造并激發(fā)的有機體,像叔本華的“意志”,守護照進生命里的每一束微光,并將其帶到更加廣闊的境地。那些樸實、誠懇、溫暖的感念,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里傳遞,如蝴蝶的翅膀越過風暴,再次閃現(xiàn)在光中。正如評論家于愛成說,這部詩集的價值遠遠超越了其文學性本身,揭示了藝術在幫助人類于極限境遇中保持尊嚴與希望的重要作用,其所傳遞的生命力量和人文關懷,意義非凡。
作者簡介:
阮雪芳,《特區(qū)文學》副總編。出版《鐘擺與門》《水的肖像》《塵埃喜鵲》等多部作品。曾獲廣東省魯迅文藝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有作品譜成打擊樂在國內外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