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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蒙木:幾圈淪漪,一片落葉——我所交往的翻譯家們
來源:《十月》 | 蒙木  2025年06月12日08:39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最美的收獲,應(yīng)該是那些翻譯作品,我們要向那些經(jīng)典名著的杰出譯者致敬。王小波這個觀點直擊六〇后和七〇后兩代文學(xué)愛好者的心坎,他在《我的師承》中說:“我們國家的文學(xué)次序是徹底顛倒了的?!雎郧拜叿g家對文學(xué)的貢獻,又何止是不公道?!毕胂胍彩?,我們現(xiàn)當代聲名卓著的作品,離《荷馬史詩》《神曲》《哈姆雷特》《堂吉訶德》《戰(zhàn)爭與和平》《變形記》有著明顯的距離。現(xiàn)代文學(xué)巨擘魯郭茅,均是作家兼翻譯家。魯迅翻譯芥川龍之介、果戈理等;郭沫若翻譯雪萊、歌德;茅盾翻譯左拉、格羅斯曼。巴老曹都從事過翻譯,巴金翻譯屠格涅夫,老舍翻譯蕭伯納《蘋果車》,曹禺翻譯莎士比亞《柔蜜歐與幽麗葉》;馳名的郁達夫翻譯盧梭,冰心翻譯泰戈爾,張愛玲翻譯海明威《老人與?!贰<词怪茏魅?、林語堂、梁實秋、馮至、戴望舒、施蟄存、卞之琳、穆旦等人的創(chuàng)作,都未必比其翻譯更經(jīng)久。

絕大部分讀者欣賞那些世界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都是通過翻譯家們的神奇轉(zhuǎn)化。說古希臘羅馬戲劇,我們讀的其實是周作人或者羅念生;說但丁,我們讀的其實是王維克或者田德望;說歌德,我們讀的其實是錢春綺或者董問樵;說安徒生,我們讀的其實是葉君健;說契訶夫,我們讀的其實是汝龍;說巴爾扎克,我們讀的其實是傅雷;說??思{,我們讀的其實是李文俊……小時候,我們接受的大都是方言教育,聽普通話都覺得特洋氣,何況外語?所以大家對翻譯家這個群體與徽號充滿了好奇。

一、顧蘊璞先生的課堂

大學(xué)學(xué)習的歐洲文學(xué)、美國文學(xué)、俄國文學(xué)都忘記了,僅僅有學(xué)分積累的畢業(yè)證作為留念。我近距離了解翻譯家,是從認識顧蘊璞先生開始的。20世紀90年代初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因為喜歡葉賽寧和萊蒙托夫,我便選修了他們的譯者顧蘊璞先生開講的俄羅斯詩歌選讀課。記得,顧先生講萊蒙托夫《帆》,該詩譯本眾多,他認為翻譯該一輩人在前一輩的基礎(chǔ)上做得更好。但我和幾個朋友私下比較幾個譯本,讀來讀去,卻總覺得戈寶權(quán)先生的譯本更有力量,也更有詩意。以此懵懂知道:一個作品,在不同翻譯家手里是大不一樣的。選課的人本來不多,一次逢雨,當顧先生到教室的時候,僅僅有冷霜兄和我等三四人,顧先生不以為意,說:“很好,如果人再少點,就直接到我家里上課好了?!彼蝗缂韧刂v課。因為人少,所以我們有機會圍著他問東問西,看他書包里他任編委的《世界詩壇》《小白樺詩庫》等書刊,我們都借來看,這樣我喜歡上俄羅斯的白銀時代,喜歡上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古米廖夫等詩人,也就注意到高莽、蘇杭、智量、飛白、劉文飛等詩興斐然的俄語翻譯家們。后來買外國詩歌作品的時候,我開始特別注意譯本的不同。

后來我在無錫謀生存,看到有關(guān)顧蘊璞先生回鄉(xiāng)訪問的報道,才知道他是東林黨人顧憲成的后代。再后來我躋身出版業(yè),聽朋友說南開大學(xué)谷羽先生翻譯很多巴爾蒙特的詩,組織了一套“白銀時代譯叢”,因為喜歡這個選題,我聯(lián)系他,他聽說我因為顧蘊璞先生的課喜歡上白銀時代的文學(xué),非常高興地說他是顧蘊璞先生的學(xué)生,謙遜地表示大家都是同學(xué)。

二、因為討論梁宗岱,我結(jié)識法語翻譯圈

2003年,我進入出版界,負責宣傳工作,當時重點營銷盧嵐編的《梁宗岱文集》,在該書首發(fā)研討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一批法語翻譯家。會上,許淵沖先生年齒最長,我和朋友曾反復(fù)朗讀過他譯的莫泊桑《水上》,所以格外注意他。會上他高亮的腦門,高朗地不停地說的話,充分展現(xiàn)他的文化自信。但他一定要把梁宗岱的“美善真”擰成所謂的“真善美”,我開始對他文學(xué)境界的感悟力有些遲疑。柳鳴九先生率先打斷許淵沖的話。因為“法國廿世紀文學(xué)叢書”,柳鳴九的名字也是我很仰止的。不過討論會上他主要講梁宗岱做中藥的事,與翻譯不大相關(guān),關(guān)于翻譯的是他盛贊羅新璋的《紅與黑》,施康強的《都蘭趣話》將傳諸永久。這次討論會,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會下一次聊天。很多人圍著恭維李玉民老師,說阿波利奈爾《燒酒與愛情》譯得如何好。我作為一個詩歌愛好者不知道該插嘴說什么,羅新璋先生脫口而出:“我覺得并不好。”我特別歆慕這樣直面的批評。羅譯《紅與黑》大名鼎鼎,但我讀《紅與黑》是羅玉君的譯本。羅新璋這個名字,是我讀《列那狐的故事》那本小冊子注意到的,其清新幽默令我折服,所以我向他討教漢語表達問題,也談了自己對漢語字詞選擇的困惑。他一句涉嫌尖刻的話讓我一直忘不了:“語委一天不倒,漢語一天不會好?!?/p>

新編輯手頭輕省,不久領(lǐng)導(dǎo)就把柳鳴九先生主編的“盜火者文叢”的統(tǒng)籌和責編交給我,梁宗岱、馮至、卞之琳、李健吾、蕭乾已逝,我和文潔若、許淵沖、綠原、高莽、葉廷芳、藍英年諸先生聯(lián)系多起來。柳鳴九先生并不自認是翻譯家,他擅長的是組織。例如他最得意的薩特引進,他也把自己界定為編選者,那是沈志明、施康強等翻譯的。他說,他翻譯一點作品是被逼的。比如組織《莫泊桑小說選》,本來希望把所有譯過莫泊桑的名家匯集起來做個紀念,結(jié)果有人不買賬,所以他就自己翻譯了。我問柳先生“盜火者文叢”的選目標準是什么,他說是翻譯和漢語寫作都好的人。我問他什么樣的散文才是好散文?他說,時語習語越少的散文,越上乘。柳先生私下自詡:“這些活著的作者中,我和藍英年真算是盜火者?!蔽抑浪{英年先生,最早是因為閱讀庫普林小說和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yī)生》。藍先生確實是一位有獨立思想的翻譯家,他說:“你看英美作品翻譯,基本上是文學(xué)家在翻譯;而我們俄語,起先大多是政治家在翻譯?!币淮危医o他說我很喜歡戴驄翻譯的蒲寧和巴別爾,他很高興,說戴驄譯的當然不錯,不過他更推薦我一定讀讀陳馥的譯本。他最推重的俄語翻譯家是滿濤。滿濤譯果戈理無疑是經(jīng)典,他和許慶道最后合譯《死魂靈》,比魯迅譯得好。職業(yè)翻譯家滿濤(1916—1978),原名張逸侯,是王元化的大舅哥,因為被錯劃為胡風骨干分子,冤枉了,去世太早。

三、艾·辛格所賜

一個朋友編了一本艾·辛格小說選,我非常喜歡,但為了把它出版,必須取得諸多譯者的授權(quán),我去上海、江西等地方,拜望了萬紫、陳良廷、方平、湯真等先生,在北京我拜望了傅惟慈、屠珍、董衡巽、文美惠/林洪亮、戴侃/李野光、李文俊/張佩芬等先生。

萬紫先生,原名萬文德,1915年生,是我親見最年長的翻譯家,他自己說自己是“三無”翻譯家——沒工作、沒職稱、沒工資,就靠翻譯賺錢糊口。他住著上海弄堂一個獨棟小破樓的二層,書齋空空蕩蕩,正墻掛著周恩來總理的大幅畫像。我問他為什么,他給我說幾遍:“這是好人哪。”濃重的上海方言,我聽不大懂。樓梯吱吱呀呀作響,下樓時我注意到,樓梯下三角形窄小空間堵起來就是廁所了。我很好奇,當時90多歲的老人如何上廁所。臨別時我問他身體可好,他在樓梯口拿我的手捏捏他的大腿,說:“你看,硬實著呢!”出了萬紫先生家,順路我接著奔草嬰先生家,他家闊闊綽綽,一個帶小花園獨院的二層。草嬰先生說:“這是租的!”不過上海市政府照顧老專家,租金僅僅是區(qū)區(qū)象征性的幾百元。他書房明亮,桌頭顯要位置沒有列夫·托爾斯泰,而是放著戴維·赫爾德《民主的模式》,我給他說我請燕繼榮老師正修訂這個譯本呢,過些時候會給他更好的版本。“您為什么看這本書呢?”他非常高興,他說他的研究方向變了。他給我看他在香港出的紀念畫冊,還有巴金的題詞。我們說起萬紫先生,他說:“萬紫,不得了,三十多歲就癌癥了,自己練太極,不僅治好了自己的病,還成為太極高手了,現(xiàn)在他一打拳,后面一群人跟他學(xué)呢!”萬紫先生翻譯杰克·倫敦《一塊牛排》《熱愛生命》,都是比海明威更早的硬漢小說經(jīng)典。后來我在網(wǎng)上注意到,2010年9月9日萬紫先生逝世,享年95歲,被尊為中國陳式太極拳大師,他還用英文出版了《陳式太極拳實戰(zhàn)技法》。

陳良廷先生和萬紫先生一樣,一生都奉獻給了翻譯事業(yè),他把自己翻譯的作品留得很齊全,我注意到他過去翻譯的絕大部分作品是五六十年代法國、阿爾巴尼亞等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今天絕大部分都無人問津了。所幸,他還翻譯了愛倫坡、海明威、阿瑟·米勒,當然還有那本流行甚廣的《亂世佳人》。他愛人劉文瀾,劉仁靜的女兒,也是著名翻譯家,翻譯了《教父》《月亮寶石》《考德威爾中短篇小說選》《曼斯斐爾德短篇小說集》等。陳良廷先生說,他一天至多翻譯千把字,也就賺60塊錢,一個月連續(xù)工作,賺1800,不得了了,但遠不如同樣做翻譯的女兒,人家真是快,還弄什么同聲傳譯,幾個小時就能掙我一個月的錢。

在方平先生家,最為醒目的不是莎士比亞,也不是書,而是特別多瓶瓶罐罐,我問他是否收藏,他說:“都是假的,我哪有錢買真貨?!蔽覇査麨槭裁醋銎鹆朔g。他盛贊張谷若先生了不起,他說他自己做翻譯深受張谷若影響,是對著張谷若先生的譯筆自己摸著上道的。后來我去江西看望湯真先生,湯先生一直在修訂他的肖洛姆·阿萊漢姆。他特別客氣,一定留飯。席間我給他說不久前在上海拜望誰誰,他說:“方平是我老同學(xué)啊,再見他一定替我問好。我們那時都是分配工作,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在哪里扎根。畢業(yè)后,他去了上海,我來了江西?!边@讓我想起,為什么過去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那么多一流翻譯家的作品,這背后貓著湯真先生這樣可敬的編輯兼翻譯家;也讓我想起著名的《詩苑譯林》背后是唐蔭孫等人。沒有好的編輯,很多作品大概不是這個樣子。后來還有朋友告訴我,楊武能《少年維特的煩惱》為什么譯得這么好?背后有綠原做責編。老一代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和上海譯文出版社之所以強大,因為他們一批老編輯、老領(lǐng)導(dǎo)都是很優(yōu)秀的翻譯家。

四、無名的痕跡

我試著學(xué)習寫專訪,也是從翻譯家開始的。在周小蘋老師幫助下,拜望葉渭渠先生時,順便寫了一篇專訪,整理出來給《文匯讀書周報》發(fā)表了。核心意思是:“讓學(xué)術(shù)回歸學(xué)術(shù)?!币驗樘峒叭龒u由紀夫研討會被迫中途取消的舊事,惹得文潔若先生勃然大怒,來電洶洶指責我年輕不懂事。我不知道怎么處理這種糾紛,問幾個老人,他們淡然告訴我:“文潔若可不好惹,別當回事。”我知道他們各自寫了辯駁文章,影響一時,對歷史舊賬,我不可置一言。還好,后來我再見文潔若先生時,她已經(jīng)忘記我的文章了,給我大講冰心和蕭乾比著給領(lǐng)導(dǎo)送書的一些逸事,她也不忘送我?guī)妆荆}上“小友留念”,還特地蓋上蕭乾的章。從此,我知道,翻譯這水不好亂趟;推開一扇窗就見一條河。我也知道我和這些老人的交往性質(zhì),過些時候他們大多不會知道我是誰。我喜歡狄金森所謂:I'm nobody.—Who are you? Are you nobody,too? Then there’s a pair of us — don’t tell! (我是無名小輩,你是誰?你也是無名小輩?于是我們湊一對——噓,別聲張?。?/p>

2009年9月19日綠原先生去世。我突然想到,我一直盤算給他做篇專訪呢,竟然一直沒做,總覺得我所崇敬的先生在那里,隨時可以去看他。他的詩歌研討會,我也恰好有事沒參加,他走了,我連他的一個簽名都沒有,更別說合照了,我和諸位先生的交往沒有任何痕跡留存。人生如是,留點痕跡不容易;我們不經(jīng)意間,什么也不會留下。2010年12月11日葉渭渠先生去世,此前他多次邀請我到他家坐坐,我也終究沒有去。2013年1月28日許良英先生去世,我喜歡他翻譯的《愛因斯坦》,他晚年一直在寫民主思想史,我想寫他的文章一定不會多,我就先給《文匯讀書周報》徐堅忠老師打個招呼,可以給我留塊地兒嗎?得到徐堅忠老師鼓勵,我寫了一篇《記憶許良英》。

五、牌戲人生

我所交往的翻譯圈子,撥打座機不需號碼簿的有兩位:傅惟慈和張玲。我想,他們也一定能記住我。傅惟慈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從綠原〈我怎么學(xué)的德語〉一文談起》,文章直接稱呼我為“好友”,讓我親切,讓我意外。

第一次去傅家小院,是屠珍阿姨帶我去的。屠姨,這是應(yīng)她本人要求我這么叫的。她講了很多故事,尤其是趙蘿蕤精神失常后,總是對陳夢家大喊大鬧,陳夢家先生沒有辦法,平時都是屠姨做橋梁,給趙蘿蕤轉(zhuǎn)送東西帶話什么的。我問她燕大初并北大的一些舊事。她說她沒有好好學(xué)習過。不過自己的老師是真有學(xué)問,可惜都錯過了。例如吳興華老師。吳老師和陸志韋他們天天打牌,我就是小丫鬟走來走去端茶倒水。屠姨說,她一輩子習慣一直做丫鬟和小媳婦了。讀不少偵探和推理小說,那時因為除四舊,她負責把老師私藏的大量英文小說撕了續(xù)火,自己無聊,就一邊撕一邊讀一些,都無頭無尾的。我問她,大學(xué)一屆的女生往往會崇拜一個老師,她們當時最崇拜誰?屠姨不假思索:“朱光潛!我們女生都特別崇拜他!朱先生講課,只要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很美的文章。”她住在西便門,我去幾次都摸不清方向,她就會電話里熱情地指導(dǎo)我該怎么拐,還不忘提醒說:是屠公館喲,不是梅公館。她說過去她在梅公館,幾十年負責開門,所以她不喜歡四合院。她故事太多了,我很想給她做專訪,但她說她可不禍禍年輕人。一次,我聽到她給梅葆玖打電話:“葆玖啊,我看報紙呢,你都大師了——?”梅葆玖趕緊回:“嘿嘿,嫂子,都是媒體瞎說,瞎說。你別當真啊?!?/p>

傅惟慈先生用自家制作的餡餅招待我們做午餐,一切都很簡單。屠姨帶我離開傅宅時,還不忘指著我告訴老傅:“他可以幫你出書?!?/p>

果不其然,過兩個月,傅先生就給我打電話約我去他家,說稿子編完了,這就是后來的《牌戲人生》。他非常干凈利落地幾句話就交代完了,然后大家在小院里喝茶、抽煙。他自己偶爾才抽一支,但他總是在桌子上備著煙,老北京人的禮數(shù)很周到但讓人很放松。其實,我去傅宅最多,因為我當時單身,上下班老是騎車經(jīng)過他所住的四根柏胡同,他常常留飯,但也不會因為我就刻意做很多菜,這種隨意讓我沒有生分感。他天南海北跑,給我看他的攝影,給我講他的錢幣,給我分享他讀的文章,也講些舊事。記得他給我講:有個翻譯家得了彩虹獎,他竟然激動得哭了。傅惟慈先生不以翻譯為職業(yè),號稱輟筆了。這也是我給他書稿命名“牌戲人生”的原因。老天給你發(fā)牌,我們不能決定牌好牌壞,打法總可自己來定,這輩子總要打下去。我們談翻譯只是偶爾的,例如他給我說,他問葉廷芳:“卡夫卡筆下的甲蟲,究竟是什么蟲?”老葉答不出來,那還怎么翻譯?。∪~廷芳先生是我最早結(jié)識的翻譯家之一,因為我在讀研究生期間,特朗斯特羅默來華,他陪特朗斯特羅默、譯者李笠到北大演講。我此前讀過北島翻譯的北歐詩歌,特別入心,所以趕去參加,葉廷芳先生恰好坐在我前排,對于一個喜歡卡夫卡的人無疑特別激動,我人生第一次找名人簽字,因為手頭只有《特朗斯特羅默詩全集》,我央葉先生在書后空白頁簽了名。

《牌戲人生》出書后,八十四五歲的傅先生很高興,給我說,今天不在家里吃飯我們出去慶祝一下,于是帶我騎著自行車去找好吃的,在馬路上,我注意到他對紅綠燈都不太在意。我和他一起吃很多次飯,但在外面吃的確并不多。后來出去幾次,多是因為他懷念俄羅斯風味,他待我像家人。為了宣傳書,我給他做兩篇專訪。搜集資料的過程中,我注意到黑馬老師有一篇專訪傅惟慈的文章,寫得神采飛揚。其實,也是在《梁宗岱文集》研討會上,我和黑馬老師,以及《文匯讀書周報》的徐堅忠老師等成為好朋友。幾乎每次徐堅忠老師來北京約稿,我們都會聚一聚的,黑馬總是嘻嘻哈哈,我們相知多年,但我從不知道他的研究和專業(yè),我是一個很少問三問四的人。因為驚異于這篇專訪所表現(xiàn)的才情,我才想到大學(xué)時代所讀的《勞倫斯隨筆集》正是黑馬翻譯的。我開始反省自己,自己的性格和為人往往忽略了身邊的金子。我于是開始和黑馬老師聊起翻譯和勞倫斯來。我首先把他對于眾多翻譯家的采訪錄擬名《文學(xué)第一線》結(jié)集出版了,這策劃的初衷是讓更多文學(xué)愛好者記住那些翻譯家的名字。黑馬老師把自己的才情主要獻給了勞倫斯,記得徐堅忠老師開過玩笑:“黑馬,將來天上遇到勞倫斯,你要把稿費分一半給人家的?!蔽覇柡隈R老師手里還有什么新作品,他說他恰好翻譯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譯林不敢出呢。我開始查閱《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出版史,琢磨改革開放這么久,也該更百花齊放了,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齊名的《北回歸線》《洛麗塔》都先后在大社名社出版。我把書稿讀幾遍,特別詩意,所謂性描寫,主要聚焦在心理描寫上,干干凈凈的一本書。不久我注意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推出了一個譯本。我還是不敢單做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所以我策劃了黑馬譯的勞倫斯三部曲《虹》《戀愛中的婦女》《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虹》大氣磅礴,《戀愛中的婦女》溫婉細膩,《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激情四射。三大本一起形成防風墻,受到不少讀者歡迎。我寫了一篇策劃記:“性美的詩意已成絕響:該是為勞倫斯正名的時候了。”

《牌戲人生》很受一些朋友喜歡。在書商手下做事的同行吳曉紅女士也很喜歡,她包銷了其中的3000冊。這樣這本書到年底被算作合作書,合作和本版對于一個編輯年底提成算法是完全不一樣的。我記得年底我提成不是一塊多,就是三塊左右。賺不賺錢沒關(guān)系,終究沒有虧。我不能保證讓圖書盈利,我只是努力讓每一本確有價值,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