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亭風(fēng)雨記
去北大荒時,我從北京帶了滿滿一箱子書,其中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羅亭》。這本書是我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的,匆匆離開北京時沒有還。其實,也不是因為匆匆,是我有意沒還,因為我非常喜歡這本書。
那年夏天,北大荒下暴雨,一連好多天不停。天像漏了一樣,我們所在的大興島泛濫成災(zāi)。知青的箱子都放在宿舍旁邊的一個窩棚里,大雨滲進窩棚,我?guī)サ哪窍鋾勘淮驖?。雨過天晴,我把書一本本攤開,在太陽底下晾曬。
楊達川走了過來,看看那一本本被淋成落湯雞一樣的書,對我說:你這些書晾干了,也都得卷了皮。
我當然知道結(jié)果會這樣,但不曬又怎么辦呢?我望了望楊達川,沒說話。
楊達川長得瘦瘦高高,很精干的樣子。他比我大七八歲,幾年前高中畢業(yè)從北京到北大荒來的,是開發(fā)大興島的老北大荒人了。
他對我說,我會做精裝書,把你這些卷了皮壞了封面的書變成新的書。
我有些半信半疑。疑的是,精裝書高級,是只有印刷廠才能干的活兒,他行嗎?信的是,他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能人。前些日子,隊上要建一個小磚窯,好不容易磚窯蓋成了,煤卻一時半會兒運不過來。即使能運過來,成本太高,一筆賬算下來,還不如買現(xiàn)成的磚劃算。這都怨隊上的頭頭,給大伙兒蓋磚房是出于好心,但腦袋瓜一熱,匆匆上馬,沒有考慮周全。隊上的頭頭塌了面子,有些撮火。這時候,楊達川找到隊上的頭頭,自告奮勇說他能解決這個難題。頭頭自然很高興,問他有什么高招兒,聽他說是用麥秸替代煤,一下子就笑臉耷拉成驢臉。這算什么招兒呀?誰都知道,麥秸根本不經(jīng)燒,再多的麥秸塞進灶里,一會兒的工夫就燒沒影了。連做飯都不用麥秸,用麥秸燒窯,開什么玩笑?
但是,楊達川并不是說著玩的。我到現(xiàn)在都弄不懂,他是用什么神機秘訣試驗成功的,用根本不是燒火材料的麥秸,讓我們隊磚窯的火焰長明燈一樣不滅。不僅讓磚窯燒出了紅磚,他還巧妙地將我們知青食堂的灶和磚窯連通在一起,又節(jié)外生枝接出了一個大水爐,用磚窯的余火幫食堂燒飯的同時,解決了知青洗臉洗澡用的熱水。
楊達川看出了我這片刻的遲疑,詭譎地眨眨眼睛,笑著對我說:不信?你可以先找一本試試,看看我的精裝書做得怎么樣。
見我只是望著他不說話,他蹲了下來,掃了一眼地上濕淋淋的書。忽然,目光落在《羅亭》上,他轉(zhuǎn)過頭問我:你還有這本書呢?
這話問得,好像我根本不該有這本書似的。他看我不高興,立刻又說:我沒別的意思,我以前也買過這本書。說著,他拿起這本《羅亭》,站起身來,說:就這本書了!我給你做個精裝書,怎么樣?
沒過兩天,他給我送書來,我一看,真的是有些驚訝,灰色的布封面,夾著塊硬紙殼(或薄木片),書立刻變得挺闊,煥然一新,仿佛一個演員妝后的登臺亮相,讓人眼睛一亮。特別是封面上書名“羅亭”兩個美術(shù)大字,是凹下去的,摸上去,手感很特別。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出來的。他實在是巧手。
我問他是怎么弄成這個效果來的,他笑著一擺手:這個我就別告訴你了,省得你學(xué)會了,我就沒飯碗了!
事后好久,我又問過他這樣一個問題:那天,地上那么多的書,你為什么單單選中了《羅亭》?
他瞅瞅我,反問我:你說為什么?沒等我回答,他接著說,咱們得對得起屠格涅夫不是?
這話說的,那么多書的作者都是有名的作家,就可以對不起了?當時,我只當是他說的玩笑話,并沒有當回事。
一年后的春天,我休探親假回北京,返回大興島的時候,給楊達川帶回一盒茶葉,表示對他為我做精裝《羅亭》的感謝。茶是老字號張一元的茉莉花茶,那時,張一元改名叫紅旗茶葉店了。那時,他已經(jīng)從我們隊調(diào)到二十五隊、一個新的開荒點了。磚窯的點火成功,使他成了大興島聞名遠近的能人,很多地方都點名要他。
他接過茶葉對我說:我也剛從北京回來呀!
我挺驚訝:你怎么沒告訴我一聲呀?咱們也在北京聚一聚呀!
他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卻說:我還到你家找過你呢!就是沒進你家大院的門,遠遠地瞧了那么一眼!
我問:那干嘛不進門呀?
他笑著說:我一看,好家伙,那么深宅大院,沒敢進去。
我不信,覺得他根本沒有回北京,只是和我開玩笑。很久以后,他才告訴我,他真的是到了我家大院前面,他說:我老遠就看見從大院門口走出來你爸爸,我相信,我沒有認錯人,一定是你爸爸,模樣,走路的樣子,都像你。我就沒再走過去,遠遠地看著你爸爸揮著一把大掃帚在掃大街。
那時,我爸爸確實被監(jiān)督勞動,每天掃大街。我知道,他是不忍心讓我爸爸看到他、一個從北大荒來的朋友看到自己那狼狽落魄的樣子。
1974年春天,我從北大荒調(diào)回北京當老師之前,在大興島的農(nóng)場場部,見過楊達川一次。那時候,他已經(jīng)調(diào)到農(nóng)場生產(chǎn)科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就是那次見面,他對我講了上面的一段話。我很感動。
那天上午我和楊達川分別時,春雪忽然飄零而至,落在地上,白瑩瑩的,細碎如同一層霜,很快就委屈得化了。走在場部的大道上,他忽然對我說起了那本《羅亭》,那本他親手幫我制作成精裝本、書名凹下去的《羅亭》。他問我能不能把這本書送給他?他說,他很想留它做個紀念,一直沒好意思說。
當時,我沒有多想,以為真的就是為了留個紀念,這是他重情重義的一種表示。遺憾的是,當時這本書連同我其他的書都已打包,運到火車站托運去了。
他很有些沮喪地說了句:真的不得不相信命運了,兩次想得到這本《羅亭》,都失之交臂。
我很奇怪,問他上一次是什么時候?
他告訴我:上一次是當年他離開北京到北大荒之前,他有一本《羅亭》,借給朋友,說是看完還給他,但那個朋友沒還。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所說的這個朋友,其實是他的前女友。初戀美好而讓人難忘,盡管只是無花果。這個秘密,是楊達川前幾年去世后,他的兒子在電話里告訴我的。我聽后很是震驚,立刻想起了《羅亭》里女主人公娜塔莉婭、羅亭深愛的初戀情人,最后遠遠離開了羅亭。盡管楊大川和羅亭是完全不同時代不同國度不同性格的人,但他們愛情的命運這樣相似。
后來,聽說楊達川又從我們大興島調(diào)到了七星管局的生產(chǎn)科。他是大家公認的能人,調(diào)到上一級生產(chǎn)領(lǐng)導(dǎo)崗位,更能發(fā)揮他的才華和作用,這是大家都能想象得到的事情。在農(nóng)場轉(zhuǎn)型期間最艱難的時刻,他用北大荒獨有的大豆,研制生產(chǎn)出特殊風(fēng)味的醬豆腐,一度和北京王致和商談合作,希望借助王致和的老牌子打開市場。這是他晚年最后一次的沖刺??上В\沒能再一次垂青他,折騰好久,沒有成功。對于一直所向披靡的楊達川來說,這樣落幕,他沒有想到,也心有不甘。
還是那次電話里,他兒子告訴我,最后一次和王致和談判,他爸爸本想成功之后請我,再叫上原來隊上的知青一起吃頓飯的??墒牵斕焱砩?,他爸爸從“黃牛”手里買了張高價火車票,趕回北大荒了。
我想,如果那天能夠見到楊達川,我會把那本《羅亭》帶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