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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曹可凡:祖母教我做一個好人
來源:新民晚報 | 曹可凡  2025年06月11日08:41

總是夢見祖母

星移斗轉(zhuǎn),歲月更替。

屈指算來,祖母王秀芬女士離開已有半個世紀(jì)。然而,每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我總會在夢中與她老人家相見。她那圓圓的臉上綻放著微笑,雪白的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只見她嘴唇囁嚅著,像要說點(diǎn)什么,但我們之間仿佛擺放著一塊厚厚的隔音板,聲音渺遠(yuǎn)。不一會兒,夢便醒了,只覺得眼眶潮潮的,有點(diǎn)悵然若失……

雪琴姑姑往生后,留下數(shù)百張黑白照片。在那一大堆影像中,竟覓得一張祖母與我的合影。相片中的祖母和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只是笑容更加燦爛。躺在她懷中,剛剛滿月的我,則若有所思地凝視前方。那是我和祖母唯一一張合影。

曾外祖父王堯臣先生與胞弟王禹卿先生弱冠之年,便乘一葉扁舟,由太湖進(jìn)入蘇州河,向南、向東,經(jīng)一天行程,來到光怪陸離的上海。在上海,似乎是他們命中注定的人生之路。雖然他們涉世未深,在異鄉(xiāng)又舉目無親,但始終謹(jǐn)記父親王梅生的教誨:“為人以謙遜為先,恭敬為貴,萬不可有驕傲之。世有驕傲之人,凡是以為己能,人皆不及我;與人晉接、周旋,不肯佩服。此等人,必頓致寸步難行。所以,謙敬兩字,何地不可往,何處不可藏。復(fù)望兒去驕為謙,轉(zhuǎn)傲為敬,無論上、中、下,終要以禮相待,無生嫌隙。至要!至要!”

而且,高祖王梅生先生洞若觀火,對“膝下”二字有敏銳觀察和清晰判斷。在他老人家看來,長子王堯臣,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天資愚鈍”,卻能用功勤讀,生性憨直,喜歡騎在牛背上讀書;次子王禹卿則“性黠好嬉”,對經(jīng)書毫無興趣,但讀司馬遷《貨殖列傳》時,卻也津津有味,尤其對其中“貴人如珠玉,賤出如糞土”之說深有感悟。故此,老太爺感嘆道:“此子與讀書無緣,將來或可富商?!敝幽舾?,果然,若干年后,王堯臣、王禹卿兄弟闖蕩商海一舉成功,在上海灘成就一番傳奇,將整個家族帶入一片精彩紛呈的生活。

然而,祖母出生時,王氏昆仲正處于事業(yè)開創(chuàng)期,備嘗艱辛。女兒的降臨人世自然給家族增添無盡的快樂。祖母也秉承曾外祖父王堯臣的個性,忠厚老實(shí),樂觀開朗。據(jù)王世楨和王映柳兩位表姐回憶,她們習(xí)慣稱祖母為“胖伯伯”(無錫人“伯伯”即為“姑姑”之意)。每逢星期天,祖母總會去靜安寺附近的“廟弄”看望曾外祖父,時常大包小包地帶著許多好吃的東西,孩子們便一哄而上,搶個精光,就好像過節(jié)一般快樂。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曾外祖父依然視乖巧懂事的長女為掌上明珠。待家族事業(yè)發(fā)達(dá),王家兄弟決定在如今的無錫“梁溪飯店”建造新宅時,曾外祖父特意在“新洋樓”對面專門為祖母建造一棟二層小樓,作為日后的嫁妝,并且千方百計為女兒尋覓乘龍快婿。

祖父和祖母

全家福合影,祖父(后排右三)和祖母(后排左三)

也曾琴瑟和鳴

沒過多久,祖父曹啟東的身影便進(jìn)入曾外祖父的視野。曹氏祖上也算是代有人出,到了曾祖父曹逸臣一代,就正式以教書為業(yè),曾任無錫“竢實(shí)學(xué)堂”校長,錢基博和錢穆后來也曾在此任教。此校現(xiàn)更名為“連元街小學(xué)”,仍為當(dāng)?shù)厥浊恢傅拿?。然而,書生畢竟清寒,生活拮?jù)。為減輕家庭負(fù)擔(dān),作為長子,祖父毅然走出家門,獨(dú)自尋求謀生之路。他先到蘇州,在一家錢莊學(xué)生意、出徒,后經(jīng)親戚介紹,來上海福新面粉七廠做會計。

祖父雖學(xué)歷不高,但豐神瀟灑、天性聰穎,且個性沉穩(wěn),慮事周詳,一心一意將全部精力投注于工作當(dāng)中,自然得到曾外祖父王堯臣的賞識。作為老板,曾外祖父一眼就看出,此人為乘龍快婿不二人選,即刻將其招為“東床”。后來,祖父和祖母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祖母相夫教子,盡心盡力,為祖父解除一切后顧之憂。譬如:祖父性喜螃蟹,又畏蟹之腥味,于是,祖母便和保姆一起花一整天拆蟹粉,而自己只吃那些邊邊角角,并且要在祖父回家之前收拾得干干凈凈。同時,祖父因才華出眾,在福新面粉公司地位日漸攀升,事業(yè)扶搖直上,甚至在1949年王禹卿離滬赴港之后,一度成為整個福新面粉全權(quán)負(fù)責(zé)人。所以,老一輩親戚常說,祖母有“幫夫運(yùn)”。

年輕時的祖母

老年時的祖母

蜷縮朝北小屋

祖父受妻舅王啟周先生影響,思想進(jìn)步,積極參加“錫社”活動。所謂“錫社”,是由當(dāng)時在東吳大學(xué)法學(xué)院就讀的舅公王啟周聯(lián)合秦邦憲、陸定一等在滬無錫籍大學(xué)生所組成的學(xué)生團(tuán)體,從事進(jìn)步活動,特別是在五卅運(yùn)動中踴躍參加集會和募款。與此同時,祖母的三個表妹均為中共地下黨員。祖父從小和三個表妹一起玩耍,親密無間,即便到了上海之后,仍然保持長期來往。三個表妹先后成立革命家庭,丈夫也都是出色的共產(chǎn)黨人。其中,表妹陳云霞的丈夫陳其襄曾在鄒韜奮先生創(chuàng)辦的生活書店工作。受其影響,祖父與人注冊“同慶錢莊”,為解放區(qū)提供所需資金,以及糧食與藥品。與“同慶錢莊”在一起的,還有一家“通惠印書館”。書店出版大量進(jìn)步書籍。王元化先生1949年之前唯一一本著作《文藝漫讀》即由“通惠印書館”出版。

盡管如此,祖父的思維方式與行為邏輯畢竟受制于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他另置家室的消息很快在朋友圈中不脛而走,就連父親兄弟姐妹也有所耳聞。僅有祖母一人完全被蒙在鼓里。直到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終于紙包不住火,這才真相大白。受到多種沖擊,祖父的“如夫人”也搬來愚園路“錦園”,與我們同住一片屋檐下,我稱之為“二親娘”(無錫方言“親娘”即為祖母之意)。祖父與他的“如夫人”居住在四樓亭子間,祖母則蜷縮在二樓朝北的一間終年不見陽光的小屋里。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遠(yuǎn)在海外的叔叔寄錢給祖父,以補(bǔ)貼家用。每逢郵差送來匯單,都由“二親娘”下樓蓋章收取。雖然明明知道這是親生兒子寄來的救命錢,祖母也只能無奈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視著?!按笫禄。∈禄恕?,這是祖母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即使到這樣的時刻,老人家仍以一貫隱忍的態(tài)度接受一切,沒有半分怨懟。

祖母抱著我,與表哥合影

難忘最后時刻

那時,祖母唯一的愛好就是抽幾口煙。當(dāng)然,抽的只是“勇士”“勞動”和“生產(chǎn)”牌等一些劣質(zhì)煙。偶爾得到一包“飛馬”或“大前門”,就如同孩童般高興。她每天的生活重心就是督促我做功課和彈琵琶。父母是“雙職工”,怕我外出闖禍,執(zhí)意讓我跟隨姨夫、琵琶名家葉緒然學(xué)習(xí)琵琶。每天放學(xué)回家,先做功課,然后練琴。祖母會將鬧鐘撥到兩小時后,等鬧鐘“丁零零”發(fā)出響聲,我才能歇手。練琴異常枯燥,趁祖母不注意,我會偷偷將鬧鐘撥快一小時,再裝模作樣在琵琶上發(fā)出種種聲響。陰謀得逞后,我得以在弄堂里玩很長時間。見我許久不回來,祖母便會站在一個小凳上,趴在窗口,發(fā)聲喚我回家。有段時間,母親去近郊參加巡回醫(yī)療,父親又在廠里加班,我一人睡在四樓。每每狂風(fēng)呼呼作響,我便會嚇得裹著棉被,悄悄溜到二樓祖母屋里,祖孫二人擠在一張床上,聆聽祖母講述家族或長或短、或喜或悲的故事。這也是我后來撰寫家族史《蠡園驚夢》最初的淵源。

祖母晚年一直為慢性肝硬化所困擾。在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后,老人家突然出現(xiàn)食道靜脈曲張出血,嘔血、便血不止。醫(yī)生來家看過后也感覺回天乏術(shù)。傍晚時分,祖母漸漸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有時昏睡一段時間,一會兒又慢慢睜開眼睛,四處張望,像是在尋找什么人。或許,她彼時最期待遠(yuǎn)在大洋彼岸的兩個兒子能夠出現(xiàn)在眼前,畢竟母子分別已近三十個春秋。最后,她又一次吃力地張大眼睛,看了看圍在床邊的親戚,長長地吸了口氣,便永遠(yuǎn)合上了眼睛。此時,時鐘指向21:00。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死亡,但奇怪的是,眼睛里卻一滴眼淚也沒有,因?yàn)槟菚r還不懂悲傷,只有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祖父聞訊也急急下樓,在祖母床邊端坐良久,面露哀戚之容,一言不發(fā),不知他心里究竟想到了些什么。次日清晨到學(xué)校,正趕上開聯(lián)歡會,喧囂的叫喊聲和歌聲震耳欲聾但我仿佛被置身于真空環(huán)境之中,什么也聽不見,耳邊飄過的盡是老祖母口中那些古老傳說。直到那天晚上,回到祖母那空蕩蕩的小屋,一種無助感彌漫周身,這才傷心地哭泣起來……

祖母一生默默無聞、平淡無奇,甚至經(jīng)歷無數(shù)屈辱與坎坷,但她始終以寬闊的胸懷接納生活中的急風(fēng)暴雨,用太陽般的愛與溫暖撫慰眾人,不抱怨、不氣餒,永遠(yuǎn)以微笑示人。她用行動告訴晚輩,我們應(yīng)該如何做一個好人,如何長久地做一個好人。在我心里,祖母是一位真真切切、無可比擬的偉大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