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橋黃巖
天光漸隱。薄薄的暮色在西江河水面上漫起。符藝楠老師領(lǐng)我走上五洞橋。走到橋中間時,他立住,手掌撫過一根斑駁的覆蓮?fù)?/p>
五洞橋橫跨于西江之上,橋身五孔起伏,如蒼龍臥波。此橋最初是在北宋元祐六年(1091年),由知縣張孝友主持建造,故又名“孝友橋”。后來受西江水流沖擊而傾圮。南宋慶元二年(1196年),定居在縣城西街的趙宋后裔趙伯澐集資重建,定名五洞橋。此橋后來也屢經(jīng)修繕。清雍正初年,五洞橋坍塌。后來,黃巖明因寺僧人世月和尚受委托負責(zé)設(shè)計,召集工人施工,于雍正四年(1726年)建成。柱墩造型獨特,是五孔梁式石橋,跨度25米。
符老師走在五洞橋上,西江河水靜靜流淌。橋面上的石板,已被無數(shù)路人的鞋底磨得很光滑,符老師指著那些磨損的痕跡,向我講述那漫長歲月里橋上往來人的印記。千百年來,這橋上的每一塊青石、每一道拱券,都已鑲嵌進黃巖人腳底板的記憶。
算起來,符老師從1988年開始,曾經(jīng)在黃巖博物館當了25年館長。那么長時間沉迷于古物,他幾乎是把自己也嵌進了黃巖的歷史之中。
一磚一瓦,一碑一橋
符老師對于黃巖這座城市的熱愛,大概要緣起于其父親的經(jīng)歷。1946年的黃巖中學(xué),少年攥著學(xué)米的袋子站在校門口,糧價一日三漲,連學(xué)米也交不起了,十六歲的父親只好輟學(xué),去西部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當一名教師。在漏風(fēng)的校舍里,父親的一條薄被居然被小偷偷走了。父親清貧,人生的第一筆工資還沒有拿到,竟然就損失了一條被子,只好哭著回家去。第二天,兩個學(xué)生尋到家里來,說是被子拿回來了。這是怎么回事呢?原來下半夜,那小偷背了一條被子在街上走,被南鄉(xiāng)三五支隊巡邏的人看到,覺其形跡可疑。哪有人半夜不睡,背著被子在路上走的呢?一盤問,果然,小偷說是從東濟小學(xué)偷的。被子追回來了,父親又回去教書了。符老師至今還保留著父親的一張1950年5月的委任狀,清江小學(xué)校長任命書,上面還赫然蓋著縣長大印。
父親從清江到溫州,又從溫州回到黃巖,一生在文教與鄉(xiāng)野間跋涉,最后病故在文化館長的任上。符藝楠是“接角”到了文化館,此后一生也沒有離開文博。
他記得,十六七歲時,跟隨父親在各種地方跑,說書場、文化館、圖書館,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都熟稔得很。1988年,符老師接任黃巖博物館館長職務(wù)。靈石寺塔的經(jīng)卷、孔廟的殘碑、方山雙塔的碎瓦,在他手里,一點點拼回舊日的原形。記憶最深的是,1987年靈石寺塔維修,出土文物500余件,其中國家珍貴文物154件,一級文物73件。靈石寺塔,是錢俶發(fā)動的一系列修建佛塔工程之一。北宋時期的金銀舍利盒、戲曲人物磚、白描手繪《十王經(jīng)》等等,都在這次維修中一下子冒出來。好多文物沒有搬回來,在靈石中學(xué)暫寄,有三尊泥塑佛像,不知道怎么搬運,生怕一不小心碰壞了。這泥塑的文物,雖然不重,但是稍有震動就容易碰碎或斷裂。符老師發(fā)明了“柔性垂直運輸”的方法,說得簡單一點,就是用繩子綁住,用肩膀挑,這用的是巧勁,終于安全妥善地將三尊佛像成功搬運安置。
不知不覺,一磚一瓦,一碑一橋,無數(shù)的時光從指縫間流逝。符老師從年輕到退休,可以說,一個人與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就這樣被緊緊連接在一起。
一座橋,就是一段歷史
此時,微風(fēng)拂過。五洞橋石縫間幾莖野草隨風(fēng)簌簌,仿佛在計算橋的年輪。這座橋興盛之時,商船熙熙攘攘往來橋下,進出港口,運輸瓷碗、明礬、木材、鹽貨。20世紀30年代,黃巖出現(xiàn)黃包車,為了讓黃包車通行,人們在橋面中間起伏處用瀝灰筑了梁,兩道梁與黃包車兩輪間距同寬,可供黃包車上下。1959年,黃巖有位女社員叫徐招英,發(fā)明了雙犁田工具,被評為全國生產(chǎn)能手,農(nóng)業(yè)部的領(lǐng)導(dǎo)要去西廂的公社看望她。那時候這五洞橋不能通車,但是到徐招英所在的大隊又只有這一條路,要不然要繞遠路。為了讓小轎車通行,當?shù)亟M織了突擊隊,連夜在橋面上筑土,填平了起伏的石階,第二天小轎車平穩(wěn)通過。這樁往事,當年參加填土通行的突擊隊隊長去世,他兒子親口告訴符老師此事——你看,關(guān)于一座城市的歷史,點點滴滴,就這樣流淌進符老師的記憶里、血液里、身體里。
一座橋,承載的就是城市歷史——很長的歲月里,人們稱呼此橋叫“孝友橋”。解放前,這一帶叫“孝友鄉(xiāng)”。附近還有一個小學(xué),叫“孝友小學(xué)”。符老師說,人們一直沒有忘記一千多年前始建此橋的張孝友,一個人做一點好事,可以穿越時光,被幾百年、上千年之后的人們記掛著,這是多好的事情。橋西的這條橋上街,因橋而興,城西的人來來往往,晚上城門一關(guān),趕不上進城的販夫走卒便在這橋頭落腳。酒旗、藥幌、竹木行的吆喝,在暮色里沉沉入睡,又在清晨喧鬧起來。1931年,此地農(nóng)民起事,反抗?jié)q得比橋下的浪還兇的鹽稅,人們曾舉著火把沖向橋上街。后來的五洞橋,還見證過種種城市的變化,日新月異,五彩繽紛。一座沉默的五洞橋,到底還承載著世間的煙塵,水流東去,云卷云舒。
黃巖這座城市,哪里曾有一條河,哪里曾有一座橋,哪里有幾幢老房子,老街上住著哪些人,他們的后輩都是誰。符老師的記憶,就像一本字典,翻開的一頁頁都寫著黃巖這座城市的光陰。現(xiàn)在他退休了,他的想法是要識趣,不要給大家添亂,最好就是盡己所能地做一點邊角余料的事情。他這樣說,當然是謙虛之辭。他最近在做的事情——編一本《黃巖區(qū)域石構(gòu)橋梁概覽》。說簡單一點,就是到黃巖的各個角落去尋橋?!包S巖有1240座橋……有橋名,有所在地,有所跨溪流的記載,除此之外,很多橋未有記錄……我到處去走,也就是做這件事?!?/p>
為城市留存一些記憶
符老師的尋橋筆記本里夾著一張舊地圖,他的尋橋裝備里還有砍刀和無人機。舊地圖里有很多地名,今天已經(jīng)消失。循著地方志的只言片語,帶著砍刀,劈開荊棘,在荒草野徑里查找石橋的蹤跡,是符老師的尋橋日常。有一回,為尋地名“牛欄岙”,他沿洋溪水走了三十里,終于在五尖山腳撞見一座半塌的拱橋。石縫里生著蕨類,橋墩上“慶元三年”的刻痕,被苔蘚遮得只剩一抹。
去年春,符老師在嶼頭鄉(xiāng)尋到一座“勝利橋”。1972年的社員們砍山木、記工分,硬是在半山嶺的溪坑上架起單孔石拱。如今橋畔荒草沒膝,當年參與建橋的老匠人,只剩一位九旬老阿婆記得當時場景。最讓符老師感慨的是鑒洋湖的“新橋”??h志查無此名,無人機盤旋半天,只拍到一座石橋,寫的卻是“萬善橋”。這是一座清代建造、三孔石梁墩橋。萬善橋到底是不是這座新橋呢?符老師心里沒底。他挨家叩門尋訪,最后居然問出個悲喜交加的故事——相傳開橋那日,一支送殯的隊伍與一支迎新娘的花轎隊伍狹路相逢。本來呢,讓新娘的花轎先走,也是人之常情。這位新娘卻主動讓行,先人為大,亡者先行。后來,“萬善橋”的名號無人記得,反倒是一句“新娘走過的橋”,讓“新橋”成了村民口耳相傳的印記。
也有人問,在這個飛速發(fā)展的時代,又有幾人真正關(guān)心那些寂寞的古橋?可在符老師看來,即便這算是閑余的話題,而自己去做了,也并非要求什么贊譽。一座城市,終究是處在不斷的變遷之中,我們所做的,只是為它留存一些記憶罷了。這樣一想,尋橋之事,還是有那么一點意思。在符老師看來,也算是退休生活的一個樂趣吧。
黃昏,符老師在五洞橋上走了兩個來回,把每一處歷史痕跡都細細地講給我聽。橋上街的燈火已經(jīng)亮起。一群年輕人在小街穿行,又為五洞橋拍攝照片,原來他們是大學(xué)生,要為五洞橋創(chuàng)作一批漫畫文創(chuàng)。湊巧遇到符老師在講述古橋的故事,便也聚過來,聽得津津有味。
暮色四合,五洞橋在西江河上的燈影里更顯沉穩(wěn)與靜謐。細看橋上,人們來來往往,與千百年前的行人的身影重疊起來。那來來往往的身影,在漫長的時間里消逝,而依然有一些身影,定格成橋上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