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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西文學(xué)》2025年第6期 | 指尖:碧玉簪
來源:《山西文學(xué)》2025年第6期 | 指尖  2025年06月11日08:51

指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在我和我們之間》等多部散文集。在全國各大報刊發(fā)表作品近400萬字,散文多次入選全國各種年選以及中高考試卷。

潤潤符合了我們對一個新媳婦的所有想象:第一是她的個頭只比我們高那么一丁點兒,比起五大三粗的大人,看起來更像我們中的一員;第二是她有一副好脾氣,別人說什么她都不生氣,兩只小眼睛成天笑成彎月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她能準確叫出我們幾個的名字。

黃昏,潤潤坐在春齡自行車后座上,從閣洞進入暖村時,北風也悄悄冥冥尾隨而來,一邊張望著接親的人們,一邊冒冒失失亂撞,并拉著街門上的大紅喜字上,發(fā)出輕浮的嘎嘎聲,像大笑,又像在鼓掌。我們穿梭在大人們的胳膊和后背之間,大喊她的名字。一只手拍到我的肩頭,“沒大沒小的,叫嬸子。”我們別扭地喊出“嬸子”,喜滋滋簇擁著潤潤進了院門。

她站在喜棚下,明亮的電石燈讓她顯得溫柔可愛而羞澀。禾苗湊到我耳邊高聲說,新媳婦今天真好看。

那天的確是潤潤最好看的一天,那天之前和那天之后,這種好看再未出現(xiàn)過。按老人們的說法,女子無論俊丑,成親這天新媳婦為大,各路神仙鬼怪紛紛躲避。所以,潤潤不止眼睛和牙齒閃著光,連鼻尖、額頭、下巴都光芒四射,這光芒放大了她的好看,讓屬于她的日子也變得熱鬧、溫馨、快樂而難忘。

春齡家的院子坐落在北閣,就叫閣院,出街門一丈不到,就是別人家的洞頂。閣院是暖村最高的四合院,正房、西房、東房都蓋了瓦,南面一溜四眼窯洞,住了三戶人家。聽老人們說,春齡爺爺人稱四先生,書讀得多,算盤打得好,當年是暖村一等一的人物,曾給縣太爺當過師爺,風光無限時蓋了這掛院子。春齡爹作為四先生最小的兒子,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家人都覺得跟四先生特別像,是可造之才,從小就被關(guān)在書房里,書讀了多少不知道,但算盤打得呱呱叫,也算暖村的知識分子。可惜隨著四先生的離世,家道衰落,不幾年,只剩春齡爹一個人,除了一掛排場院,手中也不富裕。村里人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么樣,人家的家底也比咱強。這么說似乎也不對,老人們還說,他家院子在土改時分配出去,也就成了沒家底的人家了。下院分給另一戶人家,西房和南面最中間的窯洞成為公家的地盤,掃盲班就在這里開設(shè)過,現(xiàn)在,是隊里的倉庫,里面雜七雜八放著些物件。禾苗家從很遠的地方搬到暖村,大隊安排一家五口住進了西南角的窯洞,閣院里于是就有了三戶人家。

潤潤跟春齡的新房我們從未進來過,我們懼怕著住在里面的春齡爹。那是一個白凈的老漢漢,這在暖村是唯一的。他不止面皮白凈,留著及胸的白胡須,還喜歡穿白褂子,鞋邊更是永遠雪白,仿佛不惹塵埃。關(guān)鍵是,他逢人不掛話,更不會出現(xiàn)在五道廟前閑聊的人群中,成天待在屋子里,也不知在思謀什么。如果走出院門,也不會坐在花墻邊乘涼,而是習慣跨過高高的門檻,坐在別人家的洞頂邊上,瞭望著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房屋和街衢。有時我們在飼養(yǎng)處玩,猛下里抬頭,他杵在半空中,好似一塊傾斜的大青石。月亮大爺?shù)墓旁捓铮霈F(xiàn)神仙形象時,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他。但現(xiàn)在,為了迎娶新媳婦,他自動搬出高大寬敞的正房,住進了南面的窯洞。

潤潤盤腿坐在炕上,等待喜婆拾掇炕頭炕尾用紅線牽在一起的面娃娃,還不忘掏出一把糖塞給我們。我們都知道,新媳婦的好東西都裝在貼身的肚兜里,顯然我們得不到。既然得不到,我們也就不奢望了,趁機睜大眼睛,端詳房子里的雕花窗欞,沉色木頭炕沿,高大的雕花立柱豎在房子中間,將房間分成兩份,一份屬于睡覺的私密空間,另一份是待客空間。這在村里也很稀有。待客空間擺著的豎柜、圓角柜和箱柜,跟柱子一樣都是棗紅色的,泛著暗光,更有一把躺椅和兩把靠椅擺放兩旁,靠椅中間,是一個有四條長腿的茶幾。

日后,當我們有機會圍觀這些物件時,潤潤說,這些木頭都有一百歲了。我們盯著躺椅,左摸摸右摸摸,并發(fā)出嘖嘖之聲,為它們?nèi)绱烁啐g,木紋如此均勻,手感如此光滑。想坐上去,又怕坐上去,最后只好蹲下來。小凳子上的潤潤,她正在為兩把椅子鉤坐墊。她帶來了鉤針,這是暖村婦人所陌生的工具。在這之前,暖村婦人有繡花針、毛衣針、縫被子的大針、做衣服的細針,但唯獨沒有鉤針。在這個寬敞明亮的正房里,我們看著她的鉤針一伸一縮,用白棉線完成幾根短短的辮子,辮子又經(jīng)過鉤針的加持,成為花瓣。一朵小花套在另一朵小花里,無數(shù)朵小花串聯(lián)在一起,成為一塊花毯子。透過花朵的間隙,對面瓦房上支棱的荒草在風中搖擺。那時她疊得齊齊整整的被子上,已罩上了她鉤好的蓋簾,兩塊一模一樣,繁盛的花朵中間,兩只鴛鴦。當她五歲,她爹媽就跟她說,你是春齡的媳婦。這話也是潤潤在鉤針靈巧穿梭在織品間時無意跟我們說的。

 

從我記事起,每年收完秋,潤潤都會來舅舅家小住,說是小住,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她比春齡小兩歲,但從不喊他表哥,如果非要喊,就是用“喂”代替,或者像我們父母那樣對視眼神進行交流。她一來,就會替春齡媽去河里洗衣服,給他們縫補衣服、做棉鞋,偶爾也會背著小半袋子玉米,去磨面房磨面。

因為常來找禾苗玩耍,所以我熟悉閣院的一切,熟悉春齡的爹媽、春齡、下院的雙婆婆和她的小兒子以及去年過門的兒媳婦,包括春齡爹種在茅房空地上的西紅柿和茄子,更熟悉窯洞頂上秋天晾曬的玉米、蓖麻和小豆。我和禾苗躺在玉米堆上,一望無際的藍天,白云像流水一樣,悠悠來,緩緩去。潤潤一來,出來進去肯定需要一個伴。春齡雖然是她未來的夫婿,但她從不單獨跟他在一起,甚至吃飯的時候,她都離春齡遠遠的,一個蹲在正房房檐臺階上,一個蹲在窯洞門口。潤潤只能選擇禾苗,晚上能陪著她去茅房,或者陪著她去南村供銷社買東西。這樣也就意味著她同樣選擇了禾苗的小伙伴,我、田園和水草,我們很樂意構(gòu)成潤潤龐大的影子,篤定地出現(xiàn)在小河口、五道廟前和磨面房。

更多時候,我們就坐在春齡媽的炕頭,用撲克牌玩三五反或捉王八,有時也蹲在窯洞前玩抓杏核。潤潤一個大閨女肯定比我們玩得溜,她應(yīng)該是覺得贏了我們也沒多大意思,所以會給我們講她家的事:她家在山那邊的村莊,那里的山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村里的房子是石砌的,路也是石頭鋪的,每家院子里都有一個用石頭壘的水窖,一到夏天,家家戶戶把水道清理干凈,等待下雨,一下雨,雨水就順著水道進了水窖里,成為他們的飲用水。她說比起來暖村還是好,不止有清甜的泉水,還有一條清渲渲的溫河,關(guān)鍵還收糧食,不像她們那里,一塊好地也沒有,只能在石頭上墊土,種些豆子、粟子之類的糧食果腹。

她漸漸給我們勾勒出了一個遠方的形象,模糊的,又令人憂心。有次,春齡媽不在屋子里,她到門口眺望了半天,回身關(guān)緊門,悄悄說,“我爹媽身體不好,我哥成家后就搬到嫂子的村里了,我家現(xiàn)在的糧食,全憑舅舅家接濟呢?!边@話說完,她的眼睛里有了淚光?!耙皇菫榱说鶍專也挪患藿o春齡這個病秧子呢。”

病秧子?這是我們第一次聽說。

就像要印證潤潤對春齡的評價一樣,大喇叭里傳來喊話聲,哇啦哇啦的,不是放電影,也不是村里來了馬戲團,而是召集全村的青年勞力去大隊部開會。見我們都蠢蠢欲動,潤潤說,“你們?nèi)タ礋狒[吧,我做會兒針線?!蔽覀円怀鲩T,就跟春齡媽撞了個滿懷,她急忙往旁邊一閃,要不是扶住花墻,她的小腳根本站不穩(wěn)。

那是一場動員大會,要求青年勞力要響應(yīng)公社的號召,去參加縣里的烏河大會戰(zhàn)。支書說:“暖村的青年勞力也就是不到三十歲的男人,不足十個,除去春齡和俊文的身體原因,算算,也就六個夠資格的,你們六個,回去收拾收拾,帶上鋪蓋和棉衣,隨時等候公社的號令,出發(fā)參加烏河大會戰(zhàn)?!?/p>

我們回去七嘴八舌把書記的話跟潤潤說了,并問烏河是什么河,在哪里?潤潤尚來不及回答,田園拽了拽潤潤的袖子,示意她跟我們出去。潤潤便說,“妗子,我跟她們出去一下。”春齡媽嘆了口氣說,“都是要做媳婦子的人了,每天跟這些不到十歲的小閨女耍,真拿你沒辦法。”

我們坐在街門口,北風喝醉酒似的邊走邊四處觀望,并不在意攜帶的塵土和樹葉是落在石碓臼后面,還是墻根底,而且還急吼吼吹亂我們的額發(fā),讓人懷疑它是來聽我們的悄悄話的。潤潤說:“烏河好像是縣西的一條河,每年都要淹沒周圍村莊的房屋和良田,大約是要壘河壩,或者改河道吧,河壩能擋住流水不四處瞎流?!蔽覀兯贫嵌?,卻還是點著頭。

“俊文的身體原因是下煤窯被雷管炸了一條胳膊,為什么書記說春齡也有身體原因,看起來全全環(huán)環(huán)的呀。”

潤潤習慣性地一笑,小眼睛瞇起來,彎成月牙。

“你說呀,你說呀,別笑?!?/p>

“禾苗在閣院住了好幾年了,肯定知道這個秘密吧。”潤潤的月牙朝向禾苗。

禾苗小聲嘟囔道:“我爹媽千叮嚀萬囑咐不讓說,說了會爛嘴巴的?!?/p>

“其實,春齡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病好了后,就留下了抽風的毛病。一勞累,或者生悶氣就會抽起來。”

“我見過一次,他正在喝糊糊,手里的碗突然就摔地下了,張口想說話,卻說不出來,眼珠別到一旁,嘴里吐著白沫,很是嚇人。是我爹過去將他的雙腿屈起來,爺爺掐著他的人中,好半天才緩過來?!?/p>

“我要不嫁給他,怕是也沒人想嫁給他了。我爹媽說,在舅舅妗子手里做媳婦,肯定受不了罪,關(guān)鍵這是親上加親?!彼D了一會,臉上笑容散盡?!捌鋵?,這算哪門子親上加親啊,春齡是我舅舅抱來的孩子,我們一點親緣都沒有。”

我們驚得瞪大眼睛張大嘴,直到風把樹葉從地上旋起來,試圖堵上我們的嘴。

 

潤潤是享福的,這是婦人們說的。那時她們都坐在五道廟前的長條石頭上,手里拿著鉤針和白棉線。她們聽了潤潤的話,讓自家男人從上班的煤礦或者工廠找回自行車輻條,切成合適的長度,將一端錘扁磨小,彎成一個窄細的小鉤,鉤針就做成了。為了美觀,她們奢侈地把塑料頭繩纏在手握的另一端?,F(xiàn)在,她們手里的鉤針五顏六色,倒襯得潤潤手里的鉤針寡淡極了。潤潤像一個小師傅,教她們怎樣起針,怎樣鉤鎖針、鉤短針、鉤長針,還有中長針和長長針。那段時間,婦人們將手里的鞋底和麻線放置一旁,都拿起鉤針和白棉線,不停地鉤,又不停地拆。嘴里還說潤潤就是跟暖村人不一樣,手更靈巧,心也更細。潤潤不吭聲,只是笑,手里的鉤針穿來穿去,讓人看著眼花繚亂?!暗乳_春了,你也不用下地,多享福啊?!绷硪粋€說,“是啊,在舅舅妗子手里做媳婦,受點氣也是自家親人給的,心上不受制?!?/p>

當潤潤返回閣院,那些留在五道廟前的婦人,便轉(zhuǎn)了話題。她們以一種鄙夷的口吻,幸災(zāi)樂禍地說,“誰會嫁給一個抽風鬼,那得多嚇人啊。”另一個說,“那就是個不正常的人家。老子娶人家小老婆,兒子娶表妹?!闭f完詭異地一笑。她顯然已經(jīng)熟練了鉤針的針法,手里的一個織品正在成型。

一段時間后,潤潤正在孕期,我們陪她去南村供銷社扯回五尺花布,她用尺子和畫粉在上面畫下嬰孩衣服的樣子,笑著說,村里人對她家的閑言碎語,她都知道,只不過人家說的也是事實,計不計較都不重要了,舅舅妗子的恩情,總不能讓爹媽欠著吧。

我們也不能問那句老子娶了人家小老婆是什么意思,只能回去磨纏家里的祖母。祖母瞪我一眼,“小娃娃家的,打聽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事做甚,一邊玩去?!贝蚵牭幕財?shù)多了,祖母的口風便漸漸松了。

自從四先生故去,他們家每年都有人離世,先是春齡奶奶,接著是春齡的兩個大爺和一個姑姑,后來就剩春齡爹和潤潤媽了。陰陽先生說,是春齡爹命硬,妨家人,除非一輩子不娶妻,孤家寡人,才可保得一生平安。于是,春齡爹就拋家出門當長工。四先生的大名無人不知,春齡爹打得一手好算盤也早已名聲在外,普通長工諸如種地、趕車、放羊這類的活,也能做得,關(guān)鍵是財大氣粗的主家識人,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讓春齡爹當了賬房先生。春齡爹也不是狡詐之人,兢兢業(yè)業(yè)盡心盡力,這一做,十幾年就過去了。這期間,時局動蕩,戰(zhàn)爭頻發(fā),財主日漸衰老,且染上吸大煙的毛病,當家具,當首飾,后來,他找到春齡爹。那時春齡爹已三十多了,主家知道春齡爹多年來不賭不嫖,工錢全攢著,哀求借錢給自己,也知道自己無法償還,囁嚅著說,五姨太花容月貌,抵給你,你帶她回家吧,你們再不用回來。春齡爹就心動了,連夜找了陰陽先生,先生掐指一算,說,這個女人能改你的命。春齡爹一聽,便帶著春齡媽回了暖村。

過了兩年,院子分出去了,人也安頓下來了,春齡媽的肚子卻沒動靜,又等了差不多六七年,春齡爹跟春齡媽商量抱養(yǎng)一個孩子,春齡爹背著褡褳出門,快一個月才抱著春齡回來。暖村沒有人知道春齡是從哪里抱來的。

不知為什么,我們突然就憎恨起這個白胡子的老漢來了,他孤僻而沉默,隱形人般永遠被我們的目光排斥在外,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不止提前安頓好春齡的一生,還安頓了潤潤的余生。

田園憤憤不平:“他什么時候死,是不是得等到胡子長到膝蓋那兒才會死?”

他的胡子長得很慢很慢,有一天,禾苗竟然說,早上碰到他,他的胡子看起來好像短了。我們都泄氣了。潤潤笑我們說,“你們一群小娃娃家,腦袋里不知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又長大一歲,好好認字算數(shù),將來離開暖村,去外面看看?!闭f著摸著自己日漸挺起來的肚子,眼睛又變成彎月牙。

那年夏天,祖母跟南村的老妗子約好,乘煤礦的車,去貨站游玩游玩。為了這次出行,我媽給我做了件粉花衣服,上面綴了五個南瓜形狀的扣子,一路上我忍不住捏來捏去,一來怕掉,二來是扣子上的紋路摸起來讓它不像扣子。等我們到了貨站,眼前是一個闊大無邊的煤場,汽車絡(luò)繹不絕趕來,一車一車的煤卸下來。一條鐵軌在我們面前黝黑泛光,小火車沿著鐵軌來,裝滿煤炭,又沿著鐵軌去。我和祖母跟老妗子被萬丈煤灰淹了又淹,兩個老婆婆笑嘻嘻的,不停感慨,這一趟真是長見識了。下午回來時,我的粉花新衣服上沾滿了煤灰,連同頭臉和脖子,甚至雙手都黑了。

我成為我們之中去過遠方的人,也就是潤潤口中的外面。在我笨拙的描述中,外面并不能吸引我們這些小閨女,甚至,我們會覺得,暖村是世界的中心,是我們一生的起點,也將是一生的終點。我們幼稚的話題,讓潤潤嘿嘿嘿嘿笑了好久。

 

快過年了,暖村家家戶戶都在大清掃,刮窗欞、換窗紙、糊頂棚、掏灰渣、抹灶火。我們這些小閨女,被家里人使來喚去,不是敲打席子上的灰塵,就是拿著瓦片刮窗欞上的糨糊和紙屑。潤潤比我們清閑,他們家這些營生,春齡和他爹都干了,潤潤挺著個大肚子,舅舅妗子都心疼她,怕她累著。等到我們都干完家里的活計,潤潤才說要去遠一點的供銷社買年畫。去公社?八里地,似乎太遠了點。那就過河,去溫池供銷社。這個提議我們雙手贊成。溫池跟暖村隔著一條溫河,但是屬兩個公社管轄,那里的氣息和習俗,明顯不同于暖村。溫河結(jié)著厚厚的冰,我們也不用為過河憂心,只需牽著潤潤的手,不要讓她摔倒就行。

果然,溫池供銷社比南村供銷社更大,貨物也更全,連立在貨架上的花布種類都比南村供銷社多,更不用說年畫了。潤潤挑了一副《碧玉簪》,又挑了一副《花為媒》,還扯了幾尺花布,說要給即將出生的嬰孩做被子或褥子。在回來的路上,我們一直問為什么不確定到底是做被子還是做褥子,她說如果是女娃,就需要被子,如果是男娃,需要的是褥子,為什么?她又不說了。

那年春節(jié)下雪了,早上吃完飯出門,各家門前都掃出了小道,心疼著自己的新鞋,有點舍不得往雪道上踩。但心里急迫,想去看看各家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還想看看別人家貼起來的年畫,那心境淹沒了對新鞋的珍惜,甚至超越還在紛紛揚揚的大雪。

我和田園先去了水草家,跺跺腳進了門。村里講究大年初一不做活,要笑,要說好的,要吃好的,一天閑在一年閑在,一天好一年好。印象中成日忙碌的水草媽,此刻笑吟吟坐在炕沿邊上,我們喊聲嬸子,目光卻被墻上的年畫牢牢吸住。那是兩張容納了十六幅小畫的年畫,內(nèi)容是《蝴蝶杯》。我們跪在炕上,三顆頭擠在一起,一字一句地念著每幅小畫下的簡述。潤潤的肚子更大了,讓原本個頭小的她看起來像個不倒翁,她跟禾苗媽說,“原本想著初二回娘家的,這么大的雪,怕是回不去了?!蔽覀儾坏葷櫇櫿f完話,就拉著她回到了屋子里。春齡罕見地坐在炕沿邊上吃煙,見我們進來,便笑笑,跟潤潤說,“我去媽的屋里了?!?/p>

潤潤將屋子布置得特別亮堂,椅子上鋪著,茶幾和水杯上蓋著,甚至窗玻璃上都掛著她鉤好的雪白簾子,加上外面的雪,感覺整個房間變了個樣。但我們來不及仔細觀賞,甚至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變了樣,便脫了鞋爬到炕上?!痘槊健肺覀円部催^電影,知道有個膽大活潑的張五可。比起老爺太太小姐相公,好像我們更喜歡丫環(huán)人設(shè),那個活潑的、善解人意、敢說敢做的女娃,如果我們玩過家家,肯定都會搶著去演那個伶俐聰明的丫環(huán)。比如,紅娘,比如春香,比如小青,比如紫鵑。后來,我們的目光被《碧玉簪》緊緊吸引,漸漸誰也不說話,從頭到尾看了兩遍。禾苗說,張玉貞的丫環(huán)叫小蕙。田園反駁,不是丫環(huán),其實是姐妹。

潤潤笑著招呼我們,“看完了下炕來吃糖吧。其實也跟其他戲差不多,《打金枝》里也是小夫妻生了嫌隙,大人們勸來勸去的?!稑桥_會》也是梁山伯祝英臺被拆散的事情。《碧玉簪》跟這些有點不一樣,是一個玉簪,小姐的表兄騙取玉簪,又偽造了書信,讓兩個人之間產(chǎn)生了誤會。說書唱戲,給人比喻,壞人總是要露出馬腳的,這出戲最令人大快的是表哥最終畏罪而死,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了代價。夫妻和好,大團圓結(jié)局。”

禾苗的鞋穿到一半,突然說,“你們發(fā)覺沒有,戲里的表哥都是壞人哎?!?/p>

“賈寶玉就負了林黛玉?!?/p>

“陳世美和李甲都不是表哥啊。”水草猛不丁回了一句。

我們都愣住了。

《碧玉簪》里的表哥是個壞人,但潤潤的表哥春齡不是,除了他一年半載抽一次風,他再正常不過,關(guān)鍵,他還是個聽潤潤的話,待潤潤好的好人。

潤潤?quán)坂鸵宦曅α?,越笑越厲害,笑得流出了眼淚。她用手撐著后腰,仿佛既承受不了笑,又承受不住嘆息。我們心里同時生出感慨,要是春齡是個壞人多好,那樣的話,潤潤也會跟戲里一樣,遇見一個自己喜歡的夫君吧。只是,這世上許多事都是不由人的。

潤潤后來生兒育女,孝敬公婆,跟春齡同出同進,像所有暖村媳婦那樣,沉默而勤勉地生活。她依舊愛笑,一笑,兩只眼睛就彎成月牙,幾年后,月牙邊上漸漸長出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