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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5年第6期|江洋才讓:月亮理論
來源:《上海文學》2025年第6期 | 江洋才讓  2025年06月13日08:15

不請自來,老桑扎西聳聳肩,如果說坡格薩爾草原還有什么能讓他驚奇的話,這也許算是一件事。怎么說呢,剛開始坡格薩爾草原閑人們盛傳的游民普扎嘉羅東周,原來不是什么游民,也不是一個人,而是坡格薩爾草原這三個人的總稱。領(lǐng)頭的叫普扎。老桑扎西了解普扎。都是草原牧民誰還沒有個眼睛,不但臉上有兩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心里的那只眼睛也早早就睜開了。老桑扎西覺得看穿這些人就得靠心里的那只眼睛。普扎卻覺得自己靠這雙肉眼就能把黃馬西拉給看穿了。所以,他一臉的不屑,在老桑扎西的家人面前擺擺手,嘴里說著,有些話說出來很傷人,但又不能不說。

老桑扎西慢吞吞地挪動步子來到黃馬西拉的身邊。剛開始,他的手摸到黃馬西拉結(jié)實的馬鬃辮。后來,手又向下,摸到馬籠頭上毛扎扎的牛毛繩。

老桑扎西小聲說,西拉,隨我走。別讓這三個老東西覺出有什么不對勁。因為,我真想讓你把馬尿呲到他們的碗里給他們當藥喝。

說著,老桑扎西牽著黃馬西拉噠噠噠噠地走到一處草地回望起來。瞧瞧吧——矮桌變小了,那三個人看上去也小到只有土撥鼠大小了。而后,老桑扎西大著聲,向黃馬西拉挨個兒介紹起三個人的事。先說普扎吧。普扎確實很不要臉。老桑扎西突然覺得給黃馬西拉講這三個人的事,可以慢慢講,不用那么急。不急不緩,才顯得從容。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黃馬西拉才有可能聽得清。

那就開始講啰,普扎是他們?nèi)酥须x婚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當然了,你不要有什么誤會啊,我并不是說只要離婚就是道德敗壞,而是具體事要具體分析。噓,不要激動,你聽我慢慢講。老桑扎西捋著黃馬西拉的馬鬃辮,嘴里的話像斷了線的念珠嘩啦啦地盡數(shù)掉出來。

老桑扎西講普扎腰間別著的那一大串鑰匙。是的,一大串。足足一斤重吧。那么多鑰匙,多到好像比坡格薩爾貢嘎寺管家捏巴大阿卡腰間的鑰匙還要多。一百零八把。所以嘛,普扎的鑰匙多是因為他防自己的老婆。他不但給家里的糌粑盒上了鎖,還給自己家的米柜面柜上了鎖。更可氣的是,鑰匙由他保管。老婆要喝茶,也得朝他要鑰匙。老婆想看個時間,手表也鎖起來。碗也鎖起來。統(tǒng)統(tǒng)的,都上了鎖,如此這般,逼得他老婆,一個個都選擇離開他。

西拉,你給說說,連這種人都能成為坡格薩爾草原民間賽馬促進會的首席顧問,簡直有點褻瀆人智商的意思。

老桑扎西見到黃馬西拉好像不太感興趣。不感興趣體現(xiàn)在,它突然擺擺頭,近乎是要掙脫老桑扎西捋馬鬃辮的那只手。

老桑扎西手里的馬鬃辮呲溜一聲滑出去。

黃馬西拉咴咴咴咴地嘶鳴了一陣,引得那邊的幾個人將目光看過來。

老桑扎西說,西拉,你哪哪兒都好,就是有時候不太配合我。你看,普扎跟前那兩個孿生兄弟多懂得配合,一切看普扎的眼色行事。哎呀呀,你的眼神是說這兩個孿生兄弟為什么長得不像吧?哈哈,開始確實長得很像,據(jù)說,像到讓他們的阿爸阿媽直犯糊涂。后來,二人各自結(jié)婚,就越來越不像了。一個變黑變胖,毛發(fā)變得稀疏,一個越來越干瘦,有了馬瘦毛長的風格。你說,還怎么可能像?

話音落地。老桑扎西突然看到坡格薩爾草原民間賽馬促進會的這三個顧問,已經(jīng)齊刷刷地站在黃馬西拉的面前。這三個人完全沒有把老桑扎西看在眼里。眼神中閃爍的那種東西明晃晃的卻讓人有些看不懂。

老桑扎西聽了他們?nèi)齻€的對話,有點不解其意?,F(xiàn)在,可以劃重點了。重點是:普扎強調(diào)黃馬西拉沒參加過任何的正規(guī)比賽。普扎又強調(diào)黃馬西拉不能參加這次比賽。因為,促進會的目標是要讓自己名下的駿馬取得好成績。如果黃馬西拉要想?yún)①愐彩强梢缘?,那就下一屆吧,前提是黃馬西拉必須成為民賽促進會的在冊大走馬。

普扎說,我們之所以選擇在這個關(guān)口來找你們,其實是受了我們會長達維的指示。不要說我們達維會長是瞎子,他可是創(chuàng)造了即使天上有月亮,你選擇不看,它就不存在理論的那個人。達維會長對此有一段引人入勝的表述。他指出,只要你不看月亮,月亮是個啥,啥也不是。聽明白了嘛。你的黃馬西拉即使名震坡格薩爾草原,只要我們說它不存在就真的不存在。

不存在?老桑扎西問。

不存在。普扎答。

黃馬西拉就在你眼前,你說看不見?

普扎說,我看到的也許只是匹馬,但并不一定是黃馬西拉。

老桑扎西說,黃馬西拉只此一匹,你不會是發(fā)瘋了吧。

嘉洛說,這確實是一匹黃馬,可是,沒有誰能證明它就是黃馬西拉。

老桑扎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東周說,所以,沒有我們達維會長認可,黃馬西拉就是不存在的那個月亮。

月亮存在,黃馬西拉也存在。老桑扎西瞪大眼睛。

普扎說,也許月亮不應該被叫作月亮。黃馬西拉只不過是一匹黃馬,至于西拉這名字只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代號。

老桑扎西驚詫,你到底想表達什么?

普扎說,既然可以否定月亮的存在,黃馬西拉,我們會長說它有就有,說它沒有就沒有。

老桑扎西腦子嗡嗡直響。他搞不明白草原還有如此瘋狂之人。這還算個人嗎?從普扎提起達維時流露的眼神,嘉洛看著普扎好像便秘般的表情,再到東周像極斷煙一個月的煙鬼,剛吸到一口煙般的古怪神情,老桑扎西估計達維大概率已經(jīng)讓這三個人明白,什么才叫一切都要從促進會本身的利益為出發(fā)點。老桑扎西心中平添了一股勁道,哼哼,你們不是不讓我的黃馬西拉參加比賽嘛,我偏要帶著黃馬西拉去參加。老桑扎西想到這里耳朵里立時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眼睛從那三人的頭頂望過去,他看見一輛越野正拖著長長的土塵朝這邊開過來。老桑扎西眼瞅著是一輛黑色的雷克薩斯570,他知道開這種車的人開的不是車而是大哥的排面。老桑扎西估摸著是那個達維會長來了。果然,普扎嘉洛東周緊張起來。會長來了。會長怎么會親自來一趟,難道他不信他們的辦事能力?不會,會長只是覺得如果這次賽馬促進會在冊的駿馬拿不著冠亞軍,那等于把自己的排面給丟了。賽馬的排面丟了,即使開著570也掙不回來的。普扎用手一指遠方壓迫感十足的越野,嘉洛和東周順著手指尖瞄過去——顯然,570在草地中像一艘乘風破浪的大黑船。隨著草地的起伏,570連續(xù)被草原拋上來又吸下去,反反復復,不一會兒就停在了他們的面前。這絕對是一個可以反復回味的時刻,你看看,普扎緊張得好像自己跑掉的老婆砸掉了家里的一把鎖;嘉洛和東周好像娶到的是一對孿生姐妹,可睡過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錯了。普扎從懷里一掏,掏出一條白色的絲綢哈達。這不對。他又繼續(xù)掏,直到掏出一條黃哈達,他才松了一口氣,一只手一扯,哈達飄起來,另一只手馬上托住哈達的末端。嘉洛和東周也是,三條黃哈達托在了手里,570的車門才緩緩打開。達維從里面探出他的圓腦袋,腦袋上僅剩的幾根毛,被風一吹就跳舞。

老桑扎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普扎竟然稱呼達維為大哥。這不合規(guī)矩,達維明顯比他小著二十來歲。一個老頭稱一個中年人為大哥,這看上去多少有點大煞風景??墒?,坡格薩爾草原的風景看久了便習以為常,有的只是一些愛傳閑話的娘娘腔時不時出來熱鬧一下。當然,表面上這些人看著很彪悍,像是叼著草棍一拳就能把草庫倫上的三角鐵打歪??烧f起來,還是喜歡用自己的唾沫星子點綴每一天。

普扎說,大哥,你怎么來了,事交到我們手里,怎么用得著你親自跑一趟?

嘉洛說,大哥,我們正在給黃馬西拉的主人上一堂很有深度的“政治課”。

東周說,會長大哥,如果你不來,我們可能把你交代的事辦不好,可你這一來,我們絕對把事辦得妥妥的。

說著,他們?nèi)齻€輪番向達維獻哈達。三條黃色的哈達一掛上達維的脖子,達維像是有了一種絕對的自信。他的倨傲有目共睹,自信使他下墜的肚子崩掉襯衫上的一顆紐扣,白肚皮就露了出來。達維一下車,毫不掩飾此行的目的。他看著黃馬西拉。黃馬西拉瞪著眼睛,排斥的情緒已經(jīng)很明顯了。達維一探手,就抓住了黃馬西拉的牽繩。一只手伸到西裝的內(nèi)兜里不住地摸索,好像那里藏著一顆用來保證心臟跳動的藥丸。其實,也不是什么藥丸,而是一塊擦拭眼鏡片的鏡片布。鏡片布也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緊挨著鏡片布的那個放大鏡。達維動作還算麻利,他掏出放大鏡,對在了黃馬西拉的耳朵上。耳朵有什么可看的?老桑扎西不知道這廝到底要干什么,放大鏡從耳朵又移到了黃馬西拉的鼻子上。而后,又對在了黃馬西拉的牙齒上。他看了足足有五分鐘,然后,將放大鏡交到普扎手里,又從西裝褲兜里掏出一塊手帕,擦擦手,而后將手帕揚到了風里頭。怎么說呢,眼瞅著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黃馬西拉,而黃馬西拉卻盯著老桑扎西。老桑扎西看著達維腆著大肚子,白肚皮上的幾根黃毛竟然在襯衫的開口處自信地顫抖。達維倨傲的聲音飄揚起來,那聲音在耳畔回響了好一陣子,好像一只嘎拉雞發(fā)情的聲音。

達維頭也不回,像在證明月亮理論不但適用于一匹馬,同樣適用于人類。

老桑扎西不存在。真的不存在。達維根本就不看老桑扎西,好像圍著黃馬西拉的只有四個人。他們四個人。

達維說,你們問沒問,這匹馬賣不賣?

普扎說,我這就問,但不敢保證他們的思維能不能跟得上我們的節(jié)奏。

達維說,今天晚上的月亮會很圓,如果我們不看圓月,那它還算什么圓月,它就等于不存在。

老桑扎西接了話茬,說,不用問了,我不會賣我的黃馬西拉。

普扎說,你確定,你可要想好了,一匹馬的青春也就那么幾年,接下來的幾年我們可以做到讓你的黃馬西拉不存在,像虛妄的月亮一般,你可不要后悔!

老桑扎西拽過黃馬西拉的牽繩。達維全程沒有看他一眼,只是聽著流入耳朵的聲音,他走幾步就進入黑色的570里,緩緩地打火,起步,離開。

月亮不存在?

黃馬西拉不存在?

老桑扎西想問達維的月亮理論是否可以認定他自己也不存在。

老桑扎西摸著黃馬西拉的馬鬃辮,而后將臉貼在黃馬西拉碩長的馬臉上。黃馬西拉不躲避,鼻孔里噴出的氣息帶著青草味兒,讓老桑扎西很想把心里的話說出來?,F(xiàn)在,坡格薩爾草原民間賽馬促進會的幾個混蛋已經(jīng)滾蛋了。他們留下的話語的余音依舊在耳邊回響。老桑扎西說,黃馬西拉,他們不想讓我們參加比賽,可我們非參賽不可。老桑扎西又說,就讓達維的月亮理論見鬼去吧。老桑扎西說畢,牽著黃馬西拉往家走。對了,這種時候必須要和阿爸阿媽商量一下才行。老桑扎西把黃馬西拉拴在家門口的那根發(fā)亮的拴馬樁上。土房里的氣氛像是黎明前的寂靜。阿爸端著茶碗,凝視著茶碗里奶茶的熱氣裊裊升起。阿媽一只手托著腮幫子好像掉入了思緒的陷阱。還是老桑扎西先開口了。老桑扎西當然知道自己一開口不能先把黃馬西拉點岀來。他覺得一件事情的提出必須由另一個話題引出來。所以,老桑扎西手撫著自己的額頭想了想。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柔和得有些過分。

老桑扎西說,阿爸阿媽,今天可真有意思。

阿爸說,太有意思了,讓我們大開眼界的那種有意思。

阿媽說,有意思到讓我憋著笑,憋著憋著就轉(zhuǎn)變成了肚子里的一股氣。

阿爸說,我也是,看著那三個顧問煞有介事地說瞎話,我真的以為自己還處在昨晚的夢里呢。

阿媽說,這些家伙就是那種異想天開能給狗裹上紙尿褲的人。

阿爸哈哈一笑,老桑扎西才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出來??伤麄兙谷徊辉试S我們的黃馬西拉參加這次比賽,這是為何?

老桑扎西明知故問,表情也帶著一種迷惘,好像大霧籠罩在自己的腦子里。

阿媽說,唄咂薩埵,這還用問,不就是怕黃馬西拉奪走冠軍,它們自己的馬撈不著嘛,這些人心壞了。

阿爸說,就是,如果這樣,就別組織走馬賽了,直接給自己頒個冠軍不就完事了嘛!

阿媽說,老頭子,你這就說錯了,頒個冠軍也得裝裝樣子,所以,弄一個比賽,而后私下里不讓有實力的馬參賽,誰還能搞得清內(nèi)中的名堂。

老桑扎西說,阿爸阿媽,所以我們必須破了達維的月亮理論,現(xiàn)在我有個想法,要得到你們的支持才行。

阿爸說,你是想讓黃馬西拉參加比賽,這個我絕對支持。

阿媽說,可他們說了不讓黃馬西拉參賽,這可怎么辦?

老桑扎西說,阿爸阿媽放心吧,這個我自有辦法。

說著,他給黃馬西拉套上馬轡頭。裝上馬鞍子。勒緊馬肚帶。老桑扎西看著阿爸阿媽目光里的慈悲,好像感染到黃馬西拉。他跨上馬,雙腳踩進馬鐙子,還沒等雙腿夾擊馬肚,黃馬西拉噠噠噠噠地走起來。耳朵里立時有風呼呼地灌進來。眼睛里的景象更是有了一種迎面向自己跑來的效果。老桑扎西看著眼前的那座山,山峰像是人的兩個拳頭并在一起,山腳下的青草被風吹得像是頭發(fā)一樣飛揚。河水像是劃重點一樣就那么一勾勒,一個個草丘好像一口口倒扣的鍋,被彎彎的河道隔到了一邊。如果馬蹄踏在草丘上頭,一定會發(fā)出叮叮叮的金屬聲音??牲S馬西拉偏要躲開草丘,施展自己的大走將草尖上的水分帶走。已經(jīng)是草原最好的季節(jié)了,綿羊在山腳的咩叫往往會贏得牦牛揚起頭的熱情回應——哞,風總是把這一切渲染得恰到好處。轉(zhuǎn)眼,老桑扎西騎著黃馬西拉就來到扎森佐鬧沖。扎森佐鬧沖在坡格薩爾草原算是比較狹小的地勢。因為,山到了這里好像兩列火車走到了一起。所以,騎著馬從兩山中穿過有一種被利箭貫穿的效果。老桑扎西倒吸一口冷氣。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黑鳥怪叫一聲,從灌木叢中飛上天,驚得黃馬西拉一個踉蹌,差點把老桑扎西撅下馬鞍。

他使勁抓住馬鞍的前橋,借著左手的拉力,傾斜的身子好像一個麻袋給板正了。

一句話沖口而出,那是老桑扎西丟了很多年的口頭禪。

老桑扎西說,扎鍋,嚇死我了。

老桑扎西知道自己把誰都稱為孤兒的這個口頭禪,讓大家懊惱不已。

阿爸勒令不許把“扎鍋”這個詞掛在嘴上。阿爸說,一天到晚扎鍋扎鍋的,當心自己真成為扎鍋。

老桑扎西用手扇了一下自己的嘴。而后感覺扎森佐鬧沖的氣氛一點也沒有緩和下來。風撲啦啦地將黃馬西拉的馬鬃辮吹得揚起來,更多的鳥從灌木中嗖嗖嗖地像石塊發(fā)射向天空。耳聽著是馬蹄的聲音,不,絕不是山上滾石的動靜,噠噠噠噠地從扎森佐鬧沖飆上來,好像過去的響馬土匪在這個時刻再次出現(xiàn)。舊年月,扎森佐鬧沖總是鬧土匪。土匪們搶劫過往的商販牧民,后來平叛時土匪被剿滅。阿爸說他當時在放羊,他聽到子彈咬肉的聲音叭叭作響,佐鬧沖里的哀號被風吹岀來,嚇得綿羊們都擠成一堆瑟瑟發(fā)抖。

還沒等思緒回到現(xiàn)實。噠噠噠的馬蹄聲卻越來越近。眼看著一溜土塵飄過來,待到土塵散去后,老桑扎西才看清是坡格薩爾草原民間賽馬促進會的三個顧問騎著三匹馬擋在了那里。

先說說首席顧問普扎胯下的白額黑馬吧,在坡格薩爾草原牧民們的記憶里確實是強勢的存在。之所以這么說,此馬不僅在跑馬賽中拿過兩次冠軍,而且,對于同類的敵意,讓它獲得打架大王的名聲。當然了,它有一個讓人記起來很費腦的長名字:雪域灌裝大黑瓶MSC1376。沒有人搞得清,這匹促進會名下的在冊跑馬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名字。瞧瞧,灌裝大黑瓶見到黃馬西拉時一副躁動的神情,頭高抬,眼睛朝下瞄著黃馬西拉,嘴巴不停地吮著馬勒鐵,一副要把黃馬西拉生吞活噬的架勢。再說嘉洛和東周胯下的兩匹馬。也都是拿了好幾屆跑馬賽亞軍的好馬。嘉洛胯下的紅馬,名叫:高原紅在飄CL7676。東周胯下的白馬被稱為:雪域白雄魂SL769。這兩匹馬同樣是促進會的在冊跑馬。雪域白有小走的趨勢,卻不穩(wěn)定,可在跑馬賽的比賽中成績更突出。老桑扎西之所以將這幾匹馬了解得如此清楚,是因為曾經(jīng)在促進會發(fā)放的宣傳小冊子上看到過??扇缃?,現(xiàn)實將老桑扎西置于一個緊張的氛圍。耳聽著,普扎這個首席大顧問第一個叫囂起來。

扎鍋,我就知道你不是一個安分的人。所以,我們等在這里,你要想跟蹤我們會長,我們絕不答應。

老桑扎西一愣。半晌,他才明白這三個顧問擋在這里是明白了他的意圖。老桑扎西記得自己沒有給任何人說過,至于老桑扎西之所以洞曉達維的貓膩,是因為普扎無意中提到加吉隆,而達維在接電話時提到明天的論證會。老桑扎西腦子里突然靈光一現(xiàn),將這兩個要素聯(lián)系在一起,果然,普扎嘉洛東周擋在這兒說明他的推理沒錯。

普扎的叫囂再次推進。這一次,他還是把扎鍋這個詞掛在嘴邊。老桑扎西不由得心生怒氣,他看黃馬西拉鼻孔張開,一副要拼命的架勢。

耳中普扎的那句話還沒說完,上半句還在飄蕩,扎鍋,今天我們?nèi)齻€擋在這兒,就是我們會長的月亮理論所引發(fā)……下半句還沒出口,一股向前沖擊的力道,像是一個賽車手最關(guān)鍵的一腳油門。老桑扎西感覺自己的身子往后一仰,雙眼一涼,眼角便濕潤起來。當然,這不是哭。而是眼睛正常的生理反應。黃馬西拉打著響鼻,雙眸中透出的意緒讓三人胯下的三匹馬感到緊張。他一抖馬韁繩,黃馬西拉像是一輛M 2輕型坦克直沖三個人三匹馬的陣地。老桑扎西看到嘉洛與東周胯下的紅馬和白馬慌了。

他們在動,這明顯是一個避讓的趨勢。只有普扎胯下的灌裝大黑瓶扎在那兒,情緒躁動得像一匹黑豹。按常理說,應該避敵強攻敵弱,黃馬西拉卻直杠杠地朝著最強悍的灌裝大黑瓶撞過去。

哐,黃馬西拉擦著雪域灌裝大黑瓶闖過去。四蹄飛揚,馬尾好似賽車排氣管里噴出的火焰。老桑扎西確實感到黃馬西拉把速度飆到一個臨界點。它的速度無疑激起了三匹馬的求勝欲。身后一陣緊致的馬蹄聲相隨。回頭望,雪域灌裝大黑瓶MSC1376憤怒到曈孔布著血絲。普扎的鼻子都被氣歪了。紅馬白馬以相隔七米左右的距離緊跟其后。黃馬西拉像是跑瘋了,大走的步伐在空氣里劃出軌跡,馬鬃辮有節(jié)有致地撲啦啦晃動。

眼瞅著,前方草地竟然出現(xiàn)一個八米左右寬的大坑,以黃馬西拉的速度已經(jīng)沒辦法避讓。老桑扎西明白,即使減速,一個慣性的沖力也會讓他和黃馬西拉掉入坑。坑雖不深,兩米多吧,但足以把他摔個鼻青臉腫。

老桑扎西將心一橫,閉上眼睛。心里只有一個聲音。老桑扎西在心里喊了起來:跳過去,與其膽怯地滑入坑,倒不如縱身一躍,即使無法跨過去,也總比膽怯來得精彩。

老桑扎西確實感覺到黃馬西拉飛了起來,這個過程說快也快說慢也慢,平穩(wěn)落地的那一瞬,老桑扎西睜開眼,張著嘴,雙手無措到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普扎嘉洛東周就沒那么幸運了。本來以他們的速度,完全可以慢下來,繞過坑??牲S馬西拉的縱身一躍,誘使灌裝大黑瓶也跟著一躍。灌裝大黑瓶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眼睛里的血絲更加明顯,脖子上的肌肉隆凸起來……

老桑扎西掉轉(zhuǎn)馬頭看過去。先是普扎罵罵咧咧,左眼部烏青,牽著黑馬雪域灌裝大黑瓶MSC1376,一瘸一拐地從坑左側(cè)的凹口處走出來。接著,嘉洛和東周也哼哼唧唧地跟在馬身后爬出來。嘉洛吐出一顆帶血的牙,而東周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三個顧問和三匹馬斗志全無,垂頭喪氣地看著老桑扎西騎著黃馬西拉瀟灑遠去。一種無力感挫敗感讓他們癱軟在地,普扎突然想起達維的月亮理論,月亮都可以不存在,那這事毛也不算。他嘟囔著,這事不存在,不存在。嘉洛和東周也跟著說,不存在,絕對不存在。風吹起來,把裸地上的虛土吹進坑里,抹去坑地上的足跡,這里確實像啥事也沒發(fā)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