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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湘江文藝》2025年第1期|馮積岐:入戲
來源:《湘江文藝》2025年第1期 | 馮積岐  2025年06月16日10:01

馮積岐,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創(chuàng)作組組長,曾擔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F(xiàn)居西安。1983年開始發(fā)表小說,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當代》《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作家》等數(shù)十種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300多篇(部),出版長篇小說《村子》《逃離》等15部。

 入戲 

文 | 馮積岐

田雄連喊兩聲娟子之后,何婷才意識到,老頭子是在叫她。這時候,她是李娟,而不是何婷。和田雄簽了協(xié)議,她就進入到了一出情景劇中,她出演的是一個叫作李娟的大學生。田雄把李娟叫娟子。叫聲中有甜膩的味道,有無奈的呼喚。他開初叫那幾聲,何婷還不習慣,不習慣老頭子過多的親昵,叫過幾聲之后,她適應了。因為她明白,她不過是劇中人,田雄和她一樣,也是劇中人。既然是演戲,她就要用心配合田老頭子把這出戲演得十分逼真,如生活本身一樣。真實——表情真實,心理真實,情感真實。不然,她就有愧于田老頭子。他是給她付了薪酬的。

是同學黃梅告訴何婷這個消息的。黃梅給何婷說,她在手機上看到一條廣告,有一個叫田雄的老頭子要找一個陪人,去秦嶺腹地的江漢市走一回。田雄給陪人開出的條件是,女大學生,二十二三歲,長相漂亮。田雄不需要陪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只要陪人扮演一個叫李娟的女大學生的角色;來回五天時間,車票、吃住的費用,田雄全部負擔。老頭子開出的薪酬是很亮眼的。正好,何婷大學畢業(yè)三個多月了,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黃梅覺得,叫何婷去扮演一個叫李娟的大學生,最合適不過了。出生在鳳山縣的何婷還沒有去過江漢市,趁此機會,她可以去秦嶺山中游玩一回,放松一下沒有找到工作的壓力。再說,五天時間,能拿到八千元,她很滿足了。這條廣告使何婷心癢眼饞,廣告詞簡約的文字如同辣椒一樣刺激、鮮艷。她讀了一遍廣告詞,又讀了一遍廣告詞,倏忽間,那廣告詞變成了一根棍子,她被猛地捶了一棍,沒有被捶倒,而是被捶清醒了:不行,不行。黃梅,你不覺得這是騙局嗎?黃梅說,什么意思?何婷說,騙財騙色,新手段,老一套。黃梅笑了:老頭子六十八了,他能把你怎么樣?何婷說,一包什么藥,趁你不注意,倒進你的水杯或者飯碗里,等你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余州的某個縣。黃梅說,你既然有這么高的警惕,還怕什么呢?你就不想想,行騙的人會這么招搖嗎?何婷說,回報越高,風險越大。誘惑的身后就是陷阱。黃梅說,既然你有顧慮,咱們先考察一下再說。何婷說,也行。

按照廣告中提供的地址,何婷和黃梅來到了省城仁義巷38號??撮T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媽。大媽慈眉善眼,她告訴何婷和黃梅,田雄住在三單元三樓東邊。何婷似乎是隨口問:田老家里還有什么人?大媽說,就老頭子一個。黃梅又問大媽:老伴和孩子呢?大媽說,聽說年輕時離了婚沒再娶,一個女孩兒在國外定居了。何婷一看,這個大媽人挺好的,就說,田老在嗎?大媽說,在。他出院才十多天。有兩個女孩兒找他,還沒下來,你們上去看看。何婷和黃梅對大媽謝了又謝。黃梅把手中的那一瓣香蕉留給了大媽,大媽推讓著,說叫她們給田老拿去。何婷把手中的那一紙箱餅干舉了舉說,我們還有這個,大媽不要客氣。大媽這才收下了香蕉。

這是省藝術中心的家屬院,這里只有一座五層樓房。樓房中沒有電梯。何婷和黃梅上了三樓。何婷舉起手,還沒有敲,門開了。田老將兩個女孩兒送出了門。何婷對兩個女孩掃了幾眼:一個高一個矮,一個胖一個瘦。那個高個子回頭瞟何婷時,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何婷即刻感到一絲莫名其妙的嫉妒掃過來,似乎穿過了她的皮膚和血液。何婷不示弱,目光懟過去,頭腦里有了刻薄的印象:大臉,下唇幾乎是垂吊著。何婷很快收回了目光。這時候,黃梅已經(jīng)和田老搭上了話:我們找田老。我就是田雄。田雄一邊回答黃梅,一邊朝那兩個女孩兒招手。

田雄的房子是兩室一廳??蛷d里有兩張短沙發(fā),一張長沙發(fā),一個木制茶幾。簡單的家具只占有了很少的空間。茶幾對面,沙發(fā)旁邊,全堆積著書籍。黃梅坐下了,何婷還沒有落座,她朝門敞開的房間一瞥,視線里只有書架子和書。房間里散發(fā)著厚厚的書籍報刊的氣味,那氣味有點陳舊,有點固執(zhí)。何婷坐下后,正眼去看田雄,老先生雖然頭發(fā)花白了,依舊又濃又密;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何婷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很溫和,很純正,沒有夾帶邪念;清癯的臉龐上透出了年輕時的英俊。何婷說,田老,我們是按照廣告上的地址找來的。黃梅快言快語:我們來了解一下,你需要的陪人我們是不是合格?田雄說,好啊,怕上當受騙?這就對了,年輕人,有警惕,說明很成熟,很清醒。田雄給何婷和黃梅泡上茶后,坐在了兩個人對面的長沙發(fā)上。何婷能感覺到,田老在注視自己,他的目光像晚秋的細雨,從她的頭發(fā)上灑下來,灑得滿身都是。何婷不由得垂下了眼。田雄似乎意識到了他的目光的專注,一不小心就會使女孩兒產(chǎn)生誤會,他收回了目光,仿佛自己跟自己說,像,太像了。何婷和黃梅正在回味田雄話中的含意,田雄很坦誠地說,我送走的那兩個女孩也是來應聘的,我拒絕了。她們的長相和李娟差遠了。李娟?何婷說,李娟是你的女兒嗎?田雄說,不,不是,娟子是我三十年前認識的一個女大學生。何婷坐正了身子,正眼看了看田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老頭子,究竟在哪里見過,她一時卻記不起來了。田雄說,你們也是來應聘的,對吧?所要說的,我在廣告中全說了,只是,我沒有用筆名,用的是真名。我的筆名叫涇渭,好多人知道涇渭,不知道田雄。何婷一聽,說道:你就是涇渭老師?我還買過一部你的散文集子,書上的照片和現(xiàn)在的你不大一樣啊。田雄說,那是年輕時的照片,現(xiàn)在老了。黃梅接住了田雄的話:不老,一點兒也不顯老。田雄說,你們兩個誰陪我去江漢?何婷說,我去。田雄一聽,端詳了幾眼何婷,站了起來,連聲說,好,好,你就是娟子,三十年前的娟子。

何婷和黃梅不再懷疑田雄。田雄是名作家,退休前,擔任省藝術中心副主任。當天,何婷和田雄簽了協(xié)議。黃梅作為證人在協(xié)議上簽了名。

何婷以為,田雄要和她坐高鐵去江漢市。坐高鐵,兩個小時就可以到江漢。臨行時,田雄給何婷說,要去城南客運站坐長途客運車。何婷不理解,老頭子為什么不坐舒服的高鐵,卻選擇長途客運車,在路上煎熬六個小時。她沒有問田雄其中的原因,六點鐘起來,趕到了城南客運站。古城十月中旬的清晨,西風已經(jīng)很慷慨,清爽的空氣有了寒意。何婷抬頭看看高遠的藍天,走進了客運站的衛(wèi)生間,加了一件秋褲。

田雄喊何婷的時候,何婷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還沒有進入劇情,田雄就入戲了。在田雄的喊聲中,何婷轉換了角色——從昨天晚上,田雄給她吩咐之后,她已經(jīng)是娟子,而不是何婷了。何婷說,田老師,有什么事嗎?田雄問她,娟子,你暈車嗎?何婷笑了:娟子不暈車,坐火箭也不暈。田雄說,你不是說,你每天從學?;伉P山縣,翻越秦嶺的時候暈車嗎?何婷一怔:回鳳山縣?暈車?她愣怔地看著田雄,須臾間,她似乎醒悟了:田雄滿臉的疑慮告訴她:你現(xiàn)在是娟子,是李娟,不是何婷。即刻,她換了親昵的口氣:你忘記了嗎?我給你說過,我有時候暈車,有時候不暈。田雄把一個藥瓶子遞到何婷手中:這是治暈車的藥,很管用的,翻越秦嶺的時候,你吃一片。何婷接過小藥瓶:田老師,你真好。田雄說,這女子?這話你不知說過多少遍了。我真的這么快就成為娟子了?娟子當年就是這么給老頭子說的?人生果真如演戲?何婷進入角色后,臉上掛著既譏諷而又尷尬的笑。她給田雄說,剪票了,咱走吧。

十二點十五分,長途客運車到了柴關嶺下的張良廟。留壩縣的張良廟是漢張良當年的隱居之處。田雄和何婷在這里下了車。他們住進了張良廟文管所賓館。田雄給何婷說,娟子,你還記得嗎?我給你說過,當年,我們在張良廟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下午到了江漢市。何婷說,記得,記得。昨天晚上,田雄就給何婷說了,1992年10月15日,他們從省城出發(fā),去江漢市參加省作家協(xié)會召開的創(chuàng)作座談會,田雄是被邀請的代表之一。三十年后的10月15日,田雄和何婷——娟子的扮演者一起,要重走一回當年走過的路。

登記好賓館,拿到鑰匙,田雄說,娟子,你說巧不巧,1992年,我就住在108房間,三十年了,今晚又住108。何婷說,偶然中有必然。田雄把106房間的鑰匙給何婷:106房間那年是陳民老師住的。老先生過世六年多了。何婷接過鑰匙:太好了,說不定,我今晚在睡夢中會見到陳老師。田雄說,你沒有見過陳老師?何婷說,沒有。我到省城來讀大學的時候,老先生已經(jīng)去世了;他的作品我是讀過的。田雄說,作家要用作品說話,記住了他的作品就等于記住了他。

吃畢中午飯,田雄和何婷休息了一個多小時,三點多,他們買了門票,進了張良廟。張良廟被四面青山圍攏住,清甜的空氣中飄逸著清香燃燒的味道。何婷是第一次來張良廟,她走路時腳步抬得很低,仿佛擔心一腳踩碎了這靜謐。走到一片竹林旁邊,田雄說,你還記得嗎?我們回省城的那天,你跟著我們的車到了張良廟,第二天,我們回省城,你回到了江漢市。當天下午,就是這個時候,你陪我進了一次張良廟,我們在這片竹林旁邊拍了一張照片,我的一只手按在一棵竹子上,你的一只手挽著我的胳膊。田雄扭頭看著何婷,似乎是等著她回答,何婷的目光專注于這一大片蒼勁的竹林,她隨口應付:是的,是的。田雄仰頭注視著挺拔的竹子,一只手搭在一棵很粗壯的竹子上,上下打量了幾眼,又用雙手把住竹子,他仿佛讀懂了竹子在說什么。田雄說,就是這一棵,娟子,我們就是在這棵竹子下拍的照,是省作協(xié)的老鄭給我們拍的。何婷正欲抬腳到竹林里面去看看,田雄說,娟子,來,咱們在這棵竹子下再拍一張。何婷遲疑了一瞬間,并沒有忸怩,田雄怎么說,她怎么做。她和田雄并排站在竹子跟前,田雄的一只手按在了竹子上。何婷攔住了一個行人,將相機給了她,叫她幫忙拍照。那個女孩兒已經(jīng)舉起了相機,田雄說等等。田雄對何婷只一瞥,叫了一聲娟子。田雄的叫聲中有明顯的慍怒,從劇情中逸出去的何婷即刻回到了劇中,她挽住了田雄的一條胳膊,頭向田雄那邊一偏,做出了很親熱的樣子——既然是表演,何婷必須按導演的意圖做戲。女孩兒按動了相機。田雄和何婷來到半山腰的一個亭子里。亭子的屋頂是茅草苫的,亭子四面敞開,中間有一個石桌,石桌四周有四個雕刻著圖案的石凳子。田雄和何婷坐在石凳上。田雄把目光從對面的青山上收回來,看著何婷。何婷感覺到,田雄已回到了當年的情景之中,她說,好,好地方。坐在這里喝茶,看山,真是神仙過的日子。田雄說,陳老師當年就坐在你坐的那個位置,他就是這么說的。田雄感嘆道:老先生確實走得有點早了。人生苦短,命運難測。何婷說,我們這年齡,沒有什么命運感。田老師不必嘆息,你滿保能活一百歲。一百歲?田雄笑了,笑出了聲。何婷能看得出,田雄笑得很難看,不僅不周正,而且笑聲中有一種無奈,一種苦澀。田雄說,娟子又回來了。何婷趕緊附和:娟子在你跟前。

第二天中午,田雄和何婷來到了江漢市。他們住在左岸賓館。

十月中旬的江漢市,秋意濃而稠,秋風并不焦急,緩緩的,很柔順,太陽光善解人意地穿過薄薄的云層撲下來,秋天更敞亮了。吃畢午飯,田雄和何婷到了市區(qū)。田雄走走停停,他在尋找三十年前開會的地方,找了幾條街道,沒有找見。和三十年前相比,江漢市已是一副新的面目。走到江漢大學門口,田雄說,娟子,你不去母校看看?何婷說,不去了。何婷明白了,娟子當年就是在這里讀的大學。

走上江漢大道,田雄要何婷陪他去商場。何婷不知道田雄要買什么東西,走進去以后,何婷才知道,田雄要給她買一身女裝。她不叫田雄破費。田雄發(fā)脾氣了,他叫了一聲娟子,用憤懣的目光注視著何婷,何婷似乎是一瞬間明白,田雄不是給叫何婷的女孩兒買衣服,他是給當年的娟子買衣服。她給田雄道了歉,沒有再攔他。何婷收好了田雄買的一身秋裝,隨田雄走出了商場。

吃畢晚飯,田雄和何婷來到了漢江畔。他們沿漢江畔,一直向前走。暮色四合了,漢江里燈光閃爍。田雄怎么也找不見三十年前的十月十六日晚上開篝火晚會的地方。如今的漢江畔已建成了江畔公園,花紅草綠,樹木成排成行。當年的那一片沙灘,那一片蘆葦,已無處覓蹤。田雄坐在一條石凳上,看著平靜的江水,心中涌動著波瀾:吸進肺腑里的是青松燃燒的香味,三堆篝火燃燒時發(fā)出的響聲如同月色一樣皎潔。隨著音樂聲起,舞會開始了。陪舞的是江漢大學中文系的女大學生。田雄盤腿坐在篝火堆旁邊,他的跟前放了一瓶啤酒。他打開啤酒瓶,喝了幾口,用企羨的目光看著張開臂膀、扭動腰肢的女大學生們。田雄憂郁的表情中有一絲無奈。田雄給何婷說,咱們是在這個地方跳舞的。他站起來,指了指不遠處的一片青草地。是你邀請的我。你走過來說,老師,你怎么不去跳舞呢?我說我不會。你說我來教你。你隨之伸出了手,我拉住你的手,站起來了。后來,我寫信問你:那天晚上你為什么邀請我跳舞?是不是覺得我坐在那里很孤單,很可憐。你回信說,我誤會了。你說,你覺得,我就是注定走進你生活中的一個男人。你的信中是不是這樣寫的?田雄問何婷。何婷毫不含混地回答:是的。雖然,何婷沒有和田雄對臺詞,可是,當她入戲后,成為劇中人,她自然而然地會跟著情節(jié)的腳步而走。

讀幾年級?

大四。明年夏天就畢業(yè)了。

家是本省的嗎?

是的。老家在鳳山縣周原鄉(xiāng)。

李娟將標準的普通話換為關中西府人的方言。

怎么來到秦嶺這邊來讀大學?

何婷說,田老師,我真的忘記了我是怎么回答你的。何婷還是需要田雄提臺詞。

田雄說,你說你舅舅家在江漢市,你讀初中的時候就來到了江漢市,沒再回去。你是不是這樣說的?

是的,何婷說。

田雄說,接下來,你怎么說的,記得嗎?

何婷說,記得。我說,聽老師的口音,也是關中西府人。

是的,我說,鳳山縣松陵村人。

沒想到,在漢江畔見到了鄉(xiāng)黨。老師貴姓?

我叫涇渭。

?。磕憔褪菦芪祭蠋??我買過一本你的散文集子,叫《聽從心靈的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李娟,同學們叫我娟子。

田雄問何婷:我當時告訴你年齡沒有?

何婷說沒有。

田雄說,你沒說錯,我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盡管我滿頭烏發(fā),顯得很年輕,可實際年齡在我心里裝著。你說,你沒有認出來我,是因為我比散文集扉頁上的照片年輕得多。你說這話時,我們兩個離開了篝火晚會。是這樣嗎?

是的,何婷說。

田雄和李娟順著沙地一直向南走,直到篝火晚會上的音樂聲被甩到了遠處,回頭看,那篝火像一顆激動的心一樣在跳動,田雄和李娟坐在了沙地上。

他們確實是一見如故??墒?,用一見如故表述有點不太確切。他們都覺得,好像就存在于彼此的生命中,像天穹中的兩顆星,于這個秋夜相逢了。田雄拉住了李娟的手,李娟的頭靠在田雄的肩頭。他們誰也不說話,好像都擔心一旦開了口,就破壞了這美好的情景中所蘊含的甜蜜和真切。他們都注視著西邊的天上那一鉤笑瞇瞇的月亮,直至篝火晚會上那忽隱忽現(xiàn)的音樂聲被靜夜熄滅之后,他們才離開了沙地。田雄把李娟送到了江漢大學門口,直到李娟被一條甬道接走,田雄才回到了賓館。

第二天,田雄和何婷來到江漢大學。他們在校園里走了一圈。田雄說,那天,我進了你們的學校大門,在校園里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去找你。何婷說,為什么不來找我?田雄說,我給你說過,我是一個很自卑的人,也缺少勇氣。我離婚四年了,沒有接觸過任何一個女性。我怕我喜歡上你,使你為難。何婷說,實際上你已經(jīng)喜歡上了李娟,你說是不是?田雄說,是,我喜歡上了你。一個人喜歡一個人,沒有任何理由可言。對你來說,我確實是一見鐘情,我卻不敢表露,因為我不知道,你對我是不是有好感。何婷走出了劇情,以何婷的身份問田雄:你和娟子之間的情感就這么了斷了?田雄說,你還問我?你不知道嗎?第二年正月二十那天,你來找我,我沒有在松陵村??隙ㄊ谴謇锶烁嬖V你,我在縣醫(yī)院。你趕到縣醫(yī)院,還是沒找見我。你到內(nèi)科來找我,我背著母親到了檢驗科,你到檢驗科的時候,我又背著母親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我們就這么擦肩而過了。我回到省城,給你寫了十幾封信,不知是地址寫錯了,還是郵遞員投錯了,我沒有收到你的回信。我以為,你用不回信的方式拒絕了我。于是,我就徹底失望了。我不是對你個人的失望,我對年輕女性失望了,我再也沒有談過婚事。何婷挽住了田雄的手臂,兩個人像父女,也像戀人。她想了想,說,你多疑了,我不喜歡你,大老遠跑到松陵村干啥?我確實沒有收到你的來信。臨畢業(yè)時,我才知道,你的來信被同班追求我的一個男生截去了。畢業(yè)典禮舉辦一畢,我們將各奔東西了,這個男生才把他截取的信全部歸還給了我。我?guī)线@些信,到了開篝火晚會的地方,一封連一封讀過之后,放聲大哭……這一段臺詞是何婷臨時發(fā)揮的。何婷在讀大學的時候,曾經(jīng)被她同班的一個追求她的男生截取過信件,她在高中時相愛的一個男生,就因為信件之事,與她分手了。田雄說,原來是這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何婷說,我覺得,我已經(jīng)傷害了你,無法再張口了。

田雄和何婷繞到教學樓后面的一個小花園里,他們坐在了一個長條凳子上,延續(xù)著剛才的話題。何婷用自己的口吻問田雄:田老師,三十年過去了,你再也沒有見過你的娟子?田雄說,沒有。何婷問田雄,你知道她的境況嗎?田雄說,知道。已經(jīng)是她畢業(yè)十多年以后,我再次來到江漢市開會,到了學校打聽娟子,她的一個同班同學在學校任教,她告訴我,娟子畢業(yè)后,在陜南的勉縣高中任教,她只工作了兩年就考上了北大的碩士,碩士畢業(yè)后在北京的社會科學出版社任編輯,她干了兩年編輯,讀了北大的博士,博士畢業(yè)后去國外定居了。何婷說,那你為啥突然要走進當年的情境?是不是思念她?田雄說,思念是肯定的,不僅僅是思念,是為了了結這一段人生。了結?什么意思?何婷說,如何了結?田雄主動挽住了何婷的手臂:走,回去吧,我累了。田雄沒有回答何婷的提問。何婷感覺到了田雄的話中有隱情,沒再問他。

何婷是在幫助田雄收拾行李的時候,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他在省人民醫(yī)院做的診斷材料。“胰腺癌晚期”這五個字,如同磚頭一樣,拍打過來。何婷閉上了眼睛。原來?原來是這樣!何婷的父親是村里的村醫(yī),她讀過父親的一些醫(yī)學書籍,她知道,胰腺癌晚期意味著什么。他將不久于人世了。何婷的心臟似乎在向一塊兒收縮。她站起來,給進了衛(wèi)生間的田雄說,田老師,你的手機找到了,在枕頭底下。何婷從田雄的包里把診斷材料拿出來又看了一遍。兩份診斷材料,另外一份是省醫(y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診斷的結論,結論中明確地寫著預后不良。在預后不良后面用簽字筆寫道:一年左右。這兩份診斷材料都是一月多以前做出的。等田雄從衛(wèi)生間出來之后,何婷看他的目光變了,變得十分柔軟,目光中的內(nèi)容有些復雜——無奈,憐惜,絕望。何婷明白了,田老為什么要和她一同來江漢市。當年的娟子充盈在他的血液中,神經(jīng)里,他被娟子的氣味,聲音,容貌,舉手投足充滿了,娟子成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一年后,也許幾個月后,他就要離開使他留戀不已的土地,他是最后一次在用心丈量他和娟子曾經(jīng)留下足跡的江漢市。何婷被田老感動了。何婷沒有叫田老師,很直接地說,我給說過幾遍了,不要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你咋不聽?田雄說,沒人給我打電話的,打也不接。何婷說,不是打電話和接電話的問題,你要叫它發(fā)聲,發(fā)聲就是活著,和人一樣活著,才叫手機。何婷幾乎哽咽了。田雄不知道何婷為什么突然間變得有點激動。他說,好,我知道了。

在回省城的車上,何婷問田雄:你還有什么活兒需要我?guī)湍愀蓡幔刻镄壅f,想出一套文集,又覺得,出版了也沒有多大意義。發(fā)表的幾百篇小說、散文都在報刊上,沒有整理。何婷說,不要猶豫了,文集要出,一定要出。田雄說,叫我再想想。何婷說,不必再想了,主意我替你拿定了。田雄苦笑一聲:有意義嗎?何婷說,你活著有什么意義?你是大作家,還用我說嗎?

何婷回到省城的當天晚上,她沒有到租住的地方去,而是和田雄一起,到了田雄的家。她剛沖畢澡,從衛(wèi)生間出來,黃梅就打來了電話:

錢掙到手了沒有?老頭子一路沒有欺負你吧?

你想多了。不要把田老師說得那么不堪。

我?guī)湍懵?lián)系了一個工作,不知你想不想干?

我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

什么工作?

給田雄老師整理文集。

這工作能干多長時間?

也許一年多,也許兩年。

何婷,你這是怎么了?被老頭子俘虜了?

叫我娟子。我是李娟,已經(jīng)不是何婷了。

你怎么還在戲中?沒有從戲中走出來?

既然人生是戲,我們都是戲中人,就要把自己的角色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