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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學(xué)》2025年第5期 | 羊一:野棗子與瘋女人
來源:《四川文學(xué)》2025年第5期 | 羊一  2025年06月12日08:06

我追著牛屁股在姨娘家后山上跑過的時候,總無端生出一股莫名的膽怯,我見著群山底部低矮的木房子團(tuán)團(tuán)擠在一起,屋舍里躲著村里的人,人們像是被木房子圈養(yǎng)著的,被四周的木板裹挾著掉進(jìn)周圍群山設(shè)下的陷阱之中。

黃昏的時候,我站在高處,瞧見家家戶戶的炊煙或前或后從瓦片和煙囪中溜了出來,煙囪冒起的呼救聲總是朝一個方向流逝。

我感覺到村人木房子中冒出來的濃煙不是白白升入天空,而是在向我求救,是在我見到姨娘家的那個女人之后。

童年的夏季,我都會出現(xiàn)在姨娘家里,我老往姨娘屋子后的山上跑,我們一群孩子整日在山坡上鬧騰,對這片后山格外熟悉。后山山腳的荊棘叢中藏著各種野果子,它們循著時節(jié)出現(xiàn),過早摘下的果子酸澀,須得依著植物的規(guī)律。后山高處我?guī)缀跏歉棠锶サ?,姨娘家耕田的老??傄勒讨约旱墓?,趁人不注意就會踩踏村人的莊稼逃竄到高處去,一看到老牛的身軀出現(xiàn)在莊稼地里,我跟著姨娘著急忙慌一路爬上去,一直追到山頂一處干涸了的水塘邊,老牛才會慢悠悠抬起頭,似乎嫌我們接它晚了。

姨娘會沖著老牛罵,但不會打它,她知道老牛是聽不懂人話的。下山的時候,姨娘讓我和大一點兒的孩子趕著老牛,我們拿著牛鞭在整個后山揮霍著少時無聊的日子,姨娘則一路收割小路兩邊的野草,還沒到半山腰,姨娘就從灌木堆中抽出一根藤條,這種植物具有極好的韌性,是天生頑強(qiáng)的一種藤蔓植物。我看著姨娘利落地將它們?nèi)啻?,藤蔓任由姨娘折去了自身的頑強(qiáng),用來捆綁牛羊的食物。

有一回,我和姨娘趕著老牛從門前回來,家中的老人指著惹事的老牛跺腳罵,姨娘跟著附和。屋子里一個女人聽到動靜,一歪一斜將身子探出房門外,朝著我們仨和那頭老牛笑。女人笑的聲音不大,眉眼還帶著善意,但她傻乎乎的樣子讓人氣惱。

“別理會她,她不懂的?!币棠稂c了點自己的腦袋。

老人趕緊讓她回去,女人依舊沖著我們樂呵,還指了指姨娘背后的我。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其實她春天就到這個家里了,只是一開始人們總讓她待在里屋,偶爾才出來,時時刻刻手里都拎著一把木椅子,她走得極為緩慢,椅子便是她的拐杖,走不動的時候,隨時可以坐下。

孩子的我們閑不住,我從來沒注意過她從昏暗的里屋走到屋前的走廊要多久,只要有太陽的時候,她幾乎就像一株長在地里的植物,根本不會動彈。

我有時候會倚在姨娘家的木門上,將身子探出來,偷偷打量不遠(yuǎn)處的她。她總是笑著,即便沒有能使人發(fā)笑的事情,她偏著腦袋聽人們講話,也不知她能不能聽懂,但會跟著周圍人的聲音打量正在說話的人,人群笑,她就肆無忌憚地跟著笑,人群嚴(yán)肅起來,她就低下頭自己偷樂。我不懂得加入大人們的講話,但女人還是會偷偷打量我,我一瞥見她的眼神,趕緊躲到房門里面,過一會兒再將身子探出來,我看著她的雙手好似不能自控,總做出一副朝上的半握狀,身子扭轉(zhuǎn)時,腦袋也跟著搖晃起來,更顯得她像一株迎風(fēng)飄零的植物了。她的五官或是因先天的毛病顯得別扭,但她的皮膚白嫩,泛著紅光,應(yīng)當(dāng)還很年輕,她頂著一頭黑油油的短發(fā),姨娘時常說她的頭發(fā)生得極好,她似乎也知道,所以即便坐著曬太陽,也愛拿著梳子梳理自己的黑發(fā)。

只有她的丈夫和丈夫的母親叫她,她才會回到里屋去,她似乎也知道其他人是外人,并不搭理其他人的好心,女人極為聽丈夫的話,她的丈夫是我姨父的親兄弟。

女人剛來的時候,村里的婦人總是來姨娘家談天,其實是想來看看女人,人們沒有想到姨父家的這位兄弟娶回了一個年輕的妻子,看清女人的樣子后,人們又悻悻然回去了,村落很快便傳遍了這家娶回來的也是一個先天有缺陷的女人,來姨娘家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假期到姨娘家的時候,仍舊有幾個婦人在家門口轉(zhuǎn)悠,人們總是在跟姨娘講話時偷瞄女人,女人或許是知道他們的用意,并不湊上去。

女人的丈夫是個機(jī)靈的人,男人們湊在一起玩紙牌時,他玩得不賴。他的手有殘疾,一只手沒了指頭,只剩下個扭曲的掌包,他用頂端殘留的縫隙夾住一堆紙牌,倒也十分靈活。男人做起其他事來也有模有樣,有一回他從水塘里挖來一堆蚌殼,利落地將堅硬的外殼打開了,女人笑瞇瞇地盯著自己的男人干活。那是她剛到這個家的頭一年,丈夫?qū)ε烁裢庹疹?,偶爾還會攙扶著她走到廊前太陽下。女人是春天來的,天氣剛開始熱的時候她便懷上了孩子。男人的臉黢黑,被乖巧坐在身后的女人映襯著,更顯得黑了,但即便如此,也掩蓋不住靠近眼尾和唇角的地方突兀的胎記,這痕跡是我見到他的時候就牢牢跟著他的,女人和丈夫一起在陽光下忙碌,不知怎的,我竟不敢再去窺看,兩人雖都笑著,但兩人不約而同的別扭的五官讓我不忍直視。

男人清理完蚌殼,就到姨娘家來了。他將一小把珍珠塞到我的手里,笑著摸摸頭就離開了。那時村里的許多男人都會去掏蚌殼,孩子們則熱衷于收集蚌殼里的珍珠,有時候一堆蚌殼里都不會有一粒珠子,但運(yùn)氣好也可能一個里面就能開出一堆。這些蚌殼生出來的珠子奇形怪狀,幾乎沒有圓潤的,孩子們攢夠了,就會暗自比拼誰的珍珠更大更圓。男人知道我是外來的小孩,自然是比不過他們的,便給我送來了,我攤開手瞧著不是扁的,就是有沙眼的,個個都肆意生長。

男人雖有殘疾卻是個爽朗的人,有時我躲在姨娘家的房子里都能聽到他在房間里高聲闊談,斷斷續(xù)續(xù)的笑聲透過了幾層房板直抵我的耳朵,他的妻子卻無聲無息,好似房子里根本沒有這個人存在。夜晚的時候,她就像房子消融在夜色里一樣,也消融在四周厚重的木板之中了,等到昏暗的天空一點點被日頭占領(lǐng),她才會隨著房子一道被晨光釋放出來。

女人從不到村里溜達(dá),就連門廊下的臺階,她也無法自己下來,她是個走在平地上都會自己摔倒的人。我瞧過她的雙腿,瘦得像被焚燒過的木棒,一走就會碎似的。有一回白天,女人難得弄出點兒聲音,只不過是凄慘的尖叫。姨娘和我趕緊往發(fā)出聲音的地方跑去,只見女人被她日日拎著的木椅子壓倒了,四肢慌亂地在空中扭動,被人摁住了似的驚恐。房間里走出來的老人將壓在她身上的椅子拿走了,她仍舊尖叫著。老人搖著頭嘆氣,數(shù)落她的笨拙。女人的叫喚與旁人也是不同的,像是懵懂的嬰兒,也像森林中被困住了的小動物。姨娘和我走過去將她扶到椅子上后,她也沒有從慌張中逃脫出來。

在姨娘家的這個夏季,因女人的出現(xiàn)給了我不一樣的感覺,我以我稚嫩的眼光悄悄觀察女人的出現(xiàn)帶來的變化,但孩子的目光是不會長久停留在一件事情上的,我要是跑到了后山上,也會將女人短暫忘卻,我總能從后山的植物中感覺到自由與輕松,而端詳村莊中一個個鮮活的人時卻給我相反的感覺。

女人第一次在一堆人中站起身,顫顫巍巍走向我,是人們聚在廊前曬太陽的一個下午。她一只手拖著椅子,一只手緊攥,緩慢地試圖向我靠近,身邊的人都急切想看明白她的行為,家中的老人叫她停下來,但她并不想理會,仍舊望著我,朝我的方向緩緩挪動。我頓時忐忑起來,莫非她察覺了我對她的窺探?她會不會是不滿我不拿正眼瞧她?希望她的頭腦能明白我只是怕在長久的對視中叫人看出我的膽怯,年幼的我害怕直視苦難,不敢泄露藏在眼底的對她與她的男人的憐憫。孩子時的我不太能明白為何這兩人和旁人不太一樣,只是在見到女人的時候,心中會冒出一股黯淡的情緒。此刻,女人搖晃著身子,我不知所措地望向姨娘,顯然姨娘也莫名其妙,正盯著女人,情急中我趕忙埋下頭。好在女人走了一小半停下來了,她扶著椅子,攥緊什么東西的那只手伸得老長,見我低著頭,她咿咿呀呀地叫喚起來。

她攤開手,里面是幾個她丈夫買給她的青棗,她說不出話,只能繼續(xù)咿咿呀呀示意我過去拿。姨娘提醒我起身,女人的腿腳支撐不了太久,果然,我剛接過果子,她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粗粗喘著大氣。

我接過女人遞過來的饋贈,也好似接住了一個無暇自顧的女人無聲的呼救。

以至于多年后的我遠(yuǎn)離故鄉(xiāng),與母親在外漂泊的日子里,我無端總會想到姨娘家的木房子中住過的一個女人,她也是被熱熱鬧鬧塞到這個家中的,她也曾被同病相憐的丈夫體貼過,直到失去了一個孩子。

女人是被家人靜悄悄送到姨父兄弟家來的,兩家人并沒有聲張,只是聚在一起吃上一頓飯,就算是應(yīng)允了兩人一起生活的事實。沒多久女人便有了孩子,眼看她的肚子漸漸地大了起來,丈夫和母親都不再讓她干活,而且平日里搭把手的瑣事,叫她做也會做得稀里糊涂。她壓根兒不懂料理生活中的一切,甚至連自己的肚子為何一天天大了起來也不明白,她的脾氣變得暴戾,情緒反復(fù)無常,總是無端地在一旁咿咿呀呀,時不時還捶打自己的身體。終于有一天,在家里沒人的時候,她躺在里屋的稻草上拼命打滾。她以為自己的肚子變得腫大是得了病,便決意在地上按癟。她發(fā)了瘋似的叫,引來了鄰居的警覺,人們趕到時見地上滿是血跡和一個來回翻滾的瘋女人。

女人的這個孩子是一個成了形的男胎,卻以所有人都沒有預(yù)料到的手段終結(jié)了。

男人的母親不再嘀咕她笨拙了,而是開始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女人是個十足的傻子,好好的人是不會對自己下這么重的手的。當(dāng)我后來再到姨娘家的時候,明顯見著她的丈夫?qū)λ涞诵?,不再像來的頭一年,而是由著自己的母親數(shù)落她。她也不常在屋前曬太陽了,她的丈夫總是會將她送回里屋待著。她從不反駁丈夫,立馬乖乖起身,那段時間,她也不指著我笑,而是在房間里埋著頭挪步。

女人再次懷孕的時候,人們將她看得格外仔細(xì),好在這次她順利生了一個女兒。新生兒沒有將父母身上的缺憾帶來,生得很漂亮。男人得意極了,日日抱出去給人看,女人也漸漸坐回廊前的太陽中,她還是會羞澀地打量人,也會不合時宜地發(fā)笑。

女人不懂得怎樣做母親,照料嬰兒的事情落到了家中的老人身上,就連喂奶都是旁人將嬰兒遞到她懷中,常常孩子還沒有吃飽,她便起身想逃走。孩子大一些后,家里的老人經(jīng)常在夜間往姨娘家送,或是怕女人翻身的時候壓住自己的孩子,也怕被女人的被子蒙了口鼻,好在這孩子不認(rèn)生,極少啼哭,在眾人懷里也顯露出伶俐之相。

女人的孩子是怎么養(yǎng)大的,我不知道。女人的孩子還在蹣跚學(xué)步的時候,我隨家人去異鄉(xiāng)生活了幾年,我再也見不到姨娘家的這個女人了。偶爾她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在夢中,我爬上姨娘家高高的后山,瞧著記憶中的木房子聚集在谷底,她就站在木房子的門口,仰起腦袋望著我。她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對我說話,但山丘沉默著,屋舍沉默著,女人也像是失去了聲音,她殘疾的身體困住了她的想法。

與女人一起困在山底的除了她棲身的木房子,還有那村里的人們,一瞧見他們在昏黃的日子里抬起頭往高處仰望,我便在夢中覺得膽怯,尤其當(dāng)村莊屋舍冒出的炊煙也往我在的高處跑時。

當(dāng)我從異鄉(xiāng)回來,再次見到女人時,她的女兒已經(jīng)可以跟在姨娘身后蹦跶了,村里的人會和姨娘打趣,說姨娘何時多了一個孩子,女人的丈夫也是任由著姨娘帶著女孩四處走親戚,親戚們會將女孩圍起來,故意問她是不是姨娘的女兒,女孩口齒伶俐,見了人們略帶戲謔的追問,別過頭去不肯理人了。

離開的這幾年,附近村莊的變化不小,女人居住的村莊也一樣,那些聚集在山底的木房子不少被推倒了,不是在建新房子就是已經(jīng)建成了鋼筋混凝土的牢固樓房。我獨自爬上后山,從高處看下去,屋頂上的瓦片蓋住了底下的房子,村莊匍匐在谷底,仍和以前沒兩樣。

姨娘家的木房子還頑強(qiáng)地立著,卻只剩下一半身軀,原先屬于女人家的一半已經(jīng)拆了,只留下一片狼藉,姨娘家的老房子失去了兄弟那半邊房子的支撐,有些歪斜,留下的共用墻板在風(fēng)雨的侵蝕下,變得斑駁褪色,好不難看。

在這個搖搖欲墜的房子旁,一座新的平房不知是何時立起來的,相較之下,襯托得老房子更加破舊了,新的平房是村里給女人家修的公房,姨父家的兄弟這幾年很是順意,從他接回了一個和他一般有缺陷的妻子的那天開始,免不了被人們調(diào)侃,而現(xiàn)在他不僅有了一個伶俐的女兒,還是村里建新房子的頭一批,姨娘低聲說兄弟從家門口過的時候,總是一副暗自得意的樣子。

我從窗戶邊上看見男人從姨娘家走過,仰著個腦袋,這里面裝著他小心翼翼呵護(hù)的尊嚴(yán)和多年來如影隨形跟著他的自卑。

被我夢到過的女人還是愛坐在日頭下,她的樣子跟以往沒有太大變化,仍要依賴著椅子前行,如今多了一個可以為她跑腿的女兒,有時女兒還要充當(dāng)母親的嘴巴,只有丈夫和女兒才明白女人咿咿呀呀背后的意思。

傍晚的時候,我陪姨娘從后山回來,女人再一次用手指著我,她似乎認(rèn)出了我,我被女人熟悉的動作弄得局促起來,呆呆地站在院壩中央,眼看女人越來越著急,女人身后蹲著玩耍的孩子習(xí)以為常般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達(dá)母親的意思:“她是想要你們捆綁豬草的藤蔓?!?/p>

“她要這個來做什么?”我不免好奇。

“給了你不就知道了?!毙∨⒂兄跛昙o(jì)的平靜。

我怯生生地將折彎了的藤送到她跟前,女人提起藤條就開始尋找,不一會兒,她就將上面的小果子給拔了下來,她將一小把塞進(jìn)了褲袋里,另一把朝我的方向攤開,像幾年前一樣帶著善意般咿咿呀呀叫喚。

“她叫你吃呢!”小女孩見我愣住了。

我走過去再次接過女人的饋贈,那青色的果子像是一個個小的棗子,我將果子捏在手里,不知如何處理。

“她是傻的,以為只要從后山撿回來的果子都可以吃。”小女孩讓我一會兒悄悄扔掉野果。

“你吃過嗎?”

“她不給我的,她嫌爸爸給我的多、給她的少?!毙∨⒖纯醋约旱哪赣H搖了搖頭,“她輕易不會給旁人的,你還是別吃,苦的?!毙∨⒁娢疫€不肯走,又對著我也搖搖頭跑遠(yuǎn)了。

女人將上面的野果子拿下來后,隨意將藤蔓扔在地上,那藤蔓被她蹂躪得滿地都是葉子,她拖著椅子從藤蔓上踩過去,搖搖擺擺地往屋內(nèi)走去了,我瞧著地上的一片狼藉,恍惚中覺得她也像一株任生活蹂躪的藤蔓,若不是被疾病纏身,也是可以攀著林木向上的,現(xiàn)在卻也被生生折斷,捆綁人間的疾苦。

姨娘見我待在原地,不解地喚我進(jìn)家里,姨娘說從分了老房子開始,兩兄弟家的關(guān)系淡漠了許多,眾人不再聚在同一個門廊前了。姨娘不明白我為何會盯著她家里的人看,在姨娘眼中,這些事情和我一個孩子關(guān)系不大。

在異鄉(xiāng)的幾年,我在心智上成熟了些,也對個體人生的無常有了朦朧的感知,我聽從姨娘的話,開始收回我的目光,不再執(zhí)著于以探尋的眼光窺視女人一家,等到我離了村莊去了幾十里外的縣城念書,除卻年節(jié),我不再有時間往姨娘家去,女人一家也就漸漸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偶爾姨娘會帶著女人的孩子出現(xiàn)在親戚家中,除此之外,我對女人的生活一無所知。

我在縣城中待著的時日漸多,極少出現(xiàn)在村莊。那時,我的生活也因家庭的變故和學(xué)業(yè)的繁重變得奔波起來,我不再執(zhí)著于追問命運(yùn)早已顯露在人身上的跡象,也不執(zhí)拗地夢見在姨娘家后山肆意揮霍歲月的日子,不再一心想去探尋那從高處俯視村莊時,屋頂?shù)臒焽柘码[藏著的征兆。我感到松了一大口氣,因為我已不是那個只知在山野奔跑的腦子空空的孩子,我的肩膀上也壓上了命運(yùn)遞過來的分量,而這分量絲毫沒有隨著人的成長而衰弱,我開始隱約明白,人就像一株置身在蒼白、多霧的荒野上的植物,在寂靜中,一切都將喃喃自語,乏味,沉重,苦澀,甘洌輪番出現(xiàn),我兒時的好奇與不解逐漸在冗長的日子中變得枯萎,我開始試著接受一株植物置身在空曠的荒原上,總有它該處的位置。

我最后一次見到女人,是在我徹底離開故鄉(xiāng),我與母親開始漂泊在外的日子的頭一年。

女人終于蒼老了,她的衣著越發(fā)潦草,那頭曾在太陽下日日梳理的黑發(fā),也任由它交織在頭頂,她的臉色倒是依舊白皙,許是長年不出門的緣故。從姨娘家的大門望過去,她總是踉蹌著從一個屋子挪步到另一個屋子去,她愛跟在自己女兒后面,女兒已經(jīng)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對于母親跟著自己,她顯得很不耐煩,這也不能夠怨怪女孩,男人叫喊著要做的事情,女人不是因雙腿的無力而耽擱,就是因不明白而像無頭蒼蠅般亂轉(zhuǎn),最后,父親的催促都會落到女孩身上。

女人的孩子跟小時候的我一樣,也愛躲著瞧人,我察覺到女孩總躲在角落里打量我,卻不靠近我,與父親的殘疾和母親的異樣不同,女孩生得越發(fā)美麗了,不像母親口齒不清,她伶牙俐齒,頭腦靈活,只是日日愛板著個臉在房子里晃來晃去,不再似小時候跟著姨娘身后那樣無慮與輕松。我從沒聽到她在屋子里笑過,即便走出了屋子,從人們面前經(jīng)過時,她也故意做出一副冷漠的面孔,我能感覺到一個孩子的好強(qiáng)與倔強(qiáng),或許從襁褓之中開始,流言就不曾在村莊停歇,不知她承受過多少對她母親的無知和父親的缺陷的取笑,才會以漠然的姿態(tài)回應(yīng)眾人。在同齡人那里,她定是被心智還未開化的孩子們用異樣的眼光打量過,以至于我每次試圖靠近她,她都警惕地避開了我,一個在她的村莊短暫出現(xiàn)過的人。

村里當(dāng)年給女人一家修的屋舍隨著村莊中的樓房漸漸立起,又淪為平庸了。那個只有三間屋子的房子中,除了男人的說話聲,便只剩下一個女孩稚嫩的聲音。我打開姨娘家的窗戶,豎起耳朵,卻仍舊沒有聽見在屋子中踱步的女人的聲音,她靜悄悄的,仿佛自始至終就不存在。

有時房子里會傳出女孩向父親撒嬌的聲音,她與父親應(yīng)是親昵的,而對于笨拙的母親,我已聽到過幾次隨意地數(shù)落,或是柜子沒拉緊,或是無端觸碰了灶臺的物件,或是阻攔母親跑到外間來,女孩的語氣帶著命令,似乎她才像是一個發(fā)號施令的大人,而那個笨拙的母親則變成了做錯事的孩子。

最后見到女人的那幾天,我一次也沒瞧見女人坐在太陽下舒展自己扭曲的身體,她常被喝止在房間中。姨娘低聲告訴我,女人更加癡傻了,不止一次,她衣不蔽體就往外走,丈夫和女兒都被女人攪得羞憤不已,精神緊繃,時時叮囑女人在房間待著,不叫村里人見到她的荒唐。

在這樣的境遇下,一個男人只好帶著一個半大的孩子操持家中事務(wù),屋子蒙了塵,家中的擺設(shè)雜亂無章,飯菜往往也燒不透。姨娘托我將節(jié)日里自家燒制的飯菜端一些送過去,姨娘從不親自去送,我若不在,便是姨父去送。當(dāng)年日日跟在姨娘身后的女孩,不僅避開了我想與她攀談的舉動,也疏遠(yuǎn)了姨娘,姨娘對此一直耿耿于懷。

走到女人家的堂屋處,我透過半掩的門看到了房間里面的女人,她比以前更像一株枯萎且空洞的植物了。她看見我,擠出傻傻的笑想走近我,但被她的丈夫喝退了,丈夫接過了我手中的菜盤子,轉(zhuǎn)身麻利地從角落的袋子里抓了一把我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子,像當(dāng)年塞珍珠一樣非要塞到我手中。男人給的幾個果子大小不一,已經(jīng)熟透了。

姨父以為又是女人遞給我的,不免覺得唏噓,得知是兄弟送給我的,姨娘便不說話了。

姨娘的這位兄弟原先是任由自己的女兒跟在姨娘身后的,但不知為何,從去年開始,他一見到女兒鉆進(jìn)姨娘家,就站在廊前扯著嗓子將女兒喊回來,慢慢地,他女兒便不大往姨娘家來了。偶爾她到姨娘家來借物件,也是拿了就走,不再似小時候那樣纏著姨娘,或許男人是怕女兒不再親近自己,甚至看穿他們家與旁人家的不同吧!

聽著姨娘覺得心寒的牢騷,那幾天,我一直想找機(jī)會和女孩說話。女孩的聰明伶俐是有目共睹的,但她的眉眼間滿是倔強(qiáng)與不屈。我好幾次叫她,她卻不像小時候那樣理睬我,似乎怕被人戲弄,而那次我想和一個比我小不少的同輩說說話,還有一個原因。

女孩的母親總是會把屋子弄得一片狼藉,女孩一邊收拾一邊會在嘴上咒罵,沒有母親悉心教導(dǎo)的小孩,生活中難免笨拙。我走在女孩家后院的山坡上,瞧見后院的一條排水溝里密密麻麻堆著一層層白色垃圾,一群蒼蠅在上面撲騰,我往房子的方向靠近,一股腐臭飄過來,抑制不住地往鼻孔里鉆,仔細(xì)看過去,一條水溝里竟然滿是帶著血跡的衛(wèi)生棉,女孩若無其事在后院走來走去,而那個我曾留意了多年的女人,看見高處的我,在一堆惡臭的包裹下傻乎乎樂呵起來。

最終我也沒和女孩說上話,離開姨娘家前,我忍不住想黑夜抓住了他們棲身的房子的時候,他們一家人各自的夢境會是怎樣,是現(xiàn)實的蔓延還是虛幻著的輕松。

我與母親長久地離開故鄉(xiāng)的村落后,我們忙于生計,極少返回村莊,我也就再沒見過他們一家了。我不再像小時候一樣做夢,夢見一個困在屋子里的女人,只有在吃棗子的時候偶爾會想起她,一個費勁地朝我伸著手的女人。

年節(jié)和家中的親戚聯(lián)絡(luò)時,姨娘在閑談中會談及女人一家的近況:先是女人那個伶俐的女兒輟學(xué)了,后來女孩不肯再待在熟悉的村莊,毅然離開了,且不?;貋?,仿佛是受夠了人們的冷眼,也受夠了父母的怪異。

我想女孩在一個無人知曉她底細(xì)的地方謀生,或許已得到了片刻的輕松。那種不得不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無助,在我與母親的生活出現(xiàn)變故后,也不得不在異鄉(xiāng)漂泊時,已然感同身受過。

我原以為女人一家的故事就到這里了,女孩的出逃是從她生下來就暗示好的人生,一種果子必然掙脫植物束縛的人生,只不過大多的果實都是等待瓜熟蒂落的一天,而這顆果子還在青澀的時候就不得不擺脫了枝丫的桎梏。

我暗自希冀女孩在命運(yùn)的荒原上拼命找到自己最好的位置,如此女人在這人世顫顫巍巍前行時,便有了一根支撐的拐杖。然而,命運(yùn)荒野上的沉重與苦澀并沒有選擇放開女人一家。

大概是前年年底的冬天,我在親戚口中得知女人在一個凌晨被發(fā)現(xiàn)摔倒在地去世了,我的腦子里瞬間浮現(xiàn)出她咿咿呀呀朝我伸著手和被椅子壓倒在地上驚慌失措的樣子。

我在黯然神傷的同時又替她感到寬慰,或許一個被行動不便的身體困住的女人,她從暗夜出發(fā),摸黑走到蒼白的荒野盡頭,去追趕黎明中的自由去了。

我在去年春天來臨之前,感到了巨大的空洞、不安與死寂。我意識到當(dāng)年倚在門上的那個孩子,腦子里似乎早已料想過女人會遇到的艱辛,只是我沒想到她的人生會這么快迎來死亡。我的內(nèi)心被女人的死攪得混亂,去年一整年,我都思忖著將女人留在我的文章里,卻由于種種原因擱置,年底我終于閑下來,找到了幾年前的記事本,褪色的字跡中有幾顆野棗子和一個瘋女人。

又一個冬天,我找到了姨娘,姨娘聽了我的話,一開始瞪大了眼睛,手搭在自己的額頭上,似乎為了證實我昏了頭,姨娘瞥著眼盯著我,講了幾句令我的頭腦昏沉的話。

在那個凌晨,被村人發(fā)現(xiàn)從車上摔下來的并不是那個癡傻女人,而是她殘疾的丈夫。他在夜間喝了酒,醉醺醺地騎著車行駛在暗夜里,一頭栽倒在冰涼的大地上,直到第二日清晨才被人發(fā)現(xiàn),身體早已被凍僵了……

而女人那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在父親的葬禮結(jié)束后就消失在了村莊的道路盡頭,任憑村人如何尋找,都沒了蹤影。

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季,我終于弄清了死去的不是那個瘋女人,而是女人愛喝酒的丈夫。

我不知道是親戚蒙騙了我,還是我自己蒙騙了自己,竟會將女人和丈夫的死亡混淆。此時此刻,女人的孩子早已消失不見,整個村落里沒有一個人可以找到她那漠然的女兒,那個伶俐的孩子拋卻了一切能讓眾人知曉她下落的方式。在這樣寒冷的日子里,迎來了一場十多年來從沒有出現(xiàn)過的大雪。姨娘口中,女人就坐在那一間屋子的地上,枯瘦的雙腿只有爬來爬去最不易被困在椅子下。整個漫長的冬日,她都守著一個火爐子,等待著村人送來糧食。

女人的父親隔三岔五會來看看女兒,那是一個已經(jīng)有七十歲的老人。老人并沒有將女兒接回去,我不知是因為什么。女人終將日日在等待中度過。

姨娘還想告訴我更多女人的事情,我的耳朵已不允許我聽下去,在遠(yuǎn)離村莊的這個夜晚,我又想起了那個女人,我起身到異鄉(xiāng)村莊的小道上透氣,我知道我不會在狹窄的道路上遇到她,她死了個兒子留下個女兒,又死了個丈夫,想起這些,我便不由自主想起了記憶中那株會結(jié)青色野果子的藤蔓植物。

【因散文寫于2024年,敘述中有未盡之事,在相關(guān)部門的幫助和國家政策對弱勢群體的照顧下,文中的女人已于2025年2月被一家托養(yǎng)機(jī)構(gòu)接收?!?/em>

作者簡介:羊一:湖南常德人,現(xiàn)居成都。有作品見于《天涯》、《四川文學(xué)》、《回族文學(xué)》、《奔流》等刊物,曾獲《劍南文學(xué)》2023年四川青年作家“文曲星”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