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5年第2期|于一爽:黑龍馬 白龍馬(節(jié)選)
1
天黑了,楊辛一要出門了。天黑得很早。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雪。她準備出門的時候看了一下時間,剛剛過了五點。這個時間讓她感覺很惱怒,也許是因為起床氣,她剛剛從沙發(fā)上醒過來。昏昏沉沉。如果下雪,天就不會看上去這么黑了。
幾個小時前,吃過午飯后她睡了一會兒,但她的午飯也吃得很晚,她很少有睡午覺的習慣,總也睡不著,就像今天一樣,只是躺在沙發(fā)上,沒吃完的面條就放在前面的茶幾上。一個人吃飯,她總是把飯和菜裝在一個碗里。極端來說,她的家里目前也只有一副碗筷。沒想到斷舍離,斷掉的先是廚具。她要盡快出門,否則看到這樣的天色,她絕望得要命。很多年前聽一個農(nóng)民朋友說:就算驢看見這樣的天色,都不想拉磨了。只是如今,她實在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認識過一個農(nóng)民朋友了?;蛘呤请娨暲锩婵吹降?。還有一種觀點:在遠古時代,一個遠古人如果在這樣的天色中醒來,發(fā)現(xiàn)周圍一個同伴都沒有,無比絕望。因為所有的野獸都將在此時出現(xiàn),這個不安全基因就保留下來。她一下子也想不起來這個觀點是在什么地方看到或聽到的了。電視上?或者某個朋友說的?難道是同一個農(nóng)民朋友?但絕對不是書上。她已經(jīng)很久不看書了。她的地板上堆著一些朋友寄過來的書。雖然她以寫書為生,或者說以寫書維持自己低成本的生活。她經(jīng)常覺得自己應該多認識點其他朋友。年齡大了就是這樣,總是分不清一手經(jīng)驗還是二手經(jīng)驗。她的電視就在距離茶幾不到一米的地方,還開著,很多家庭大概已經(jīng)淘汰電視了,換成了智能款式,自從7年前搬到這里,她用的就是這個43英寸,這個電視也并不屬于她,是之前房主留下來的,和它一起留下來的還有一個雙人沙發(fā),正是她中午躺著的地方。楊辛一已經(jīng)41歲了,雖然擁有一間小小的公寓以及繼續(xù)使用的別人留下來的某種財產(chǎn),這讓她實在覺得自己混得不怎么樣。另外她想到一個問題:遠古時代是什么樣呢的?是不是滿天星辰。
楊辛一手上正有一部有待寫完的長篇小說,說是長篇小說,有點言過其實了,她打算寫到10萬字就結束,或者9萬字。再少就實在說不過去了,但其實一個字不寫也不可惜。距離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已經(jīng)過去了快20年,如今實在是無話可說。有人說,寫作就是在無話可說的地方言說,不斷在枯竭之地發(fā)現(xiàn),她想——放屁。她想真的放一個屁??墒窃趺炊挤挪怀鰜?。但是不寫的話,她還能干什么呢?正像她即將參加的這場活動,她依然以小說家的身份出現(xiàn),這讓她多少感到一點小小的虛榮,與此同時,她也深刻地知道,正是這種虛榮,終會將她害死。而且眼下,她寫得越來越少了,她有一種感覺,創(chuàng)作會讓時間過得越來越快,她害怕衰老,雖然她實實在在地正在經(jīng)歷衰老。創(chuàng)作或者準確地說就是在寫那些小說的時候,時間是雙倍的,一份屬于楊辛一自己,一份屬于作品本身但獨立于她的時間。
她抹了一點腮紅,走出房間,抹腮紅的時候,人要保持微笑,天越來越黑了,或者說城市的光源把天映照得越來越黑了。如今房地產(chǎn)市場已經(jīng)不行,可是對面一直沒有建好的樓盤上刻著一串發(fā)紅的電話號碼,正是售樓熱線,這個樓爛尾已經(jīng)長達3年。3個月前,楊辛一和孫彬離婚。當她看著孫彬拖著一個旅行箱走下去的時候,如果順著他的旅行箱一直往上看,看到的就是這樣一串電話號碼。當她回憶起這些的時候,發(fā)紅的電話號碼又變成了綠色。如果一直等下去,不知道還會變成什么顏色。當顯而易見的事實放在眼前的時候,從不會有人在意。此時此刻,楊辛一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情況,這個139開頭的電話號碼為什么是12位。多了一位。她用自己的左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的數(shù),沒錯,就是12位。她換到右手,和左手數(shù)的一模一樣。難怪人要有兩只手。她忽然有了一個沖動,她應該打這個電話。她把電話輸入手機,存儲的時候輸入了兩個字——孫彬。
如今已經(jīng)分開3個月,她幾乎沒有一刻想到他。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刪掉了。但是這兩個字完全消失也許還要一段時間,因為他們擁有太多共同的朋友,那些共同的朋友見證了他們共同的生活??墒菦]有人知道是什么樣的具體生活讓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甚至可以做出這樣的猜測,正是因為朋友們見證了他們共同的生活,于是朋友們也必須見證他們共同生活的失敗。可以說,楊辛一拒絕從任何朋友的口中聽到孫彬的點滴消息。如果有人未經(jīng)她的同意就轉述給她,她甚至感覺這個朋友多少有點道德敗壞了。當然,這僅僅是一種嗔恨,而她并未真的因此失去一個朋友。人過40,朋友只會越來越少,就算你不主動失去,他們也會一個一個離開。
看著這樣的天色,她想到孫彬的一首詩,大意:世界沒有褲子可穿,照樣行走在一條大路上??墒乾F(xiàn)在想想,這句怎么都說不通。
2
吳文文又做夢了:她帶著自己的小女孩走在一條烈日照射的街上,行道一棵樹也沒有,有幾個易拉罐,可是沒有人怎么會有喝掉的可樂呢。她們遠遠看見一個遮陽棚,走過去,是在賣雪糕。賣雪糕的阿姨探出頭,吳文文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阿姨她見過,當她像小女孩這樣年齡的時候,阿姨就在這里賣雪糕,甚至也沒有變老。她對吳文文領著的小女孩一點也不好奇。好像吳文文手上就是應該領著一個小女孩。吹來一絲風。這絲風就像從幾十年前吹過來的。這樣的雪糕如今已經(jīng)買不到了。她撕開上面薄薄的一層紙。小女孩手上拿著一個娃娃,娃娃穿著粉色裙子,眼睫毛很長,眼睛會動,搖晃身體還會唱歌。此刻從娃娃的身體里正在傳出一陣旋律。兩個人坐在路邊吃雪糕。
夢里,小女孩忽然問吳文文死是怎么回事。吳文文說就是看不見了也聽不見了,連雪糕也不能吃了。頭發(fā)白了。
之后呢。小女孩問。
吳文文說,然后就慢慢地什么都沒有了。
小女孩繼續(xù)問:什么都沒有了是什么沒有了。接著又說:那你讓我看看頭發(fā)你有沒有白了。
吳文文把頭低下來,她真的有白頭發(fā)了。小女孩正在那種無論什么事情都要先說“不要”的年齡,于是她說:媽媽,頭發(fā)白,不要。她還不會使用形容詞,吳文文十分珍惜她還不會很好使用形容詞的這些年。世界是被形容詞搞壞的。
就在這時娃娃身體里的旋律停止了。
吳文文還不知道怎么跟一個3歲的小女孩說死是怎么回事。雪糕就這樣被一口一口吃小了,小女孩不舍得吃,更多的部分被太陽照得融化。掉在手背上、地上。她舔掉手背上的,還用胖乎乎的小手想把地上的也撿起來,可當她這樣做的時候,牛奶混合著泥土,變成了混濁的一攤。是啊,她還太小,還沒有學過覆水難收這個成語。小女孩嘟著嘴,看上去很沮喪,吳文文把自己剩下的一小半給她。小女孩撿了一根木棍,繼續(xù)攪拌著掉在地上的部分。
你不吃我吃了。吳文文說。
小女孩一把搶過剩下的一小半,因為搶得太用力沒有抓住,連這一小半也都掉在了地上,小女孩傷心地哭了起來。先是大哭,后來是嚶嚶地,好像這個順序錯了,但她就是這樣的。這小小的錯誤在她這樣的年齡也許就是不可彌補的悲劇了。
沒有任何人晃動娃娃,娃娃的身體里又發(fā)出了新的旋律。吳文文仔細聽,唱的是一個古老的歌謠,這個歌謠在她只有小女孩這么大的時候也會唱:黑龍王黑龍王,你把所有的白都留給了白龍王……
吳文文想跟著哼的時候她醒了過來。
小女孩躺在身邊,沒有雪糕,嘴里一個奶嘴,手上還有兩個。3歲了,她還沒有戒掉奶嘴,而且要3個,書上說這是因為不安全感。吳文文想到一件很夸張的事情:也許她以后會同時有3個男朋友??粗男∽爨街套?,是不是為了避免說出什么驚天秘密于是總用奶嘴堵住嘴巴呢。不總是說,小孩知道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嗎?她想到剛才的夢,生活中,小女孩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死亡是什么。
她太小了。
吳文文記起幾個月前帶小女孩去劃船,工作人員建議他們不要開船了,說北方的風很大。她都搞不清楚北方是什么地方了。她們上船,沒多久,就看見湖面上漂過來一條死魚。小女孩問:媽媽,魚死了去哪兒了。吳文文真的不知道魚死了去哪兒了。但這讓她想到一件更早的事情。大概幾年前:她和小女孩的爸爸一起劃船,男人輕輕搖動船槳,同時讀了一封陳其鋼寫給梅西安的信,是20世紀的80年代,當他讀這封信的時候已經(jīng)是40年之后了,陳其鋼早已回國住在山中,梅西安去世30年了。而直到今天,吳文文一個人的時候,還是經(jīng)常會放梅西安的《時間終結四重奏》。這部作品寫于1940年至1941年間,梅西安在德國入侵法國的閃電戰(zhàn)中被俘虜運往集中營,一個叫布魯爾的德國軍官給他筆和紙,允許他繼續(xù)創(chuàng)作?!妒ソ?jīng)啟示錄》第10章,第七封印被解開的時候,會出現(xiàn)7位手持號角的天使,起誓:時間到了盡頭,不再有時間了。
她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她看過一個說法,如果驢在這樣的時間醒過來,都不想拉磨。這還和什么古代的基因有關,她記不清了。吳文文給小女孩塞緊被子,因為小小感冒,小女孩的睡眠變得很不規(guī)律。吳文文只能陪著她,她想應該起來煮東西吃。可她怎么都起不來。她把雙手伸向空中。如果有人能拉她一把就好了。
她遲遲沒有把手放下來。
3
楊辛一今天參加的活動主題很古怪,是關于創(chuàng)作和睡眠的。準確地說是關于女性創(chuàng)作和女性睡眠,這多少讓她有點反感。如今女性主義大行其道,早已經(jīng)不是平權。還沒搞清楚發(fā)生什么,你就可能已經(jīng)進入“男性凝視”了。于是她決定少說話,生怕被人抓住馬腳。畢竟她不是什么女性主義,可以說更接近男性主義吧。她愛過不少男人,也從不少男人身上得到好處。而傷害都是相互的。進而她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孫彬會在這里嗎?她打開手機干了一件很荒唐的事:并沒有一個12位的來電。不過她只是這樣想想。在生命的某一段時間,你會和一個人朝夕相處,以為永遠如此,但其實那已經(jīng)是頂點了。她有點走神,主持人在臺上正在讀一大串科學數(shù)據(jù),關于女性睡眠云云。她想到一個關于頂點的故事:
一個女的誘惑一個男的,說你知道什么叫紫色激情頂點嗎?這個故事她有點記不清楚了。也可能并不是紫色。紅色綠色隨便。但好像紫色真的更對。男的說不知道。于是女的說你和我走吧。兩個人走到家,女的說你等我,我去洗澡。后來又換男的洗澡。男的在浴室里摔了一跤,于是這個故事就結束了。楊辛一想到這里的時候忍不住笑出聲。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時間地點看到過這么爛的一個故事呢。
四周有人看她。主持人問她為什么笑,是不是有一些要跟大家分享的地方。她想這個故事真的有點無厘頭。又覺得不應該在這些數(shù)據(jù)科學面前輕浮。于是她咳嗽了兩聲,楊辛一提醒自己,不要再走神了。于是她正經(jīng)地說:我覺得這個問題特別有意思,因為以前參加的大都是文學活動,從來不會有這種刁鉆的角度。作家分太多類型了,寫作內部的差別是非常大的,比較偶然參加這個活動。
楊辛一喝了一口水想:這些都是客氣話。她來這個活動是因為錢。
她繼續(xù)說:我其實沒有特別從女性角度思考問題,這么說不準確,應該說我是一個女性創(chuàng)作者,但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這么說也許有點狡辯?;蛘哌@種思考可能已經(jīng)內化了。1856年馬克思說: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種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1981年馬歇爾·伯曼說:在一個各種意義都煙消云散的世界里,主觀性與內在性變得比以往更加豐富和發(fā)達。更加孤獨和身不由己。講的是這種體驗很多時候是枯竭的,一切都是無意義之物,懸浮的粒子,在這個基礎上,因為失眠是一個你不得不和自己獨處的時刻。而且你要覺得這種孤獨越來越不是問題。我寫下的人物,氣質泛女性化。善良軟弱,害怕被傷害,于是刻薄,智力因素等等,是不是這類人群更容易失眠。這是一個當代性問題。所以我想我們今天要聊的創(chuàng)作和睡眠是不是一個可以先從當代性入手的話題。
主持人說:聽你的意思就是說,當代生活值得過下去的原因之一便是它提供給我們的溝通與對話并且相互理解的大量機會。
楊辛一想:也許這正是當代生活不值得過下去的原因之一。
4
自從生了小女孩之后,吳文文一直被失眠癥困擾。但她發(fā)誓:這和小女孩沒有一點關系。或者說她感覺自己正在經(jīng)歷某一種類型的失眠癥,她并非睡得太少,或者睡不著醒不來,她總是做夢,那些接連不斷的夢就像一只小花豹,在她的心頭踩來踩去。幫她捕捉現(xiàn)實中似有若無的感覺。她又想起了剛才的夢,她想走到廚房,看看是不是還有雪糕。
打開冰箱真的還有一根,是她前兩天買給小女孩的。小女孩發(fā)燒了可是很想吃雪糕,吳文文說不可以,小女孩眼淚在眼眶里,說:為什么前兩天我小的時候你就可以給我買呢。她太小了,還不知道前兩天并不是小時候,因為她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正是小時候。甚至她還經(jīng)常搞不清楚前兩天,今天,昨天,明天這樣的時間。也許所有的時間都是一條流淌的河。
吳文文在廚房的一陣走動吵醒了小女孩,母女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感應線,哪怕媽媽輕輕離開,小女孩也會有所察覺,她東搖西晃地走過來,揉著眼睛,從吳文文的角度看,她就像喝多了。而且扶著墻,她想到自己喝多的時候不也總是扶著墻嗎。但她已經(jīng)很久沒喝多酒了,就連喝酒都沒什么意思。
媽媽,媽媽無。小女孩叫了兩聲就哭起來,吳文文把臉從廚房探出來,小女孩說:媽媽有。媽媽。在她這個年齡,媽媽見了就是有,媽媽不見了就是無。
吳文文想到剛才的夢,但是這個夢有一個漏洞,她的女兒還不會說死是什么。她只會說無。
房間很熱,小女孩穿著花裙子。
你先看一會iPad,吳文文說:媽媽給你做面條。小女孩最近喜歡看關于動物的片子,打開的這一集正在講壁虎。
吳文文在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住過的院里見過真的壁虎。透過夏日院里暖黃色的光線可以看見它們趴在墻上,擺動尾巴時會掃下暗淡的痕跡。
……
(全文請閱《芳草》2025年第2期)
【作者簡介:于一爽,作家,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得主。出版小說《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火不是我點的》《生活別爆炸》《船在海上》《經(jīng)年》?!?/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