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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當代》2025年第3期|嚴彬:汪靜怡小姐的客廳(節(jié)選)
來源:《當代》2025年第3期 | 嚴彬  2025年06月16日10:22

導(dǎo)   讀

客廳如舞臺,濃縮了當下都市青年的生活圖景——這里既是合租室友們共享、互動的空間,見證了他們的親密與疏離;也是女主人公一個人的避風港,承載了她的迷茫、掙扎與成長。

嚴彬,1981年生,湖南瀏陽人。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文學(xué)碩士。天津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出版詩集《獻給好人的鳴奏曲》《國王的湖》《大師的葬禮》《所有未來的倒影》《回憶的花園》,小說集《過時小說》等。參加《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人民文學(xué)》第4屆新浪潮詩會、第4屆中俄青年作家論壇。曾入圍金曲獎最佳作詞人?,F(xiàn)居北京。

汪靜怡小姐的客廳

嚴彬

去歲下的雪,

今又在何方?

——中世紀法國詩人維庸《歷代淑女歌》

汪靜怡小姐已經(jīng)打算好要離開北京的。她一半的東西已經(jīng)打包好,早早寄回老家瀏陽市了。差不多半個月以來,除了買些紙箱子、打包帶、透明膠,她就沒有花過一分錢。她每天在家里做飯,米還剩下半袋子,都倒進了塑料米桶里。米桶干干凈凈的,三月她還用洗潔精清洗過一回??墒撬脑聞倓偟街醒?,她收到了公司的解聘通知,沒多久,她就帶著自己工位上的瓶瓶罐罐回家了。那時候她還沒想過,就在今年,她可能要離開已經(jīng)工作生活了十五年的北京。十五年,一個呱呱墜地的娃娃都長成少女啦。

汪小姐剛剛來北京的時候,她還像個女孩子呢,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八,娃娃臉,干凈而潔白,少女的背,天鵝頸。二〇〇九年她在海淀區(qū)中關(guān)村上班那會兒,中午常常一個人去第三極書局看書。她去第三極書局的時候,好幾次被人誤認為是高中生。

這么多年過去了,已經(jīng)是二〇二〇年代,很快就二〇二五年,汪小姐也不年輕了。她來的時候還只有二十二歲,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如今已是三十七歲的中年女人了。三十七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目前也沒有對象,她連婚戀市場都沒有進去過,沒有去選擇別人,也沒有被挑選。她只聽人說,那兒的剩女比男人多,高學(xué)歷的,海歸回來的,真心想要成個家的,只是去體驗生活的……有人結(jié)伴而去,有人孤單而歸,真是苦澀的時代風景吶!

最近六七年,汪小姐一直與人合租。房子是她整個兒租下來的,三室一廳,位置就在金臺西路,緊挨著車流滾滾的北京東三環(huán),南面不遠處是已經(jīng)建成亮燈營業(yè)的高高大大的中國尊。那青銀色的摩天大樓像《西游記》里孫悟空的那根金箍棒,不分白天黑夜,總是矗立在那里,花費了將近十年才完全落成的。十二年前,國貿(mào)橋的東北角還是一片挖了一個個巨大深坑的工地,有人說,那深坑中將要朝地下建筑十層樓房。十年后,地上和地下的樓群建成了。又過了兩三年,摩天大樓從下午晚些時候就開始燈火通明,一些有實力的國營企業(yè)、民營公司、跨國集團陸續(xù)進駐其中,在那里招兵買馬,一個中國尊有超過一百一十層,五百米高,能同時容納近兩萬人在其中辦公。也就是說,在那幢接連天地的大樓里,可以住進一個中國鄉(xiāng)鎮(zhèn)的總?cè)丝?。想想那么多的人都在里面做些什么吧!有好事者還提了令人不堪的問題:一幢中國尊每天該往地下排泄多少屎和尿啊!真是不敢想象。

二〇二四年,中國尊在晴天的太陽下閃著青銀色的耀眼的光芒,汪小姐租住的臥室里就能見到。汪小姐的臥室隔壁是另外一間臥室,時而空著,時而住進來一個人。她的朋友有時候說起汪小姐那些合租對象,就笑言汪小姐雖然長久不談戀愛,沒有男朋友,但也像是跟合租對象那里離過好幾次婚了。汪小姐聽了哭笑不得,想反駁吧,又覺得那比喻是有多貼切??!她確實相當于跟合租對象們分分合合、迎來送往地結(jié)過六七次婚,又離了六七次的。這些事情也就發(fā)生在短短六七年時間,都集中在她住的這套金臺西路邊上呼家樓北里三室一廳的房子里。

汪小姐有時候回憶起這些年的生活,也像是在回憶從前的戀愛對象,真是有喜有悲啊!

租 客

汪小姐的租客,換來換去,也有五六個人了。沒有辦法的事情,她六七年來都在一家國營單位上班,地段還好,就在東二環(huán)邊上,好氣派的一幢大樓里,大樓的前面是工體北路,旁邊是地鐵,后面是外人基本上不會踏入的單位員工宿舍。汪小姐是合同工,單位是做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的,她在里頭擔任商務(wù)經(jīng)理,每個月的薪水,稅前也就兩萬塊,扣掉幾樣保險,扣掉非交不可的稅和公積金,拿到手上就只有一萬五了。稍有欣慰的是,大概因為是國營單位,汪小姐的住房公積金交得比她認識的其他公司差不多薪水的人要多了將近一半。這樣算下來,如果汪小姐有朝一日要在北京買房子,這些年累積的公積金也是一筆可觀的存款,有點像是存了銀行的定期,差點就要忘記了,但終究還是能找回來。不只買房子時可以用公積金,汪小姐知道,租房也是可以提取公積金的,只要有合同,走合法的手續(xù)。但汪小姐沒有動那筆錢,她覺得不如將它當作類似嫁妝或者別的什么存下來,暫時忘掉它吧。租房子,錢就從日常那一萬五左右的薪水里拿。一個單身女人,沒有房貸,沒有特別大的家庭壓力,她的收入維持一個比較體面的生活也差不多了,一個月的開銷,不超過一萬塊。吃飯,買點東西,看看電影和展覽,衣服鞋子她也不多,化妝品就用普普通通的office lady款,在國企上班,形象也相對保守一點,頂多有兩個稍貴一點的包包,也不必是SK大廈里那些奢侈大牌,一只Mansur Gavriel就足夠了。

七年前她租到這套七十九平米的三室一廳時,房租是七千元。她想著,將房子租兩間出去,各租兩三千是沒問題的,那她自己就只需要負擔一兩千房租,幾乎像是掙了錢一般,生活上也有人做伴,熱鬧一點。她便租了那房子,如愿找了合租的房客,房子幾乎沒怎么空過。

汪小姐租的房地段好嘛,國貿(mào)近在咫尺,那是全北京的經(jīng)濟中心區(qū)域了。三環(huán)路和地鐵十號線、六號線、十四號線都在五百米之內(nèi),四通八達的,房子很搶手,十來平米的房間,即便是呼家樓北里這樣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蘇聯(lián)風格老小區(qū),租三千塊都是有人樂意的。實際上,這價錢比北四環(huán)邊上,甚至比遙遠的望京,還要便宜一些。

汪小姐的第一個合租對象,是閨蜜Lisa。當時Lisa上班的地方就在東三環(huán)邊上的康泰大廈,緊挨著呼家樓地鐵站,別提有多方便。Lisa工作日上班晚出晚歸,八點半還在床上躺著呢,人不到晚上十點鐘也不愿意回來。她喜歡夜生活,夜生活很豐富的,國貿(mào)附近的夜場啊,酒吧啊,KTV啊,健身房啊,她熟悉得很,經(jīng)常自己去,也帶朋友,帶公司玩得好的同事去的。有一段時間她甚至開玩笑般地,給一家挺大的夜場做拉客小姐,只拉客,不作陪。汪小姐的大學(xué)同學(xué)陳大雨三年前來北京出差的時候,他說想去體驗體驗北京的夜生活啊,就是Lisa主動提出帶陳大雨去的。

陳大雨長得也不錯,乖乖的,圓腦袋,細軟頭發(fā),像弟弟,一米七五的個頭吧,臉也很白,年輕時候沒有長過青春痘的。Lisa見到汪小姐領(lǐng)著一個帥哥來了,她很開心的,三個人一起吃過一頓飯后,就和陳大雨熟了。后來便領(lǐng)著陳大雨去了她兼職的那家夜場。汪小姐后來聽陳大雨說起過Lisa帶他去夜場的見聞。他說,真是開眼界??!原來北京的夜場那樣土氣,里頭的人也不漂亮,有一半的女孩看上去都有三四十歲啦!陳大雨那次感到失望,Lisa后來連連給汪小姐賠不是,她說她原本是不打算帶陳大雨去自己兼職拉客的那個夜場,她是要帶他去著名的工體某某場的。然而她怎么就改了念頭呢?她自己也回憶不上來。總之那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尋開心而已。

Lisa和汪小姐合租了三年多,后來換了工作,交了個男朋友,她就搬了出來,據(jù)說搬到宋莊她男朋友那里去了。Lisa說,她那個男朋友啊,是個藝術(shù)家,詩人,又是畫畫,又是篆刻,還會燒窯,燒了包著桃紅色彩的大杯子,一個杯子可以泡一公斤茶水的。人走如茶涼,汪小姐后來與Lisa也沒有那么親切了,似乎就不再是閨蜜了。

比Lisa稍晚一步成為汪小姐室友的是一個年輕男孩。男孩說,就叫他強叔吧!他說他年紀是二十七歲,比汪小姐和Lisa都要小幾歲。汪小姐和Lisa很快從他口中打聽到他全名叫許小強,和《上海灘》里的許文強只差一個字。他說他名字的由來不僅因為他爸爸姓許,還因為他爸爸和他媽媽都喜歡看周潤發(fā)、趙雅芝版的《上海灘》,他說他倆就是因為一同湊在一家電器店門口看《上海灘》認識的,后來喜結(jié)良緣,才有了愛情結(jié)晶許小強的。許小強他還想裝老成,也喜歡許文強的大哥扮相,搬來的時候正好是北京的冬天,十一月,也還不算太冷,就在那十度上下的天氣里,他已經(jīng)圍上了許文強式的白圍巾。怎么說呢?許小強挺招人喜歡的,比較熱心,合租時期一些力氣活兒、臟活,就連倒廚房和洗手間的垃圾、衛(wèi)生紙,他也都給干了。汪小姐和Lisa一開始還覺得老不好意思,尤其她倆生理期的時候,洗手間的垃圾簍里那帶血的衛(wèi)生紙,她倆總不好意思叫許小強看見,更何況是一個大老爺們兒老拎著一袋帶血的衛(wèi)生紙袋去倒呢。她倆就將洗漱間的垃圾袋換成了大號的黑色塑料袋,這樣多少可以在外人面前擋著點兒。許小強的好,是像大哥,又像閨蜜。

許小強搬走的時候是第三年秋天。和后來Lisa搬走的緣由是一樣,因為愛情,跟著愛情走了。

許小強搬走前一個周末,汪小姐和Lisa一道鄭重邀請許小強一塊兒做飯、吃中飯和晚飯。那天他們?nèi)齻€人就在那套三室一廳里忙了一天,做了兩頓飯,吃掉了一條大鱸魚、一只大龍蝦、半只雞、外賣的紫光園烤鴨,一些蔬菜和水果,四瓶半紅酒,直到深夜才各回各屋。汪小姐說,舍不得許小強走。她說,小許啊,你走了,姐姐我會傷心不已,一個這么好這么貼心這么照顧人的弟弟,再到哪兒去尋第二個??!Lisa對許小強說,許小強你怎么就不考慮和我談戀愛呢,你看我,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要錢,我也有點兒錢。你不是喜歡旅游嗎,你怎么不叫我一塊兒去旅游呢,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也好啊,說不定你總能喜歡上我們中的哪一個,我們也都不差,都是美人兒啊!

借著離愁別緒和酒勁,許小強也大膽回答這位姐姐:

兩年多啦,弟弟我另有所愛了!承蒙兩位姐姐關(guān)照,我在這兒過得很好,很開心。我沒能早些得到您二位的芳心,沒好意思喜歡上你們,真是遺憾,遺憾??!李敏——他說他交的女朋友叫李敏——對我很好,我一見到她就動心了。你們知道吧,我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女孩兒,女孩兒也喜歡我……不,我們都是愛啊!這年頭,愛情多難得!你看你們,看我的那些同事,誰還談愛?。№敹嗾f個“喜歡你”,輕飄飄的。喜歡你。喜歡她。輕輕松松,甜甜美美,沒有那么難的。你看如今的人都挺好看,又會打扮,年輕人怎么會缺少愛情,怎么會不愿戀愛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和你們在一塊兒住著我很放松,比較快樂,我沒有因為住在兩個女人身邊就覺得害臊,就覺得不方便。很奇怪是不是?你看我剛剛搬來的時候,我就沒有害臊啊!我沒有害臊對不對?我覺得你倆都很親切,我既沒有可保留的,也沒什么好張揚的。在呼家樓兩年,我換了三份工作啦!真是要命,換工作比換房子快多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現(xiàn)在還在工作。等我和李敏搬到一塊兒住,就住到東北邊去了,在金盞嘉園那邊,你們知道嗎?金盞嘉園,東壩,那邊有一些村子,有不少工地,如果你們在地圖上看,那邊還有一個圓形的軌道,據(jù)說是跑火車的,貨運火車。我在地圖上看到過,李敏說她去過,只是我們倆沒有一起去過。李敏在那里住了也有三年了,她是一個好女孩兒,又浪漫,又沉穩(wěn),三年多沒換過工作,就在798附近上班來的。我搬到那邊去,離呼家樓就遠了,就要和姐姐們說再見了!再見吧!今天先說再見!改天再說。接下來幾天我們每天道別一次……

許小強一口氣說啊說,真是停不下來了,簡直是要將自己這前三年和接下來三年的故事一股腦兒說出來了。都是抒情!都是回憶和情感呀!許小強就要流眼淚了。他喝著紅酒,與汪小姐、Lisa碰杯。他們從中午后吃飯,下午還在吃飯,緊接著到了傍晚又去廚房做菜,接著又繼續(xù)吃飯;吃飯,喝酒,喝酒,吃飯。他們?nèi)齻€人那天每人喝了一瓶多紅酒,也沒有醉倒,只是后來各自倒頭就睡了,客廳里一堆食物和餐具的殘敗景象,滿屋子的飯菜和紅酒氣味。

客 廳

要說汪小姐也算是挺幸運的人,遇到過幾位挺處得來的室友。室友們像朋友那樣迎來送往,Lisa和汪小姐同住最久,感情當然也是最深的??晌覀儾皇窃缯f過了嗎,許小強因愛情搬走沒有半年吧,Lisa也說遇到了愛情,也奔著愛情,離汪小姐而去。她倆之間的感情,說淡,也就淡了?。?/p>

Lisa走了,可愛的許小強也走了,許小強的女朋友李敏她們始終也是沒有見過。

有一回,已經(jīng)到了二〇二二年秋天了,汪小姐獨自走在下班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朝陽大劇院,大劇院門前的小廣場有兩年沒有烏泱烏泱的外地旅行團聚集了,空空蕩蕩的,盡管旁邊就是車流如織的喧囂的三環(huán)路,腳底下就是呼呼響交織而過的地鐵十號線和六號線,好世界朝西開著的大門口依然進進出出是下班的上班族、魚貫而入又急匆匆拎著各式外賣包出來的外賣員,旁邊康泰大廈寫字樓里下班的中年人和青年人們來來往往奔走在各自回去的路上,汪小姐卻感到一陣冷清,孤單。她握著手機,從通訊錄里找出Lisa、許小強、趙莉莉、小李,還有已經(jīng)回老家大連去了的長相那么甜美的關(guān)關(guān)女士,還有……還有誰來著?她本來還打算叫上那對帶孩子的中年夫妻的,她突然想起,不曉得他們正在哪里過什么樣的生活,孩子是應(yīng)該留在北京了吧,找到念小學(xué)的地方了吧……然而終究想想還是放棄了。

她就建了一個微信群,取名叫作“汪靜怡女士的客廳”,她想著以前這些同住過的人,盡管不是同一時期出現(xiàn)在她那套三室一廳,沒在收拾得挺干凈的掛著草間彌生的裝飾畫的客廳里一塊兒聊過天、吃過飯,總算是多多少少有緣分的,處得也還好啊,為什么就不能在一塊兒聊聊天呢,至少他們都在那幅挺大的草間彌生花花點點的畫前面的沙發(fā)和地毯上看過電視談過人生談過愛情談過文學(xué)談過理想啊。

然而“汪靜怡女士的客廳”里那些從前都親切的熟人、弟弟和閨蜜們卻不愿在汪小姐盤出來的虛擬的巴掌大的白色網(wǎng)絡(luò)空間里聊天說話。那天晚上汪小姐在自己房間里對著手機一個一個像將朋友介紹給朋友那樣介紹給自己從前的室友,眾多前室友們卻沒有汪小姐那樣的熱情。Lisa只回復(fù)了笑臉和“大家好啊!”,許小強連個笑臉也沒有答復(fù),趙莉莉也不知道說什么,那時正和汪小姐同住的王妃——她說她本名就叫王妃,不是筆名和藝名,她既不寫作,也不賣藝——和敏敏也只是不冷不熱地打招呼。她們完全沒法聊嘛!

汪小姐坐在房間里有些生氣,有些失落,就跑到王妃和敏敏那邊敲門,喊她們都坐到客廳里來,一面吃水果零食,一面聽汪小姐講自己從前那些室友的故事。她們兩個人也提不起興趣,她們不知道許小強親手重裝的洗手臺有多完美無缺,也想象不出那個她們沒有見過的曾經(jīng)住在王妃房間的許小強有哪里好的。最后汪小姐只好暫時放棄那個手機上大概是不存在的“汪靜怡女士的客廳”,而專心坐在那實實在在掛著草間彌生的客廳里,和兩位實實在在就在那里的室友聊天。后來汪小姐也覺得累了,她說她要回房間收拾一下,待會兒就準備睡覺了。汪小姐要起身,王妃和趙莉莉也立刻起身離開了客廳,三個人像是開了一個不情愿的工作組小會,聊了半天,結(jié)果一點兒成果也沒有,又各人回到各人的工位上去了。也許很多人就是那樣,曾經(jīng)那樣熟悉,天天面對面說話,其實并沒有那么必要吧!

人和人之間能有多親密呢?有一種理論認為,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大到星球和星云,小到基本粒子,甚至是看上去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液體比如水,任何兩個單獨的物體,都從來沒有真正親密地、毫無間隙地黏在一起過。水滴和水滴沒有,同一個細胞里的一顆質(zhì)子和另一顆質(zhì)子沒有,歡愛中男女的從成千上萬精子中突圍出來的一顆極其幸運地和那一顆命中注定的卵子緊密融合,成為受精卵,那顆幸運的精子,也沒有真正和那顆寬厚肥沃且充滿愛意的卵子融為一體。一切的一切,之間總有隔膜。脆弱之人聽聞這一結(jié)論,肯定會傷心不已,他不僅沒能和一個人在一起,也將永遠不會真正和一個人在一起。汪小姐撮合自己室友希望成為一個其樂融融的小集體的想法,一開始時就注定失敗,結(jié)果是必然的,還帶著那么多顯而易見的不熱心、不友好、不親切、不搭理。

“我的理想”

二〇二二年冬天,十二月,下起了大雪的那段日子,白雪皚皚的北京盡管到處為建筑所隔,卻依然有那樣一塊一塊清冷又干凈的雪地。這一年就要結(jié)束了,汪小姐已經(jīng)記不起多久沒有談過戀愛,多久沒有和男人親熱過。

一個年輕女人難道真的可以不需要愛情嗎?

她獨自在下雪天去朝陽公園散步,散步的路上腦中反復(fù)出現(xiàn)了一句略帶悲戚的話:

我從此不再認識任何人。

她穿著短短的淺褐色雪地靴走在公園里兩邊有已經(jīng)落盡了葉子的高大的楊樹相伴的路上,幾乎沒有人和她同行,公園里沒有幾個人在走。她一面走,一面在腦海中重播著“我從此不再認識任何人”。她在想,“這難道不是一首詩嗎?”

她開始構(gòu)思起一生中的第一首詩來。如果那時不遠處——最好是天空中,有一雙眼睛不僅能看見孤單的汪小姐在一片雪白的公園里緩緩走路,還能看到汪小姐的頭腦和內(nèi)心,那雙上帝般的眼睛也許會回想起中國的九十年代,那是歌神張學(xué)友的《偷心》、林憶蓮的《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和金智娟《漂洋過海來看你》流行的年代,到處都是動人的苦情歌,到處是浪漫的愛情和離分的愛人;那時候的人喜歡扎堆,做什么都喜歡湊一塊兒,街頭有成群的未成年和成年的小混混,電視里一擁而上的古惑仔。想一想那時候真叫人開心??!

汪小姐倒沒有追憶那樣的日子。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她還小,一開始還沒有上小學(xué)呢。

她從朝陽公園南門進的,穿過整個公園,從北門出去的。南門邊還比較熱鬧,有一處地鐵站,北門外卻分外冷清,只有兩條很寬的大馬路,一東一西穿梭著車輛,因為是雪天,那樣白茫茫的,甚至叫人看不清車里有什么,有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或者其實一個人都沒有,每一輛車就那樣空空蕩蕩自動駕駛在北京的大路上。兩條只有車而不見人的大馬路,中間還被一條長著沒有落葉的松樹的綠化帶隔離著,總之是不叫人開心。汪小姐從公園里走出來了,那首被命名為《我從此不再認識任何人》的詩還沒有寫成,只有那孤零零的一句話,一個標題或一首不存在的詩的開頭。

汪小姐將自己從出租屋里放逐出來,大冷天的,白茫茫的,又喧囂又寂靜,她沒有打出租車,路過毫無趣味的亮馬橋路,左轉(zhuǎn)走到朝陽公園路,往南朝金臺路和金臺西路的方向走。走在路上她想,要不到了一月,就和兩位室友說,房東來找她了,房子要賣掉了,不能租給她們了,請她們各自抓緊時間找新房子搬走吧!

當她有了那個念頭,要謊稱房東要收回房子而她們合租的三個人都要搬走的想法,和之前那個“我從此不再認識任何人”的句子就纏繞在一起,兩股力量合成一股力,那就是“要將周圍的人清理出去,要讓自己徹底地孤單起來”。

“我的理想也許是孤獨和沉靜?!?/p>

她很快就在冬天里興奮起來,頭腦開始發(fā)熱,身體也因下意識地加快的腳步而變得發(fā)熱了。就那樣辦吧!她似乎是要決定了。不要等到二〇二三年!不要過了元旦等到新年一月!要讓室友們突然的驚愕和接下來交給她的孤單盡快到來,十二月底就有消息,一月份就實現(xiàn)!孤單,以至于孤寂,反倒成了一團燒起來的火,在燃燒著汪小姐的內(nèi)心。

風不時吹起來,刮著她的臉,她不覺得冷,疾步走在返回呼家樓的路上。

到了二〇二三年的一月,除夕還未到,汪小姐的兩位室友果真接到消息后搬走了。汪小姐說,她晚些天走,和房東交接一下。

癸卯年的春節(jié)到了,汪小姐沒有回湖南老家,她整日坐在空蕩蕩的三居室的空蕩蕩的客廳里,決心趁著春節(jié)清靜的假期,重新裝修一下客廳。她給房東打了電話,跟房東溝通改造客廳的可行性。房東是位老太太,和獨生女一道生活在德國,自從汪小姐搬進來起,雙方就沒有打過照面,汪小姐只是每個季度將房租兩萬一千元人民幣匯入房東指定的賬號。雙方相安無事。房東說,房子是舊房子,鄰居大多住著老人,稍微改造一些是沒問題的,只是別大動干戈,不要拆墻挖洞。汪小姐都說,好,好。

不只沒有拆墻挖洞,汪小姐給在挺大的客廳靠著陽臺的部分砌了一段近一米高的墻,做了一個窄窄的平臺,將客廳分作兩半。從此陽光再也照不到汪小姐客廳的雙人沙發(fā)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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