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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成兩半的子爵》與“分成兩半”的卡爾維諾
來源:文藝報 | 符 曉  2025年06月09日10:34

《分成兩半的子爵》是卡爾維諾1951年夏天完成的,卻遲至1952年春天才得以出版,對于一位小說家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然而之于卡爾維諾,它更像一個具有儀式感的“事件”。這是因為,或許他自己當時也沒意識到,這部他幾乎一氣呵成、看上去并沒動什么腦筋的小說,在若干年后會被讀者認為是小說創(chuàng)作新的原點。這不由得使人想起納博科夫評價福樓拜杰作時說過的話,“世間從未有過愛瑪·包法利這個女人,小說《包法利夫人》卻將萬古流芳”,沿此邏輯,亦可以說,世界上從未有過如卡爾維諾筆下那些精靈般的人物形象,但這卻不影響他的小說成為文學經(jīng)典。

《分成兩半的子爵》的外殼并不復雜:梅達爾多子爵在17世紀末奧地利和土耳其的戰(zhàn)爭中被炮彈劈成極惡和極善的兩半,惡者處處行惡,善者時時行善,處在尖銳的對立之中,并且同時愛上了少女帕梅拉,兩個半身在決斗中受傷被縫合而重新成為完整的“人”。乍看上去,這是一個關于善惡沖突與調和的故事,可是如果以如此簡單的邏輯分析如卡爾維諾這樣的作家,未免淺薄。與《通向蜘蛛巢的小徑》和《最后來的是烏鴉》相比,《分成兩半的子爵》顯然在現(xiàn)實的天外,意味著卡爾維諾已經(jīng)開始調節(jié)創(chuàng)作齒輪的轉數(shù),只是那時候他還太年輕,不知道命運的齒輪也隨之開始轉動。1960年代,卡爾維諾將這部小說與之后的《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集在一起,統(tǒng)一命名為《我們的祖先》,并為此寫了一篇深邃且意味深長的后記,藉此或許可以理解《分成兩半的子爵》的起點。

其一,卡爾維諾思考的是如何在1940至1950年代意大利文學史的整體演進中,既能夠繼承他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又可以保有嶄新的文學氣息。所以他不想“采用一種歡快的語調論說”,那樣“會顯得假腔假調”,也不想“使用一種更加深思熟慮和悲天憫人的語調”,那樣他就失去了屬于他的特征,加之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學環(huán)境都發(fā)生變化,卡爾維諾也在思“變”。其二,意大利戰(zhàn)后環(huán)境和“冷戰(zhàn)”爆發(fā)給予卡爾維諾諸多必要和不必要的壓力,如他所說,“我們處于冷戰(zhàn)中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一種難以言表的不安,它們不具有看得見的形象,可是主宰著我們的心靈”。迫于這種無形的壓力,他期待走出生活的困境,也走出寫作的困境,因此有意識地尋求某種“頌揚”“野性”“簡約”的風格,而抵達如眾所知的“輕逸”風格。其三,至于故事本身,卡爾維諾更愿意把子爵被分成兩半理解成是現(xiàn)代人的“分裂”“殘缺”“不完整”和“自我敵對”, 即馬克思所謂的“異化”和弗洛伊德所謂“壓抑”。換句話說,卡爾維諾警惕的是當時人性或人格的分裂,當“古老的和諧狀態(tài)喪失了,人們渴望新的完整”,作家只能對這種“喪失”和“完整”進行全新的深入的思考。

那么,1952年的卡爾維諾究竟面對的是怎樣的文學環(huán)境和歷史環(huán)境呢?戰(zhàn)爭結束后,意大利文學來到新現(xiàn)實主義時代,產(chǎn)生了卡爾洛·萊維、普拉托利尼、貝佩·費諾格里奧和帕索里尼等一眾小說家,共同塑造了意大利1940至1950年社會現(xiàn)實的文學圖景。殊為可惜的是,即便以“新”修飾的意大利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其樣態(tài)與業(yè)已形成的現(xiàn)代主義及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等“世界文學”前進方向也存在明顯距離。加之1950年代初期意大利社會發(fā)生了深刻變革,以游擊隊生活為中心的現(xiàn)實主義已經(jīng)跟不上政治和文化發(fā)展的腳步。這些都使當時的意大利小說家重新思考社會和文學問題??柧S諾的創(chuàng)作深處意大利文學史敘事和自身創(chuàng)作轉向的復調之中,他確實也在有意識地修正自我,不但超越了之前的卡爾維諾,甚至超越了他的前輩時賢。

所謂“超越”,其注腳顯然是《分成兩半的子爵》。在文學的意義上,一個人被“分成兩半”古已有之,遙在柏拉圖時代,阿里斯托芬就在《會飲篇》中將人“截為兩半”,不知不覺間奠定了“雙重人”文學母題的基礎,而卡爾維諾作于1951年的這部杰作恰在其延長線上。他的法國譯者讓-保羅·曼加納羅表示,《分成兩半的子爵》或呼應、或戲仿、或借鑒了《薩拉戈薩手稿》《堂吉訶德》《項狄傳》《弗蘭肯斯坦》《鐵面人》《格列夫游記》《帕梅拉》《貝托爾多》等世界名著,提示讀者卡爾維諾涉獵之廣、用功之深、下筆之精。

創(chuàng)作《分成兩半的子爵》的時代,的確是個分裂的時代。冷戰(zhàn)形成的兩極對立將意大利裹挾其中,成為“兩間馀”。而且,因戰(zhàn)所傷,意大利1950年前后所面臨的還有南方和北方、天主教會和社會黨等抵牾,這些都使卡爾維諾痛恨嘆息,事實上也給予他很大的壓力,迫使其尋找新的創(chuàng)作出口,形成如《分成兩半的子爵》這樣的創(chuàng)作。如果說一戰(zhàn)、二戰(zhàn)、冷戰(zhàn)造成了社會與政治的撕裂,那么生活在大時代下的人則在這種撕裂的狀態(tài)下生活得更為艱難,上帝“死”了,曾經(jīng)受上帝指引的人民到底該何去何從?這是包括卡爾維諾在內的一代小說家和詩人思考的問題。單就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而言,《最后來的是烏鴉》那種游擊隊員的生活會使“痛恨嘆息”變得更為沉重,而《通向蜘蛛巢的小徑》所釋放出的現(xiàn)實主義又會被認為重復自我,因此《分成兩半的子爵》嘗試探索新范式。

表征之一是藉此創(chuàng)生“哲理童話”。《分成兩半的子爵》像寓言,但不刻意擺事實講道理;像童話,但遠比童話更具形而上學意義;像荒誕故事,但卻沒有加繆小說所呈現(xiàn)出的空虛和無聊,所以他本人將這種寫法定義為“哲理童話”。一個人被大炮“轟”成兩半,卻能以“人”的方式存活并且行善或行惡,在現(xiàn)實中都讓人不可思議,類似情節(jié)的書寫只能在童話中完成,然而作者顯然志不在此,又將其提升為一種人生哲學,而且是超越善惡二元對立的哲學。表征之二是將“不可能發(fā)生”與現(xiàn)實社會相聯(lián)系。雖然內中所有的故事都不能發(fā)生于現(xiàn)實之境,但是并不意味著情節(jié)或人物是隨心所欲的憑空想象,如作者自己所言,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被小心翼翼地安放了他的理想。比如,如彼特洛基奧多和特里勞尼的設計與現(xiàn)實脫節(jié),誠如現(xiàn)實中的科學家設計出與人類進步相悖的設備;麻風病人“代表享樂主義、無責任感、快樂的頹廢、唯美主義與病態(tài)的集合”。表征之三是形成了獨特的兒童成長視角及書寫方式?!皟和笔剐≌f看上去克制、精確、輕逸、簡捷,仿佛置讀者于司湯達或海明威的文本之中;“成長”詢喚著一種全知全能的回憶方式,偶爾從一個長時間軸的中段開始寫,頗有向《追憶似水年華》致敬之意。此外,借由兒童書寫,卡爾維諾還有意識地將死亡、恐怖、惡心的“現(xiàn)實”做了“暖化”處理,偶有閑筆,稀釋掉讀者對小說中關于“惡”的恐懼,這種方式也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特征之一。

因之可以說,卡爾維諾創(chuàng)作方式的基礎是由《分成兩半的子爵》奠定的。此外,發(fā)表這部小說的1952年,卡爾維諾還發(fā)表一篇短篇小說《阿根廷螞蟻》,最初刊登在由Giorgio Bassani主編的羅馬文學刊物Botteghe Oscure上,后來被收進卡爾維諾1958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中,再后來又被他同1958年所作的《煙云》一起收進埃伊納烏迪的“珊瑚”叢書中。與《通向蜘蛛巢的小徑》和《分成兩半的子爵》不同,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是兩夫妻,他們?yōu)榱松嫲岬侥吧男℃?zhèn),這里本來“天宇碧凈,草木翠綠,景色宜人”,可是沒多久他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螞蟻泛濫成災,于是想盡各種辦法,試圖走出蟻災,但終究于事無補。他們只好求助鄰居,“學習”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滅蟻辦法,可是鄰居們的辦法也僅止于“奇奇怪怪”,因為他們深知,面對螞蟻,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小說以一種曼妙的姿態(tài)結尾,螞蟻依舊浩瀚,一家三口為了躲避這本不該被視為災難的災難步行至海邊,享受片刻“沒有螞蟻”的安寧,“海面平靜,只是顏色在不斷變化,時而藍,時而黑,越到遠處,色調越深。我想著遠方的海水,想著海底的無數(shù)細小沙粒,以及被潛流帶到海底、被波濤沖刷得干干凈凈的潔白的貝殼”。結尾縱然精彩,可是螞蟻還在。

30多年之后,卡爾維諾在給戈弗萊多·福菲的一封信中說,“《阿根廷螞蟻》不像是所有的批評者一直說的那樣,是卡夫卡式夢幻小說。它是我在一生中寫的最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我以絕對的精確描寫在我童年時期,也就是二十和三十年代,阿根廷螞蟻入侵圣雷莫和利古里亞西海岸很大一大片地區(qū)的耕地的形勢”??墒鞘聦嵐嫒绱嗣??一方面,不會有人能在鋪天蓋地的阿根廷螞蟻面前茍活,所以一旦小鎮(zhèn)彌散著蟻災,人們在用盡所有方法之后的首要選擇必然是離開;即便將之置于文學的情境,阿根廷螞蟻塑造的也是薩特《蒼蠅》式的極端情境,并不是現(xiàn)實本身。另一方面,在這部小說中,讀者確實很容易看到隱藏著的卡夫卡,雖然難說它是“夢幻小說”,一個細節(jié)是,《阿根廷螞蟻》中竟然出現(xiàn)了與《城堡》中一模一樣的“土地測量員”。不得不說,卡爾維諾有著與卡夫卡一樣把奇幻故事寫成日常生活的能力,無論是《分成兩半的子爵》還是《阿根廷螞蟻》。如果說彼時的卡爾維諾思考的是嚴肅的現(xiàn)實生態(tài)問題,那么其思考的方式既“寓言”、又“幻象”,既準確、又荒誕。

1952年,卡爾維諾已經(jīng)29歲了,即將進入而立之年。他也曾在意大利北部輾轉游擊,也曾為《民主之聲》《我們的戰(zhàn)斗》《加里波第人》等刊物撰稿,本可以固一世之雄。然而透過當年出版的《分成兩半的子爵》和《阿根廷螞蟻》,讀者看到的已然是作為知識人和小說家的卡爾維諾,如果再去深究,發(fā)現(xiàn)卡爾維諾也和梅達爾多子爵一樣被分為兩半。一半是孩子——如果一個人被父母親保護或照顧得好,他也許永遠長不大,通過后來的《圣約翰之路》,讀者能夠了解到小伊塔洛被父親呵護之殷,以至于他一直“是”孩子,尤其是他的前輩帕韋塞的猝逝更是形塑了他溫柔純凈的內心世界??柧S諾早期的小說都以孩子為主要視角或線索,內中呈現(xiàn)的是他的赤子之心和謙謙之情,《分成兩半的子爵》中,“那個孩子就是我”如飛火流星一樣提示讀者其視角是孩子,也在自證作者對孩子的觀照和關注。一半是大人——一旦借由“孩子”的肌理抵達文本的肺腑,就會看到卡爾維諾作為“大人”的沉思,《阿根廷螞蟻》的故事盡管荒唐詼諧,卻也同后來的《煙云》一樣凝結著作者對環(huán)境問題的反思。推而廣之,他要么關心的是20世紀上半葉的社會分裂與人的異化問題,要么關心的是人的相互理解和自我理解問題,要么關心的是人類面臨的生態(tài)和環(huán)境問題,甚至如巴爾扎克、司湯達、托爾斯泰等人一樣思考人類未來的命運。更為重要的是,“被分成兩半的卡爾維諾”事實上也成為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寫照,同生天地間,終不為此移。

在《為什么讀經(jīng)典》中,卡爾維諾曾指出,“經(jīng)典作品是一些產(chǎn)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書,它們要么本身以難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么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隱藏在深層記憶中”。這句話像是他自我寫作的箴言,從《分成兩半的子爵》到《阿根廷螞蟻》,卡爾維諾充分調動著他已然超越“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力,時而把自己裝扮成孩子,時而又裝扮成大人,以哲理童話和社會寓言的形式在對“新世界”的建構中塑造現(xiàn)實及其形而上學。就這樣,他以某種既是小說家又超越于小說家的方式告別了1952年,信步來到1953年。

(作者系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