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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裳集外跋文拾遺
來源:文匯報 | 譚莊  2025年06月09日09:32

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柳塘外集》是黃裳的舊藏,封面題記,“《柳塘外集》二卷,吳兔床藏抄本,丙申(1956)夏,黃裳揮汗記”,扉頁有一大段跋文,“此拜經(jīng)樓舊藏抄本《柳塘外集》二卷,與四庫館所收四卷本不同,抄手甚舊,余所蓄清初抄本往往類此。二十日前偕燕北行,道出津門,過東門寶林堂書肆買得,估人告四年前余曾見此書,還價未諧,今終得歸余。此事余亦幾淡忘之矣,然故紙因緣巧合類此者,乃往往有之,至可喜也。此次北行所收舊本僅此一冊,尚是四年前所見,以是知書市寥落之狀,不禁慨然。挾書歸滬,燈下作記,甲午(1954)十月廿二日,黃裳”,其側(cè)另有“得此本后三月,更于吳下收拜經(jīng)樓抄本《吳禮部別集》,有兔床朱筆校跋,當(dāng)重裝而并儲之,小燕”等幾句話,底頁題記“甲午臘月廿五日,重裝訖,來燕榭記”。

黃裳是藏書家,“聚書以來,每得一冊,輒寫題記于卷尾書頭,或一句而止,或累千言不休”(《劫馀古艷序》),間或為了同一冊書,寫過多篇跋文。而黃裳為《柳塘外集》先后寫過兩篇跋文,另一篇見《來燕榭書跋》(增訂本),文字頗有不同,且篇末說,“余甲午秋日得之析津東門內(nèi)寶林堂書肆。余六年前北游,即見此本于其肆,以索直昂未收,后終得之,亦因緣也。其肆余兒時曾過之,買得《屈原賦注》一冊,至今憶之。后幾更不事舊書生理,租圖畫小冊為活,今不知作何狀矣”。據(jù)雷夢辰《津門書肆記》,以經(jīng)營古舊書為主的寶林堂,1952年兼租賃連環(huán)畫圖書,1956年合資并入新華書店天津分店古舊書門市部。該門市部1980年改名古籍書店。1993年,黃裳與姜德明走訪天津古文化街,不知是否去了就在這街上的古籍書店,但文運堂是到過的,對于該處的古舊書,“黃裳無動于衷,一再搖頭”,則其若干年前所謂“書市寥落之狀”不幸言中,甚而歷久彌衰,能不慨然乎?

《皇明鴻猷錄》黃裳跋文提到“此五冊書原裝一函,為徐家匯唐氏紙鋪所收日本某學(xué)院流出之物,以之見贈。日人在我國所設(shè)文化機關(guān)多矣,掠去我國善本書籍何許。一學(xué)院耳,乃有此種禁書善本,意欲何為。視其裝璜,米黃高麗紙作面,宣綾包角,為廠估所治無疑。因思助紂為虐者皆此輩。孫殿起撰《書肆三記》,極詳,惟不記孰為洋莊健者,國家罪人,則為親者諱耳”(見《前塵夢影新錄》),義憤之情猶在。這所日本學(xué)院,黃裳失記其名,或即位于徐家匯的東亞同文書院大學(xué),抗戰(zhàn)勝利后停辦。黃裳說過,該?!笆怯谩都t樓夢》與《兒女英雄傳》作教本的”(《“中國通”》,見《音塵集》),則其購藏《皇明鴻猷錄》“這種禁書善本”,也在意料之中。至于那位在北平琉璃廠專與東西洋人做買賣的古舊書從業(yè)者,似指修綆堂孫誠儉,因為“日偽時期,修綆堂曾為日本臨川書店和一些英美書商收購古書,獲取大量傭金”(葛洪年等《隆福寺街的舊書業(yè)》),實則其人與孫殿起并非親戚關(guān)系。

關(guān)于《皇明鴻猷錄》,黃裳另有兩篇集外之文,一為封面題記,“徐匯唐肆主人為余兒時舊識??箲?zhàn)中,余家居徐家匯,常過其肆流連,偶買零碎小冊,如汲古閣所刻殘本之屬。余之始得舊本,蓋始于此時。主人不識字而好舊本,時際劫火彌天,江南故家之書多以廢紙論斤而出。唐君之肆居近土山灣,乃得從容收之。嘗得儲禮堂家書,不少佳本。余既入蜀,遂斷往來,戰(zhàn)后重逢,快晤舊雨。一日于小樓上持此《皇明鴻猷錄》五冊相贈,云得某日本學(xué)校藏書,只馀半部矣,意甚感之,遂即攜歸。唐君于六年前下世,其人喜飲酒,一日忽中風(fēng),遂不起,亦書林中奇士也。重展此書,漫志其事。乙巳新正燈下書,黃裳”,一為封底跋文,“此《皇明鴻猷錄》,萬歷板,刊印至精,又有舊人朱批,精妙無儔,禁毀之馀,稀若星鳳,惜已殘,存五冊,見于徐匯唐肆主人小樓上,即購取以歸并記歲月。時癸巳九月廿三日,小雁為黃裳書”。觸景生情,睹物思人,意趣已不同于前者。

1957年,黃裳購得1936年版《古槐書屋詞》。據(jù)其《夢雨齋讀書記》,“此平伯所撰詞稿,未之前見,偶見于來青閣,遂以一金得之,亦近時善本也??荆?,十六字。白口,四周雙邊。不記葉數(shù),亦不著撰人。惟于卷首著兩印,‘平伯所作’(朱方)、‘德清俞氏’(朱方),卷尾一行云‘錢塘許寶騄書’”。此許寶騄即俞平伯妻許寶馴之弟。

十?dāng)?shù)年后此書失沒。由于案頭無書,此后作文也就無從征信,遂誤以為“我又收到過一本《古槐書屋詞》,是一本木刻的小冊子,大約只有二十幾葉,由作者手寫雕版”,見其《榆下說書》。雖然林辰所見略同,“從字體看,我以為其實也是俞平伯自己的手筆。他的字,端重中不乏秀逸之氣,自成一種風(fēng)格,是容易辨認的”(《瑯?gòu)脂嵱洝?,見《林辰文集》),但等到該書發(fā)還后,黃裳終究還是記得起此書是許寶騄寫刻本。意外的是,書卻被調(diào)換了。

“此俞平老詞集之初刻本,許氏手書上板,頗精。近又有增補重刊本,則夫人手寫景印,亦殊精妙。余藏此集十年前遭盜掠失后,以此冊見還,則平老持贈萬載龍氏者,非舊物矣。德明兄收古槐書屋著作甚備,或當(dāng)無此冊,因此持贈。庚申(1980)十一月十八日,黃裳記”。據(jù)這篇集外文,被發(fā)還者是龍榆生藏俞平伯持贈本。當(dāng)然,黃裳之所以將此本轉(zhuǎn)贈給姜德明,應(yīng)該不是嫌惡“非舊物矣”,而是當(dāng)年“庚申端陽,平老更以新刊《古槐書屋詞》二卷見贈。此書葉圣翁題耑,首平伯手寫葉遐庵舊序,正文二卷,皆許寶馴手寫”(《俞平老雜憶》,見《來燕榭文存》),印制精美,不免讓黃裳也“憐新棄舊”。

不過,既然“德明兄收古槐書屋著作甚備”,其實未必?zé)o此冊也。據(jù)姜德明自述,“俞老的‘三槐’之一《古槐夢遇》,以及《遙夜歸思引》《古槐書屋詞》木刻本,寒齋早已有藏”(《俞平伯書簡》,見《馀時書話》)。而推想其受贈之后,心中必然竊喜,畢竟“齊人之?!必M是人人都享受得了的。

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遺山先生詩集》原是黃裳插架之物,其跋尾云,“北京修綆堂估人孫氏,余素識之,人頗健談,而每得異書。月前來海上,訪之于其小樓上,詢之,無何善本。日昨聞風(fēng)子兄言,渠攜書四種擬售之文化部,今晨石麒來,亦告曾見一單于渠處,即往訪之。初尚不肯以書出示,坐談移時,始于后樓取此弘治本《遺山集》出,繼又出黃丕烈校跋之善耕堂顧氏抄本《東國史略》、葉石君樸學(xué)齋抄本《呂和叔文集》,朱墨燦然,皆名跡也,不肯言價,姑先以四石米值獲此書歸,更訂后約觀它書,快慰之至。久不見異本,遂有眼明之樂,歸而濡筆記之。時庚寅(1950)九月十四日,秋晦作寒,黃裳識于海上”。此跋未見《黃裳集》,乃集外文。

所謂“修綆堂估人孫氏”即孫誠儉(字助廉),本在北京經(jīng)營古舊書業(yè),1942年,在上海設(shè)分號。據(jù)黃裳說,“修綆堂在上海的分號是溫知書店,在三馬路轉(zhuǎn)角的一角小樓上,也沒有招牌。助廉五短身材,微胖,跟老兄不一樣,是極喜交際的”(《上海的舊書鋪》,見《春回札記》),且氣魄大,謝興堯說,“孫某在滬時,因聯(lián)絡(luò)應(yīng)酬喜吃酒,一夕數(shù)千金無吝色”(《書林逸話》,見《堪隱齋隨筆》),不知黃裳當(dāng)時是否也做過孫誠儉的座上客。1950年秋冬之間,孫誠儉在上海售書,黃裳“近十日來得書幾三十種”,其中明崇禎刻《吳騷合編》“百萬一擲,傾囊不惜”(《來燕榭讀書記》),則較這冊“四石米值”《遺山先生詩集》,似未遑多讓也。

《遺山先生詩集》第二十卷之尾還有一條黃裳題記,“今日又見一本,為休陽汪季青所藏,印工較此為佳,尚存李瀚重刊序,當(dāng)并儲之也。壬辰(1952)二月十七日”。大概就在此時,黃裳“聞孫助廉已破產(chǎn)傾家,頗為之惜。此人為書估中有識力者。每至一地,多得異書。余獲善本于其肆最多。今乃不可問矣”,而且“壬辰夏秋之際,余兩至北京,曾數(shù)訪助廉于東四修綆堂,已無書應(yīng)市矣。其人意興亦大劣”(見《夢雨齋讀書記》),最后落寞以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