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看不見
運財
運財是我們村里最先有電視的。
九十年代初電視在我們村是個稀罕物,每天吃過晚飯,運財就把它搬到院子里,放在一個高高的桌子上,吸引村里一大幫子人來看。
我也是看電視的狂熱分子。
雖然那電視只有十四寸,畫面是黑白的,像個木盒子,有時放著放著就一片沙沙響的雪花了,運財把支在院子里的天線來回轉(zhuǎn)幾圈,重新調(diào)出影來。
我在那里看了《海燈法師》《濟公傳奇》《西游記》,如癡如醉。
我想不通這么多東西是怎么裝進木盒子的。
我問運財,運財不屑地笑了笑:大牙,你可真夠鄉(xiāng)下人的。
我們都伸長脖子看電視的時候,運財不看,他蹺著二郎腿癱在一側(cè)的躺椅上,手里拿著個很時尚的不銹鋼保溫杯,泡著濃茶,時不時抿一口,睥睨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
當(dāng)時村里還沒有扯電,看電視都是用電瓶,電瓶也像個木盒子大小,上面有許多凸起,每過幾天,運財都要馱著它去鎮(zhèn)上充電。
他騎著輛紅色的摩托車,留著大分頭,戴著蛤蟆墨鏡,上衣扣子故意不扣,電瓶放在車后座上,開起來油門轟鳴,一溜煙,帥極了。
我爺爺看不慣,從不去他家看電視,我爺爺說:這狗×的忘了以前是個要飯的了,你看他現(xiàn)在能的!
運財媽是個不知從什么地方流浪來的拾荒婦女,二十年前帶著五六歲骨瘦如柴的運財來到我們村,被放羊的老光棍王五給瞅上了,就留下來過日子,但很快王五煩了,嫌棄他們太能吃,運財又經(jīng)常生病花錢,把娘倆打跑了。她又跟了村南頭看磚窯的郭四。郭四是個老實人,對他們很好,后來還給運財蓋了房子。但在運財十八歲那年,兩口子燒蜂窩煤中毒,雙雙死掉。郭四的一幫子親戚把郭四蓋的新房子、田地都搶了,從那后運財就真正的舉目無親了。
他跑去青島打了幾年工,回來后變得特別時尚。
當(dāng)時我還小,就記得他留著長頭發(fā)、穿著肥大的褲子,提著一個超大的卡帶機,在河堤上扭腰擺臀跳霹靂舞。
我奶奶說:啥霹靂舞?跟過電一樣!得叫雷劈舞!
后來運財在郭四的老宅基地上蓋了新房子,比郭四原先給他蓋的房子要好得多,高門大院。郭四的親戚想找茬要錢的,被他拿著斧頭追砍了幾里路,從那后再不敢惹他了。
村委會做主,把郭四的幾畝地要回來給了運財。
運財就在村里扎下根來,他做點小生意,還娶了老婆,漸漸大家都把他當(dāng)自己人看待了。
接著說電視的事。
后來村里扯了電,大家都去買電視,有人還買了二十一寸的,就沒人去運財家看了。
運財有辦法,他很快也換了二十一寸的,但又買了彩色薄片,朝電視上一貼,電視就變成彩色的啦。
雖然看著色彩很怪,因為薄片的顏色是固定的,上紅、中黃、下藍(lán),但畢竟算半吊子彩電嘛,衣服都有顏色了!
很多人去運財家看半吊子彩電。
等到大家看著稀罕都去買彩色薄片了,運財把二十一寸的黑白電視賣了,換了臺真正的彩電。
當(dāng)大家都去買真正的彩電后,運財又給彩電配了音響,可以唱卡拉OK的,他那小院子里一天到晚鬼哭狼嚎的。
運財媳婦很討厭這一套,為了爭這個面子,運財花了很多錢,兩口子經(jīng)常為這打架。但漸漸地她學(xué)聰明了,她在院子里支了幾張牌桌,開始收攤位費,還供應(yīng)花生、啤酒、飯菜。
大家常常打牌打累了就去吼幾曲,吼餓了就去吃飯、喝飲料。
城里人的生活也不過如此嘛。
后來這個事有點失控,院子里支了十幾張桌子,隔壁村里都過來打牌,有人偷偷舉報運財聚眾賭博,被派出所給端了。
運財兩口子被拘留了幾天。
出來后運財說:×的以后打牌誰都不許玩錢了!
日子一天天過著,年輕人有了新的玩法,運財明顯跟不上時代了!
去他那里的都是些歲數(shù)大的人,后來運財媳婦更年期,整個人變得非常偏執(zhí)、暴躁,歲數(shù)大的也不去了。
有一年我回老家,看到西河新修的橋上,有個人在高高的橋欄上飄飄地走。這是調(diào)皮的小孩子才會干的事,我們叫沿橋欄。
是運財,他頭發(fā)都白完了。
橋欄離地一米,不到十公分的寬度,西河風(fēng)大,下面就是河水。
我走到跟前才敢說:小心掉下來!
運財睥睨天下地一笑:藝高人膽大!
他搖搖晃晃地繼續(xù)走著,看上去隨時會掉下去,但就是沒掉,甚至反而越沿越快,越沿越遠(yuǎn)……漸漸地,我看不見他了。
二姑夫
在三個姑爺里面,我奶奶最喜歡我二姑夫。
大姑夫是當(dāng)兵出身,打過越戰(zhàn),性格倔強,凡事認(rèn)死理,跟我奶奶經(jīng)常為芝麻大的小事杠起來,小姑夫太靦腆,老實,話少。只有二姑夫,說話像蘸了蜜,特別會獻小殷勤。
我奶奶跟爺爺吵架,摔鍋打碗的,誰勸都不聽,只有我二姑夫來了,把每個人都說一通,說著說著來氣了還罵一通,然后在這兒吃頓飯,他們就和好了。
平時家里有什么事,他也跑得最殷勤,我奶奶生病去打針,都是他開車接送,背著我奶奶在醫(yī)院上下樓梯。
家里的收音機、電視、躺椅,都是我二姑夫拿來的。
我奶奶最喜歡吃烤紅薯、炸糖糕,我爺爺喜歡吃紅富士蘋果、棗泥餡月餅,我二姑夫每次來都會帶一些。
我奶奶不止一次對我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你二姑夫抵得上倆兒!
但我奶奶重病住院后,他僅僅來看了一次,拉著我奶奶的手說了一會兒話,就好多天不再來了,出院也不來。
那天醫(yī)生直接說別治了,回家吧。能來的親戚都來了,病房里滿滿的人,就剩我二姑夫遲遲未到。我二姑很生氣,說以前他的孝順都是裝出來的。說著說著我二姑就哭起來了。
大家都跟著義憤填膺。
我奶奶拉回家后,在床上躺著熬日子,她水米不進,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偶爾醒過來,也是說胡話,不認(rèn)識人了。
我大姑特地從內(nèi)蒙趕回來,六個孩子輪流伺候著,我們這些孫輩的也經(jīng)常來看看,都知道時日無多。
我二姑夫還是沒來,我二姑一提起來就崩潰大哭。
終于有一天下午,我二姑夫來了,他提著一個紙袋子,拿出來是烤紅薯、炸糖糕,他坐在我奶奶床邊,把烤紅薯放在她鼻子上。
我奶奶聞到了氣味,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了,很開心地看著他。
我二姑夫又拿出了炸糖糕,我奶奶咧嘴笑了,搖搖頭,又昏睡了。
我二姑夫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他走的時候,我送他,在村后面的大路上,他突然說:大牙,人一輩子吧,就這么回事。
我說:是啊。
他說:送醫(yī)院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奶奶治不好了,她身體好時,我該盡的心都盡了,現(xiàn)在吃不了喝不了,也不認(rèn)識人。這么多人在,我來不來都一樣。
我說:我懂。
他說:死后說萬千,不如活著的時候孝敬一顆糖。
三罐子
三罐子排行老三,極矮,是名罐子。
他跟他老娘住在村東頭一個小房子里,種著幾畝地,農(nóng)閑時別人都去打牌、閑逛,他騎著輛三輪車走街串巷到處收酒瓶。
他老娘是個啞巴,呆頭呆腦的,三罐子本人三拳打不出個屁來,平時基本不跟人來往。去過他家的村干部說:倆啞巴!
有一年冬天,三罐子從外面撿了個小女孩。
小女孩也就兩三個月大,還是個兔唇,可能是被人不要了扔的。
村里人都湊過來看熱鬧,有的勸他把孩子送福利院,你連個媳婦都沒有,要孩子干什么?養(yǎng)著是個累贅。
三罐子很擰,不聽。
他花了不少錢,去鄉(xiāng)里辦了收養(yǎng)手續(xù)。給這小女孩起名叫桂香,買了奶粉和奶瓶,親自喂這孩子。
但幾個月大的小嬰兒光靠喝奶粉和米粥不行,很快桂香被他喂得面黃肌瘦,頭發(fā)都不長了,三罐子想出了很無恥的一招。
他抱著桂香在村里到處找奶,找那些生娃不久的小媳婦們,三罐子直接去人家家,腆著張臉:大姐,給口吃的吧。
如果對方不答應(yīng),他就說:一個也是吃,倆也是吃,就吃兩口!
如果還是不答應(yīng),他會故意擰桂香屁股,桂香就哭個沒完。別看這姑娘嘴豁,但嗓門極大,能長嚎幾分鐘不換氣。
一般好心人都會喂她幾口,孩子可憐。還有三罐子很懂事,每次來都不空手,帶點雞蛋、蔬菜的。
我媽奶水足,我弟吃到五歲,三罐子常去找我媽。
我媽說:要這么一個豁嘴娃干啥?還真指望能給他養(yǎng)老送終?
我爸倒很同情三罐子:總得有個人相依為命的,你就當(dāng)可憐他吧。
我爺爺感慨:人家說吃百家飯長大,這姑娘是吸千家奶。
但盡管吸了千家奶,桂香還是像只瘦貓似的,體弱多病,經(jīng)常會發(fā)燒、過敏、大喘氣,三罐子急得嗷嗷叫,抱著到處找人看病。
這場面特別滑稽,他本身長得跟個炮彈似的,不到一米三,抱著個越來越高的孩子,后來抱不動了,就背著,滿頭大汗到處跑。
我奶奶說:活活把一個胖西瓜跑成了黃瓜!
桂香好歹長大了。
三罐子干農(nóng)活、干建筑小工、收破爛,一年到頭沒閑的時候,攢了筆錢,在桂香十歲時,帶她去省城醫(yī)院把兔唇補上了。他找的醫(yī)生好,手術(shù)很成功,桂香嘴唇上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疤。
這孩子雖然一直受歧視排擠,但非常爭氣,學(xué)習(xí)成績特別好,三罐子把她從小到大的獎狀糊了一面墻,但桂香有個毛病,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她不讓三罐子去學(xué)校接她了。
如果開家長會,實在躲不開了,桂香就讓鄰居叔叔去。
三罐子看得開:我這樣的過去會給娃丟人!
桂香考上了上海的大學(xué)。
這下三罐子更得意了,在村里走路都背著手、昂首挺胸,還經(jīng)常問人家孩子學(xué)習(xí)好不好?害得村里小孩老挨揍,沒一個不煩他的。
再后來桂香畢業(yè)了,留在了上海,找了份很好的工作,有一年她開著輛小轎車回老家,穿著好看的裙子、戴著大墨鏡,跟人打招呼都用普通話。村里人說像是從電視里走出來的。她幫三罐子蓋了個二層小樓。
大家都覺得三罐子要享福了。
但是桂香對三罐子越來越冷,后來像是失蹤了一樣。
我爺爺見多識廣,說:這不能怪人家桂香,混大城市的人都要面子啊,我要是桂香,我也不回來。再說桂香每個月都給三罐子寄錢的。
我奶奶說: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這孩子還是沒良心。
三罐子病了一場。
有年我回老家,看到三罐子推著他娘蔫蔫地在街上走,他娘現(xiàn)在不能走路了,流著口水,他也是瘦得像根黃瓜,臉上都是褶子。
他看到我,眼神一亮:大牙!
我說:三叔,啥事?
三罐子頓了會,說:你在上海,我女兒桂香也在上海。你要是碰到她,就讓她回來看看!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