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土書寫中的女性視角與時代觀照 ——簡論王華的小說創(chuàng)作
王華雖有黔地仡佬族女作家的文化身份,但她認為文學的審美標準應(yīng)該是一樣的,刻意去強調(diào)或突出某種地域、性別或民族身份,似乎有降低門檻的意味。事實上,地域、民族和性別對作家肯定有影響,只不過有時比較明顯,有時比較隱蔽而已。就王華的作品而言,地域、民族與女性視角、女性詩學,既是作家的情感底色與敘事征象,也是其藝術(shù)成就的顯著標志。
《儺賜》和《橋溪莊》是王華最早產(chǎn)生影響的兩部長篇小說,都發(fā)表在《當代》雜志上。《橋溪莊》獲《當代》當年文學拉力賽冠軍,出版單行本時更名為《雪豆》,并獲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秲n》描寫兄弟三人爭妻的荒誕故事,反映封閉山區(qū)的生存困境以及在困境中人性的扭曲。《雪豆》中的橋溪莊既邊遠又貧窮,是附近新開的工廠給村莊帶來了生機和希望。壯勞力不管是男是女,都到廠里去干活,盡管干的是粗活,并且整天被自己弄出來的粉塵包裹著,但好歹解決了生計。然而,自從有了這工廠,村民們的命運也悄然發(fā)生了改變:橋溪莊從此既不下雨、也不下雪,連樹都不再發(fā)芽……一句話,工廠在給村民帶來生機的同時,也帶來了很多的問題。
王華同時期的一批中短篇小說反響也不錯,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7年度)推出了她的中短篇小說集《天上沒有云朵》。在這些作品中,故事性強與女性詩學仍是顯著特征。以《伍百的鵝卵石》為例,妻子馬琳察覺到當鎮(zhèn)長的丈夫在外邊有了別的女人后,表面不動聲色,暗中卻準備在丈夫生日那天“敬他一杯毒酒”。故事原本較俗套,但由于傻子伍百的出現(xiàn)以及他怪異的行為邏輯,腐朽忽然就開始轉(zhuǎn)向神奇:伍百每天都要給馬琳送一種離奇的禮物——鵝卵石。如此怪誕的行為,居然打動了深陷報復(fù)陰謀的馬琳。當馬琳醒悟過來,發(fā)現(xiàn)伍百的行為其實是對自己的拯救之后,女性的、母性的賢善心理占了上風,她擔心自己心里“會裝不下那越來越多的鵝卵石”,于是開始了對傻子伍百的反拯救。女性化的內(nèi)視角在馬琳那里纖毫畢現(xiàn),靈魂的救贖為小說增色不少。
王華的小說,無論涉及歷史還是現(xiàn)實,都有比較強烈的思辨意識。與很多作家一樣,王華執(zhí)著于人的命運,總是用現(xiàn)代性的燭光去透視人性的復(fù)雜,從而對現(xiàn)實、對歷史、對地域,包括對現(xiàn)代性本身,形成有力的反思。她從黔北地域和民族出發(fā),書寫鄉(xiāng)村人物和他們的命運,尤其專注于對女性命運、女性心理及處事態(tài)度、處事方式的入微體察,并擅長以其細膩和敏感去捕捉諸多生活細節(jié)。
長篇小說《花河》《花村》《花城》三部曲的地名、人名都與花兒有關(guān)。那既是一種家園隱喻,也是蘊含深厚、韻味悠長的女性修辭格。《花河》寫的是歷史中的人與事,《花村》《花城》寫的是《花河》中主要人物第二代、第三代的命運。所有女性的命運,都如寫在花瓣上的家園故事:鮮艷但太柔弱,精致但易衰敗?!痘ê印返闹魅斯前咨趾退拿妹眉t杏,小說講述她們在新中國成立前后幾十年間的命運變遷。王華第一次在這么大的跨度里描寫社會滄桑與人性善惡,總體駕馭比較流暢,結(jié)構(gòu)也較嫻熟,尤其語言文字充滿靈性,變化莫測而又沒有雕琢的痕跡。敘述既可以是有限視角,又可以是全知全能,且不斷在第一人稱、第三人稱甚至第二人稱的視角變更中進進出出。人物的心理刻畫除了動用內(nèi)視角,也在外視角等方面進行嘗試,且花樣翻新,翻開任何一章幾乎都能看到生動的例子。白芍功利、務(wù)實、精于算計,她一無所有,只能以身作本錢,一步一步去賭前程、賭命運,而命運卻一次次與她開玩笑。到了《花村》,出場人物已是第二代,如紅杏的女兒梔子、王果,等二觀的兒子等開發(fā)。這一代女性所面臨的,主要是男人進城后的空巢、留守問題,這些問題把梔子、百合等推向了另一種精神困局。到了《花城》,故事場景從鄉(xiāng)村換到城市,出場人物是第三代苕花、金錢草等人。她們懷著改變命運的憧憬來城市打工,卻并不容易融入城市。小說對她們不肯屈服于命運,寧愿過窘迫的生活,也始終堅守鄉(xiāng)村倫理道德的行為作了動情描寫。
值得一提的還有這一階段的長篇小說《家園》,小說描寫真實與虛幻交織的兩個世界。首先是黑沙鋼廠下崗工人的生存境遇,在一次現(xiàn)實的沖突中,不知怎的死了一個公司保安,參與沖突的人四處奔逃。其中有個叫陳衛(wèi)國的,兒子是公司的管理人員,見父親參與沖突惹了禍,怕前途受影響,勸父親出門去躲一躲。而就在這時,陳衛(wèi)國患了絕癥。萬念俱灰之下,他不愿連累任何人,獨自離開醫(yī)院,來到一個叫安沙的村莊隱姓埋名,準備在這里等待死亡的降臨。也正是從這里開始,小說進入到另一個虛幻的世界。安沙山峰秀麗,河水清澈,與世隔絕,河灘上野牛成群,其他動物也都閑適自得。村民們?nèi)缤瑘蛩磿r代的擊壤歌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人互敬互愛,沒有私有觀念,從不侵害他人利益。大家禮尚往來,異性交往也順其自然。更神奇的是,安沙人都長壽,沒有死亡的概念,想活多久全由自己決定,孩子們整日都在無憂無慮地歌唱。在這童話般純凈的村莊,陳衛(wèi)國改名依那,獨自生活下來。
不過安沙人平靜的生活很快又被干擾了:黑沙公司因修水電站的緣故,要將庫區(qū)內(nèi)的安沙村整體搬遷到山外。搬遷之后,安沙人竟出現(xiàn)了種種不適。此時陳衛(wèi)國的兒子已擔任黑沙公司副總,為改變安沙人的生活,黑沙公司決定幫助他們發(fā)展旅游業(yè)。但關(guān)鍵時候,陳副總卻出事了。為救兒子,陳衛(wèi)國借助安沙人的偏方“犧牲”了自己。山里山外兩個世界,從對立到融合,體現(xiàn)出對命運的一種奇特闡釋和演繹,其怪誕、荒唐、夸張的想象也別有韻味。
從2016年到2024年,王華小說的敘事征象與女性修辭又有了新的馳騁疆域,且事關(guān)舉世矚目的脫貧攻堅戰(zhàn),代表作便是長篇報告文學《海雀,海雀》和長篇小說《大婁山》?!逗H福H浮肥堑谑萌珖贁?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獲獎作品,寫的是貴州赫章縣海雀村支書文朝榮的先進事跡。文朝榮是全國聞名的先進人物,為改造當?shù)貒乐氐氖h(huán)境,徹底改變海雀村“苦甲天下”的面貌,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堅持造林,直至獻出自己的生命。在這部作品中,王華用小說筆法,對文朝榮的精神世界及其與妻子兒女的關(guān)系作了深入開掘,女性化修辭的參與,使得體察更細致,描繪更細膩。
《大婁山》取材于脫貧攻堅最為關(guān)鍵的決戰(zhàn)決勝階段。不少人物都有原型,故事除虛構(gòu)敘事與女性詩學的參與,也有堅實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姜國良是小說中最先出場并貫穿始終的人物,他是本地干部,上有老下有小,作為貧困縣的縣委書記,連老母親去世都只能在深夜匆匆趕回去磕個頭就走。為幫助群眾脫貧,他培育“婁山羊”已到了癡迷的程度。作為有血有肉的漢子,他急起來會發(fā)脾氣,會打官腔訓人,批評下屬也時有調(diào)侃和挖苦。但姜國良也有細膩的一面,被他錯怪過的村干部李春光去世后,他會自責,靜下來時會給他發(fā)條微信。明知對方已經(jīng)永遠看不到、聽不見了,也要稱他一聲“兄弟”,然后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
從結(jié)構(gòu)到語言,從情節(jié)到細節(jié),《大婁山》的敘事征象與女性詩學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敘述的起承轉(zhuǎn)合行云流水,時代性、地方性、民族性鮮明。除了姜國良,周以昭的魯莽和直率,龍莉莉的活潑和認真,丙妹的順從和膽怯,劉山坡的狡黠和固執(zhí),都生動形象,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就連月亮山巫師迷拉最后的轉(zhuǎn)變,也可謂水到渠成,令人信服。更催人淚下的,是一群為脫貧攻堅獻出自己生命的基層干部以及返鄉(xiāng)大學生志愿者的故事。作為女性,在采訪過程中,王華多次被這些人物的奉獻和犧牲打動,多次陪犧牲者的親人一起流淚。要寫好這樣的人物,就特別需要深入生活,真正走進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和他們的日常生活。王華多次談到這樣的體驗,在她看來,沒有這樣的參與,就沒有作品本身。對王華的全部創(chuàng)作而言,這或許就是其敘事征象與女性詩學的最好注腳。
(作者系貴州民族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