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5年第6期 | 短歌行
時間之流（組詩）
○馬文秀
用白晝的姿態(tài)，言說風和時間
夜色下，久別的你問長問短
我的回答隱沒在長長的影子里
沒必要在暗淡的時刻，提起曾經(jīng)的相愛
哀嘆遺憾，不如忘卻悲傷的部分
讓快樂沖淡傷痕
不管幸福與否，我們不該躲在歲月后
清洗被傷害的部分
潛伏的情感之下，我們要用白晝的姿態(tài)
言說風和時間
烙下的印記，成為一條通往過去的路
傾吐著這些年的不易
晦明之間，所有的隱喻都已失語
聲音落在一棵枯樹上
一只落單的麻雀嘶鳴著
聲音落在一棵枯樹上
兩人不說話，在寂靜中燃燒自我
卻怕對面的人看出分毫
于是，彼此凝視而無言
思索杯中之物
眼中隱含欣喜與悲涼
一壺接著一壺煮著茶
坐到深夜
火 焰
十年后，你的憶述中多了悔恨
少了年少時的赤誠與勇敢
我們的語言隔著兩座大山
界限逐漸模糊，而我們卻無法成為親人
清靜的日子，讓你心中燃起火焰
越燃越高，高過了明天
你說你曾猜想過所走的每一步
卻嘗遍了歲月的嚴酷
我額頭抵在土墻的殘缺處
試問，曾經(jīng)的誓言又散落在何處
仰起頭，頓時泣不成聲
不想再為放棄尋找更多理由
時間之流
蘇東坡仰臥在山坡
遙望山下夾道皆是良田
谷粒飽滿，一粒一粒壓住了心事
他一路看過太多逃荒的面孔
輕嘆，塵世間你我只不過是田間的一株草
在南北之間，他感受時間之流
卻始終不甘心
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時起時伏，如懸在心中的一滴血
在嶺南惠州，他與江北荔園老翁
談心說笑來慰藉內(nèi)心
以云移動的姿勢，去書寫境遇與理想
萬物安眠之時
在萬物安眠之時，愿做太陽的秘密信徒
在第一縷陽光中傾聽能量轉(zhuǎn)化的聲音
于是，我們蹲守在日出之處
淺色的光從黑馬河邊緩緩升起
我們奔跑間張開雙臂，擁抱著波瀾與微光
迎接天上的光、水中的光
光傾灑在發(fā)梢，一層重疊著一層
凝聚成生命如初的樣子
時間的軌道
過去的殘跡，溶進一杯酒中
你的笑容變成一塊巖石，壓住我的回憶
沒有勇氣去追述，也無法回頭
時間的軌道，承受了很多痛楚
無形中成為困擾自我的難題
思念盛滿酒杯，一杯接著一杯
愛的濃度隨著醉意加深
思念是生命的延續(xù)
思念越重，生命線越長
在無盡的時空中做著搏斗
當我們相見，即使沉默
也能在眼神中看出彼此的分量
長久地分離，拉長思念
思念是身處迷霧中
抬頭是霧，心中卻是無數(shù)個你
接受生活中的幻象，也接受諸多的不容易
自此，你成了心底的埋藏之物
次第花開（組詩）
○胡全旺
地上的果子
清晨的驚喜躺在地上
一夜的風雨沒有挽留住
顯眼得像一個人站著
粉紅塑造的身體
帶著點點露水的晶瑩
讓初升的太陽格外清新
走到跟前的腳步停住
深深地思考生命的輪回
對于途中遇到的所有
從容堅定地面對
以終為始地踏步走下去
在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彎處
會有所想要的果子成熟
次第花開
在一場又一場的花期后
竟然能夠前所未有地平靜
似乎在世界之外觀看
對于年少時的清夢
給予肯定又重新顛覆
出手的淺薄在多年后覺醒
疼痛延伸至來時的路
一個聲音憤怒地大吼道
往日不做思考的助長
豢養(yǎng)成難以破除的習性
應當及時調(diào)整方向
讓自然之光有序而發(fā)
等待再看次第花開的精彩
風吹過
不忘記問一聲
有沒有反應是另一回事
擱起來無所謂的計較
靜默成掛在墻上弓的姿勢
舉起手的動作可以改變
準備抽打換成敬禮的標準
讓那些所求得到體面
想想喧囂的時刻
海并沒有減小
無效的爭論才是禍首
于是讓自己先柔軟起來
靜待時間慢慢治愈
相信風吹過哨子總會嘹亮
葫蘆湖
早晨的葫蘆湖很平靜
如緩緩而行的母親
霞光從湖邊穿過來
照在湖面照在母親的臉上
白色的鳥輕輕地在湖面跳躍
帶著霞光所賜予的色彩
讓湖邊在晨跑的青春男女
更加散發(fā)出年輕的氣息
太陽再升起一步的時候
湖邊涼亭中金黃的轉(zhuǎn)經(jīng)筒
發(fā)射出耀眼璀璨的光芒
這二月的晨風柔柔地吹過
像極了母親溫暖的手
千里共嬋娟
這月亮都是同一個
只不過嘉陵江上的月亮
在今夜如同你的鮮艷
照亮了重慶大地
照出了你落在陽臺的身影
鵬城的一場急雨
濕透奔赴在山海路上的衣服
躲起來的月亮熬人
讓談論的聲音在深夜延續(xù)
向前聚焦在十字路口的步履
急切得如同河流奔騰
這需要翻越數(shù)座山峰不停跋涉
才能在千里共嬋娟的期盼中
使一條長路終有盡頭
時光碼頭（外三首）
○源麟
時光碼頭
柳江邊的古老建筑
停靠在一個名字里。它的前生
懸掛在小天井的瓦當之上
眾生如一粒粒的塵埃
他們有意也或無意地闖入
不過是匆匆的過客，無須記錄
五月的柔波，春情在發(fā)酵
碼頭邊的音樂茶吧，卻沒有酒精
夜看我時，眼神微醺
燈火搖動兩岸
那些高高低低的旋律，在努力
完成一場十指緊扣
光陰的故事，就此輕落眉頭
沉默抑或沉思，是我自己的事
這初夏的夜晚，粉色的情緒在
冉冉盛開。其實對于碼頭
它也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
病中記
靜，于水是腐，于經(jīng)絡是堵
一個習慣靜坐的女子
肩臂已沉淀了經(jīng)年寒濕。粘粘
是這五月的疼痛
初夏的身子只能交給銀針與膏藥
在紅外線烤爐下，炙烤
這命運給予的驚喜抑或驚嚇
眼淚早已無濟于事。有些夢
只能擱淺
生菜與苦瓜，艾草與三角楓
通通納入日常
在越來越多的鍋碗瓢盆聲中
煙火漸濃，書香漸遠
藍花楹
藍花楹進入我的眼簾時
正與風穿過一條長長的
不知名的街
一團團紫憂郁地看著我
空氣和陽光在游離
似乎又吐出了一些浪漫
像夢一般，像夢一般
忍不住止步。拍攝
風停下來看我，吹來些許不耐煩
藍花楹的藍更深了
風忽然吹出一部手機，拍我
藍花楹的粉又亮了一點
春 訊
三月的清晨，你在電話那頭
吹開一朵桃花，說
想念會讓春夜難免。還說
三月遍地桃花水。你的春水正泛濫
說話者，急于宣泄春的訊息
全然不顧，電話這頭
有人心早如小鹿
亂撞是真，情怯是真
你是春天的泥土嗎
你知不知道你吹出的
桃紅，此時已
一片片貼住我的臉頰
放生池里的魚（外一首）
○周麗
放生池里的魚
木魚的咚咚聲
在放生池水面鑿出
一圈圈漩渦
被水下調(diào)皮的魚兒
一一銜去
白云也來湊熱鬧
池水中的倒影
被嫵媚扭動的腰肢撞碎
漣漪散去
白云鑲了一道耀眼的金邊
驕傲的魚兒調(diào)皮地探頭
它們身姿靈活
沐浴岸上莊嚴的禪聲
水是修行的最好載體
自帶逍遙
游人向池水投喂
妄圖讓湖面更豐碩
饑餓的魚兒
聞到了人間煙火
嘴巴一張一合
似乎在說
不填飽肚子無法得到正果
百歲宮纜車
纜車兜住我的腳
不斷往上抬轎子
我趔趄一下
生怕纜車的手
捧得不穩(wěn)
軌道反射陽光
拒絕它的示愛
——九華山不適合談情說愛
遠處云霧繚繞
山下房屋
如一堆凌亂的白色火柴盒
被誰胡亂扔在山林間
細彎的水泊像細密的鹽粒
撒在房子周圍
大山在腳下快速矮下去
窗外白云不斷降下來
最后變成輕飄飄的帽子
掛在一棵高大的松樹上
孩子們興奮的尖叫
點燃了我的詩情
只要再抬高一米
我就能采到
頭頂那朵沉浸白色夢境的云
這時腳下一陣晃動
纜車觸地登頂，一切戛然而止
在夏天敞開的胸前畫出鳶尾（外三首）
○劉思辰
在夏天敞開的胸前畫出鳶尾
五月的大地被摘走了春天
如同母親的子宮，
被摘走了曾經(jīng)的我
走在萬般皆苦的人間，
我取下累世修來的寧靜，
自渡輪回
歷史的厚重，文字的翻騰
此刻都成了我靈魂之海里的
羊皮筏子
渤海灣的風清柔，我蘸著
它們干凈的藍，
在夏天敞開的胸前畫出鳶尾
然后一朵朵，
釘在象牙白的墻上
賣荷花的女人
賣荷花的女人，身上
散發(fā)出淡淡的荷香
她的目光里，
有穿過荷塘的風的力量
她見過，晨曦中
鋪天蓋地的碧綠和粉紫
在風里翻滾
也懂得如何將成熟的蓮子，
破殼、催芽、種植……
她曾無數(shù)次，穿過
那片命里的荷塘，滿身泥漿
靈魂深處，或許早已浸滿
荷花的寂靜與幽香
此刻她一邊彎腰拿起一束荷花
嫻熟地剪去多余的根莖
一邊調(diào)侃有些人會適合遠行，
而有些人只適合賣花
當我從她手里，
接過那束修剪好的荷花時
她嘴角微揚，剛好
形成一片荷花瓣的弧度
北堂里血色的萱草
我無數(shù)次痛飲夜里的黑
想在體內(nèi)，
孕出一顆透亮的黑珍珠
予你霜白的鬢發(fā)
就像你當初，
孕出一個圓滿的期望
予我多舛的命運
哦，母親！
你的愛是血色的瑰寶，
世間無價可售
我經(jīng)常會在漆黑的夢里，
見它怒放成北堂里血色的萱草
良心的廟堂
想偷來一個夏日的午后，
來藏匿某些一閃而過的念頭
盛載，我游蕩在這個城市里
偶爾空洞乏味的靈魂
一只瀕死的蝴蝶，躺在
雜草叢生的荒野里凝視天空
我從它干癟的觸須中，
取出一朵木槿花的執(zhí)念
允許，自己身體里每一根
青綠色的靜脈
都裝進一個輕盈的夢
這樣就可以輕松飛過，
四月的荒原和六月的山野
我堅信每一顆滾燙的心臟里，
都可以筑得起一座慈悲的廟堂
“良心”二字被高高懸吊
一群灰色的鸚鵡聚在堂口，被鈍刀
一一戳碎了嘴巴，
為那些魚貫而入的靈魂殉葬
參見成都（組詩）
○書同
錦城湖：輕描淡寫的四月
一整個下午，湖水都在蕩漾，翠鳥低飛
坡地上的淺草與樹，因為它們而更加輕盈
格子布、帆布椅、碎花墊，橫七豎八
客觀地簇擁著濃蔭下的光斑，那天堂放下的云梯
岸上有人說話，傍柳樹，攬青綠
語態(tài)輕柔，又不時地看花、看水、看云翳
蒼鷺在上，孩子們主觀而魔性地喚其“野鴨子”
對水濱的追隨者，它們既不惶然，也不躁動
魚躍了幾次，局部就歡騰了幾次。湖水與天光
交換了幾次顏色，我們竟然絲毫未覺
四月有輕描淡寫的迷離。走著坐著停著靠著
見聞或是惦念，皆易沉溺
鐵像寺：萬歷十八年
鳥產(chǎn)于林，其羽似葉。流水經(jīng)過了禪院
會不會變得更柔軟；盆地重見天光的鐵像
會不會沾惹了西嶺的雪意
萬歷十八年，《本草綱目》還在刊刻
利瑪竇還在繪制輿圖，皆積蓄了幽微前事的因果
恰如風起于青萍，浪成于微瀾
香火越盛，欲念越多。世俗的沉疴難消
始料未及的悖論，也在仗緣而起?？傆幸恍┦挛?/p>
盡早地契合了晚風溫柔的旨意
夜鷹伏于松，向晚開了嗓，整個夏天
都有茯苓與琥珀的香氣。落轎濺起的塵埃里
忍冬花禪意地舒展它的藤蔓
春歇龍泉
風過闊葉林與風過桃花林，迥然
桃花是春天易碎的燈盞，梨花也是
陽光翻越龍泉山與陽光翻越龍泉湖，各異
熱衷辨析的人春歇于此，白鷺也是
山水間有恰如其分的擁擠：譬如暮云
風箏、帳篷。草木間有似是而非的銜接
譬如晴嵐、春燕、蜂蝶
燈火驛路聚長夜，斜月幽微客自歇。馬車
時輕時重：有時裝了一車李，有時載了一車杏
有時卸了一車的經(jīng)書，都是前朝書生的命
春風十里，桃花三千心事重，朵朵現(xiàn)異色
問道鶴鳴山
風念經(jīng)，水汽如拂塵
松柏盤坐于暮色，布下結(jié)界與法陣
仙鶴飛升，留下了道童、桃木劍
八卦和輿圖，能否開啟另一個位面
讓人遨游太虛，往返秘境
秩序或因果，塵埃與星辰
建立的某種古老的皈依，最初與最后的
山上人能否感知，再稀疏地帶去
平行世界
山下人皆知，神仙遙不可及
仍固執(zhí)己念，一廂情愿地投射
或出于敬畏，或出于對己身渺小的共識
畢竟我們把持的時間，少于青松
也少于柏
宿 命（外三首）
○劉忠於
宿 命
蚯蚓，生活在土里
螞蟻，忙碌于搬運之路
工蜂，昆蟲界忙碌的勞模
和他們一樣，給廢品揭幕
是我的宿命
日子的弓，彎曲而舒緩
無須逃避，無須彈射
我們都是生活網(wǎng)的編織者
無須多言，無須閃耀
所有的宿命，都是雙手
對生命的表達和停留
真慶幸，我還有詩
可以見證和祝福
廢品給我的生活
重 量
如同撥弄廢品的順時針和逆時針
以斤為單位，零星收進
售出去，以噸位計
我順從于這巨大的反差
每一斤廢品都是人間的劇本
我看見那些塵埃、破碎和老舊
呈現(xiàn)生命原本的完整
我要從這些卑微的神奇里
重塑生活原本的重量
老時鐘
宛如歷經(jīng)滄桑
我鑒定不了
其廠家和生產(chǎn)日期
斑駁的表盤
頑強轉(zhuǎn)動的指針
是我的呼吸、心跳和脈搏
誰的舊時光一點一滴地
封存于其中
很明顯他已行動不便
在我手里向我闡釋
老態(tài)龍鐘的鐘
它極度虛弱的嘀嗒聲
帶著寒意，讓我想起
鄉(xiāng)下的外婆和她的月亮
分 類
從詩學里分揀哲學
從潮流里分揀癡迷
從嚴肅里分揀勇敢
面對一堆廢舊有色金屬
我不斷分揀
從物以類聚分揀人以群分
在生活的煉丹爐里
千錘百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