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英語文學,發(fā)出中國聲音
學者艾米爾·穆夫提在《忘記英語》這本學術專著里提到一則驚人的數(shù)據(jù)對比:“在中國,受過一部分正式英語教育的人甚至比美國總人口還要多。”英語學習以及對英語文學的閱讀和研究,已經是中國當代日常的一部分。來自128所國內外高校的300多名學者日前相聚清華大學,圍繞著“英語文學與中國”的主題,討論和思考中國學者在學術研究、翻譯實踐、乃至跨文化和跨語言的寫作中,怎樣強化中國身份的自主性,面向全世界的共同體發(fā)出中國聲音。
中國學者的“創(chuàng)新書寫機制”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學所原所長陸建德教授引用英國作家E.M.福斯特“唯有聯(lián)結”的觀點來強調,對英語的學習、翻譯是和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緊緊交織的;甚至可以說,中國現(xiàn)當代文化以及現(xiàn)代漢語,是在不斷和英語交流的過程中發(fā)展成熟起來的。
清華大學外文系顏海平教授回顧了從19世紀90年代末到整個20世紀,中國的著述家們不斷跨越語種、文化和文明的邊界,在聯(lián)接中文和英語、中國和外部世界的書寫中開啟現(xiàn)代時空。先行者嚴復在1898年出版的《天演論》,是赫胥黎1893年5月在牛津大學發(fā)表的演講《進化論與倫理學及其他論文》的中譯本。但《天演論》不只是“英譯中”的譯本,在翻譯之外,嚴復對英文原文作出增寫、更改和類似編者按的評論。嚴復既是譯者,也是評論家和作者,這是一部“創(chuàng)新書寫機制”的作品。嚴復創(chuàng)造的這種特殊的書寫形式,他的“夾譯夾敘夾議”所具有的豐富復雜的含義,仍然和今天的中國人息息相關——他作為第三方主動地加入了這場關于“如何建造現(xiàn)代世界及其合理性”的論爭,隔空產生了一場多文明維度的思想交匯,也是一場在想象中發(fā)生的跨地緣文化的思辨。這對當代中國學者所追求的“深化對本土文化的思考”“發(fā)出中國聲音”,提供了一份重要的思想資源。
錢鍾書是另一位重要的“創(chuàng)新書寫機制”的實踐者。他對于“原文”和“譯文”創(chuàng)造性地表述為“出發(fā)語”和“抵達語”。錢鍾書的治學和寫作,始終被跨語種、跨文化、跨界的自信所驅動著。從他的思考方式到落到紙面的文字,他既堅守語言和文化的差異性,又進入復數(shù)語言和復數(shù)寫作的“跨界相聯(lián)”的境界。翻譯家傅雷踐行了如何在對外語的翻譯中“創(chuàng)造中國白話文”,他對巴爾扎克、伏爾泰和羅曼·羅蘭主要作品的譯著,在法語表達的底本里,融入中國文言的韻律,借力于江南方言的生動活力,海納百川地吸納融會不同民族的語言文化,抵達了一種氣韻生動的現(xiàn)代漢語。
傅雷和錢鍾書從不同的角度驗證著這樣的觀念:每一種語言是一個整體,但沒有一種語言可以僅靠自己達到這樣的完整,只有通過它們積極的相遇,相輔相成,使一種語言成熟的種子往往蘊藏在另一種語言里,語言和語系、文化與文明總是在既交鋒又交匯的過程中互為增益和互相成就。
促成當代世界文學去中心的新結構
中國作者/學者和英語文學以及世界文學正面相遇后,在不同文化的相聯(lián)中確立本土身份和現(xiàn)代漢語的自信。杭州師范大學周敏教授提出,在當代的文化環(huán)境里,中國學者和寫作者應該更進一步,撬動歐美中心主義的世界文學的結構,想象并促成當代世界文學去中心化的開放結構。她談到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他來自加勒比海東部的彈丸島國圣盧西亞,他的詩歌語言跨越英語、克里奧爾語、法語和古希臘語。詩人革新了詩的文體,同時創(chuàng)造出既不是英語也不是法語的、具有多層意義且不透明的語言。沃爾科特的“語言革命”不僅是為了有效地述說加勒比地區(qū)的特定經驗,對語言差異的合法性的確認,也就意味著不同地區(qū)的文學和文化不應存在等級高下,同時否定了世界文學存在“中心-邊緣”的秩序。
加勒比地區(qū)島嶼星散分布,當?shù)氐淖髡吆蛯W者提出,世界文學也應該是“群島”的生態(tài),是不存在中心的松散結構。周敏認為,這個觀念對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在整個20世紀,中國“參與”了世界文學,現(xiàn)在,中國能不能“提出”世界文學?中國文學長期以來形成的象征性修辭與言外之意的美學追求,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非直接”的批評語言系統(tǒng)。如果將這種語言資源激活,探索在“非透明”中建構美感與思想深度,中國文學能否以獨特的詩學資源和批評語法重塑世界文學的結構?這將是“英語文學與中國”的新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