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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5期|趙霍山:騎馬出走的男人
來源:《火花》2025年第5期 | 趙霍山  2025年06月11日08:39

趙霍山,1978年生,山西人,現(xiàn)居北京。小說見于《西湖》《火花》《邊疆文學(xué)》《滇池》《北方文學(xué)》等刊物。

“砰”的一聲槍響,似有一陣?yán)滹L(fēng)穿過山坡上那些密集而枯冷的樹林——橡子樹、白樺樹、落葉松,發(fā)出片刻喑啞的回聲。我們?nèi)齻€人,我、鐵人和白馬,都吃了一驚。白馬飛快地向前面跑去,嘴里發(fā)出呼嚕嚕的叫聲。初春的山徑上,雪沒有完全消完,有很多凸起,看起來是軟的,走上去卻很硬。白馬跑不成直線,在泥濘的山路上左右跳動。我和鐵人也跑了起來。我們的前面是一塊傾斜的開闊地。

老欒站在那片草地的高處,居高臨下看著我們,右手拿著雙筒獵槍,左手拎著一只兔子,嘴里也呼嚕嚕地叫喚。我們相距幾十米,我能看見那是一只灰色兔子,血順著兔頭滴在灰黃雜亂的草地上。我們?nèi)齻€跑得更快了。老欒戴一個看上去有點劣質(zhì)的牛仔帽,但我知道那個帽子是他在法國奢侈品店買的,很昂貴。老欒的上衣敞開著,里面穿一件紅色毛衣,最里面的白色襯衫從褲腰帶中扯出來,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肚子。

白馬最先跑到老欒身邊,歡快地說:“不錯不錯,吃兔肉吃兔肉?!?/p>

老欒五十多歲,外鼓的大圓臉由于激動而漲紅著,滿臉冒熱氣,半長的卷曲頭發(fā)讓他有了一股子野氣。此前半小時,他一直比我們跑得快。唯一的獵槍也在他手上。這個地方,最常見的是山豬、野兔、狍子、野雞,還有很珍貴的褐馬雞,這幾年老有人聲稱見過華北豹,但大家都不信。這片森林歸屬于一個地方上的林場,進(jìn)山打獵肯定是不允許的,但類似今天這種小范圍的違規(guī)行為時有發(fā)生??h里面像老欒這樣的煤老板,很多都有獵槍。那時候是21世紀(jì)頭一個10年,這個原本沉寂的小縣,突然間冒出一批老欒這樣的人。他們有錢后,開始不走尋常路,有人在沙漠里騎摩托車,一個月不回家,有人飼養(yǎng)珍稀動物,老欒喜歡待在山里。

此時,山里面好像就我們四個人。我們匯合以后,坐在一片草地上,喘氣、抽煙,屁股下面的草地濕漉漉的。灰兔子脖頸被打爛了,黑色的血凝結(jié)著,像燃燒過的一小塊劣質(zhì)棉花。這只兔子,讓一下午在山里的奔跑有了意義。老欒抽一種很細(xì)的煙,一邊抽,一邊取笑我,說老黃牛都比我跑得快,還說我是秀才。鐵人和白馬也附和著嘲笑我。我習(xí)慣了。在這樣的老板跟前,得夾著尾巴做人。

老欒問我:“老趙,你念了多少年書,你說說。”

我不語。

他自言自語:“你足足念了22年書,你自己知道嗎?我只念了7年,是你的三分之一?!?/p>

我奉承他:“老板,你的智商是我的三倍?!?/p>

“是嗎?”他笑了起來,“你看看你,書念多了,眼睛斜了,給你槍你都打不中一只兔子,連一頭懷崽兒的野豬也打不住。”

其他兩個人也跟著他笑。地上出現(xiàn)七零八落的煙屁股。抽完煙,老欒的嘴唇變成黑色,臉上的汗落了下去。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我們?nèi)齻€人也跟著起身。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離這座山的入口有很遠(yuǎn)距離了。因為我們在入口不遠(yuǎn)處的會所,把車放下,沿著山溝走了一個多小時,又順著山路上來下去兩次,翻過了兩個山梁。我估摸著離山口有六七公里了。

死兔子換到白馬手上。老欒走在最前面,我們都沒有問他要去哪里。老欒有個怪癖,一進(jìn)山里,就我行我素,四面八方地走,從來沒有個計劃。這三道大溝所圍起來的地方,大約一萬畝的地界,確實可以算作老欒的地盤,三年前他把這個地方租下來,建了一個景區(qū)。所以這地方,他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而且他不喜歡別人問東問西,比如你問“老板,我們要去哪兒”,這是犯忌諱的事情。有一次一個新來的秘書不懂規(guī)矩,半路上問了這個問題,老欒把獵槍往地上一摜,眼睛瞪得老大。他的兩個上眼皮很薄,眼珠子特別大,瞪起眼來有點嚇人。他說:“我們?nèi)ツ膬?,你定!”那個小伙子嚇得不敢說話。那以后,小伙子再沒有出現(xiàn)在山里面。

不像是下山的路,倒像是越走越遠(yuǎn)。當(dāng)然,也可能是我的錯覺,我有一點迷失方向了,被動地跟在他們?nèi)撕竺?。兔子被白馬倒掛在背上,兔身拉得老長,像一條完全失去彈性的厚襪子。

我們又下了一道溝,接著氣喘吁吁地上了另一個山頂,一下子置身于一大片亞高山草甸。雖然草還枯黃著,也沒有花開,但能想象夏天這里一定是一片美景。

我們沿著草甸往某個方向走了十幾分鐘,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道懸崖。此時,我也搞清楚方位了,因為我看到腳下蒙著一層藍(lán)色煙霧的道道溝壑,還看到了正前方一道溝里面的會所。那里原本是個廢棄的蘇式建筑,老欒改造成了會所。會所后面,順著溝,有幾層臺地,一個比另一個高一兩米,每個臺地上都有一排看起來完全一樣的長條建筑。

幾年前,老欒到這條溝打獵,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里面廢棄的軍事基地。最前面的蘇式辦公樓,屋頂塌了,后面梯田上的幾排房子,是飛機(jī)修理廠。老欒相中這個地方,費(fèi)了一些周折,跟相關(guān)單位簽了協(xié)議,把辦公樓改建成會所,里面設(shè)了一個小展館,陳列著他收藏的東西——各種各樣的軍刀、玉石、老物件等。

后面的飛機(jī)修理廠要怎么利用,老欒沒想明白。

兩個月前,經(jīng)一個前同事介紹,老欒找到我,把景區(qū)建筑和景觀設(shè)計的活兒交給了我,報酬倒也豐厚。老欒每次跟我談事,都不在辦公室,而是在山里。經(jīng)常是他親自開一輛ATV,我坐后面,我們沿著崎嶇的山路從山谷升到山頂,然后邊走邊討論項目的情況。

我們四個人又一次坐下來,就在懸崖邊上,盯著下面的會所和萬千溝壑,靜默不語。從空中看,那些建筑小了很多。

“你說,把那幾排飛機(jī)修理廠,改造成山谷民宿?”老欒問我。

“挺不錯的想法。”老欒又說。

我沒有回答,等著他進(jìn)一步表達(dá)觀點。老欒穿一個半高的皮靴子,這使得他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失調(diào)了,大腿過分的粗,小腿過分的細(xì)。他轉(zhuǎn)過頭問鐵人和白馬:“你倆有啥想法?”

我早就發(fā)現(xiàn),老欒身邊真正信得過的人不多。鐵人是他表弟,幫他管著一個洗煤場,是個孔武有力但看起來腦袋不太靈光的男人;白馬不知道什么來頭,他名叫白馬濤,大家都管他叫白馬。這兩個人經(jīng)常在老欒身邊,但他們不習(xí)慣向老欒發(fā)表意見。

沉默了一下,老欒說:“做民宿可惜了,可惜了?!?/p>

老欒有一張又白又大的圓臉,下巴上似乎不怎么長胡子。他摸了兩下下巴,又說:“可惜了,可惜了?!?/p>

但是他不說為什么可惜。我憋著不回應(yīng),讓他先說。

老欒說:“你覺得,做成一個童子軍訓(xùn)練營,怎么樣?”

在成為煤老板之前,老欒當(dāng)過幾年兵,對軍事的東西感興趣。我曾經(jīng)見過他當(dāng)年當(dāng)兵時的照片,穿著軍裝,騎著戰(zhàn)馬,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奔跑。

我雙手交叉支撐著下巴,不置可否。

老欒自顧自地說:“現(xiàn)在的小孩子,每天都在干什么,玩游戲,刷手機(jī),這怎么能行?需要有一個地方,把他們關(guān)起來,手機(jī)沒收,游戲不能打,早上出操,中午學(xué)習(xí),下午爬山,晚上政治教育。要不然,這一代人就毀啦,毀啦。不做民宿,那沒有社會效益,不是我要做的事。我要做一個軍事訓(xùn)練營,具體名字你來想,就做這個。”

我呆了一下,一時間覺得老欒這個想法,也沒啥毛病。但作為設(shè)計師,我不能一味地迎合甲方,怎么回應(yīng),卻一時沒想好。

這時候,老欒扭過頭,看到白馬在不遠(yuǎn)處撒尿。他猛然間站起來,站得太突然,雙筒獵槍的帶子一直纏在手上,幾乎一下子被他甩到山崖下面去。

他瞪大眼睛,沖著白馬喊:“哎,哎,你干啥!”

白馬錯愕地看著這邊,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快停下來?!崩蠙栌趾?。

白馬還在尿。這時候,老欒手里的槍響了,“砰”的一聲,清冷的山谷中仿佛被劈開一道口子,裂開的空氣中槍聲帶著回音傳遞了好一會兒。不知獵槍的保險是怎么打開的,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獵槍完成了它今天的第二次射擊。我和鐵人嚇呆了。白馬噗地一下趴在地上,手還放在褲襠位置,整個人抖得像一堆枯葉子。

老欒快速跑過去,他的聲音又高又尖:“這是什么地方,你在這兒撒尿!”

白馬還是懵的,驚恐地看著老欒。

老欒說:“這是彌勒佛,這是佛頭?!?/p>

一個月前的某天,老欒站在會所前面,長時間盯著背后的白石崖壁,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站的這座山,盯了一下午。然后他把山上所有人召集起來,問大家這個山像什么。大家說得五花八門,有的說像老人,有的說像塔?!皬浝辗稹!崩蠙枰诲N定音。仔細(xì)一看,真有點像,崖壁直而闊大,很干凈,在白天閃著亮光,上面沒樹,像佛身,崖壁頂上,有一個小小的凸起,像彌勒佛頭。老欒給這里起了一個名字:白佛崖。那是老欒進(jìn)入這個山溝打造景區(qū)以來,最大的一個發(fā)現(xiàn),他高興得像個孩子。當(dāng)天晚上,老欒帶著公司的人,宰了一頭豬、一頭羊、一頭牛,朝著白佛崖“供三牲”。那天之后,老欒產(chǎn)生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山頂,就著原有石頭的樣子,鑿一個世界上最大的佛頭,超過樂山大佛。這個想法當(dāng)然是不切實際的。白佛崖看起來近,走起來遠(yuǎn),我們都是第一次登到它的頂上。

因為白馬在佛頭上撒尿,老欒讓我們跪在地上,磕頭,懺悔。

這時候,山下會所的人送了一些吃的上來,老欒一邊吃一邊做著安排:晚上在會所吃野生豬肉。他在山里有個養(yǎng)豬場,養(yǎng)著野豬與家豬的雜交豬。

在白佛崖山頂上又坐了半小時,我們終于站起身,朝山下走去。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多小時,走到了谷底,那里有一條河,尚結(jié)著冰,冰雪消融的地方,水小聲汩汩地流,像黑色的逐漸膨脹的小蛇。河流兩旁,靠近山體的地方,樹木密集,我認(rèn)出其中有不少野丁香樹,問鐵人,這條山谷春天是不是很香。鐵人說,丁香花開的時候,老香了。雙筒獵槍此刻放在老欒的肩膀上,那支槍比常見的步槍短不少,槍托是一種奇怪的木頭,看起來很油膩,泛著狗舌頭一樣的紅光,槍托上還有一排文字,像是俄文,讓人猜不透這槍的來歷。

不知道為什么老欒此時興致不高,一路無語,臉上習(xí)慣性的紅暈也沒有了。他走在我們幾個人的最后面,時不時發(fā)出一聲高高的怪叫。哦咦,噢喔,喔喔,他總是這么大聲叫,嚇我一跳。鐵人和白馬像是習(xí)慣了老欒的怪癖。我們只是聽著,也不跟他說話,也不問他為什么叫。

走著走著,老欒好像很熱,把外套和紅色毛衣都脫了,只穿一件白色襯衫,那件襯衫看起來不太干凈。他還是時不時地高叫一聲,用手拍著肚皮,仿佛行走在夏天的山谷,而不是初春的山谷。

又走了一會兒,老欒趕到我身邊,說:“秀才,我問你,這道溝,起個什么名字好?”

我扭頭看著他,由于一直走路,老欒的身體在發(fā)熱,此刻我看見他臉上又泛起了紅暈。

“這溝沒名嗎?過去它叫啥名?”我問鐵人。

“三道溝。”

我走了幾步,突然想起這里的野丁香,晚春時節(jié)這滿山滿谷的丁香花開了,那種香氣一定能把人迷倒。

我說:“老板,叫丁香谷,怎么樣?”

老欒沒言語,跟我們并行著向前走,臉木然地看著前方。我知道,老欒這個樣子,就是他心里不認(rèn)可。跟老欒合作這么長時間,對他的性情,我也揣摩得差不多了。

“俗了,俗了。”老欒嘴里嘟囔。

我說:“老板,你覺得叫什么好?”

“后悔溝?!?/p>

說完,老欒又不說話了。我們?nèi)齻€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明白為什么要叫后悔溝。但是老欒也不解釋,他故意放慢腳步,又落到隊伍的最后面。

傍晚時分,有寒鳥在北方森林的冷寂樹木中倏然飛過,發(fā)出一陣急促的叫聲,讓人心驚。又走了二十分鐘,在不遠(yuǎn)處的河流和高大山體之間,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獨(dú)立的石頭小山,不高,很容易就能上去,小山上面,看起來是平的。

老欒又追上來,問我:“這個石頭山上,做個什么好?”

我盯著看了一會兒,說:“建個觀景亭如何,夏天在這里喝茶、聽風(fēng)?!?/p>

老欒搖了搖頭,說:“建個吶喊臺?!?/p>

給老欒這樣的土老板做項目就是這樣,他的想法飄忽不定,總是出其不意的,作為設(shè)計師的我,經(jīng)常跟不上他的思路。有時候我們從專業(yè)角度提出的建議,被他冷不丁的一個古怪想法,干凈利落地干趴下。而且,他的想法特別多,經(jīng)常還讓你提不出有力的反對意見。

這次老欒進(jìn)一步作了解釋:“不管哪個人,心里面憋著什么事,來這兒喊兩嗓子,就舒坦了。”

我們?nèi)齻€人嘿嘿笑了幾聲,算是認(rèn)同了他的想法。

從吶喊臺拐過去,竟然就走出了山谷,再前進(jìn)幾百米,就看到了廢棄的飛機(jī)修理廠以及老欒的會所。我們也就要結(jié)束這一天陪著老欒在山里瞎轉(zhuǎn)悠的旅程了,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氣。從現(xiàn)在開始,就進(jìn)入景區(qū)的主體部分。我一邊走,一邊給老欒解釋我們的規(guī)劃方案,從北到南,從東到西,規(guī)劃了樹屋酒店、飛碟靶場、攀巖場、無動力樂園、花田,再往下,就是他設(shè)想的童子軍訓(xùn)練營。老欒叮囑我,一定要有馬場。老欒酷愛騎馬,常跟我說他喜歡一個人騎馬在山谷中穿越。

在往會所走去的這一小截時間里,天色突然快速地黑了下來。北方的初春總是這樣,下午倏然間就結(jié)束了。我看到山谷中特有的深青色暗幕籠罩著森林、石頭、舊房子。這時候,會所院子里突然燃起熱烈的爐火,照亮暗下來的天空,三個新砌的土爐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蹲在那里,鐵鍋放在上面,鍋里應(yīng)該正煮著野豬肉。

晚上,會所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除了留守在這里的服務(wù)員、廚師、管家,還從山下縣城來了一撥朋友,有男有女。

大家輪番向老欒敬酒,老欒喝得快,醉得也快,一會兒工夫,他臉上如涂了一層紅色油脂,說話磕磕絆絆。他又把外衣脫了,看起來不太干凈的白襯衫又上場了。

席間有一個地方劇院的女士,由于聽不懂老欒用方言講的笑話,被罰酒一杯,罰完酒,老欒又讓她唱一段戲。女士很大方,拉開椅子,擺開架勢就唱了起來。我被他們的氣氛所感染,不知不覺喝了很多酒,頭開始迷糊,周圍的喧囂聲像馬賽克一樣時聚時散。我聽到老欒和另一個煤老板打賭,一個說后半年煤價會漲,一個說會跌。屋子里暖氣很足,酒的味道,污濁的空氣沖撞著我的神經(jīng),我趴在桌子上打了一個盹。只聽到兩個男人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老欒說了一句“賭什么”,啪地一聲,我被驚醒,抬起頭,看到飯桌上出現(xiàn)一個漂亮的短刀,一部分刀刃從刀鞘里拔出來,閃著亮晶晶的光,刀鞘上面,鑲滿珠寶。老欒指著這把刀,對那個煤老板說:“賭這個,好不好?”滿桌的人歡呼了起來。

接著,我又迷糊了一會兒。

再次醒來時,看到老欒在唱歌,唱的是當(dāng)?shù)孛窀琛?/p>

河里的石頭,房檐上的瓦

我不嫌你腳大呀,你不嫌我疤

煮上豆豆,下上米

捎帶著摟柴呀,瞭一瞭你

人跟前想你,哈哈一個笑

背地窩里想你呀,淚珠珠拋

老欒唱得特別投入,他站著,一頭卷曲的頭發(fā)顫抖著,臉上有很多汗珠,眼睛圓睜。老欒唱了兩遍,唱著唱著,竟然哭了。剛開始是眼淚在臉上無聲地淌,接著哭出了聲音。我驚愕不已,一下子清醒了。奇怪的是,桌上的其他人,包括鐵人、白馬,大家都無動于衷,只有剛才唱戲的女士,遞給老欒紙巾,輕聲安慰他。坐在我旁邊的白馬低聲說,老板經(jīng)常這樣,別害怕。我說沒有害怕,只是覺得奇怪。

我不明白老欒有什么傷心事。把我的資產(chǎn)放大500倍也沒有他的資產(chǎn)多。在這個山溝里面,他就是一個王。我看一下餐桌四周的書架,那里有很多獎牌、照片,照片上的老欒在參加一些大型會議、慈善捐贈之類的活動,高大威猛,西裝革履,跟眼前這個老欒完全對不上號。

唱完歌,流完淚,老欒坐下來,喃喃自語:“大梅子啊,大梅子,當(dāng)初你為了不讓我去澳門賭,撕了我五個護(hù)照,現(xiàn)在我身邊連個撕護(hù)照的人,也沒有了啊……”

我低聲問白馬,大梅子是誰。白馬說,是老欒的前妻。

我心想,這是一個在本地司空見慣的故事,暴富的煤老板拋棄糟糠妻子,找一個或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雌饋恚蠙鑼η捌迲阎⒕?,但是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我也不好細(xì)問白馬。

那天晚上,大家都沒有下山,住在會所里面。第二天一早,我被屋外的鳥叫聲吵醒,大腦由于宿醉還有點懵。我躺在床上,會所的位置比較高,透過沒拉窗簾的窗戶能看到外面蔥郁的灰色森林。

這時候,我聽到遠(yuǎn)處傳來一陣叫聲,聽不真切,仿佛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

“啊——哦嗷——啊——”

我側(cè)耳,又來了一聲,比上一聲更清楚。

我起床,走出會所,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去,心里面有一些奇怪的念頭。我走過廢棄的飛機(jī)修理廠,走進(jìn)后悔溝,聲音時不時傳來,越來越清晰。然后,在昨天那個獨(dú)自矗立在河流和山崖之間的小山上,準(zhǔn)確地說,就是要建吶喊臺的山包上,看到了老欒。

老欒一個人站在山頭,身體向上提著,似乎還踮著腳,看起來比他正常狀況下高一些。老欒在喊,聲音很講究,第一聲從腹腔中爆出,很飽滿,很強(qiáng)烈,在喊的過程中又第二次、第三次加進(jìn)去力度。老欒的雙手握成拳頭,緊貼腹部,身體一頓一提的,像一個只有身子沒有翅膀的大鳥。他每一次喊出的聲音持續(xù)時間都很長,似是要把身體里全部的氣息排干扯凈。

“啊哈——喔喔——得兒——得兒——”

“哦哦——嗚嗚——啊——”

我靜靜地看著,好一會兒,老欒扭過頭,看見我,從小山上走下來,顯得神采奕奕。

老欒說:“老趙,定下來,就叫吶喊臺。不要亭子,就修一個平臺?!?/p>

接下來,我們一起往回走。老欒興致很高,臉又漲得通紅,他主動給我講起自己的一些事情。他說:“我現(xiàn)在是孤家寡人,這一輩子有過四個女人,其他三個,我都對得起她們,唯有第一個老婆,我對不起她?!?/p>

“大梅子?”我問。

老欒停下來,說:“你怎么知道?”

我嘿嘿一笑,并沒有提醒他昨晚在酒桌上的事情。

老欒說:“人到我這個年紀(jì),就會想,要這么多錢干什么,人都沒了,要錢干什么?”

我沒有作聲,我不了解老欒,跟他是甲方和乙方的關(guān)系,還是少說為妙。但我覺得老欒這個人挺可愛,跟我之前接觸的甲方,跟絕大部分煤老板,都不一樣??赡芤驗槲沂恰靶悴拧保槐苤M我。

在通往會所的路上,有一個巨大的花崗巖石頭,老欒倚在石頭上,點上一根煙??吹贸鰜?,剛才的一通吶喊,讓他心情舒暢。

老欒說:“實話告訴你,我在澳門輸過1000多萬。老婆氣得撕我的通行證。那時候,我活得像一個畜生,畜生!如果重活一回,就好啦。”他用力地抽了兩口,接著說:“我現(xiàn)在不嫖不賭,就喜歡待在山里,想起過去的事,就到這個溝里走一走,喊一喊?!睙熯€剩半截,被他摁滅在大石頭上?!澳菚r候很膨脹,很傻,不知道那是抑郁癥啊。要知道,我就不會對她不管不問了,大梅子也就不會死了?!?/p>

我沒有細(xì)問,但我知道,他的那個大梅子死了。那一刻,我也明白他為什么把這道溝叫做后悔溝了。

吃完早飯,我們開始今天的重頭戲,參觀建設(shè)中的洞穴酒店。幾年前老欒在國外某個地方看到洞穴酒店,一心要在這個山里也建一個。老欒認(rèn)為中國還沒有真正的洞穴酒店,他在干一件獨(dú)一無二的事情。洞穴酒店位于會所左側(cè)一條狹小的溝里面,沿著溝往上爬幾十米,山腰上推出一個大平臺,碎石頭從平臺上傾瀉到山谷中。幾臺碎石機(jī)在看不見的洞穴里面工作,發(fā)出刺耳聲響。

走到跟前,能看到堅硬的巖體被打了幾個洞。這個山體有幾十米高,從鑿開的洞口進(jìn)去,有一個開敞的大廳,一左一右兩條巷道鉆入山的深處,沿著巷道,鑿出一個又一個洞室,大的四五十平米,小的十平米左右,那就是未來的酒店客房。洞穴中充滿石灰?guī)r被加熱和冷卻后發(fā)出的氣味,不好聞。巷道內(nèi)鋪著黑色電纜線,滿是泥水。工人們看到老板來了,停下手中的活,刺耳聲響消失了。一個精瘦的工頭模樣的中年人過來,咧著嘴沖老欒笑,不停地點頭。

老欒詢問了工程進(jìn)度,然后指著一個個新鑿出來的“客房”,問我這個洞穴酒店怎么樣??吹贸鰜?,老欒對他這個作品很得意,但作為設(shè)計師,我有不同看法。我說:“你打算做多少個房間?”

老欒叫工頭拿來圖紙,這個洞穴酒店規(guī)模頗大,有40多個客房。

我說出自己的擔(dān)憂,一個是消防,一個是通風(fēng)。我說世界上確實有一些洞穴酒店,但不會在這么高大的山里面做,也不會鉆這么深,都是以室外為主,以洞穴為輔,如果全部住在洞里,又悶又潮濕,還會引起密閉恐懼癥,并不舒適。

話還沒說完,老欒揮了揮手。他問:“秀才,你去過卡帕多西亞嗎?”我知道他說的是土耳其的某個地方,但我沒去過,只好老實地?fù)u搖頭。

“連卡帕多西亞都沒有去過,還敢跟人討論洞穴酒店?”老欒突然對我瞪起了眼睛。

我尷尬地攤了攤手。這種場景在跟老欒的對話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多次,我知道老欒急了,他一急說話就咄咄逼人。我停下來,讓他接著說。

“你想過嗎?為什么要住在洞里面?來我這兒玩的人,什么高端酒店沒住過,但住在洞穴里面不一樣,人會安靜下來?!崩蠙枵f著,手指左右指了指,“跟你講,我這兒會做一個洞穴書店,人們可以在這里看書。那兒做一個禪修室,師傅都請好了,從柬埔寨一個寺廟里請的。來我這兒住洞穴酒店的,追求的是一種心靈放松……”

作為一個從業(yè)十幾年的資深設(shè)計師,我承認(rèn)那一刻我有一點無力反駁,我想老欒那個圈子,的確有一些人需要這個洞穴酒店,他也許做過相關(guān)調(diào)研。那么我所顧慮的問題,例如巖體結(jié)構(gòu)的安全性、滲水問題等,在老欒這套理論之下,就暫時忽略不計了吧。

我們又順著滿是泥水的巷道走了一會兒。要做出老欒心目中的洞穴酒店,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十幾個工人手里拿著電鉆,戴著耳塞和口罩,在堅硬的巖體上開鑿,聲音震耳欲聾。這樣的環(huán)境,我一秒鐘也待不下去。我問老欒,做這樣的洞穴酒店,需要多少錢。他笑而不答。

接下來,我們又在景區(qū)其他地方看了看。來到一處林木茂盛、溪水潺潺的地方。老欒說,他要在這兒建一個前無古人的項目——叢林部落,封閉起來管理,人們只要進(jìn)去,七天不允許出來,在里面打坐,修禪,吃山野菜,住樹屋,在山上吼叫,在天體森林浴場吸氧。我抿嘴一笑,只當(dāng)他是胡說。

當(dāng)天我就返回北京。兩個月后,我們就景區(qū)的詳細(xì)設(shè)計,給老欒做了最后一次匯報。我們的方案中,飛機(jī)修理廠房改造成的訓(xùn)練營,叫做“少年軍?!保瑤着沤ㄖg加了長長的空中走廊,叫做“紅色階梯”。老欒對這個創(chuàng)意特別滿意,連說我懂他,說景區(qū)建好之后,一定請我來玩。

做完匯報,我跟老欒的合作也就結(jié)束了,之后的聯(lián)系僅僅限于在朋友圈點贊。他經(jīng)常在朋友圈曬后悔溝和白佛崖的花花草草,問大家這是什么花,什么草。一個煤老板,沉迷于這個,讓人啞然失笑。

一年后,我在山西南部某縣新簽了一個設(shè)計合同,這個縣與老欒的縣相鄰。在跟業(yè)主吃飯的過程中,不知為什么,大家聊起了老欒。飯桌上一個人突然說:“老欒家里出事了,你不知道?”我忙問他出什么事了。他說:“老欒兒子在高速公路跟人飆摩托車,摔死了,上個月的事?!蔽沂稚系谋訋缀醯粼诘厣?,老欒那個唯一的兒子我見過,瘦高個,戴黑框眼鏡,也是蓬松頭發(fā)。沒想到這么大的厄運(yùn)降到老欒頭上。我計劃著去看看老欒,但考慮他肯定還沉浸在痛苦之中,我也沒有太多辦法幫他消除煩惱,猶豫幾次,就把這事忘了。

五年后的深秋,我跟隨北京一家單位去山西南部做古戲臺建筑調(diào)查。我開著車,帶著各種儀器,還有幾個搞測量的研究生,在大山中的古村古鎮(zhèn)穿梭。有一天,駕車走在一條縣道上,突然看到路邊的藍(lán)色牌子上,有幾個大字“后悔溝 15公里”,下面標(biāo)著箭頭。我心頭一動,車已駛過路牌,又掉了個頭回來。車?yán)锏娜隋e愕地看著我,我編了個理由,說:“這兒有個村,豆腐做得不錯,咱們在這里吃午飯?!?/p>

我拐下縣道,在鄉(xiāng)道上走了二十分鐘,就看到老欒景區(qū)的大門。大門不遠(yuǎn)處,有個老村子,我讓車?yán)锏娜讼热ゴ謇锍燥?,說村中有個金代寺廟,很值得研究,建議也做一下測繪,又說附近有個朋友,順便見一下。

然后我駕著車往老欒的會所駛?cè)ァ>皡^(qū)大門是后來建的,一個老頭坐在崗?fù)だ锩?。我說我是老欒的朋友,進(jìn)去找他。老頭不言語,朝我擺擺手。我說:“老欒,欒大永,他不是這兒的老板嗎?”老頭耳朵似乎不靈便,聽我說話時,腦袋側(cè)傾著。他說:“欒大永,早沒有這人啦?!蔽液艹泽@,問他啥意思。老頭卻不愿意多說,揮手讓我離開。

我忙給鐵人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在景區(qū)門口,想見見他們。鐵人接到電話很驚訝,讓我等著,十五分鐘到。隔了一會兒,他果然來了。他跟看門的老頭打了招呼,我們一起往會所的方向開去。

鐵人說:“這么幾年了,你還想著這個地方?”

我邊走邊看外面的情形,河流兩邊的樹林很茂密,但景區(qū)似乎陳舊了很多。石頭砌的護(hù)坡很多地方塌了,碎石子路也長時間沒人維護(h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幾排飛機(jī)修理廠,還是原來的樣子,頂子空著,墻體不完整,地上放著幾個巨大的生銹的鋼結(jié)構(gòu)屋頂架子。

我問鐵人:“洞穴酒店完工了嗎?”

鐵人說:“早停了。出了人命事故,為這個,老欒還出去躲過一陣子呢。”

我問:“老欒現(xiàn)在在哪兒呢?”

鐵人說:“老欒?你沒有聽說?”

他這么一講,我心里猛地一沉,感到老欒應(yīng)該是出事了。我不說話,等著鐵人先說。但是直到汽車停在會所門前,鐵人仍然一言不發(fā)。我一邊下車,一邊用故做輕松的語氣問:“老欒出事了?”

鐵人把車門關(guān)上,拍了兩下上衣下擺,說:“失蹤了,都兩年不見了?!?/p>

“失蹤了,老欒?”

“對。有人說他去了澳門,有人說在南方的寺廟見過他,還有人說他被仇家綁票了,被華北豹吃了,這些都是鬼話。你不知道,這幾年,老欒沒少跟人打官司,告他的人排長隊,前兩年縣領(lǐng)導(dǎo)出事,牽扯到他,大家都說他出去躲了……”

我陷入巨大的驚愕之中,問:“那他就不見了,會去哪里呢?”

“不知道,我是最后見到他的人,那天我見他一個人騎著馬,往后悔溝里走,肩上扛著槍,我以為他又犯神經(jīng),騎馬打獵去了。誰知道那以后他就不見了?!?/p>

我心里涌上了一股深深的悲哀,快速想著老欒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想了半天,沒個頭緒。

“那他的公司呢?”

“哥哥妹妹管著,也沒多少可以折騰的東西了,都是空架子?!?/p>

我沉默了一下,又問:“沒進(jìn)山找過?”

“找過,獵槍扔在山里,人不見了,馬自己走回來了。”

我們兩個站在汽車的兩邊,說著話,誰也沒有挪動一步。

“能不能帶我去山里看看?” 

鐵人點了點頭。

鐵人開著一輛ATV,載著我,我們一起穿過后悔溝,上山、翻嶺、下山,又上山,又下山,一路上都不說話。最后我們來到離白佛崖不遠(yuǎn)的一處開闊草地,在草甸與樹林交接的地方停了下來,那里是大片的櫟樹、油松和白樺。有一棵山楊樹長得奇怪,長長的樹干橫著長,像一個斜躺著的巨人。

“就在這兒,”鐵人說,“老欒的獵槍靠在這棵樹上,槍里面沒有子彈。老欒不見了,那之后就沒了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我呆呆地站立,想象著老欒一個人騎馬在山上走,老欒常常得意于他是唯一一個敢在崎嶇山路上騎馬的人。但是,他去了哪里呢?也許去什么地方建他的洞穴酒店、叢林部落了。這一片山林像一個巨大的碗,包裹著我和鐵人。鐵人在我身邊喃喃自語,說這地方以后也許就不來了,政府要把景區(qū)收回,以前的投資,打水漂了。我默默想著,我們一路走來的后悔溝、吶喊臺,從此以后,既沒有人走,也沒有人喊了,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它們?yōu)槭裁唇心菢拥拿至恕?/p>

深秋的山林之中,風(fēng)大,但刮得不順暢,風(fēng)進(jìn)入山林前,像被巨浪拍打著,一陣一陣地滾,鉆進(jìn)茂密的林子后,發(fā)出不均勻的吼叫聲。那棵巨大的山楊樹時不時抖動幾下,落下幾片巴掌大的黃色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