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對話性構建主體性
這是最好的時代,文藝創(chuàng)作不再是精英的特權而成為大眾的娛樂,萬物互聯(lián)、即時通訊,人人皆可自創(chuàng)文學、音樂、視頻和動畫;這是最“壞”的時代,網絡世界里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社交網絡和移動終端讓人24小時保持“在線”,人工智能迅猛發(fā)展帶來人終將被機器取代的恐懼。新大眾文藝如火如荼,背后暗合的邏輯是當代生活方式與大眾心理需求的變化。
我們?yōu)楹稳绱舜嗳??很多學者對數智時代現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追問。新的全球化不止是工業(yè)生產流程的國際分散,同時也是信息基礎設施的全球共享,新型的生產方式造就了新的“數字統(tǒng)治”,每個人都成為了“數字人”。按照韓炳哲的說法,數字人的特點是不內聚、無大眾,無法形成群體性的思想。我們明明時刻“在群中”,但依然是原子化的個體,與農耕文明、工業(yè)文明時代相比,數智時代的人愈加孤獨,數字平臺的算法邏輯造就了“數字領地”“新技術領主”以及“技術農民”。數字時代亦是績效時代,工作與生活的界限逐漸混淆,自我剝削反而成為一種常態(tài)?!皵底秩旱膫€人不會發(fā)展成‘我們’”,“卷”的邏輯下個體極易陷入自我懷疑,長期的自我否定最終會形成內在的“自傷”。
大眾的新邏輯與文學的新變化
人的生命狀態(tài)的改變會促成文學生產的新變,大眾文化亦需要時時更新、生長,新的大眾文藝應運而生。自傷的現代人尤其需要精神的療愈。數媒時代催生了大眾心理學的新邏輯,進而帶來了文學領域的新變化。第一是“認同成癮”,第二是“連接成癮”,前者導向“同一性”,后者指向“互動性”。
社交媒體時代集體認同變得愈發(fā)重要,處于數字群中的人需要通過他者的肯定來完成對自我的認同。與印刷文化時代相比,當下的認同變得更為顯性。以前的作家并不能即時得知讀者的反饋,也不大可能時時了解作品銷量的變化,但數字時代的點贊、彈幕、跟貼、評論等等讓這一切變得可見,同時可比較、可量化。以學者舉例,過去學界對一篇論文或者著作的評價,需要時間的沉淀才會顯現,但如今卻可通過閱讀量、轉發(fā)量、評價打分系統(tǒng)等一系列數據時刻掌握。這無疑會增加焦慮,同時量化可見的認同形式也會變得愈加重要。又如朋友圈的點贊數量、微信運動的步數都有可能讓人心煩意亂,但這并非是個體的斤斤計較,而是社交媒介深度捆綁的必然結果。
“認同成癮”反映在文學上,帶來了文學接受與文學批評的同一性。如果說過去的文學接受是“各花入各眼”,受眾不同的文學趣味形成了多元化的接受路徑,那么當下大眾的文學接受則出現了閱讀品味和評價反饋的趨同性。曾經以堅持己見、與眾不同為榮的讀者群體發(fā)生了變化,年輕世代更愿意尋求同時代人的集體認同,即傾向于關注那些為大多數人接受和喜歡的文藝作品。當下,《平凡的世界》《白鹿原》《活著》《三體》等當代文學作品得到了大學生群體和社會大眾的廣泛閱讀。這種傳播性固然源于作品自身的經典性,但日漸趨同的閱讀品味則反映了“文學生產—文學傳播—文學接受”路徑發(fā)生的變化。個體審美不再是文學接受最重要的邏輯,傳播環(huán)節(jié)或者說媒介作用日益增強,文學或文藝的接受需要能夠獲得集體認同,愛我所愛、恨我所恨成為“在群中”、在線上與他人產生共鳴、實現連接的有效方式。
“認同成癮”的背后是“連接成癮”。很多學者注意到,正是社交媒體和智能手機導致了“認可—連接”的一元化。數字媒介的時代,人人24小時在線,失聯(lián)或斷聯(lián)幾乎不再可能。個體愈是原子化,愈是渴望與他人產生連接。點贊已經成為新的社交禮儀,互評則成為網絡文藝的常態(tài)?!氨睢钡谋澈蟊厝皇菑V泛的共情,是否能夠提供情緒價值漸漸成為大眾文藝能否被接受的新邏輯。之前爆火的B站視頻《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踩到了大眾的痛點,最近“漓江文學獎”得主劉楚昕的獲獎感言則戳中了大眾的淚點,無論是痛苦抑或感動,個體在觀看、評論的過程中獲得極大的認同與共情,進而與社交網絡上無數的陌生人建立了連接,由此得到了一種心理上的滿足、情緒上的抒發(fā)。閱讀和觀看都不再是私人性質的體己事,而是公共平臺、公共空間里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方式。由此,大眾文藝不再是獨樂樂,而成為眾樂樂。正是在這樣一個分眾的時代,互動性變得十分重要,創(chuàng)作與批評中互動性甚至已經成為了第一原則。不但人人皆是創(chuàng)作者與批評家,同時這種互動性是即時性的,亦是貫穿性的,我們必須馬上得到反饋,同時我們必須一直保持交流互動。
這就造成了當前文藝的一個重要現象,即互動性大于審美性,話題性決定了它的流通性。這樣的邏輯也影響到純文學領域的傳播狀況。在新的傳播格局中,文學作品的質量仍然很重要,但是,作家的活躍度、作品的跨媒介改編等等,也深度地影響著其傳播廣度。比如,金宇澄及其《繁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保持著較高的熱度。這樣的話題性,來源于《繁花》的影視改編、《十三邀》的訪談、線下的畫展、黎里古鎮(zhèn)的繁花書房等等。因此,一旦進入傳播的鏈條,無論是傳統(tǒng)文學還是新大眾文藝,其實都受到大眾心理學和市場經濟學邏輯的影響。
“連接成癮”,是指我們觀看、閱讀的內容物必須和他人形成某種關聯(lián),在平臺、媒介體系當中與他人形成互動,否則的話,一部再好的作品也難以得到大眾的認可。由此也可看出,純文學與新大眾文藝之間既有區(qū)別,又有交互。
新療愈敘事正在涌現
數字媒介時代生命狀態(tài)與大眾心理的變化,促使我們反思今天的大眾文藝與受眾的文藝需求之間的聯(lián)系和張力。因為“非物質的、數碼的生活并不能將我們引領進閑適的時代”,當我們對不能斷裂的在線生活產生了倦怠,當績效催生的自我剝削到達了極限,難以抑制的自傷就會產生。當個體在社會當中、體系當中感到受傷與孤獨,虛擬現實能夠提供某種程度上的情感慰藉?,F代人巨大的精神內耗產生了新的心理需求,大眾文藝成為防止異化的有效手段,我們通過文學進行精神療愈,文學亦因此具備了某種“藥”的療效。
比如網絡上爆火的蘇敏阿姨,她在56歲離家出走開始自駕游,引發(fā)了極具熱度的討論,出走的“娜拉”觸動了許多人的共情。話題引起廣泛關注后,隨之又衍生了新的文藝創(chuàng)作,以蘇敏的故事為原型的電影《出走的決心》已于2024年上映,2025年蘇敏參加了法國戛納電影節(jié)的紅毯走秀。又如網絡短視頻創(chuàng)作者李子柒的歸來,停更三年之后的首次更新就引發(fā)了眾多粉絲的熱烈回應。這些恰恰說明,在數字化信息交流的世界里,“療愈”已經成為一種全球化的文化需求。這些跨媒介的文藝創(chuàng)作不斷提醒我們,當代文學生產內部已經發(fā)生了新的變化,新大眾文藝始終需要尊重大眾的心理與精神需求。
新時代文學需要擔負新的時代使命。新大眾文藝是文學對現實的回應,亦是技術浪潮之下人對異化的抵御和療愈,借用唐麗園《全球化療愈》中的一段話,“人文學科,尤其是文學對促進治療和促進福祉的潛在貢獻正變得越來越明顯,文學批評也因此變得特別有價值”。或許在技術至上、工具理性盛行的時代,我們更應當強調人文學科的使命性,充分發(fā)揮文學藝術的療愈作用,畢竟文學終究是人學。
(作者系電子科技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