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5年第3期|謝寶光:為什么是灰鶴
一
十二月。鄱陽湖里的水哪去了?
高德地圖顯示,我已在湖中,定位四周一片水藍色。
視野里除了草,還是草,茫茫無際的草,綠得發(fā)光的草。草就是鄱陽湖的水嗎?
暖風吹得身心舒暢,吹得百草豐茂,走在草洲上,走在綠色的波浪里,什么雜念也沒有。
波爾要錄幾個鏡頭,讓我們幾個在草洲上并排奔跑,跑了幾遍都沒達到他預(yù)期。蹲在草叢里看回放,波爾直搖頭,我猜他心里很想對我們說:“駕!”可他手里沒鞭子。我也沒辦法,腿不聽使喚,每邁一步都被草根咬住,完全跟不上腦袋里那匹馬的節(jié)奏。
鄱陽湖的草原更適合仰躺,草為席,天為被,身輕若無,睡他個不眠不休,生死兩忘。
很多人跑著跑著就地翻滾起來。很多人不跑,身體往后一倒,被草軟綿綿地接住,四仰八叉躺著,看一群大雁敞開白花花的啤酒肚,嘎嘎嘎地從頭頂飛過。
在草洲上失聲沉溺,每個人的身體水一樣柔軟無骨,流淌在綠得沒有邊界的夢里。誰在夢里可以喊出聲音呢?這時候嘴巴很徒勞,這時候最好閉嘴。
草洲深處,不知打哪冒出幾個二十出頭的男青年,楊林快步上前,奉上《星火》雜志并向他們“兜售”《星火》人的文藝生活。我過去給他們拍照,打聽到他們是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xué)的研一學(xué)生,趁著周末結(jié)伴來鄱陽湖看鳥。這兒四下荒涼,車馬不通,他們怎么來的?
錦靈背包坐在不遠處的草叢中,露出半截身子?!坝屑埞P嗎?幾個句子我得記下來。”候鳥在天上舞蹈,命令他歌唱,而他只善于用筆捕捉靈感,手機鍵盤總是失靈。
我說,錦靈,能不能借我點靈感?
說真的,那一天我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派空曠,一派空曠里長滿了苔草。
好像,也沒形容的那么空,還點綴著些灰鶴的影子。
為什么是灰鶴?
抵達鄱陽前,波爾在筆會群里渲染和灰鶴達成了合作事宜。第二天上午,驛友們滿懷期待,乘坐鄉(xiāng)村小巴深入湖床十幾公里,等來的卻是灰鶴們的集體爽約。天上列隊相迎的除了大雁,還是大雁。一些人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類似設(shè)想了N遍的燭光晚宴,端上桌的卻是家常小炒。
不認識灰鶴。望詞生義,猜想它是一種灰色的鳥,長長的脖子,瘦瘦的腳,別的一無所知。為何我一整天對大雁視若無睹,非要仰著脖子搜尋一只爽約的灰鶴?沒有理由,就是覺得氣質(zhì)上,灰鶴比大雁要來得高冷一些,神秘一些(正如其缺席所彰顯的)……
在無比空曠的湖床中央,一整天幾乎不能睜眼,一睜眼就是“排成人字形”的大雁。要么就遮天蔽日,東西南北亂飛一氣,好像成千上萬只鴨子在天上聒噪不休。
基于一種偏執(zhí)的審美,我的望眼欲穿的目光只為灰鶴保留著。
其他候鳥都哪去了?下午有一陣子,鄱陽湖的天空空得很詭異,連大雁也不知去向。天地之間,一朵云、一只鳥都沒有,實屬浪費。天地之間,即便有點什么,我也把握不住。想想看,一群人被一輛鄉(xiāng)村小巴拋到這曠野里,在沒有盡頭的草洲上夢游,除了茫然四顧,感嘆造物一席華麗的浪費,還能干什么呢?
不能就這么干躺著,我想我總該干點什么,或往哪里走走,往哪里走好像也沒什么區(qū)別。
除了北邊。視線盡頭散落著幾座小島,沒有了湖水,它們便成了山,山上植被蔥郁,可是很單一,單一的綠,這個季節(jié)的草木應(yīng)該火焰一樣絢爛才是,但鄱陽湖倔得很,它只給我們一貧如洗的綠,它就是要用鋪天蓋地的綠來消解來自西伯利亞的風。那幾座島上,唯一的色彩是山麓巖石貢獻的,它們本來應(yīng)該待在湖里的,湖水退去之后,水跡線以下的大片褐色巖石便露了出來,和郁郁蔥蔥的樹林進行膚色上的分庭抗禮。
鄱陽詩人余曉對我說,你在鄱陽湖看到的每一座島都是山。他是不是說反了?他應(yīng)該說,你看到的每一座山都是島。這樣就有了想象,想象豐水期到來時,洪水猛獸整個兒吞噬了這片草原,想象它們把那幾座山逼到絕境……
本想往島的方向走,沒幾步就泄了氣。能用腿走過去的小島便不值得我走過去。
好在手里有望遠鏡,波爾借給我看鳥用的。一舉起望遠鏡,我才想起自己是干嗎來了。
兩周前的一天早上,波爾打來電話,說《星火》下一個活動地點要放到鄱陽湖的長山島上。似乎擔心我再次找理由推脫,趁我未反應(yīng),他在電話那頭一通繪聲繪色,大意說它遠離縣城,孤懸湖中,要乘船多久才能抵達,聽起來,就差把長山島描繪成桃花源了。還不夠,他著重強調(diào)了活動形式的原生態(tài)——島上沒酒店,吃住農(nóng)民家中,條件如何簡陋……
很明顯,他的語氣并非企圖嚇退我,反倒像不斷添油加醋的“勾引”。與其說他懂我,不如說他太懂文青都是怎么一伙人。電話里他話沒說完我就一口答應(yīng)了,完全沒考慮那天是否有空。
那可是鄱陽湖!還考慮什么!
聽不得一點和鄱陽湖沾邊的東西,也看不得別人寫鄱陽湖的文章,整個人會中蠱似的愣住,失神,好像“鄱陽湖”三個字就是開啟往事的機關(guān),一旦擰開,元神就像頑皮出走的小獸,沒小半天工夫的拉扯根本拽不回來。
這種癥狀在二十一歲從鄱陽湖畔的共青南大畢業(yè)之后,以每年一定的百分比逐漸惡化。有段時間魔怔到天天上網(wǎng)查詢共青城的房價,心想要是哪天攢夠了積蓄,同時也過夠了外省的喪家犬日子,干脆辭職回江西,到鄱陽湖邊的共青城買個小房子(和杭州比,簡直白菜價),長住下來,隔絕一切世俗干擾,養(yǎng)養(yǎng)花草、寫寫文章打發(fā)日子,在湖邊做閑云野鶴,至死方休。
連墓地方位也構(gòu)想好了,就在老虎頭半島,面湖而立……我記得林子邊有座廢棄的小木屋,一張卡住一只鳥頭的大網(wǎng)。還有一個很小很小,很小的小生命,也睡在那里,睡在幾塊石頭下面,終年與濤聲為伴——基于這樣一個很小很小,很小的小理由,我想今生今世,無論走得再遠,再老態(tài)龍鐘,總是要回來的,回到這座湖。
二
我承認我有很深的鄱湖情結(jié)。
和三個人密切相關(guān),一個是菊,一個是但麥,還有一個是那賓。我想如果沒有在大學(xué)、在共青同時遇見他們?nèi)齻€,我十七歲往后的人生定是另一番模樣。情況常常是這樣,大學(xué)四年里,每當那個叫菊的女同學(xué)讓我對活著的意義產(chǎn)生懷疑時,后面兩位就會立即化身我的救命稻草。他們搭救我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爬到宿舍天臺上,遞給我一支煙,然后搭著我的肩膀,陪我一同眺望東南方向三公里外的那個湖。如果是晚上,如果天上有風又有月亮,黑樹林邊的那個湖就不是湖,而是一團破碎發(fā)亮的東西。
那團破碎發(fā)亮的東西,將我們的關(guān)系從2011年大學(xué)畢業(yè)維系至今。
十四年來,但麥的詩從萍鄉(xiāng)寫到長沙,從遂昌寫到深圳,兜了一大圈最后寫到了杭州,最近的時候?qū)懙搅穗x我直線距離不到五公里的一棟寫字樓內(nèi)。作為一個以隱喻為使命的詩人,他最忌憚的,就是當年的上鋪兄弟總是樂此不疲地把他晾在文章里。他說:“你給我說實話,你不遠千里跑來參加我婚禮,是不是為了積累素材?!”我說:“你想多了,彌補遺憾而已?!?/p>
和但麥不同,那賓很少成為我的書寫對象。他是激昂的通透的,又是冷峻的淤堵的。歸根結(jié)底他是不可書寫的。差不多十四年里,他和我聊天,只聊一件事,只聊一個人,這件事這個人也是一團破碎發(fā)亮的東西。
快兩年了吧,自打那賓在老家縣城成婚后,他的來電鈴聲再沒響起一次。而此前的十年間,我們的通話從未間斷。多半是他打給我,多半是在深夜,從北京、內(nèi)蒙古、深圳,從臥室、街頭、曠野……他四處騰挪,切換方位,隔空訴說一路偶遇的一個又一個姑娘,再如何膚白貌美、溫柔可人,用盡洪荒之力也沒法愛上。即便借著晨光萬丈時的清醒,忘乎所以和誰海誓山盟,深夜乘虛入夢的依然是十年前大學(xué)某個鄱陽女孩的面孔,那雙眼睛仿佛深不見底的深淵,讓他毫無招架之力。
夢中凝視過深淵之后,再熱辣的白晝也像長滿了黑洞。
記得有一年冬天,全班同學(xué)約好回母校聚聚,結(jié)果出了共青城火車站,發(fā)現(xiàn)來的只有我和他兩個。夜色中我們爬上宿舍七樓天臺,遠遠瞟了一眼那個破碎發(fā)亮的湖,然后他就不由分說地撇下我,扒上一趟火車,匆忙逃回了老家。
三
他,他們,是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回鄱陽湖看一看的理由,但不是全部。
最核心的一個理由,是我作為一個十多年來對鄱陽湖念念不忘的人,居然沒有見過鄱陽湖。真是天大的誤會,有一天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我們在大學(xué)七樓天臺眺望并用詩歌連續(xù)表白了四年的鄱陽湖,居然和鄱陽湖毫無關(guān)系。它只是鄱陽湖邊上的一個內(nèi)湖,叫南湖(知道這點,是因為后來湖上修了一座通往老虎頭半島的橋,叫南湖大橋)。
假設(shè)把但麥詩歌里的“鄱陽湖”全部替換為“南湖”,會是怎樣的效果?還有我的同班同學(xué)婕,當年從大西北荒漠車馬迢迢第一次來到江南,見到鄱陽湖時渾身不住地抖顫,兩腿一軟,淚不能禁。如果我煞風景地告訴她,你跪的不是鄱陽湖,而是南湖,她又會怎么想?
嚴格地說,我應(yīng)該也算見過鄱陽湖,只是沒達到某個標準而已(想象的鄱陽湖應(yīng)該是“秋水共長天一色”那種風格的)。
三個無限接近鄱陽湖的位置分別在星子縣(現(xiàn)在叫廬山市了)、吳城和石鐘山。
星子縣是我大學(xué)環(huán)鄱湖騎行北上的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我嚴重低估了湖岸線長度,那時候還沒智能手機,兜里揣一份紙質(zhì)地圖,騎著校門口租來的單車,后座馱一個約八十斤重的女同學(xué)。好處是可以遺忘時間,暫時麻痹大腿酸痛;弊端也很明顯,騎了一天才騎了不到三十公里。沿途一塊一塊拼圖般的湖塘,一個一個狗叫也沒有的村莊,蘆葦蕩中間的泥土路分岔再分岔,無人可打聽時就盲猜,一路猜到星子縣的鄱湖邊。那是春天,干涸的湖床上畫滿了粉粉的蓼子花,花海中央是一顆碩大的落星墩,據(jù)說那是一顆天上落下的隕石,石頭上布滿了奇形怪狀的坑洞。那顆隕石的腰身以下本應(yīng)泡在湖里的,那天卻渾身赤裸,我們一路走到了隕石頭頂?shù)拈w樓上。
吳城是環(huán)湖南下騎行的最遠一站,時間是2008年4月。那次在望湖樓上望見鄱陽湖了嗎?好像也沒有。還是沒有來對季節(jié)。倒是有不斷折射過來的蛇形水光,左側(cè)是修水河,右邊是贛江,兩條大河在前方匯流后繼續(xù)奔赴鄱陽湖。曠野上霧蒙蒙,視野受阻,望湖樓上不見湖,只見粗笨的沙船一艘艘在河面移來移去。下午返程時突發(fā)奇想,決定不走原路,沿著沒有湖水的湖岸線是否也能回到共青城?一個剛開始很要命但事后證明是一次奇遇的決定。草洲上沒有參照物,走著走著就迷失了方向,干糧耗盡,礦泉水瓶里的水也見了底,饑渴交加,沒有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在望不到頭的草原上,推著單車,一步一步,走著走著把一只鞋子走丟了,把太陽走沒了,把一枚月牙走到了眉梢,再走下去就真成斷腸人在天涯了。
絕望之時,驚喜地聽到了狗吠。狗吠意味著人家,意味著水,意味著一頓美味的晚餐和一張可以做夢的床。迎著狗吠快步上前,出現(xiàn)了樹林和一條小河,岸邊泊著一艘漁船,漁船里面有推杯換盞的說笑聲,有酒香和紅燒魚的香味飄出來。假借問路的名義登上漁船,滿桌魚肉,五光十色?!肮睬喑牵窟h著呢。都這么晚了……”對,等的就是這句回答。我們又饑又渴,臉上還粘著泥巴,但我們年輕啊,我們拘謹、臉紅,目光和一桌魚肉打得火熱,就是假裝沒看見,就是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說。我們說的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沒事,沒關(guān)系,有月光,我們慢慢走回去,總能走到的?!焙迷诖蛞患夜诺罒崮c,我們說的話他們一個字也不信。特別是女主人低頭瞧見我裸露的一只腳就更不信了,她不信我上船來只是問問路。她攔在門口,堅決不放我們下船。
于是,十八歲的那天晚上,船成了我的床。一整晚,船微微而晃,夢也微微晃。第二天六點不到就醒了,空氣又涼又甜,河面有霧,薄薄一層,兩人先在霧里劃了一會兒船,再并肩坐在船舷看新一天的太陽被茫茫草原一點一點分娩出來。日出是無聲的。那是我此生看過的最好看的日出。十八歲的任何東西,閉上眼睛不看也是最好看的??赐炅巳粘觯疫€吃到了最好吃的荷包蛋米粉,女主人一大早特意為我們準備的。臨走前,她借給我20元路費和趕路用的一雙布鞋。那雙鞋我只穿了一次,在宿舍床底放了四年,在記憶里又繼續(xù)存放了十三年。
后來嘗試回去尋找那艘漁船,走到記憶中的大致區(qū)域時,被茫茫水澤擋住了去路。船、小河、樹林,還有曾經(jīng)吞噬我們的草原,都被抹得一干二凈,就像從沒有過一樣。
類似場景也發(fā)生在湖口的石鐘山。記憶里,石鐘山下有一個小鎮(zhèn),一條舊舊的長街正對著石鐘山大門。2009年在鎮(zhèn)街上住過的那家小旅館,十四年后再去的時候也不見了,包括整個小鎮(zhèn),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小鎮(zhèn)真的存在過嗎?時間實在太久遠了,不敢確定它是否來自記憶的虛構(gòu)。2023年6月的一天,石鐘山上《原漿散文精選集》研討會開了一上午,而我最關(guān)心的是山下莫須有的小鎮(zhèn),問了好幾個人都語焉不詳,最后是詩人雁飛給了我語氣肯定的答復(fù)。他說確實有的,指著山下說那片房子已經(jīng)拆掉很多年了,你怎么會知道。
如果說十多年間我真的見識過鄱陽湖,那一定是在石鐘山。在其他任何角度,我見到的都是湖床,而不是湖本身。石鐘山下的鄱陽湖依然不能讓我滿足,這里是鄱陽湖的入江口,是湖的尾巴,而不是它的軀干;是湖的尾巴深情款款的道別,哪有初次見面就道別的道理?山上眺望,湖和長江之間有一道分明的界線,清一邊,濁一邊。鄱湖口那段水域是狹長的,視覺上和江的區(qū)別不大,目光稍稍一抬就抵達了對岸樹林。
望得見對岸的湖,能算真正的鄱陽湖嗎?
至少在我心里,不管是星子縣、吳城的湖床,還是石鐘山下的湖口,都和真正的鄱陽湖相去甚遠。我想看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鄱陽湖,是秋水長天共一色的鄱陽湖,是足以構(gòu)建百慕大神秘想象的鄱陽湖。正是這個由來已久的執(zhí)念,讓我在2024年末一天上班的路上想都沒想便一口答應(yīng)了波爾的邀請。
四
這一次,依然是無限接近。
波爾口中孤懸湖中的長山島,我們的抵達方式竟然不是乘船,而是坐車,坐的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風格的鄉(xiāng)村復(fù)古小巴,沿著皺巴巴的湖床公路,屁股一顛一顛地來到島上。湖底平闊,東南西北一覽無余,離著數(shù)公里,遠遠看見了島,看見了擠在山麓的紅房子,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初見長山島,田寧說有種很奇異的感覺,類似憑空出現(xiàn)的海市蜃樓。鄱陽詩人石立新回憶了三十年前初訪長山島時的景象,那時候漁業(yè)興盛,岸邊泊著清一色的木船,千百艘并排成片,從這頭排到那頭,“氣勢滔滔地要攻打曹營一樣”。
據(jù)說早年間,鄱陽湖上常有漁民械斗流血事件發(fā)生,每年傷亡人數(shù)都不少。對鄱湖漁民來說,湖即糊口之田,又無田埂那樣分割清爽,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爭執(zhí)乃至爭斗便在所難免,于是魚叉釣鉤紛紛變身武器,上演著一場場刀光劍影。特別是都昌鄱陽水域接壤,歸屬模糊,兩地漁民水上偶遇,話不多說,直接亮出手里的家伙,讓它們充當主權(quán)問題的終極裁判。
長山島過去被稱作血性之島,就連湖底苔草也長得比都昌的粗獷,散發(fā)著一片雄性氣息。據(jù)說水上械斗中,長山島的漁民均能靈活閃躲并直擊對方要害,次次占據(jù)上風。為什么?石老師給出的解釋是“穩(wěn)”,生在島上,船就是他們行走的腿,湖就是大地,哪有腿腳不穩(wěn)的道理。他說,長山島人一輩子活在水上,最大特點就是嗓門大但心性善良,別看湖上面斗得狠,上到島來的人一律都是客,無不好生款待。
在鄱陽待了兩天,“民風彪悍”這個詞我聽到不下五次。早年,械斗不僅在湖上,陸地上也屢見不鮮,環(huán)鄱湖一帶均是刀光劍影之地。石老師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他剛參加工作,在縣城守糧倉,為防不測,鋤鐮斧棍各式裝備一應(yīng)俱全。有一天晚上,波爾來糧倉找他交流文學(xué)排遣孤獨,彼時年輕的石老師指著滿地的家伙,說:“選一樣吧?!辈柼魜頀?,最后拿起了一根最無殺傷力的木棍充當自衛(wèi)武器。
這件小事石老師是在飯桌上當笑談來說的,我卻聽出了那年代令人打戰(zhàn)的風聲。
那陣風當然早吹過去了。我認識或偶遇的鄱陽人里,一個個臉上都掛著湖水一樣的笑容,哪還有半點驚駭之相。同行者中,被譽為“長山島之子”的楊老師,也是通體云淡風輕,在車上當眾發(fā)言甚至因為害羞,顯得有點口訥。我想請他還原一下當年水上魚叉互搏的場景,他說自己十幾歲便離開了長山島到外地讀書,所謂械斗也只耳聞,沒見過,后來基本待在縣城,半輩子和紙筆打交道,徹底遠離了風里來浪里去的打漁生活。自2020年鄱陽湖實行十年禁捕后,漁民紛紛上岸另謀出路,島上常住人口從數(shù)千驟減為兩位數(shù)。他回去的次數(shù)也更少了,有些老房子轉(zhuǎn)眼成了蜘蛛樂園。
長山島兩日,我遇到的島民不超過二十個,漁船零星幾艘,如廢鐵隨意擱在湖底,船頭仰天翹起。晚上九點多獨自在島上閑逛,沿著民房背后的巷弄往湖灘方向一走到底,沿途門窗緊鎖,有的門神被風吃了一個角,皺舊的春聯(lián)半副殘缺,另外半副也快被風吃掉了。巷子里了無生氣,一盞盞高掛的路燈不知為誰而亮。走著走著,驚醒了一條狗,朝我狂吠,我用手機電筒照著它,說:“不許叫!”它很聽話地溜回了院子里。
再走了幾百米,終于碰到一個村民,一襲睡衣立于墻邊,見一步一步走近的我有些狐疑。我借助一閃一閃的手機燈光分析他的樣貌。從他的視角來看,我的臉完全隱藏在光里,是誰不詳。面對一個沒有臉的人快速朝自己逼近,他本能閃躲,轉(zhuǎn)了個身子,鉆進了另一條漆黑的巷子??粗€沒走遠的背影,我本想喊一聲,但是沒喊出來。
五
一座接近荒蕪的島,沒有水,沒有船,沒有魚也沒幾個人,還能看什么呢?只剩下鳥了。
以前一直天真地認為候鳥是一種鳥,后來才知道那是所有隨季節(jié)周期性遷徙的鳥類統(tǒng)稱。波爾口中的灰鶴就是其中之一。大雁也是。很多從西伯利亞、蒙古、喜馬拉雅、天山等方向飛來的鳥,奔襲數(shù)月,飛到鄱陽湖就算到家了。這里水草豐美,氣候溫潤,草洲濕地廣闊,是候鳥天然的過冬地。
短視頻里刷到,余干縣已連續(xù)三年在湖邊專門預(yù)留千畝稻谷,為候鳥們開設(shè)“過冬食堂”。余干的網(wǎng)紅打卡地白鶴洲我沒去過,只在視頻里見識過白鶴展翅的風姿,千只萬只白鶴直沖云霄,密密匝匝縱情飛舞,為天空帶來一場純白靈動的暴雪。
在長山島,我只見到三種鳥,大雁就不提了,另外兩種是白鷺和小??。長山島近岸溪河里,形似灰鴨的四只小??在水面鳧水覓食,一只白鷺安靜立于岸邊水草間,神色警惕,一動不動,似乎在充當它們的警衛(wèi)員。我在這幅和諧的畫面附近駐足了十分鐘。第二天再次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白鷺還在,小??少了兩只,不知哪去了。
村干部說,要看鳥,得起早,越早越好,什么白鶴、灰鶴、白天鵝、東方白鸛等等都能看到。晚上在村委會議室里,波爾和大家商議,說明天早上六點能起來看鳥的舉個手。大部分人都痛快舉手了,好像就我一個低頭躲在角落里沒舉。主要是懶,怕起不來。比起看鳥,我更青睞溫暖的被窩。擔心這樣做顯得不合群,也怕浪費了長山島,第二天六點還是逼自己起了,多虧錦靈敲門喊醒我。出島,步行十多分鐘到湖灘上,鳥的品種單一如昨,一大片緊密團結(jié)的翅膀忽上忽下,在一公里外的地帶風一樣刮過。
日出是個意外的驚喜。我的意思是,日出完全在我逼自己早起的考量之外。滿腦子的鳥,倒把每天一次的日出給忘了。我有多久沒看過日出了?還是鄱陽湖草洲上的日出。上一次是十六年前,在吳城,我看過了最好看的日出,兩個人看的。這一次的日出依舊壯美,依舊分娩無聲。這一次,是一群人看。一群人很肅穆地站成一排,飛燕老師在背后給我們拍照,拍出了無盡荒涼的火星日出的既視感。這張照片,是我看過的最魔幻寫意的日出照。不僅僅因為我置身其中。我其實沒那么肅穆,也沒那么專注,我一會兒看太陽一點點升起,一會兒看著別人看著太陽一點點升起。我扭過頭,看到了小鋒看日出的眼神,我被他的眼神弄得很羞愧。那是什么樣的眼神?是雕塑一樣瞳孔完全定格且滾燙的眼神,是眼睛里沒有任何雜質(zhì)只有一枚太陽的眼神。
在看日出的過程中,我看了好幾次小鋒,小鋒一次都沒看我。
雖然沒在長山島看到想看的鳥,但日出填補了缺憾,它讓灰鶴不值一提,讓所有的鳥不值一提。還有聽來的一個故事也彌補了缺憾,是一位老人與候鳥的故事。十多年前,自老人的愛人走了之后,老人一半的魂也丟了。之后連續(xù)六年,幾乎每一天,老人一早便走路去縣城郊外,和住在山上的愛人隔著墓碑說話,說到天黑了才不舍地相互告別。這條往返的路線雷打不動保持了六年。六年后老人開始采用另一種方式尋找自己丟失的魂,那就是拍鳥。老人或許認為,愛人變成了一只候鳥,在鄱陽湖的天上飛。天上的候鳥數(shù)以萬計,他認不出究竟哪只才是自己的愛人,因此任何一只都可能是。于是老人扛著相機,每天行走在蜿蜒漫長的湖岸線上,把每一只相遇的鳥都裝進鏡頭。
在鄱陽湖博物館的候鳥攝影展上,我見到了老人的一幅候鳥攝影作品。作品主角是兩只須浮鷗,一只張著嘴,站在湖邊一根木樁上;另一只羽翼鋪展,懸停半空,嘴里銜著一條白色小魚,它要把這條魚送進木樁上張開的鳥嘴里。畫面就定格在這一瞬間。拍攝這幅作品的老人,是波爾的父親。這位老人的故事,是石老師告訴我的。
除了老人,鄱陽還活躍著一群拍鳥為業(yè)的人。石老師給我展示了一個拍鳥群,說每天群友都會把新鮮出爐的候鳥作品發(fā)到群里。為什么那么多人喜歡拍鳥?石老師套改了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里的那句名言,說:“因為鳥在那里?!?/p>
作為一個曾經(jīng)把候鳥當成一種鳥的資深鳥盲,這一天,我在鄱陽湖博物館里算是徹底打開了眼界。鄱陽湖候鳥居然被細化拆分為兩百多種鳥類,每一種類都派出一名代表栩栩如生站在我眼前,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灰的,還有接近滅絕的……其中名字我能準確讀出來的不超過一半,名字聽過的不超過二十種,既聽過又見過的不超過五種。
我激動不已,舉著手機一通拍,因為鳥就在這里。我的激動又因為得知它們并非仿制品、而是活生生的標本而進一步加劇。拍攝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我伸出了手,想摸一摸。我想和候鳥握個手。我問石老師,可以嗎?石老師被我即將實施的舉動嚇到了,他沒有說不行,他說的是,“我們可都是文明人?!?/p>
我識趣地縮回了手。那就用眼睛看,靜靜地看,細細地看。我終于看到了傳說中的灰鶴,確實如我想象的,通體深灰色,長長的脖子,又長又細的腳,眼睛有點像一顆發(fā)光的黑豆,歪著腦袋看向遠方,渾身上下寫滿了高冷。
石老師說他有本詩集即將出版,書名就叫《一只灰鶴的肖像圖》。
我問,為什么是灰鶴?同時心里又想,為什么不是大雁,不是天鵝,也不是白鷺?
石老師用了三個詞回答我,分別是高貴、優(yōu)雅和美麗。他說:“灰鶴每一次飛翔的姿態(tài)都不一樣?!?/p>
詩人把灰鶴裝進詩集是不需要理由的。灰鶴的美也不需要。
六
候鳥在天上舞蹈,命令我們仰起脖子。
那天波爾借給了我望遠鏡,卻沒有兌現(xiàn)一只灰鶴。在一覽無余的草洲上,無鳥可看時,我才想起該看什么了,又該往哪兒看了。望遠鏡對準正西方向,湖灘地平線的盡頭,一條狹長的銀色光帶出現(xiàn)了,一團破碎發(fā)亮的東西復(fù)活了。放下望遠鏡,那條光帶旋即消失,超出了肉眼可視的范圍。
我怎么可能僅僅滿足于望遠鏡里的鄱陽湖?曾經(jīng)大學(xué)四年錯把南湖當做鄱陽湖,之后又用了十四年的時間在想象中抵達鄱陽湖,此刻,我怎么可能在離湖岸線數(shù)公里之遙的草洲上止步不前?草洲再美再豐茂也不能滿足我,灰鶴,即便天上有的話,也不能。滿腦子全是那團破碎發(fā)亮的東西,是少年時代的,也是望遠鏡里的。現(xiàn)在,我所能把握、靠近以及觸摸到的,只有后者。
為什么要去看湖?因為,湖在那里。
所處位置到湖岸線,望遠鏡里看著不遠,走起來卻不啻于一次長途跋涉。好在有韻如、夜葉和夢穎三位驛友全程陪同,她們是被我忽悠著加入到長途跋涉中來的。我說,想不想去看看鄱陽湖的湖水?她們環(huán)視一周,問在哪里。我把望遠鏡遞給她們,指了個方向,喏,看到了吧?那片發(fā)光的地方。
如果條件允許,我想動員至少一萬個字來幫我還原和確認這場“長途跋涉”。路上的每一幀畫面,每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細節(jié),每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每一句對話以及由對話引發(fā)的幻覺幻想,都是我走向鄱陽湖、走向十八歲、走向破碎發(fā)亮、走向一個根植了十七年的執(zhí)念的佐證。
比如一只草垛里睡覺的鳥被我們的腳步驚醒,飛彈般彈射而出,斜飛沖天。我的右腳正要落下,韻如趕忙提醒我當心,別踩壞了它的蛋!那是什么鳥?灰鶴!不確定是韻如的回答,抑或我的私相認定?之后一天時間里,那只驚飛的大鳥被我冠以了灰鶴的名字,并被視作美妙的奇遇在驛友隊伍中廣為散播。是的,它一定是灰鶴,一個有著審美偏執(zhí)狂傾向的鳥盲愿意相信和他擦身而過的是駕鶴仙去的鶴,而不是大雁南飛的雁。
比如韻如說起她一天內(nèi)的心跳像股票一樣起伏跌宕。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在車上聽聞某位女性意外流產(chǎn)的消息后淚不能禁。她說自己本該沉浸在悲傷里的,可是下車一看到鄱陽湖的草洲,她就抹干眼淚,忘乎所以地打起了滾,所有念想拋諸腦后。她說:“我真該死!”她說:“你說我的行為是不是很惡劣?”
之后準備上車時,她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丟了,丟在了剛才打滾的草叢里,像是上天的懲罰。茫茫草洲,毫無標記,苔草又高又茂密,韻如陷入了迷茫。怎么找?我說就用最笨的辦法找,一塊一塊地用腳踩著找,一定能找著的。好在上天的懲罰只是小試牛刀,半小時地毯式搜索后,韻如啊地驚叫一聲,說找到啦,一路上樂得合不攏嘴?,F(xiàn)在,陪我西行跋涉的路上,她的心跳終于恢復(fù)了平靜。我們平靜地聊起關(guān)于時間、關(guān)于生命的話題,聊起鄱陽湖對岸老虎頭半島上那個熟睡了十三年的小生命。我說,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對話中不知走了多遠,腳底松軟的苔草消失了,大地毛發(fā)褪盡,干巴巴的湖底走起來嘎吱作響。光禿禿的湖床上并非空無一物,我們一路偶遇了廢輪胎,法老手杖款式的枯樹杈,蹲下來才能發(fā)現(xiàn)的小如指甲的蓼子花,還有一枚事后鑒定來自宋元時期陶罐的殘片被眼尖的夢穎拾起,揣進了兜里。還有,快接近湖岸線的灘涂上,出現(xiàn)了大量羽毛,黑的白的灰的,像是候鳥們激烈械斗后的戰(zhàn)場遺址。
…………
比落日先一步到達了湖邊,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望遠鏡欺騙了,眼前只是不大的一片水域,水的后面是一座小島,小島后面又是草洲,茫茫無際的草洲,茫茫無際的草洲盡頭有一艘大船擱淺在那里。即便在望遠鏡里,那艘遙不可及的船也是一團模糊不清的黑影……
不重要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走到了我所能走到的極限。彎下腰,掬一捧湖水,然后看著它在指縫間一滴一滴流盡。我不可能走得更遠,不可能再越過這片水澤和它后面的草洲,就像我只能用目光無限接近而不可能真正回到十八歲。
這里是鄱陽湖東岸,我的十八歲在鄱陽湖西岸。
站在鄱陽湖東岸,我確信自己看見了十八歲的我正站在宿舍七樓天臺上,向此刻對岸的我曠日持久地張望。
【謝寶光,1990年生于江西南康。2011年畢業(yè)于南昌大學(xué)共青學(xué)院。出版散文集《撿影子的人》。曾獲三毛散文獎、2021年度江西優(yōu)秀散文獎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第十批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現(xiàn)居杭州?!?/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