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作家作品專號 《朔方》2025年第5-6期|石舒清:戰(zhàn)地小記
大青石
呂玉久在睡夢里聽到劇烈的爆炸聲,以為是做夢,但眼睛睜開來,卻清晰地聽到爆炸聲就在耳邊。好像隨著眼睛的睜開,爆炸聲忽然遞送到了耳邊一樣。呂玉久忙忙走到坑道口一看,見對面山上的林子里著火了,有不少人在那里活動著。
呂玉久來不及多想,就返回坑道,拍醒自己的搭檔張明祿。張明祿嘴邊的涎水還沒來得及擦凈,就一邊擦著涎水,一邊拿著小鐵鍬,跟著呂玉久向山上跑去了。
呂玉久只是拍醒了張明祿,沒有叫醒其他人。大家都是太累了。整個反登陸期間,四個月內(nèi)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有七百六十余次,每天六到七次戰(zhàn)斗。呂玉久他們作為擔(dān)架兵,上去要運送彈藥,下來要抬傷員,累得像軟皮球。他們就想睡覺,把吃飯的時間都想用來睡覺。擔(dān)架兵還訓(xùn)練出了邊跑邊睡的辦法,是可以做到的。兩個擔(dān)架兵,前面的負(fù)責(zé)看路掌握方向,注意著不要讓傷員太受顛簸,尤其不能讓傷員掉下來,后面的就可以跟著前面的,邊跑邊睡,屬于半睡眠狀態(tài)。前面的累了想睡覺了,就換到后面來。呂玉久、張明祿所在的營就是擔(dān)架營。大家摸索出了許多抬擔(dān)架的法子、抬擔(dān)架時休息的法子。昨晚是高強(qiáng)度忙累了一夜,在天快要亮?xí)r他們才回到坑道抓緊時間休息睡覺。說是把睡覺當(dāng)肉吃都不過分。但是呂玉久卻從睡夢里驚醒了。要是不驚醒還睡著倒也罷了,驚醒了明白看見對面的山頭上在著火,那么多的人在救火,再裝作沒看見繼續(xù)睡就說不過去了。呂玉久當(dāng)兵已經(jīng)訓(xùn)練出了某種本能意識和行為。
陽光普照著,昨晚戰(zhàn)斗的硝煙味還沒有完全散去。
一邊的村子也處在一片火海之中,幾個高齡的朝鮮族老人遠(yuǎn)遠(yuǎn)站了看,也只是眼睜睜看著而已。
呂玉久在某連三排五班。排長已帶著兩個班上山救火去了,沒有驚動五班的戰(zhàn)士。五班的戰(zhàn)士太辛苦了,好不容易有睡覺的時間,讓他們好好睡著。但是睡夢中的呂玉久卻被爆炸聲驚醒了。他就拍醒搭檔張明祿上山去了。不是搭檔不好叫,叫醒來人家心里有埋怨就不好。說是一個班,實際減員厲害,全班十一人只剩六人了,呂玉久、張明祿上山了,剩下的四個人還在深睡中。讓好好睡,睡好了才能有戰(zhàn)斗力。
大火是上午10點多些燒起來的。本來敵人忌憚志愿軍的夜戰(zhàn)近戰(zhàn),埋怨志愿軍作戰(zhàn)有違戰(zhàn)爭規(guī)矩。志愿軍就選擇夜戰(zhàn)近戰(zhàn),用這個辦法和武裝到牙齒的敵軍對抗。就在經(jīng)歷了一夜激戰(zhàn)的志愿軍在坑道里休整時,忽然來了幾架敵機(jī),對著坑道邊的村莊和坑道對面的林子一通狂轟濫炸,村子和林子就處在火海里了。
都知道林子里有很多朝鮮婦女。正是林木抽芽,樹葉成形之際,朝鮮婦女們深入林子里采摘樹葉,有柳葉、槐樹葉、榆錢等,都是可以做菜吃的。婦女們采摘了樹葉,給自己留一部分,大部分送給了志愿軍。朝鮮女人能干是出了名的。然而現(xiàn)在,她們卻被困在了著火的林子里。
呂玉久、張明祿一上山就撲入了火海。連粗硬的樹皮都在著火,樹冠則一律放開了手腳盡情地燃燒著,歡度著一個邪惡的節(jié)日似的。
火海里到處都是黑色的人影。呂玉久、張明祿前后救出了八名朝鮮婦女。山坡上的灌木叢和芨芨草也著火了,好像是在斷著逃生之路,呂張二人帶著被救出的婦女向安全地帶轉(zhuǎn)移。那時候他倆已經(jīng)看不出誰是誰了,所謂衣服也只是幾片破布在身上掛著而已。一個像從煙囪里出來的人在那里講著什么(可能是排長),依稀得到的一個信息是,大家盡快撤離,救援工作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林子里的火勢還沒有減弱的跡象。
就在呂玉久、張明祿拍打著身上殘余的火苗準(zhǔn)備下山時,忽然聽到被他們剛剛救出來的一個小女孩喊了一句什么。他們沒明白小女孩喊的是什么,只看到小女孩的手指驚恐地指向樹林深處。順著小女孩的手勢,他們就看到遠(yuǎn)處的火影里,一個白色的身影在火海里閃現(xiàn),顯然是一個高個頭的朝鮮女人。
你不去了,我去。聽聲音是呂玉久。說著呂玉久就操著小鐵鍬鉆進(jìn)火里面去了,緊跟著又一個身影鉆入了火里。
小姑娘坐在地上,望著兩個人消失的方向忽然大哭起來。
呂玉久、張明祿就這樣犧牲在這次大火里。其實后面那個白色的身影不是朝鮮女人,而是一個青石墓碑。當(dāng)呂玉久、張明祿踩著厚厚的跳蕩著火星的落葉到那一團(tuán)白跟前,認(rèn)出那不是人,而是一整塊聳立著的青石碑時,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和力氣跑出來了。
也有人講,如果那不是一塊石頭,而確實是一個人,是一個朝鮮女人,有可能,呂玉久、張明祿會把她救出來,同時自己也得以從火海里出來,這都近于玄話了。
呂玉久,四川省榮昌縣人,犧牲時二十歲;張明祿,河南省伊陽縣人,犧牲時十九歲。
乳汁
在整個戰(zhàn)爭期間,相較于子彈,戰(zhàn)士們更怕的是炸彈的彈片,因彈片不規(guī)則,進(jìn)入身體后還會高速旋轉(zhuǎn)運動,創(chuàng)傷面大,而且手術(shù)也不易取出取盡。
有著太多被彈片致傷致死的事例:
一通信兵走累了,靠著一棵樹休息,忽然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個彈片,將這碗口粗的樹攔腰截斷。為什么放過了戰(zhàn)士卻斬殺了樹,這是說不清楚的。
三個志愿軍戰(zhàn)士在小河邊說說笑笑洗衣服,忽然一個戰(zhàn)士的模樣讓大家覺得古怪,在他倒下的一刻才看清,原來他的頭顱被從莫名處飛來的彈片削掉了。
某連長去營部開會,坐在靠近門窗的墻下面。讓他發(fā)言時遲遲不見動靜,原來他已經(jīng)犧牲了,一塊比犁鏵小不了多少的彈片,穿過屋墻,刺入了他的背部。
…………
相較于彈片致人重傷奪人性命,某連部護(hù)士長李春娥,就算是傷得比較輕的了。
一天黃昏,李春娥從戰(zhàn)地臨時診所出來,晾曬洗凈的傷員們的血衣,返回診所的時候,忽然覺得走不動了,一看,左腳的腳后跟在流血。不知什么時候,她的左腳已經(jīng)被彈片削去了一小塊。這一看時,痛得更厲害了,而且整個腳面帶著小腿很快都腫起來。運氣不好,正好那天夜里連部移防,李春娥不能隨軍行動了,就暫時被安置在附近的一戶朝鮮人家里。這戶朝鮮人家,家里只有三口人,婆婆、兒媳、還有一個哺乳期的孩子。家里的男丁都去人民軍服役了。
連部在留下李春娥的同時,還留下了一小袋小米,算是自帶口糧。朝鮮婆婆給李春娥熬小米粥,她們自己吃野菜團(tuán)子。李春娥讓把小米粥熬多些,大家一起喝。但這是不可能的。李春娥只好作罷。有些來自上面的規(guī)矩要求,是不好破例的。然而李春娥說,自己一個小姑娘(李當(dāng)時還不滿十七歲),吃不了太多,給她熬粥熬一小碗就可以了。從那時起,李春娥就有了一個打算。
夜里,李春娥痛得睡不著,忽然門被輕輕推開了,閃進(jìn)來一個年輕的身影,是婆婆的兒媳婦。她輕輕地對李春娥說著什么,李春娥聽不懂,就見那女人用石鐮打著火,然后照著李春娥左腳的傷處。讓李春娥沒有想到的是,那女人背過身子,掏出她哺乳期的奶子來,向傷處擠了幾滴乳汁,把奶子掩好后,又用手指輕輕地把傷口上的乳汁抹勻。做完這一切后,那女人在夜黑里輕輕帶上門出去了。這一切來得突然,整個過程中李春娥都沒有來得及說什么,也不需要她說什么似的。腳上涂了奶子的原因,還是心被感動的原因,李春娥覺得難忍的疼痛輕了一些,似乎變得可以忍耐了。李春娥躺在夜黑里靜靜地回味著。她覺得帶著微溫的乳汁一滴滴落在自己傷口上的時候,就好像是一種意味醇厚的飲料,被自己一口喝入了臟腑深處。帶著這樣一種難以言述的情感和撫慰,李春娥像一葉小船被緩緩搖蕩進(jìn)了一往無盡的夢境。早上,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窗上還趴著沒有褪盡的夜影。這時候,在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里,李春娥又隱隱聽到石鐮聲,在一片菊黃的淡薄的夢境里,李春娥感到像晨露滋潤花蕊一樣,又有幾滴溫?zé)岬臇|西落在自己的傷口上,像貓用小舌頭小心謹(jǐn)慎地舔著似的,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但還是有淚水溢出李春娥的眼眶,落在并不怎么軟和的枕頭上。
此后九天,一直到李春娥離開,每天夜里和凌晨將亮未亮?xí)r候,李春娥的傷處都能得到乳汁的撫慰和療治。顯然,這女人是躲避著做這件事的。是怕婆婆不同意嗎?有可能,畢竟她還要奶孩子。吃著那樣的食物,乳汁原本就不多。李春娥這里用了,孩子那里就要少一份。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不想讓李春娥有負(fù)擔(dān),在這樣的時刻,都是睡眠時候,女人偷偷地來做這個事,雙方都無須過于客氣。還有一點,可能是女人出于害羞吧。雖然都是女性,但東方女性當(dāng)著別人露出自己的隱私部位,或許會是一個計較和考量。女人往李春娥的傷處滴乳汁的時候,不是總記著要背過身子嗎?總之,個中原因,不能說得清楚了。李春娥聽到那孩子嘶啞的哭聲的時候,會有強(qiáng)烈的不安感和負(fù)罪意識,好像自己對孩子形成了擠占和搶奪似的。
人體本就有自愈功能,加上年輕,加上李春娥本身就是護(hù)士,再加上朝鮮族女人帶著情感的乳汁的作用,李春娥的傷勢恢復(fù)很快,她已經(jīng)能瘸著走路了。她就有些著急了,連隊還需要她,護(hù)士們需要她調(diào)教安排,而且,也不能再和孩子爭奪這份關(guān)于乳汁的福利了。李春娥站在朝鮮族老鄉(xiāng)的門口向遠(yuǎn)處張望著,心里急得要著火了。
就在李春娥望眼欲穿的時候,一天早晨,李春娥的腳上被滴了乳汁不久,站在街門外的李春娥就看到一輛卡車從山口出來,一路向自己的方向駛來。好了,可以走了。這是送補給的車,順路來拉自己了。
要走了,朝鮮婆婆把剩的小米要讓李春娥帶上,總之說什么也不收,雙方的樣子像吵架打錘似的。
因為李春娥有意地克扣自己的食糧,小米所余還多,但朝鮮族婆婆犟得像個年深日久的棗木棍似的。
坐在車上離去時,李春娥看著那剩余的糧袋,量起來,總還有三碗小米吧。李春娥看著那糧袋心里不是個滋味,覺得有些政策規(guī)矩還是變變?yōu)楹茫蝗恍睦锞蜁碌没?。還有那個女人,她是去田里了嗎?李春娥離開的時候,想看到她,卻沒有看到她,李春娥的眼睛到處找那女人,沒看到,連她的孩子也沒看到。就在那一時,李春娥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割掉了一小塊那樣,疼得她需要把手按在胸口那里了。
口琴
通信兵小蘇和文工隊口琴演奏員何曉晴,算是一對熟人了。這主要是因為,相對來說,何曉晴的信比較多,所謂多,也不過是一月之間,有兩三封吧,有父母寫給何曉晴的,有何曉晴寫給父母的。當(dāng)然父母寫給何曉晴的信要稍多一些。因為送信關(guān)系,何曉晴甚至覺得小蘇成了自己的一個親人,對他有一種親弟弟的感覺。她有時會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存留一點,等小蘇來送信時裝作自己不愿意吃的樣子給小蘇。但小蘇因為常常需要跑來跑去的緣故,倒沒有一次聽到過何曉晴的口琴演奏,這在兩個人之間,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然而彌補遺憾的機(jī)會來了。
一天中午,剛剛吃過飯,何曉晴正在防空洞門口擦拭口琴。就看見溝對面的塬上,在擺動著的高高的芨芨草里,有一個背挎包的人在向自己揮手打招呼??刹徽切√K。然后就見小蘇從那邊的溝沿上一道土塵下來了,過了好一陣子,才看到小蘇的頭頂從這邊冒出來。小蘇一邊拍著手上的浮土一邊向何曉晴走來,顯然下溝上坡的時候,他是手腳并用著的??吹叫√K向自己走來,何曉晴的心咚咚跳個不住,想不會再有父母的來信吧?這才收到信沒多少天。但人心總是容易存有妄想的。只要看到小蘇,何曉晴就想著會不會有自己的信。
小蘇走到跟前,一張出著微汗的臉對何曉晴笑著,何曉晴聽不到小蘇說,就忍不住問有沒有自己的信。
小蘇搖頭表示沒有。
何曉晴就嗔怪說,沒信你害得我的心白白跳一場。
小蘇說,自己這次來,主要是帶一位朝鮮老大爺去連部,連部請老大爺做向?qū)В行┦乱屠先藴贤?。他路過看到何曉晴在這邊,就過來看看。朝鮮老大爺還在對面的部隊里吃飯呢。
忽然想到這次沒有好吃的給小蘇,何曉晴心里發(fā)慌和不安起來。
并不是你沒送我信我才不給你小禮物,確實這次沒有,下次一定記著給你。何曉晴難為情地說。說得小蘇也不好意思起來。小蘇說,他根本就沒有想那么多,看到何曉晴在這邊,就順便過來看看,馬上就要走的。
這時候小蘇看到何曉晴擦拭著的口琴,眼里一亮,好像一時有了一個念頭。
何曉晴的這把口琴,可不是一般的口琴,有說頭。何曉晴是上海姑娘,父母親都來自大家庭,當(dāng)聽到何曉晴被準(zhǔn)予參加抗美援朝時,何曉晴被定為資本家身份的父親顯現(xiàn)出了特別的激動,花木蘭穆桂英等等,向女兒講說了一大堆,又把石人望贈予自己的那把德國造口琴給了何曉晴,為她壯行。石人望可是當(dāng)時中國最有名的口琴演奏家。
引起小蘇注意的正是這把口琴,幾乎有一把手槍重。
見小蘇看著口琴,何曉晴就也看看口琴。有時候人會跟著別人的目光看自己已經(jīng)很熟悉的東西,好像由此能看出一些新異來??谇偃绻麄?cè)過來,亮亮的側(cè)面幾乎可以當(dāng)鏡子。
都說你口琴吹得好,我還一次都沒有聽過呢。小蘇說。
小蘇的話倒好像是提醒了何曉晴,她一下子被引燃了似的,帶著強(qiáng)烈的興趣和意愿說,你是不是想聽?想聽我吹給你聽。
真是的,人有時候受慣性影響,好像凡演出就要很正式,就要到一線去演,就要當(dāng)著很多人來演才算演,怎么就不可以對著一個人來演呢?沒有什么不可以。何曉晴覺得小蘇的提醒簡直是太好了太必要了。
想聽什么?說出來我吹給你。何曉晴把著口琴躍躍欲試。
小蘇卻忽然就忸怩了,十分不好意思似的,手在脖子后面摩挲著拿不下來。
何曉晴問,《王大媽要和平》可不可以?
《王大媽要和平》是當(dāng)時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曲。到各處演出時,被點到的概率很高。
不待小蘇說什么,歡快的口琴曲就跳蕩出來了,像無數(shù)的小蜜蜂從口琴的琴眼兒里出來,飛入了紛紛揚揚無有邊際的花叢。
何曉晴盡情地演奏著,亮亮的眼睛盯著小蘇看,表示我就是給你一個人演奏的,我就是要為你一人演奏。
小蘇漲紅著臉垂了眼簾聽著,好像這是他承受不起的待遇。
一曲終了,何曉晴的嘴并沒有離開口琴,眼睛依然亮亮地看著小蘇,好像在用眼神問他自己吹得怎么樣。
小蘇回頭又往遠(yuǎn)處看。
鼓掌啊,聽完覺得滿意就要鼓掌,不鼓掌就是不滿意。何曉晴說。
窘得小蘇一只手直摸他的挎包,恨不得摸出一封信來給何曉晴。
好了好了,不要你鼓掌了。還想聽什么就說,今兒給你多演奏幾首。
竟然看見小蘇的額頭出汗了,顯然不是剛剛下溝爬坡出的汗,顯然是剛剛出的新汗。小蘇一偏頭時會看得更清楚。
《小白菜》,你會嗎?小蘇忽然說。像從眾多的星辰里指定了這一顆。
何曉晴的神情一恍惚,眼睛像對著光線的貓眼一樣瞇起來,口里默念著《小白菜》,試著把口琴擱到嘴邊,吹奏出一串音符來。
是這個嗎?
小蘇的頭重重地點著,好像魚餌直接喂到了魚嘴里似的。
何曉晴就演奏下去了。
在何曉晴的演奏里,小蘇閉了眼聽著,看他的神情,好像這歌曲把他引到了一個特別的所在那樣。
但是小蘇忽然地一個激靈,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喊他?;仡^一看,果然,在對面的塬上,有戰(zhàn)士在喊小蘇了。
何曉晴也聽到了。她停下吹奏,瞇了眼看著溝對面。
我要走了。謝謝你。等我回來再聽。小蘇說著給何曉晴打一個敬禮(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然后轉(zhuǎn)身跑遠(yuǎn)了。在從塬上下到溝里的一瞬,小蘇又回過頭給何曉晴告別那樣揮了揮手,就下到溝里不見了。
這應(yīng)該是上午十一點左右的事,太陽還沒有走到居中位置。下午兩點左右,太陽偏過西去不久,就傳來了小蘇犧牲的消息。
據(jù)傳述,大抵經(jīng)過是這樣的:小蘇和朝鮮老大爺從連部出來,走了沒多遠(yuǎn),就來了三架敵機(jī),一路尋找目標(biāo)的樣子。飛機(jī)的投影在凹凸不平的地上隱約可見。小蘇即刻拉著朝鮮老大爺要去近邊的防空洞躲避,但老大爺?shù)胗浖依锏呐?,不顧小蘇的拉扯,拼死也要回家去。他說里委的牛正好輪到自己家喂養(yǎng),要是把牛給炸死就不得活了。朝鮮老大爺在前面跑,小蘇不能獨自留在防空洞,就跟著老大爺邊跑邊勸諫他。就這樣一串發(fā)著青光的子彈從半空下來,從后面射進(jìn)了小蘇的身體,小蘇像腳下被絆了一下那樣跌倒在地,再也沒能起來,而朝鮮老大爺竟然跌跌撞撞跑東跑西那樣跑掉了。
何曉晴翻過深溝到那邊去參加小蘇的葬禮。戰(zhàn)時的葬禮再簡單不過,挖墳的兩個戰(zhàn)士,加上何曉晴,一共三人。墳挖得像口榆木棺材。小蘇已經(jīng)被封在尸袋里了。尸袋的拉鏈也拉上了。何曉晴沒有勇氣拉開拉鏈再看一眼。埋好小蘇兩個戰(zhàn)士招呼何曉晴一起回去,何曉晴說她再待一會兒。兩個戰(zhàn)士就回去了。
一個人守著新起的墳頭,何曉晴倒不太覺得怕??谇倬蛶е??!缎“撞恕愤€沒有演奏完,是不是在墳頭接著演奏,把剩余的部分演奏完?或者干脆再完整演奏一次?何曉晴有這個想法的。但是直到她一個人回到她所住的防空洞,那把手槍一樣沉的口琴都沒有發(fā)出過任何聲音。有時候就是這樣,把那些實際上難以表達(dá)的東西,最好還是不要輕易表達(dá)為好。
慰問
寧夏同心縣抗美援朝委員會主席馬如麒,榮幸地成為全國第二屆慰問團(tuán)成員之一,實屬來之不易,當(dāng)時寧夏全省才只有四個名額。但如果看到同心縣在抗美援朝方面所做的貢獻(xiàn),就會覺得馬如麒能成為四個中的一個,屬題中應(yīng)有之義。當(dāng)時同心全縣人口五萬左右,捐款額達(dá)九億元人民幣(舊幣),用這個錢買了一門“同心號大炮”捐助前線,人均捐款額居全省第二;給志愿軍寫慰問信三千通,寄慰問袋一萬余個,處全省第一位置。所以馬如麒作為慰問團(tuán)成員前往朝鮮,心里有著滿滿的底氣和自信。
到朝鮮第三天,馬如麒就被單獨派進(jìn)一個山溝里做慰問工作,慰問對象是某部某連,連隊首長在一間小木屋里接見了馬如麒。首長特意拿出一只樺樹皮做的木杯,給馬如麒說,自己小時候?qū)W過木活,這是自己做的一個杯子,不打算實用,做擺件用,也算是自己來朝鮮的一個紀(jì)念。現(xiàn)在就把這木杯送給馬同志吧,馬同志在朝鮮期間就可以用這木杯喝水。如此的細(xì)致周到讓馬如麒感念殊深,雖然是白開水,但馬如麒卻喝出一絲淡淡的木香味來。首長中等個頭,眼神溫和又堅定,平常的談吐里有著不俗的見識和認(rèn)知。馬如麒覺得,眼前的這人,雖不過是一個連隊的首長,但是卻給他一種能指揮千軍萬馬的印象和感覺。和首長的談話讓馬如麒心里熱乎乎的。馬如麒也是長于言說的人,但是他那天多是聽首長說,好像首長說的比自己要說的重要許多似的。當(dāng)聽到首長只有二十六歲時,馬如麒顯露出驚愕的樣子。一個二十六歲的人能有這樣的氣質(zhì)氣度見識,會讓人納悶,他是怎么到這個程度的。
談話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黃昏時分。首長對馬如麒說,兩個選擇,可以和自己住在一起,住小木屋里,也可以去和戰(zhàn)士們住在一起。馬如麒選擇去和戰(zhàn)士們住一起。剛一出小木屋,馬如麒就被等在門外的戰(zhàn)士們抬走了,一路抬進(jìn)了坑道。那時候時興把自己喜歡和尊敬的人抬著走,可能是朝鮮人的習(xí)慣,入鄉(xiāng)隨俗,志愿軍也學(xué)到了。有時候會把自己喜歡敬仰的人抬著走一兩公里之遠(yuǎn)。坑道就是一個地下迷宮。還分有層級,地下樓房似的。只是白天也得亮著燈。馬如麒被安排住在上面的床上。休息之前,馬如麒給戰(zhàn)士們分發(fā)了慰問品,介紹了國內(nèi)的情況。戰(zhàn)士們的樣子,好像要把馬如麒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當(dāng)食物一樣一字不漏地吃進(jìn)嘴里。戰(zhàn)士們?yōu)轳R如麒這一個觀眾表演了他們的節(jié)目,有唱歌、快板、扳手腕等,激烈高漲的氣氛使人沒有一絲睡意。要不是一排長命令休息,熱鬧到天亮都是有可能的。馬如麒覺得自己成了某種象征物,被戰(zhàn)士們錯覺成了各自的親人。馬如麒覺得面對著這么多戰(zhàn)士,這么多熱切的面龐和看不夠你的眼神,好像他只有一顆心不夠用了??拥览镲@得陰濕寒涼,戰(zhàn)士們給馬如麒的床上鋪了好幾條狗皮羊皮褥子,被子也是坑道里最好的。半夜里,馬如麒感到自己的身上有些沉重,原來是有人把大衣加蓋在他的被子上。這使得馬如麒不能安睡,戰(zhàn)士們在這不見天日的坑道里月月年年,流汗流血,自己算什么,竟被戰(zhàn)士們捧敬到這樣的程度?自己的慰問,能給戰(zhàn)士們帶來多少實際的好處呢?每人連一盒煙也分不到,只能不抽煙的和抽煙的物物互換了,可是看看戰(zhàn)士們喜悅開心到了什么程度。心里翻騰著這些的馬如麒覺得一顆心沉重得很。
第二天上午吃過早飯,要離開連隊時,馬如麒想去和昨天接見自己的連首長告?zhèn)€別。但是送別自己的一排長卻百般推諉,推諉的說辭又不具有說服力。可見一排長也不是會撒謊的人。后來見馬如麒顯得堅決,就只好換一個面孔說出實話來。真是想不到,一夜之間,和連首長已經(jīng)是陰陽相隔。昨晚敵機(jī)來轟炸,正好炸著了連首長住著的小木屋。可能是有特務(wù)做內(nèi)應(yīng)了。直到帶著那只樺樹皮木杯離開連隊,馬如麒都不能相信這事會是真的,他覺得那樣一個沉實沉著,給人處變不驚印象的人,即使受到轟炸,也好像是炸不死的。
這事成了馬如麒慰問期間的一個痛點,后來一直是不能不想,不敢多想。
在慰問期間,馬如麒還聽到了兩個給他強(qiáng)烈觸動的故事,后來回國做宣講時,他只是著重講了第一個故事,第二個故事好像是不大方便講出來。
第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一個朝鮮小孩的媽媽的。小孩叫金永珠,七周歲。他的爸爸作為人民軍的一員死在了戰(zhàn)場上。他家的房子也被炸毀了。大著肚子的媽媽就帶著小金永珠住在志愿軍某部通信班對面。后來生出來的孩子卻是個死孩子。孩子其實在媽媽肚子里就死去了,使得生產(chǎn)的過程充滿了兇險艱辛。通信班班長對這對不幸的母子常有照顧。后來班長執(zhí)行任務(wù)時不幸被韓國方面俘虜了,捆在一個屋子里受審訊。金永珠的母親念班長平時對自己母子的好,就決心把班長救出來。這年輕的媽媽拿了一把鐮刀,藏了一顆手榴彈,就帶著金永珠去救志愿軍班長了。她自己在屋前拖住看守的士兵,和他周旋著,讓七歲的金永珠從后門進(jìn)去,用鐮刀割開捆班長的繩子,二人從后門悄悄地逃走了。按照事先約定,金永珠在離開時向著媽媽所在的方向扔了一顆小石塊,得著信息的媽媽就拉響了帶在身上的手榴彈,就這樣做到了和對手同歸于盡。馬如麒每每宣講到這個故事,都會禁不住手指顫抖,好像拉響那枚手榴彈的,就是自己的手一樣。
另一個不是作為重點宣講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常常給駐地的一朝鮮大媽家掃院子擔(dān)水等,使得大媽的女兒看上他了,贈了一面小鏡子給這小戰(zhàn)士。后來國內(nèi)的慰問品到了,這小戰(zhàn)士把分到自己的慰問品也給了那朝鮮姑娘若干,其中也有一面小鏡子,上面還寫有紅字及結(jié)為同心的花朵圖案。過了一段時間,大媽邀請這小戰(zhàn)士去她家里,小戰(zhàn)士去一看,氣氛不對,是過喜事的氣氛,有不少朝鮮婦女來這家慶賀幫忙。大媽喜盈盈地拉著小戰(zhàn)士不放手,丈母娘看不夠女婿娃的樣子。后來才知道是一場誤會。朝鮮風(fēng)俗,如果女方給了男方特別禮物,男方回贈特別禮物,就證明是雙方有了定情信物,那天朝鮮大媽把小戰(zhàn)士叫去,不為別事,就是要讓他和自己的女兒當(dāng)下完婚。搞起了一場不小的風(fēng)波。志愿軍嚴(yán)禁和朝鮮女孩談戀愛,結(jié)婚更屬不可能。一番周折之后,當(dāng)然是不了了之。這小戰(zhàn)士很快就被調(diào)到別的連隊去了。還作為一個事故和教訓(xùn)在全軍警示。
還有一件值得一說的事是,慰問結(jié)束,馬如麒回國之后,收到了一封信,信是馬如麒的慰問對象,駐開城某部某班班長李彥波寫來的。之所以說這是一封難得的信,是因為寫信人李彥波雖然是一個立有兩次一等功、一次二等功的戰(zhàn)士,但卻不愛學(xué)文化,在歷次掃盲學(xué)習(xí)班中,他的成績都是最差的。老實說,他要是文化程度稍好些,不要說班長,副連長的位置也會有他一個了,然而他卻好像和學(xué)文化有仇似的,老師在上面教“b、p、m、f”,他在下面唱反調(diào)說“啰里啰唆”,哪里還有個班長帶頭領(lǐng)先的樣子。但是說到帶兵打仗,他就像是一頭豹子變的。就這樣一個人,在馬如麒回國兩個月后,卻突然收到了一封來自他的信,這封加標(biāo)點符號只有二百八十七個字的信,馬如麒仔細(xì)看了許多遍,馬如麒覺得那一個個態(tài)度猶疑、筆畫細(xì)弱、好像是一步一探寫出來的字,有著某種漢字最初被創(chuàng)造成形時的意味。像是在驚雷中擠縮到角落里的羊群,說是一封信,只擠占了整頁紙很小的一部分,總之一句話,就這個形質(zhì)和氣勢看,根本看不出,這會是出自一個戰(zhàn)斗英雄的手筆。
馬如麒百感交集地看著這信,幾乎要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