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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5期|王選:半步汀
來源:《草原》2025年第5期 | 王選  2025年06月12日08:03

我是被來電驚醒的。

迷糊中,伸手夠到床頭柜,抓起手機,睡前刷短視頻,屏幕調(diào)得太亮,一時刺眼,沒有看清。彩鈴是秦腔《祭燈》,劉隨社的經(jīng)典折子戲,拿起手機時,已唱完了第一句——“后帳里轉(zhuǎn)來諸葛孔明……”我瞇縫著眼,才看清名字,是清河。

我心想,這半夜三更的,清河打電話干啥?不是喝酒、說心事,定是聊文學(xué),還能有啥事。再看時間,凌晨兩點十八分。但轉(zhuǎn)念一想,不合適啊,這個電話可以是通訊錄里面任何一個人打來的,但肯定不能是清河打來的。

“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煉……”《祭燈》已唱至第二句,劉隨社的腔調(diào)在午夜愈加憂愁、低沉,似烏云遮月一般。

清河早就死了,他怎么會打來這個電話?可“清河”二字千真萬確地顯示在屏幕上。

我捏著手機的手開始輕微地顫抖,頭發(fā)猛然間倒豎起來,渾身開始冒汗。清河的容貌瞬間浮出腦海,那張清瘦的面孔,橢圓形黑框眼鏡,眼鏡后面略微的斗雞眼,有點卷曲的頭發(fā),前面發(fā)際線后撤嚴(yán)重,露個明晃晃、油膩膩的額頭……

我不敢接這個電話,我怕我接通,對面真的是清河。他說,王選……我膽小,定會魂飛魄散的。我把電話趕緊扣下,掩耳盜鈴一般,好像這樣電話就沒有打來。好在,很快鈴聲停了,電話掛了。我緊張到發(fā)麻的頭皮松弛下來,一摸額頭,已有一層汗,渾身也濕漉漉的,我踢開被子,讓汗溻掉,四肢也癱軟開來,像和多了水的面團。

睡意是一點都沒有了。

就這樣癱了片刻,我摁開臺燈,靠著床背坐下。又怕電話再次打來,便關(guān)了機,這才覺得安全了一些。我盯著窗簾縫隙外面的夜空,一片漆黑,凝固著,像冰一般,散著寒意。只有一粒燈,橘黃色,奄奄一息,亮著亮著,就滅了。窗外,萬分寂靜,甚至靜到能聽見老舊樓房骨節(jié)松動的細(xì)微之聲。

而所有這些,都讓我無端地想到清河。而一想,便又生起恐懼,像濃煙,把人纏裹著。為了分散注意力,我下床,找來一本書胡亂翻著,也不知翻了多久,睡意如河,攜泥帶沙,淹沒了大腦。

第二天早上,因為手機關(guān)機,我睡過了頭。我是被一聲炸街的摩托聲響嚇醒的。那刺耳爆裂的聲響如刀子一般,劃過了早晨的空氣。我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咒罵了一句——我操,這么早的,就去找死啊。打開手機,一看時間,已是九點。八點五十有早會,已經(jīng)遲了。我一骨碌爬起來,胡亂洗涮完畢,慌慌張張地趕往單位。

隨后,又是開會,又是出差,便把午夜清河來電的事忘之腦后了。后來,微信問了兩三個跟清河關(guān)系尚可的朋友是否也接到他的午夜電話,都說沒有。他們嘲笑了一番,說清河是想你了,要跟你半夜聊文學(xué),也有說你是不是欠了清河啥東西,他來討債了。我覺得無趣,便沒有再搭理。

此后的一段時間,晚上睡覺,我都關(guān)機,雖然單位規(guī)定要二十四小時保持電話暢通,否則會罰款,但我寧可罰款。我也想過把清河的號碼拉入黑名單,但覺得一來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二來不過是自欺欺人,萬一再換個號碼打呢。所以還是關(guān)機妥當(dāng)。以后,我便不知道半夜三更再有沒有清河打來的電話。只是過了很久,某個白天,清河的號碼發(fā)來了一條短信,只有兩個字——你好。我自然沒有回復(fù),就像我沒有接電話、沒有回電話一樣,我不知道電話那一端是什么。我膽小,我貪生怕死,我不像清河,說死就死。

準(zhǔn)確地說,清河已死了一年了。我掰著指頭算了一下月份。

那天中午,我正在鄉(xiāng)下調(diào)研。說是調(diào)研,也不是啥要緊事,就是看看那個村里的皮影戲傳承情況。一了解,倒不樂觀,沒幾個年輕人學(xué)。皮影戲聽眾越來越少,自然也掙不來錢。年輕人靠這個無法養(yǎng)家糊口,況且也沒有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學(xué)的耐心。

我正和戲班子的老團長在他家院子里閑聊,他唉聲嘆氣不休。突然有朋友打來電話,我出大門接聽。我有個習(xí)慣,不喜歡在人面前接打電話。大門口有棵白楊樹,已是深秋,滿樹金黃。風(fēng)吹著,一些葉子飄飄然落下來,蝴蝶一般,另一些在樹梢上晃動,嘩啦啦的聲響,像溪流聲。葉片的反光讓陽光異常凌亂。

我接上電話,朋友就說了一句話,清河歿了。然后是沉默。

過了很久,我“哦”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掛了電話,我愣在樹下,大腦中一片空白,白得連氧氣都沒有。還是遠(yuǎn)處的狗叫聲把我驚醒過來。我覺得不可思議,反復(fù)問自己,清河好好的人,怎么會歿了呢?是不是聽錯了,或者產(chǎn)生了幻覺?我打開手機,重新看了一下來電,朋友剛打來的電話,確鑿無疑,清河歿了。

我抬頭看了看天,樹冠罩著頭頂,陽光還是明晃晃的,從葉縫里灑下來,落在臉上,涼森森的,是那種沁骨的涼。那些金色的葉片,也黯淡了下來,帶著一種悲傷。我心里空落落的,像從胸口里掏走了什么一樣。

院子里,老團長的老伴打來電話,讓他趕快到地里,還有半畝玉米茬等著挖。那邊嘮叨著,似乎嫌老團長一天不干正事,唱了半輩子,還是個窮鬼。老團長扛上镢頭,說要下地去了。我也沒有心思再聽他說皮影戲了,滿腦子都是清河生前的模樣,和他為啥歿了的疑問。

進城路上,我又給朋友打電話,問清河遺體在哪里,后事如何處理。朋友說在殯儀館,他在外出差,也趕不回來,后事不清楚。我想問清河啥原因歿的,又想,他在外地,未必清楚,況且,即便知曉,聽來也是早生傷心。

進城后,我沿路買了花圈,便直接去殯儀館。殯儀館在北山上,倒也不遠(yuǎn)。

到殯儀館,靈堂已設(shè)好,只是極為簡陋,沒有花圈,沒有鮮花,也沒有幾個親朋,很是冷清。供桌上,擺著清河的黑白照片,滿臉笑容,黑框眼鏡后,眼神帶著喜悅,似乎在跟我打招呼。這應(yīng)該是他剛來市里時拍的照片。供桌一邊,跪著三個人:一個女人,頭發(fā)散亂;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短發(fā),女孩扎馬尾,個子看著瘦高,高出男孩一大截。兩個孩子小聲抽泣著。三個人幾近趴在地上,難以看清面容,想必是他的媳婦和孩子。我一時恍惚,不知身在哪里。還是靈堂門口的說話聲讓我回過神來。我焚香、鞠躬,又仔細(xì)端詳了一會兒清河的儀容。清瘦的面孔,黑框眼鏡,斗雞眼,卷發(fā)……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樣,一切都?xì)v歷在目,可他已經(jīng)躺在了遺照后面,說沒就沒了。我的眼眶里,淚水不停打轉(zhuǎn),最后,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

靈堂門口,支著一張圓桌,坐著幾個人,面色陰郁,表情凝滯,低頭說著話。我坐在他們中間,有人推來一杯一次性杯子泡的茶,說,喝點茶。許是先倒了水后加的茶葉,茶葉浮在上面,難以下沉。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大約聽來,清河的遺體先在殯儀館放著,已打發(fā)人去了他老家告喪。老家在縣上,上有父母和大哥。前一陣剛傳來話,也是父母和大哥的意思,下午他們趕來,把遺體連夜運回去,按照老家習(xí)俗安葬。只是因在外去世,不能進村。

清河是一九八四年生人,剛四十,也算年輕,卻匆匆下場(方言,和“歿”相同,有惋惜之意),讓人無限唏噓。

我們認(rèn)識已很多年了。具體是哪一年,又因何事,想來已模糊起來。他熱愛寫作,我也寫作。在我們那小城,我發(fā)表過不少作品,也公費出版過幾本書,算是小有名氣。因為文學(xué)的一點成績,清河想必對我多少帶有傾慕之情。其時,他還在縣城工作,一個運管局的小職員,平時以給領(lǐng)導(dǎo)寫材料為主,偶爾得空,寫些短文,在地方小報上發(fā)發(fā)。我曾讀到過幾篇,寫得還算可以,至少真誠。在小城,熱愛文學(xué)者不少,但大都缺少天賦,偶爾寫點山水游記或時令小文,卻故弄玄虛,矯揉造作,朋友圈里,自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洋洋得意,而文字卻讓人難以卒讀。不過話說回來,大家都是混個圈子、圖個虛名、尋個樂子罷了。當(dāng)然,也有一些所謂作家詩人,整天出入于各種有檔次沒檔次的所謂文學(xué)活動中,自以為名家大家,騙吃騙喝,沉醉其中,難以自拔。清河或因工作太忙,也或因性格使然,是不大混文學(xué)圈的,也鮮有在文學(xué)活動中露面。

我們起初在QQ上聯(lián)系多些,其實也沒聊什么,大都是客套三五句,他會說近來在哪本雜志上看到我的文章,認(rèn)真拜讀了,很是佩服。接著,會給我提幾個小意見,我們探討數(shù)語,但他固執(zhí)己見,我也就呵呵了之。文學(xué)這東西,沒有定論,也無標(biāo)準(zhǔn),只能適可而止。隨后,他便說自己要當(dāng)牛馬寫材料了,得空再請教。

我們就這么斷斷續(xù)續(xù)聯(lián)絡(luò)著,有一搭沒一搭,倒也覺得他人實在,有一說一,就事論事,不比有些人,要么滿是奉承恭維之詞,要么滿臉不屑一顧。

有一年,我去清河那個縣參加文學(xué)講座,活動結(jié)束,一群人非要拉著吃飯喝酒,你來我往,觥籌交錯,彼此吹噓夸贊,直喝得頭昏眼花,云里霧里。臨近結(jié)束,一人過來,拉住我的手,說我是清河,下午本來要聽王老師講座,單位突然讓給領(lǐng)導(dǎo)寫個主持詞,沒趕上,錯過了,遺憾啊。這會兒忙完,趕忙過來,好歹給王老師敬杯酒,一來歡迎你來我們這小縣城傳經(jīng)送寶,二來向王老師學(xué)習(xí)。說著,他自己端起一杯,一揚脖子,一飲而盡,說,先干為敬。隨后,我們連碰六杯,清河已上臉,面若紅棗。我拉他坐我身邊,他執(zhí)意不肯,說這不是他坐的地方,便找了一個角落,獨自坐下,也不和周圍的人說話喝酒,就那邊呆呆坐著,有些格格不入。臨別時,他拉住我的手,說,王老師,你的幾本書,我都買了,正在一本本細(xì)讀。我忙說慚愧慚愧。

此后很長時間,我們再沒聯(lián)系,我甚至都把他忘記了,在我身邊,類似于清河這種文學(xué)愛好者數(shù)不勝數(shù),而我也不大跟他們往來,忘記也是正常的。

幾年后,某一天,一個陌生電話打來,說,王老師,最近好嗎?語氣很是親熱,好像熟人一般,但我實在想不起是誰,便問,你是?

我,清河。

我“哦哦”應(yīng)著。

你晚上有時間嗎?咱們坐坐。

你來市上了?

我調(diào)到市上了,剛把手續(xù)啥的辦妥。

好事啊,啥單位?

還是咱們系統(tǒng),運管。

我一邊道賀一邊應(yīng)承。

晚上,我們到啤酒攤子上坐下,要了啤酒、毛豆、烤肉,邊吃喝邊閑聊,多是說一些工作生活之事。他說自己先調(diào)了過來,媳婦孩子還在縣上。他租了房,一月八百元。市上工資高一些,但花銷大。到市上還是寫材料。他之前的局長,調(diào)整到市上當(dāng)副局長,看上他勤懇踏實,設(shè)法調(diào)了過來。他性格內(nèi)向,也不大接觸人,市上就我一個跟他熟些。還是市上好,平臺高,雜事少,還能寫點東西……他說著,語調(diào)里帶著歡喜,和對未來的期許。他頻頻舉杯,半箱啤酒下肚,說話已有些癡了。當(dāng)然,我們還是談到了文學(xué),從外國文學(xué)談到中國文學(xué),從古代文學(xué)談到當(dāng)代文學(xué),從茅獎魯獎?wù)劦街Z獎,從小說談到散文甚至詩歌,從本市文學(xué)談到縣城文學(xué),還談到具體的作家、具體的人事,以及寫作的修辭、技巧等等。談起文學(xué),他嘴巴倒也利落了幾分。談到高興處,他舉起酒杯,把半瓶啤酒喝了,啤酒沫子掛在下巴上、衣領(lǐng)上,他大聲道,他媽的,快哉,快哉。隨后,我們又談到了我的寫作,他說,你是一個有想法的作家,很多寫作者沒絲毫想法。他說,你的寫作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本市本省。他說,你的小說好,但被散文遮蔽了。他說,你應(yīng)該抓住一個問題,往深里鉆。他說,你出了好幾本書,得了不少獎,榮譽和名氣不小了,但總是缺一本重磅作品,那就是可以死了裝進棺材當(dāng)枕頭的長篇小說,像《白鹿原》那樣的……他說得滿頭大汗,不停地把前額的頭發(fā)捋起來,用餐巾紙擦著。他的話句句在理,我深表同意。我敬了他三杯,他喝了三杯。喝完,他趴在桌子上,半瞇著眼,身子搖搖晃晃,幾欲跌倒。我把他往椅子里面拉了拉,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說,選選,我比你年長,叫名字你不介意吧,你肯定不介意,我今晚給你說的都是肺腑之言,這個城市,三四百萬人,我能推心置腹的人,就你一個。他一揮手,把一瓶啤酒打翻在地,酒瓶咣當(dāng)當(dāng)滾著,酒水咕嘟嘟淌著,就連滿天的星辰都在晃著,整個大地都在飄著。他又續(xù)道,你給咱好好寫,我后面跟著,讀著,把你陪著……

我看時間已過凌晨,他又喝多了,不能再“戀戰(zhàn)”了,就扶他起來。他東倒西歪,腳下拌蒜。我們來到路邊,攔了出租車,他非要送我,拉拉扯扯不上車,我故意拉下臉,嚷道,你要這樣,就沒下次了。他看我變了臉色,忙上車,把頭又從窗口里伸出來,說,哎呀,本來要送你,結(jié)果……這……實在是……他又扯過我的手,說,哥還有個心事,沒敢開口,媳婦在縣上,沒正式工作,隨時能過來,兩個娃,大的是個姑娘,念三年級,小的是個兒子,準(zhǔn)備念一年級,還得求兄弟幫個忙,把學(xué)轉(zhuǎn)過來……他還想說幾句,出租車司機不耐煩了,嘀咕起來,我說知道了,快回吧。出租車迫不及待,揚長而去。他把頭伸在車窗外,哇哇吐了起來,污穢物隨風(fēng)飄蕩,灑滿半空。

第二天,清河發(fā)來微信,說昨晚酒后失態(tài),羞愧難當(dāng),見諒,見諒。

秋季開學(xué)前,我托關(guān)系,找了人,把清河的兩個孩子轉(zhuǎn)到了同一所學(xué)校。學(xué)校倒是中等,不過上學(xué)公交車順路,也算方便。清河為了表達(dá)謝意,要送錢,我怎么能收呢,況且,我也知道,他家四口人,就他一個掙錢,很不容易。鄉(xiāng)下老家,父母尚在,但疾病纏身,雖有大哥伺候,他還得不時添補,所以日子過得也是緊巴巴的。我說我就不用感謝了,咱們自己人,不用客氣,你給我那朋友備點東西,感謝感謝,也算還了人情。清河在電話里嗯嗯應(yīng)著,連連說謝謝你,真是幫了大忙。隨后,清河給我那朋友送了兩條煙、兩箱禮盒裝牛肉,這事也就算過了。

清河執(zhí)意要約我坐坐,我婉拒數(shù)次,他說不行,說我不坐他心里一直不安然,說我不坐就是看不起他,說就隨便坐坐,諞一陣傳。我再不好拒絕。

飯是在一家火鍋店吃的。下著雨,銀杏葉落了滿地。寒意在街道上流淌。桌面上就六個人,清河、我,另外四個我見過,都跟文學(xué)沾點邊。剛一坐定,介紹完來人,清河便從包里翻出幾本書,遞過來,說,這是王老師的新書,希望簽個名,我留存下來。我說見笑了啊。清河已拔掉筆帽,把筆放在了我手邊。我簽了名字,說,真是慚愧,就留個念吧。清河把書裝進包里,忙說,大家先吃一會兒,墊墊肚子,我敬酒。

酒過三巡,大家略有點上頭,話也多了起來,加之火鍋熱氣騰騰,滿屋子洋溢著某種興奮。清河倒是有所收斂,估計是上次啤酒喝多了,這次悠著點。我說,你放開喝,我送你。清河端起酒杯,“吱”一聲,喝掉了一個,邊揩嘴的酒,邊說,我也愛喝兩口,一來酒量不行,容易醉,二來媳婦最近在,管得緊。一桌人笑他是怕老婆的,他嘿嘿笑著,沒有爭辯。

后面,借著酒勁,一桌人面紅耳赤,東拉西扯,胡吹冒諞,最后又扯到了文學(xué)上。大家個個覺得自己是諾獎候選人,個個是一錘定音的評論家,但個個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接著罵起了世道,罵起了文學(xué),罵起了命運。清河倒是安靜坐著,看著別人癡笑,偶爾插一句話,也僅是敲邊鼓。窗外,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拍打著玻璃,似乎要鉆進來,同大家一道喝一場。

臨走時,清河說,我們那副局長最近給我調(diào)了個科室,閑時間多了,我也能寫點東西,近來寫了篇小說,下來請王老師指導(dǎo)一下。我已喝得暈暈乎乎,加之被人吹捧一番,更是暈乎,便連連應(yīng)承下來。

沒過幾天,清河發(fā)來了小說,我忙得沒顧上看。有次下鄉(xiāng),閑著無事,車上點看,本想細(xì)看,但山路彎曲,把人顛來晃去,有些暈車,便大概瀏覽了一下。小說也算勉強可以,就是有些細(xì)節(jié)弱一些,但故事情節(jié)我印象深刻。小說大意是有個年輕運管員開車巡路,開著開著,看到前面有輛卡車,車輪后面掛著一把干麥草,拖在地上。運管員擔(dān)心麥草跟路面長時間摩擦?xí)稽c著,點著火對車會帶來危險,于是,他開著車一路追趕,前面的卡車司機一看后面運管的車在追,以為要罰款,便踩著油門,一路狂奔。就這樣,你追我趕,最后,卡車沖出了護欄……一片好心,倒釀成了禍?zhǔn)隆?/p>

小說看完,本想和清河聊幾句,反饋一下閱讀感受,提提意見,讓他再打磨打磨,可整天雜七雜八的事,難有消停,清河也再沒有問過,這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后的幾年,一來我換了工作,更加忙碌,二來搬家,離清河住的地方遠(yuǎn)了,三來我也有了其他一些把酒言歡的狐朋狗友,和清河之間的聯(lián)系便很少了,幾乎再沒有一起坐過。我也不知他情況如何,在忙些啥,還有沒有再寫作。只是從別人處聽說他把媳婦從縣上接了過來,一家人也算團聚了。媳婦在縣上民營醫(yī)院當(dāng)過保潔,后來醫(yī)院倒閉,便閑在家中。接來后,清河托人在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找了個宿管的工作??h上的樓房,他也賣掉了,拿那筆錢,買了單位家屬院的二手房,錢不夠,東挪西借了十萬,還差個二十來萬,貸了款。除此之外,關(guān)于他的事,便一無所知了。

我和清河最后一次見面是去年秋天。

那天下午,他老家縣上來了朋友辦事,中午要簡單坐坐,清河打電話,約我同去,說好久沒見了。我說昨晚喝大了,剛回過神,不敢喝酒,也飽得很,咱們簡單吃個面,說說話。清河問去哪兒吃。我說柳巷面,半年沒吃,饞了。

為啥叫柳巷面?不知道,門前也沒有柳,是不跟煙花柳巷有關(guān)?不知道。柳巷面,在自由路口,沒有門頭,門面是那種舊式門,刷過紅漆,早已斑駁不堪。進門,有半截巷道,再行數(shù)步,右手還有門,進去,才是面館。面不分大小,有葷素兩種。葷的澆頭是排骨燉洋芋,素的澆頭是西紅柿炒雞蛋。葷的十三元,素的十一元。面是拉面,很筋道,但硬,大家開玩笑,說柳巷面不嚼碎,吃進肚子,一根根像鋼筋一樣,端溜溜立著。面好,自己拿著票按號在后廚窗臺端來,再盛一碗面湯。等面,剝幾顆大蒜。大蒜就面,霸外香。我愛吃葷的,排骨熬過的洋芋,軟糯鮮香,難以形容。

我們仨一人吃完一碗,最后面湯下肚,腸胃安然,渾身舒坦。

清河說去河邊走走,說說話,也好消食。

我們沿著河,說著閑話,一會兒駐足看別人投面包喂河中魚。魚群為了一口吃的,爭得你死我活,濺起的水花濕了河岸。魚也真跟人一樣啊,為了果腹,拼死拼活。走了一會兒,找石椅坐下歇息。河岸上,樹葉紅了、黃了,風(fēng)一吹,簌簌落著,滿是蕭瑟之感。眼前,河水深沉、寧靜,靜得成了墨綠色。有灰色水鳥掠過河面,拉過長長的影子。

大多時候,都是清河的朋友在說,說一些縣上的故人舊事,有人離世,有人落馬,有人不知所終。清河只是感慨嘆息,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以前,清河雖不是喋喋不休之人,但也不至于如此沉默。一段時間不見,現(xiàn)在怎么變得郁郁寡歡??此麣馍?,也不是很好,臉龐黑黃、消瘦,顴骨凸著,讓黑框眼鏡后的眼睛有種深陷下去的感覺。眼神也如止水,沒有生氣。微卷的頭發(fā)也稀疏了起來,風(fēng)吹,飄搖著,跟地埂上的一簇枯草一般。

我問,還寫點東西嗎?

他看著南山,南山陰沉,草木凋零,說,寫不成了,顧不上了,只能胡亂翻翻書。

咋寫不成了?記得你之前說時間寬裕啊。

我們那個副局長,就是調(diào)我上來的老局長,出事了,進去了,說是單位有人舉報,貪污。他一出事,單位人都知道我是他調(diào)來的,也便另眼相看了。加之副局長跟局長之間有過節(jié),我是副局長的人,也就處處被疏遠(yuǎn)、被排斥,日子難熬,工作無望,滿單位的人背后議論紛紛,說我也被紀(jì)委叫去調(diào)查了好幾次,保不準(zhǔn)哪天也就跟著進去了。其實沒有的事,我連紀(jì)委的門檻都沒踩過。真是人言可畏。說著,清河又長嘆一聲,低下頭,用手撓著腦門,很快,一道道紅印子浮了出來。

他接著說,春天時,我被打發(fā)到了巡查上,天天上路,辦公室也沒了,跟單位司機擠在一起,寫東西就成了奢望,況且一寫,被同事發(fā)現(xiàn),就告給局長,又說我不務(wù)正業(yè),閑得慌,大手一揮,把我打發(fā)到鄉(xiāng)鎮(zhèn)站所,成天回不來,顧不上家里,那就糟糕透頂了。我啊,現(xiàn)在夾著尾巴活人,孽障得很。這一兩年,家里干脆不順,大哥開三輪車,從崖上翻下去,把腿摔折了,現(xiàn)在走路一瘸一拐的。老父親去地里干活兒,把一堆玉米稈點著,心想背不回家,燒成灰,還能當(dāng)點肥料,結(jié)果引起了山火,把人家養(yǎng)殖場燒了一半,要陪一疙瘩錢,老父親差點慪死了。老母親最近眼睛不行,來市上住院,我一會兒還得去醫(yī)院。我這邊又是這樣子……要是當(dāng)初不掙扎著調(diào)過來,可能啥事都沒。

我問,孩子上幾年級了。

兩個孩子倒是爭氣,一個四年級,一個初二,都是班上前幾名,我再沒啥指望,就指望他們了。

清河的朋友問,媳婦干啥呢?

清河撕著指甲周圍的倒刺,血流了出來。他沉默一會兒,說,跟我鬧離婚著呢。語氣里滿是痛苦。

這樣的情況,我們也不便再多問他什么了,怕又徒增他的苦楚,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我們起身,清河甩了一下手,把指頭的血甩進河里。血入河中,瞬間被稀釋得毫無蹤影。走了一段路,清河的朋友要回縣上,告辭了。清河看了看時間,說我該去醫(yī)院了。

臨走前,他指著遠(yuǎn)處河邊上的一株植物,問我,王老師,那是什么花?

那植物細(xì)細(xì)瘦瘦,莖稈直立,節(jié)部膨大,葉披針形,有些稀疏,花開在莖端,穗狀,紅色微粉。河風(fēng)微吹,花枝搖曳,自有風(fēng)姿。在寥落之秋,那花一穗穗開著,如小小的火苗,讓人心里多少能生出一點溫?zé)帷?/p>

我們走到植物前。我說,名叫蓼花。

清河定定看了一會兒,說,花真好看,我從來沒見過。

我說,半步汀有大片的蓼,最好看,每年這時,蓼花就開了。

清河“哦”了一聲,又端詳了片刻,說,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

我們握手,就此別過。

我得走了,是清河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此后我們再未見過面。直到在殯儀館見他時,他真的走了,從此,天人兩隔。他留下了一對尚未成年的孩子,留下了媳婦,留下了年邁多舛的父母,以及一個還算志同道合的朋友。他走了,對親人,就像摘掉了心;于我,像在心口扎了一刀。

清河離世的原因,當(dāng)時在殯儀館不便打聽。后來,還是那個我們一道吃過柳巷面的清河的朋友,我們因事見面,他告訴我的。其時,清河已安葬在老家有半年之久。

清河走之前,有一段時間,已不大說話,總是寡言。在單位的情況,知道的人很少,他也不會主動去找同事訴說,同事自然也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加之平日在路上執(zhí)勤,同事們見到他的機會也不多。回到家,都是他在廚房做飯,悶聲做完,放到餐桌上。自己則在廚房蹲著一吃,便回到書房,掩上門,不再出來。以往,他還要問問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情況,檢查他們的作業(yè),對孩子們的學(xué)業(yè)很是重視。后來,便不怎么管了,考試成績也只是隨口一問,不評好歹。至于媳婦,他們已很少說話,有事了才問一聲,形同路人,僅是比路人熟絡(luò)一點。媳婦自從來了市上,當(dāng)了宿管,性情日漸大變,成天都在嘮叨、抱怨、嫌棄——嘮叨著一些雞毛蒜皮,抱怨著吃穿用度,嫌棄著清河沒有本事。他們的婚姻本就不可靠。大學(xué)畢業(yè),清河在一家酒店當(dāng)臨時保安,認(rèn)識了媳婦。兩人談了一段時間,媳婦覺得清河沒前途,干啥事都縮手縮腳,怕花錢,便跟酒店大堂經(jīng)理好上了。后來,清河考上了正式編制,她又折身來纏清河。清河面軟,不禁纏,兩人就走在了一起。以前,在縣城,圈子小,生活封閉,媳婦的眼界沒有被打開,尚能安分守己。到了大點的城市,一切都變了。這種變,讓她看到了花里胡哨的世界,也看到了差距,感到了失落。于是,整天喋喋不休,怨婦一般,而唯一的發(fā)泄對象就是清河。清河在單位郁郁寡歡,心情糟糕,回到家又不得安生,難以清靜,只得躲著。但媳婦對他還是窮追不舍。他在廚房吃飯,媳婦守在廚房門口,聒噪不休,一會兒東拉房貸月月像催命鬼,一會兒西扯同事的老公多能掙錢。他鉆進書房,歪在椅子上,攤開一本書,媳婦幽魂一般跟進來,嚷道,看你那沒用的東西干啥,有點時間不如多上點心怎么搞點錢,再不行輔導(dǎo)輔導(dǎo)娃的作業(yè),也算是個正事。他不知道該干什么,該如何回答。他想,女人可能早早到了更年期吧,更年期的女人跟鬣狗一樣難纏。他閉上眼,長吁一口氣,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快要散架了。

而真正讓他散架的,是有一天下班回家,他沒有進廚房,他想餓一頓,給兩個孩子在路上點了外賣,至于媳婦愛吃啥隨便她去。他回到家中,孩子已經(jīng)放學(xué),正在看電視,看到他回來,手忙腳亂把電視關(guān)掉,滿臉驚恐,坐在沙發(fā)上,局促不安。他看了一眼孩子,覺得他們和自己一般可憐。又想,這么可憐的孩子為什么還要帶到世間受罪?他說了聲,想看就再看會兒吧。說完,徑直來到書房。書房僅有巴掌大小,牢籠一般,把人裹住。他喜歡這種被緊緊裹住的壓抑感,就像小時候,他喜歡用鐵絲纏住胳膊腕,看著鼓起的皮肉先是發(fā)白,最后發(fā)青、泛紫,有了瘀血,手臂開始一點點麻木,并有種即將脹破的疼痛。他喜歡這種感覺,疼痛讓他有一種釋放感。

進了書房,他有種異樣感——房子變得空蕩蕩的——三面書架上的書,不翼而飛。這些書,是他這些年陸續(xù)買來的,花錢多少倒是其次,主要每一本都是他精心挑選的,并認(rèn)真閱讀過,每看完一本,撕一張便簽,寫上幾句感悟,落了日期,夾進書中,放上書架。還有一些是朋友送的簽名版。書就是他活過這蒼白、苦澀歲月的見證,也是他內(nèi)心隱秘角落的一處港灣。他沒時間,也沒有心思寫文章了,平時,只能以讀書來安慰自己。

他出了書房,兩個孩子又在看電視,見他臉色不好,摁了暫停,開始翻書包。他問,書架上的書呢?女兒攤開作業(yè),甕聲甕氣答,媽媽賣掉了。

媳婦還沒回家,這周她應(yīng)該值班,回來就得晚上九點了。

他又折回書房,看著空空的書架,像有人抽去了他的筋。他癱坐在椅子上,身體一點點空了起來,像氫氣球一樣,飄著,飄到了即將淹沒萬物的夜空,不知去向。

兩個孩子吃了外賣,進臥室寫作業(yè)去了。媳婦比平時回來得晚一些,問孩子已吃了晚飯,便給自己煮了螺螄粉,躺在沙發(fā)上,刷著短視頻,不時發(fā)出一陣爆笑。刷短視頻是她回家后最放松也最緊要的一件事,清河曾干涉過,說這樣影響孩子學(xué)習(xí),她帶著一絲怒氣,歪過身子,戴上耳機,繼續(xù)刷了起來。手機屏幕的亮光,讓她已入中年且涂著厚厚脂粉的面孔顯得蒼老,甚至猙獰,如月下白霜落于敗葉之上,寒氣逼人。

她沒有聽到廚房里湯汁溢出鍋,落在天然氣火焰上,發(fā)出了滋啦啦的聲響;她也沒有看到清河把身份證、手機、銀行卡等隨身物品掏出來,放在書桌上,出了書房,出了客廳,隨后關(guān)上了家門。

她回到臥室睡了,她和女兒睡,清河和兒子睡。半夜起來小便,她看到書房燈亮著,門虛掩著,沒有人,她把另一間臥室門打開,探頭一看,只有兒子,清河不在。她已睡得有些迷糊,她知道清河有晚上出去散步的習(xí)慣,或許還沒回來吧,她又上床,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也不見清河回來,進書房一看,燈依然亮著,書桌上,靜靜擺著他的隨身物品,像擺給她看一樣。她心慌得厲害,胸口如塞了一團亂麻,氣也有些短,像有人捂緊了口鼻。

她報了警。

一個周末,我剛睡醒,打著哈欠,懶在床上翻朋友圈,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我一看,是清河的號碼發(fā)來的。尚有些混沌的腦袋,瞬間清醒了過來,像被電擊了一下,脊梁骨在綿軟的床上僵硬了起來。

我打開短信,這次不是“你好”二字,而是一段話:叔叔好,我是清河的女兒媛媛,打擾您了,我一直想求您一件事,可總是猶豫著,不敢開口。有一次失眠了,半夜鼓足勇氣給您打過電話,但您沒有接。我聽爸爸在世時說過,您是他在這個城市為數(shù)不多的知心朋友。爸爸離家出事那天晚上,臨走時,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聽友王選兄言,半步汀的蓼花,最好看,只是可惜,沒有機會看到了。這是爸爸生前的遺言,也是他的遺憾,我想替他去看看,只是不知道半步汀在哪里,我也沒有在網(wǎng)上查到,希望叔叔能給我指指路。又到了十月,我想蓼花也該開了,爸爸的祭日也臨近了,再拖著,怕誤了時間。本來想打電話給您,又擔(dān)心自己說不清,就下了決心給您發(fā)了這條短信,給您添麻煩了,望您見諒。

看完短信,忽又想起清河,那清瘦的樣貌,如在眼前,又想起蓼花,想起那個秋日午后河邊的閑談。清河就在那個地方跳河的。監(jiān)控里,他在河邊徘徊了好久,凌晨三點,他走到我們看過蓼花的地方,在河邊找尋了一會兒。沒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只有我知道,他在找那株蓼花。到四點,他翻過護欄,跳了下去。不知河中的蓼花,在黑夜中有無被他看到。只是,他落入水中,濺起的水花,和蓼花一樣苦澀。

我把電話回了過去,媛媛接上了,聲音跟清河很像,只是怯怯的,帶著幾分緊張。她不停地表達(dá)著歉意。我答應(yīng)她,明天下午就帶她去半步汀。明天我有個文學(xué)筆會,但跟去半步汀比,是小事,可以推掉。

第二天下午,我開車,接上媛媛,朝半步汀出發(fā)。

半步汀,離城八十公里。說是汀,不過是群山中的一處僻靜水塘。

某年和朋友們?nèi)ザU殿寺游轉(zhuǎn),游畢,其他人坐在山門臺階上歇息、吃喝,我獨自朝山門一側(cè)的林中走去。一路上,山林寂寂,落葉簌簌,野花萋萋,偶有鳥雀啾啾,溪水泠泠。走走停停,不知過了多久,前面有兩山如門,伸出來,關(guān)住前路,山林似到盡頭。我朝南崖探看,有一小徑,僅能容一只腳行走,帶著好奇,便小心翼翼過了崖。過去,是另一番景象,雖不開闊,也非桃源,但一大片水鋪在眼前,讓人有豁然開朗之感。水呈藏藍(lán)色,如一塊絲綢,帶著質(zhì)感。水上,開滿了蓼花,一株株,一支支,粉的、白的、紅的,綴在絲綢上,微微搖曳著,極為悅目,讓人安靜。細(xì)碎的花,如同細(xì)碎的心事,映著水波。想伸手掐一支,又怕是褻瀆。在水邊,我坐了好久,暮色落下時,才起身返回。到山門口,朋友們嫌等我太久,怨聲連連。我又跑回禪殿寺,向看廟的老人問那地方的名字。朋友們笑罵我有神經(jīng)病。禪殿寺沒有僧人,只有一個不曾出家的老人,為了躲避家庭俗世,幾年前來到這里,當(dāng)了看門人。他卷了一根煙,慢慢吸著,皺紋里全是煙灰,說,半步汀。我問,哪個汀?他說,三點水一個丁字的汀。他吐了一口煙,又說,凡事走半步,留半步,活著,也不過就是半步路罷了。他給了我一根他卷的煙,說,早點回,天黑了。

媛媛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路上,都很拘謹(jǐn),除非我問,她才答幾句。我沒有問及她的家人,和他們家現(xiàn)在的情況,更沒有問起有關(guān)清河的事,我怕引起她的心事。我只是說著天氣和沿路的景色,偶爾問問她和弟弟的學(xué)習(xí)。她已上了高中,學(xué)習(xí)在班上數(shù)一數(shù)二。弟弟也上了初中,只是父親走后,他老是發(fā)呆,成績也倒退了很多。

在路上,媛媛突然問,叔叔,蓼是一味藥?

我“嗯”了一聲,說,能消腫止疼。

消腫止疼,消腫止疼……媛媛反復(fù)念叨著這四個字。

到禪殿寺山門口,停好車,我們朝著一側(cè)山林中走去。還是跟多年前一樣,山林寂靜,鳥鳴聲和落葉聲從頭頂落下。但似乎一切都變了,草木愈加茂盛,溪流卻不復(fù)存在,有些路被遮掩住,難以辨認(rèn),有些路走著走著,便斷頭了。走了不知多久,我發(fā)現(xiàn)我們似乎迷路了,在山林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是找不到那如門一般關(guān)上的兩座山崖。山崖似乎很多,但又沒有一座是記憶中的。那條小徑自然難以找到了。媛媛跟在我身后,已走得滿頭大汗,精疲力盡,偶爾問一句,是這條路嗎?我無法確認(rèn),只能說走著看吧。頭頂被巨大而濃密的樹冠罩著,雖有很多葉子已凋零,但依然把天空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讓人有些壓抑,甚至呼吸都被阻擋了。山林漸漸昏暗、陰沉下來,灰蒙蒙的,霧一般,彌散著。天色將晚,我們得趕早出去,萬一走不出去,就糟糕了。

趕在天黑前,我們出了山林。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納悶,明明就那片森林,怎么會找不見了,進山的路是沒有走錯的,想來真是奇怪。有那么一會兒,我又恍惚起來,或許就沒有“半步汀”這個地方,或許那片蓼花只是一種幻想,或許那個和朋友們?nèi)ザU殿寺的下午也是虛構(gòu),或許……一切都是夢境,都是記憶的影子,晃碎在了水面上。

可我得給媛媛一個交代。我停下車,翻出筆和便簽紙,寫下了一句話:清河兄,半步汀或許是不存在的,可蓼花卻在我們?nèi)ふ野氩酵〉穆飞希缫汛笃笃厥㈤_了,開得很好看,可以鋪滿你所有的想象……

我把紙遞給媛媛,說,祭日那天,把這張紙給你爸爸帶去,燒了。

我說,蓼花就開在紙上。

【作者簡介:王選,1987年生,甘肅天水人,現(xiàn)居蘭州。作品大量發(fā)表于國內(nèi)刊物,并被各種選刊、年度選本選載。出版有《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個村莊》《青山隱》《彩虹預(yù)報員》《故鄉(xiāng)那么遼闊,為何還要遠(yuǎn)行》《世間所有的路》等作品。多次被央視《讀書》欄目、《環(huán)球人物》雜志、《文藝報》等推薦。曾獲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東坡詩文獎、豐子愷散文獎、敦煌文藝獎、長安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絲路散文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