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5年第5期|何玉茹:我們仨
何玉茹,1952年生于石家莊,曾任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河北文學(xué)》編輯、《長城》副主編、河北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室主任。已出版長篇小說《冬季與迷醉》《葵花》《前街后街》《瞬間與永恒》等7部,小說集《天外之音》《樓下樓上》《他們的幸福生活》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余篇,散文隨筆百余篇,書刊選載60余篇,多篇獲獎和被譯介至美國、日本等。
導(dǎo)讀
市郊將要拆遷的村子,她為何遲遲未搬,守著老屋?同鄉(xiāng)姐妹流年偷換間行至暮年,村口那株老槐,枝繁葉茂間藏著她們仨的美好與苦痛。時代變遷改變了各自的生活軌跡,再次相聚試圖重拾舊日溫情,而過去的隔閡和現(xiàn)實的差距,讓她們之間愈行愈遠(yuǎn)的關(guān)系再也無法彌合。
我們仨
何玉茹
我在電話里又一次向老三轉(zhuǎn)達(dá)了老大的原話,老大說,都行。
老三說,都行是什么意思,歡迎還是不歡迎呢?
我說,當(dāng)然是歡迎了。
老三說,歡迎為什么不說歡迎?
我說,老大說過這種詞兒嗎?
老三說,我問她可不可以去她家,她應(yīng)該說可以或者不可以吧,可她說都行,就是去也行不去也行的意思唄。
我說,老三你到底想不想去?真想去就甭管她說什么了,反正她沒說不行。
老三說,我還不是被她嚇怕了。
我說,都這歲數(shù)了,不會。
老三說,我也知她不會,可要是這么不冷不熱的,倒還不如再攆我一回呢。
我說,老三你煩不煩呀,要不就算了,我跟老大說一聲去。
老三說,別別,我去我去,豁出去了,反正這張老臉又糙又厚,臉紅一下都看不出了。
我說,你一個人去還是我跟你去?
老三說,什么意思,你又要撒手不管啊,上回你撒手不管,就害得我和老大二十年沒來往。
我不再吱聲。
老三說,生氣了?生氣你也得去,明兒上午九點老地方等你,不見不散!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看到老三正站在村口的大槐樹下,一副左顧右盼、心神不寧的樣子。她的身后已是一片廢墟。
我們這兒市郊的村子,差不多都要經(jīng)歷拆遷的過程,通常是樓房還沒蓋起來,平房就先被推土機推掉了,村民在這段日子只能各奔東西,成為附近某小區(qū)的租戶。好在我和老三都住在市里,村里的房子一間沒要,干干凈凈不必介入拆遷帶來的煩心事里。
我看到老三穿了身淺灰色運動裝,頭上戴了頂黑色棒球帽。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據(jù)她說她是小區(qū)廣場舞的領(lǐng)隊。她著裝一向熱鬧,顏色至少在四五種以上,今天這身打扮,顯然是為了老大。因為老大過去常批評她鬧得慌,不說話單看衣服都叫人心煩。
她身邊的那棵老槐樹,長得不是太高,但枝繁葉茂,兩摟粗的樹干撐起了一把大傘,老遠(yuǎn)看就像一棵放大了的蘑菇。它比我們要老得多,估摸哪天這世上沒了我們它仍會活得新枝綠葉的。它若有知覺的話,一定會想起我們仨,因為它是我們仨的“老地方”。多少年里,我們上學(xué)、出工、看露天電影、去城市游玩,從來是在這樹下相互等候。
村里的樹已沒有幾棵了,據(jù)說留下來的都是開發(fā)商決定留的,成片的碎石爛瓦之中,十分突兀地挺立著三五棵老槐樹或楊樹。
在這種地方和老三見面,不知為什么鼻子忽然有點發(fā)酸。我自是明白到處都在大拆大建,這種廢墟也見得不少,但從小長大的地方變成這樣,心里的傷感還是抑制不住地涌了一波又涌一波的。
老三跑上來和我緊緊擁抱,夸張地連說想死你了想死你了。她手提了個大大的水果籃,擁抱時放在了地上,待她鬧完我替她提起了籃子。她說,老二你還是老樣子,不張揚,默默地助人。
就在老槐樹的北側(cè),有一道青磚壘就的圍墻,沿了圍墻向東拐個彎兒,可見兩扇虛掩的木門,推開木門,是一座寬敞、干凈的庭院,這庭院,便是我們要去的老大的家了。
整個村子,只剩了老大一戶人家了,雖說是在村口,院前院后也都是碎磚爛瓦了。我們沿了圍墻,踩了一地的碎磚爛瓦小心翼翼地前行。老三說,也就是老大,擱我嚇也嚇?biāo)懒?,一個人。
聽說村里早停水停電了,電話里問起老大,老大說她有自行車,每天去菜地里連水帶菜就都帶回來了;電就更不是事,有罩子燈,還有蠟燭,照明沒一點問題。老三問我,那她就不看電視了?我說,我也不看電視。老三說,一大晚上,不看電視干什么?老三還問我,她為什么不搬?我說,不清楚,她沒說。
老大沒在院兒里。我將果籃放在院兒里的一張石桌上。石桌還是那么光滑潔凈,桌下的三只石凳也像剛剛擦過的。它們被幾棵石榴樹環(huán)繞著,樹上的石榴結(jié)得不多,但每一個都紅撲撲的,喜眉笑眼的。石榴樹的另一邊是幾棵沙果樹,果子不大,但有淡淡的香氣,細(xì)細(xì)去聞,一整個院子都像被這香氣占領(lǐng)了。
老三說,我又做了件傻事,人家滿院子的果樹,我咋就忘了?我說,沒關(guān)系,她家沒火龍果,也沒香蕉。
我和老三坐在石凳上,想起我們上小學(xué)時,常在這石凳上寫作業(yè)。第一個寫完的總是老大,最后一個寫完的總是老三。
老三說,要是有嬸嬸在,石榴、沙果、大棗早端上來了,還有核桃,嬸嬸拿把小錘子一個一個地砸開,砸開一個遞給我們一個……
我望向西墻根兒,那里原有兩棵高大的核桃樹;東墻根兒呢,有兩棵蓬勃的棗樹,可現(xiàn)在都空蕩蕩的,也不知去哪里了。
我說,嬸嬸最偏向你了,說你太像老大那個四歲上死去的妹妹。
老三說,那時我天天照鏡子,咋看跟那妹妹也不像。問你和老大,你們也說不像,可嬸嬸就一定說像。像就像吧,她那么說我其實高興得很,誰不想跟老大好啊,像她妹妹不是好上加好嘛。
記得那妹妹是圓乎臉兒,而老三的臉有點長??粗先蚁肫饗饗鹂捎H的笑臉,她曾多次表示,希望我們仨一直好下去,像親姐妹一樣。老大、老二、老三就是嬸嬸叫起來的。我們其實同歲,嬸嬸是按月份排的,這一排,我們仨就當(dāng)真親近了許多,寫作業(yè)一起寫,上下學(xué)一起走,是愈發(fā)地形影不離了。
隔閡是上六年級時開始的。那時村里搞“四清”運動,不知怎么就扯出國民黨的事來。因此我們知道,老大她爸曾參加過國民黨的軍隊,還填過表宣過誓,是一名真正的國民黨員。當(dāng)然后來國民黨消滅了,他這黨員也就不了了之了,況且他還參加過志愿軍,在抗美援朝中還申請過加入共產(chǎn)黨,雖說因國民黨這事沒被批準(zhǔn),他的積極表現(xiàn)卻是有目共睹的。老大爸的事讓我們都大吃一驚,連老大對這些事都一無所知。結(jié)果,正在任大隊會計的老大爸一下就被趕回生產(chǎn)隊種田來了。而接替老大爸的,竟是從沒上過學(xué)、只對算盤略知一二的老三爸。后來聽說,老三爸還找老大爸請教過,老大爸愛搭不理的,總擺國民黨的臭架子。國民黨的臭架子是后來開老大爸的批判會有人發(fā)言說出來的,但我聽老大私底下跟我說,她爸不是擺架子,是心情不好,對老三爸沒像往日一樣讓座、沏茶,但該教的都教給他了。
老大她爸是個心思重的,回生產(chǎn)隊后,沉默寡言,從不主動跟人搭話。別人呢,也巴不得跟他疏遠(yuǎn),國民黨是什么,那就是共產(chǎn)黨直接的敵人啊。結(jié)果,沒幾年他就大病一場撒手去了。
其實這事之前,我們?nèi)掖笕说年P(guān)系也算不錯,我爸在城市上班,曾為老大爸和老三爸介紹過工作,他們不肯去,說不如在村里自在。他們在村里都是數(shù)得上的人物,老大爸算盤打得好,左右手一齊打都不會錯半個數(shù),老三爸記憶力好,聽別人一本書講下來他就能復(fù)述個八九不離十。我爸是三人中學(xué)歷最高的,師專畢業(yè),在市里一所中學(xué)當(dāng)老師,他寫得一手好字,過年的對聯(lián),一寫就是三家的。我便拿了對聯(lián)一家一家地送。就是老大和老三兩家疏遠(yuǎn)時,我也沒停止往她們兩家送對聯(lián)。不過有一年過年,老三她爸沒要我送的對聯(lián),他說,有人寫了,不用了。我問誰寫的,他說,小孩子少打聽。回去跟我爸一說,我爸一下就明白了,說,人家這是要跟咱這劃清界限了。我爸是富農(nóng)成分,那年被學(xué)生寫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還戴了高帽子挨批斗,想必老三爸是聽說了。
那時我們仨都在鄰近的一所中學(xué)上初一,也參加過對老師的批斗,但我們都沒發(fā)過言,不是不想發(fā),是輪不到我們。發(fā)言的都是戴紅袖章的,我們都沒資格戴。原本老三是有資格的,但她總跟我和老大形影不離,人家說她階級立場不堅定,紅袖章就沒發(fā)給她。
老三這人,一向大大咧咧,不發(fā)給就不發(fā)給,仍是不肯和我和老大有一分疏遠(yuǎn)。大人們的疏遠(yuǎn)也影響不到她,見到老大爸,仍笑盈盈地叫聲叔叔。有一回老大說她,少裝樣子。她委屈地說,我沒裝樣子。老大說,你叔叔也說你是裝樣子,見到你就想起你爸了,往后就別再叫他了。老三說,可他答應(yīng)得好好的呀。老大說,那是他不想跟個孩子一般見識。
老大當(dāng)了老三這么說,在家里卻為此跟她爸好不高興,她說,老三沒裝樣子,她就不是裝樣子的人!以此為理由,很長時間她都不理她爸。
后來她爸的死讓她痛不欲生,她說她爸的死一半是由她導(dǎo)致的。
運動結(jié)束后,我們仨都回村當(dāng)了農(nóng)民。一塊兒下地,一塊兒說話兒,有段時間還搬到老大家一條炕上睡覺。雖說農(nóng)活兒累得要死,卻也算苦中有樂。但我們?nèi)抑g的陰影,并沒能就此消失,一有機會它就如魔影一般變得猝不及防的龐大。
由于老三爸在大隊的關(guān)系,老三很快就脫離農(nóng)活兒,去供銷社當(dāng)售貨員去了。那時被困在農(nóng)村的我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城市去,供銷社雖說不是城市,卻也向前邁了一步,而這一步,讓我和老大忽然清醒了和老三的區(qū)別,我們這樣的出身,這輩子都休想和城市有緣了。
開始老三還想繼續(xù)住在老大家里,白天不能在一起,至少晚上可以吧。老大卻不肯留她,說,你有你的路,我們是跟不上了,還是別拖累你。老三的眼淚抹了一把又一把的。老大說,實在想留下,就甭去供銷社。老三一下就止了眼淚,頭也不回地往供銷社去了。
不久,我也從老大家里搬出來了。老三一走,我和老大冷清得好沒意思。老大對我的走很不高興,嘴上卻說,走吧走吧,我早想清靜清靜了。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老三在的時候,我和老大似乎更近一些,老三一走,像是把我倆的“近”也一下子帶走了。
后來聽老大說,她媽為我們的搬走也哭了又哭的,說,仨人往街上一站,往地里一走,到底跟一個人不一樣,再想找碴兒欺侮的人也得掂量掂量了。嬸嬸早就要我們仨好在一起,原來為的是不受人欺侮啊。
老三在供銷社的幾年,老大從不去供銷社,想買什么就來找我代買。她也讓她媽代買過,但她媽總推三阻四的,目的自是想讓老大自個兒去,順便去看看老三??衫洗筝S的,寧愿找我代買也決不踏進供銷社一步。奇怪的是,后來有一天嬸嬸也來找我代買了,她不說為什么,只說老二辛苦你了,嬸嬸不方便。嬸嬸是多通情達(dá)理的人,即便她方便我也愿意為她做事。有時我會想,莫非是嬸嬸和老三之間也有了隔閡?
老三出身貧農(nóng),老大出身上中農(nóng),我出身富農(nóng)。按說,這樣的出身差別是走不到一起的,幾乎所有出身低的年輕人都不大理睬我們,而老三卻不管不顧。她一直堅持到了去供銷社,然后又從供銷社被推薦上了大學(xué)。去供銷社和上大學(xué),大約讓她實在沒辦法再堅持下去了,天上地下的差距,她只有選擇天上了。那時她這樣的大學(xué)生叫工農(nóng)兵學(xué)員,上的大學(xué)也較一般,但已足夠令我們垂涎三尺了。老大說,想不到學(xué)習(xí)最不好的倒上大學(xué)了。那以后老大就徹底和老三斷了來往,老三曾給我們寫過封信,老大不主張回信,我背著老大回了,但終因和老三的差距也心灰意冷沒再聯(lián)系。老大后來說,讓她走自己的路,她就當(dāng)真以為是自己的路了,頭都不回,過年回家面都不露一個了。我說,真露了面,你又不理人家。老大說,她去理你了?我說,沒有。老大說,看看,我是對的吧,你理人家,是在讓人家為難呢,整個社會都這樣了,還能指望她一個人跟社會不一樣?。课液屠洗?,那時仍每天每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同的,是添了老三和我們的差距,便使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愈發(fā)地漫長了。
好在后來的恢復(fù)高考,終于為我們帶來了希望,雖說只是初一的底子,我和老大還是沒放棄,在我爸的輔導(dǎo)下整整復(fù)習(xí)了倆月。結(jié)果我考上了一所大專學(xué)校,老大則名落孫山。其實老大比我考的分?jǐn)?shù)還高,她只是心高氣傲,報的學(xué)校太好,分?jǐn)?shù)差了幾分。老大的心情可想而知,一氣之下她就將自己閃電般嫁到了城市,以我們曾經(jīng)最鄙視的方式達(dá)成了我們共同的愿望。但沒有幾年,她就跟那個城市丈夫離了婚,一個人回村來了。她沒說過那丈夫,只說,城市太讓人失望了。她和她媽相依為命過了幾年,嬸嬸終因憂慮過度離開老大去了。老大說,她媽臨終前把那個砸核桃的小錘子交給她,說,剩你一個人,也只有靠它了。她不知媽是要她砸核桃給人家吃還是拿它做保護自己的武器。幾十年里,她還真用過幾回,都是有男人來家里想占她的便宜,她舉錘便打,沒有一個男人能在她這里得逞。
老大從屋里走出來的時候,手里端了木質(zhì)的托盤,托盤里有沙果、大棗、石榴、核桃,核桃旁邊放了把小錘子,木質(zhì)的錘柄像是被打磨過,閃了不引人注目的光澤。
我和老三一時間都有些愣神兒,當(dāng)年,嬸嬸也是這么端了托盤從屋里走出來的,神態(tài),走姿,太像了啊。轉(zhuǎn)眼間,我們已是嬸嬸一樣的年紀(jì)了。
老三搶先一步接過了托盤,老三說,我咋覺得又回到小時候了。
我注意到老三是看了老大說的,老大卻沒看老三,反將目光轉(zhuǎn)向我說,在屋里找了會兒錘子,讓你們久等了。
我說,如今誰還用錘子砸核桃,下回我拿把核桃夾子吧。
老大說,我這兒有。
老三說,人家老大是有用意的,這都沒看出來,是吧老大?
老大仍不看老三,仍看了我說,核桃夾子沒找著,找著哪個用哪個唄。你倆又不是外人。
老三和我都有些緊張地聽著,聽到最后,才算松了口氣。不管老大看不看老三吧,總算把老三當(dāng)了自己人了。
我想起老三上回一個人來,正趕上老大要去為嬸嬸燒紙,那天恰巧是嬸嬸的忌日。老三要和老大一起去,老大不讓;老三要在家里等老大,老大也不讓;老三要坐在石凳上和老大說幾句話,老大還是不讓。老大反復(fù)就是一句話,我得走了,要鎖門了。老三在電話里帶了哭聲述說了這過程,她說,老二呀老二,早說過沒你不行,老大她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呢。我說,她不是不想,是不習(xí)慣了。老二說,就是不想,你沒見她那樣子,就像個陌生人一樣。我說,原想著倆人好說話,誰知碰上燒紙的日子,聽老大說,嬸嬸就是為咱仨的事身體才越來越不行了。電話那邊,老三再沒說出一句話來。
后來,老三就再沒跟老大聯(lián)系過了。其實我和老三也很少聯(lián)系,雖說都在一個城市,但一個住城東一個住城西,約一次太麻煩。不過細(xì)想,主要原因也許更是不習(xí)慣兩人相處。我們仨,都充分感受過仨人在一起的快樂,少了一個,總有些怪怪的,就像一只三腳凳少了只腳一樣。
我們仨在石凳上坐下來,目光對了石桌上的托盤,一時間竟有些沉默。
我拿起個核桃,另一只手去拿錘子,卻被老三搶去了,老三說,我來我來。
老三砸著核桃,我問老大,核桃樹、棗樹咋沒了?
老大說,刨掉了。
我說,好好的,干嗎要刨?
老大說,棗樹不結(jié)棗了,核桃樹不結(jié)核桃了。
我說,可惜了,原來結(jié)得滿樹都是呢。
老大說,我媽迷信,整天說樹有靈性,吃棗吃核桃的人不來了,也就不肯結(jié)果子了。
我說,沙果、石榴這不還在結(jié)?
老大說,我媽說老天仁慈,特為我們娘兒倆留了幾個,沒看稀稀落落的,都數(shù)得過來了。
老三這時已砸好三個核桃,她將核桃分別遞給我和老大。我和老大說話時,小錘子砸核桃的聲音傳進耳朵,噼里啪啦的,格外悅耳,仿佛真如老三說的,又回到小時候了。我看老大的眼睛也有些發(fā)亮,她下意識拿起個核桃要遞向老三,卻忽然又停住,將那核桃放了回去。
我們吃著核桃,老三忽然問,這棗跟核桃都是買來的?
老大沒吱聲。我說,樹都沒了,不買從哪兒來啊。
老三說,若不是剛聽你們說,我都忘了那幾棵樹了。
老大說,上回你來,它們就沒了。你們嬸嬸臨走前讓刨的。
老大低了眼簾說完,忽然抬起頭看著老三。
老三便有些慌,躲開老大的目光看向我說,我這人就是沒腦子,心太粗,忘性還大。那時候,嬸嬸對我是最好的。
老大這回,眼睛倒不肯躲閃了,一直看著老三。
老三慌亂地站起身,兩只手伸向果籃,嘴里說,看這記性,眼跟前的東西都沒想起來。她拿出個紅艷艷的火龍果,用隨身帶的水果刀一切三條,先遞給老大,再遞給老二,最后自己拿起一條,卻一口沒吃,端在手里,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看老大也沒吃,眼睛仍看著老三。我咬了一口,連說好吃。我希望她們吃起來,這么看來看去的,叫人心里好不踏實。
我這條火龍果很快吃完了,老大和老三的仍端在手上。我聽到老三說,有件事我一直想說出來,可一直沒找到機會。
老三又說,是我跟嬸嬸的事。
我看看老三,又看看老大,等待著。老大也沒說話,也像是等待著。
老三說,那還是我在供銷社時,有一天嬸嬸來了,提了一籃子核桃給我,可我,我拒絕了嬸嬸的好意。
我心里一驚,說,好事啊,為什么要拒絕?
老大說,那籃子核桃我見了,去的時候沒見,回來見了。
老三說,嬸嬸每次去供銷社都不會空手,幾個石榴,幾個核桃,一兜紅棗……每次我都高興地收下。可后來為上大學(xué)的事,我爸一再叮囑我別節(jié)外生枝,名額只有一個,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呢,一不小心就可能沒了。我爸還特別提起嬸嬸,說嬸嬸去供銷社,在有覺悟的人看來就是別有用心,是企圖腐蝕拉攏革命青年。這事要有人捅到村支部去,上大學(xué)的人選說不定就懸了。這些話我當(dāng)然不屑一顧,還跟我爸吵了一架。可再見到嬸嬸,不由得就左顧右看的,好像買貨的賣貨的都在盯著我,一和嬸嬸說話上大學(xué)就要泡湯了。嬸嬸多聰明個人啊,一看我支支吾吾地推托立刻就把核桃收回去了。她說,上大學(xué)的事我聽說了,嬸嬸沒別的送你,知你愛吃核桃,特意挑了些大個兒的。你不方便收就算了,什么時候想吃就家里吃去。嬸嬸原本是一臉的笑,說這話時笑容就一點點地收斂起來了。當(dāng)時我心里別提多難過了,可我上大學(xué)太心切了,過了這村再沒這店,也許這是唯一離開農(nóng)村的機會了。所以我不得不硬起心腸,看著嬸嬸?起籃子走了。
老大說,那天回來,你們嬸嬸就像提了一籃子石頭,腰都累彎了。從沒見她那么累過。
老三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待抬起頭來,已是滿眼的淚水。老三說,我知道我做了件錯事,可那種時候,你們說我能咋辦?
真沒想到,竟還有過這事,我看著老三,不由得說道,怪不得呢。
老三說,怪不得什么?
我說,怪不得你一去不回頭。
老大說,以為不回頭是她愧疚啊,怕是還有輕松吧。
老大說著站起來,像是少了耐心似的在院子里溜達(dá)了幾趟,重又坐下來時,臉色愈發(fā)顯得沉郁了。
老三的臉色這時也不大好看,說,老大你就不能不這么刻???那回來家里,本來是要跟你當(dāng)面說明白的,是你沒肯給機會。
老大說,說明白什么,說你是不得已嗎?
老三說,我就是不得已啊。
老大說,你是說這事不怪你唄,如果再來一回,你還是會拒絕?
老三說,不是這意思……
老大說,你讓老二說說,是不是這意思?
我看著她們,不知該說點什么,老三表現(xiàn)出的委屈是顯而易見的,老大這么一說,老三就更覺委屈了。我想,比起嬸嬸和我們當(dāng)時的處境,老三有什么好委屈的。但這話怎么好說出口?唉,原本好好的,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就到這步了,就覺得,人與人之間心理的差別是太巨大了,靠見個面說說話就和好如初,我們大約都有點異想天開了。
這時,就見老三也忽然看了我問道,老二,這事若換作你,你會咋樣?
兩人都在向我發(fā)問,兩人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我無處可逃。
我只好說,這事怎么好假設(shè)?但為了離開農(nóng)村進入城市,你要和嬸嬸劃清界限是千真萬確的。你當(dāng)然是難受,老大說得刻薄是刻薄了點兒,但也很難說你就沒有。因為,因為你有太多的機會回頭跟嬸嬸解釋這事啊,可你沒有。
老三說,我算看出來了,縱是說一千道一萬,也甭指望有人替我說話了。跟你們說實話,那天找嬸嬸解釋的念頭我不是沒有,一百回都是有的,可邪門兒的是,兩條腿仿佛不是自個兒的,走著走著就又往家返了。當(dāng)時我就想,跟嬸嬸的緣分也許是到頭兒了,就認(rèn)命吧。
老大冷笑道,真是再好不過的解釋了。
老三說,愛信不信,我老三是直腸子,有什么就說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大說,知道,我太知道了,我還知道你嬸嬸那陣子天天叮囑我,老三哪天來了,不許給人家臉子看。我問她老三說來了?她說,上大學(xué)之前還不來家告?zhèn)€別?
老三說,我是想去的,天天都想,可去了說什么,說我要去上大學(xué)了,其實該上大學(xué)的是你,是我爸近水樓臺自私自利弄到的名額。
老大說,你要明白,話是你嬸嬸說的,我可沒想著跟你告別。
老三說,我當(dāng)然明白,一個連供銷社都不進的人。
老大說,撇清關(guān)系不也正應(yīng)和了你的需要,我可不能像你嬸嬸一樣等到被你拒絕。
老三說,可那之前,我可是不管不顧和你們在一起的。
老大再次冷笑道,不管不顧,你可真?zhèn)ゴ?。老二你聽聽,跟咱們在一起還得不管不顧。
我說,那時說她不管不顧倒也不過分,在學(xué)校紅衛(wèi)兵沒當(dāng)成,回村里還跟她爸鬧翻了……
老大打斷我說,那個年齡,誰沒有點不管不顧,關(guān)鍵是人家有一天也管也顧了,立刻就能變成社會寵兒,一個變成了寵兒的人,還好意思再說不管不顧那段兒嗎?
她們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不依不饒。
有一刻老三停頓了一下,忽然兩手一捂眼睛,出聲地哭泣起來了。開始聲兒還不大,愈哭竟愈大放悲聲,變成了哇哇大哭。就見她兩手已從眼睛挪開攤在石桌上,一張臉朝了天上,嘴張得老大,眼淚鼻涕肆意橫流著,嘴巴、耳朵、下巴都成了接納它們的地方。我遞上去一張紙巾,她接過擦上一把,繼續(xù)哭下去,沒一點停頓的意思。
我和老大看著,都有點不知所措。眼淚的事我們早有過交流,很多年都沒這東西了。我們好像從沒這么痛快地大哭過,眼淚倒流過不少,那是在壓抑的危機四伏又插翅難飛的日子里。老三的哭聲底氣十足地回響在院子里,我沒再遞紙巾,她開始用手抹臉上的淚水,還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吭哧吭哧擤出長長的鼻涕。我很有些替她難為情,好歹她也是上過大學(xué)的人呢。
我和老大索性都不勸她,拿起棗子,咔咔地咬了一口又咬一口。她很快注意到了,忽然就停了哭問道,你們就這么對我???
我說,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人哄???
老三說,你們真就不想知道我為什么哭嗎?
我說,不想知道。
老大也說,不想知道。
老三猛然站起來,噔噔噔就往院門口走,嘴里說著,我走我走,在你們這兒我是永無翻身之日了!
我急忙上前攔住她,說,想知道,我們想知道,還真生氣了?
老三說,好歹我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在大學(xué)當(dāng)過班長,在單位當(dāng)過部門領(lǐng)導(dǎo),可在你們跟前,這半世的驕傲咋就都不作數(shù)了?要知道,你老大初中都沒上完呢。
老大說,那你想怎么作數(shù)呢?
老三說,不是想怎么作數(shù),是不明白,這一來我大學(xué)不是白上了?嬸嬸不是也白得罪了?
我說,鬧了半天,你就為這哭???
老大說,這還不好辦,讓她當(dāng)老大。
老三說,你們也不用擠對我,反正這回走了,我是再也不會來了。
老大說,倒想來,明兒這院子就沒了。
我吃驚道,人還沒走就強拆啊?
老大說,明兒一早就走。
老三說,哎,老大,甭理他,想明兒走就明兒走,想后兒走咱也不是沒辦法,拆遷辦管事的是我兒子一哥們兒,他們有什么做得不合理的,盡管說給我,我跟他們交涉去。
我說,嗬嗬,真的假的,早點咋不說???
老三說,這事能騙你們,來之前我就擱心里了,就看你們給不給我機會吧。
老三臉上的淚痕還沒擦干,卻已是相當(dāng)志得意滿的語氣了。
我看向老大,老三也看向老大。不過我的看和老三的看一定是不一樣的。不管怎樣,拆遷畢竟是件大事,若有機會申訴自己的道理,豈不也是件好事。
就見老大輕輕一笑,說,不用,搬家公司都聯(lián)系好了。
我說,真沒什么要求?
老大說,沒有。
老三說,沒要求為啥不搬呢?
老大說,為等你們倆啊。
老三說,不會吧,一個人,沒水沒電,等我們?
老大又笑一笑,不再說什么。她臉上的表情,卻讓老三和我都不再懷疑。
在這廢墟里,沒水沒電,一直拖到了最后一個。這件事,我和老三鐵定都做不到的。
這天中午,老大為我們做了她拿手的茴香餡餅,薄皮大餡兒,好吃極了。老三吃了一張又一張,邊吃邊說自個兒有多懊悔,竟還想著跟老大一爭高下,老大不做是不做,一做就是一流,而自個兒呢,一做準(zhǔn)是三流,所以注定了是老三嘛。
老大只聽,只笑,不說什么。我便說,知道就好,看你這一天三換臉的,把人都要鬧死了。老三說,也就能跟你們鬧鬧了,跟別人,鬧的由頭兒都沒有呢。
我和老三離開時,老大一直把我們送到了那棵老槐樹下。
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槐樹身上新添了個大大的“刨”字,像是白灰刷上去的,摸一摸,字跡還有些潮濕呢。啥意思,一會兒工夫就改主意不留了?我們都有些莫名的沮喪,好像這樹在向我們預(yù)示著什么。
我和老三離開老大,往附近的公交車站走。走出很遠(yuǎn),見老大仍站在那兒,瘦瘦高高的身影這時顯得渺小而又模糊。明知她不會看見了,我仍招了招手。老三也隨我招了招手。我說,剛才忘了件事。老三說,什么事?我說,下次聚會的時間、地點。老三說,不知還有沒有下次。我沒再吱聲,心里卻是認(rèn)可老三的說法的。我想,老大沒提這事,也許跟我們是一樣地不能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