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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學(xué)》2025年第3期|丁圣潤:離魂
來源:《安徽文學(xué)》2025年第3期 | 丁圣潤  2025年06月09日08:45

王新國十五年前做過一個夢,他記不清楚究竟夢見了什么,也早已遺忘了那夢境粗糙的紋理。睡醒后只覺得內(nèi)心空蕩,像在河水里下了地籠,打撈起后僅有水流的暗涌,并沒有捕捉到魚蝦。如同某種物質(zhì)從身體里被剝離——他讀過《圣經(jīng)》中創(chuàng)世記的故事,神從亞當(dāng)身上取下一根肋骨而創(chuàng)造出夏娃。王新國夢醒的三天后,他的夏娃去世了。

冉秋霞的死亡很平靜,王新國甚至覺得她的死去沒有痛苦,而更像一場極其漫長的睡眠。他站在醫(yī)院的病床邊,望著失去呼吸的冉秋霞,愣了愣神,繼續(xù)把手中那顆未剝完的雞蛋剝凈。蛋殼散落一地。王新國把光滑的雞蛋放進榨汁機,在攪拌刀片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噪聲中,他嘆出一口氣。

這口氣在得知冉秋霞患病后就懸在他的胸口了,不上不下,吊在那里。王新國在夏天的某個傍晚接到冉秋霞的電話,他有印象,那一天將要下雨,既悶熱又潮濕,再加上低氣壓,人被日子所蒸騰。王新國聽到手機響鈴,用毛巾擦手,跑到外邊兒。一股魚腥味彌漫開來。他望著京杭大運河水面上泛動的波粼,聽到冉秋霞在電話那頭講,身體突然不能動彈了,手臂也沒得力氣。王新國說,悶的,下一場雨就好了。

診斷冉秋霞的病癥時,雨季還沒停,王新國辭過醫(yī)生,推著冉秋霞走到醫(yī)院門口。他準(zhǔn)備打車,冉秋霞阻止了。她說,推我走一段吧。

王新國和冉秋霞淋著雨,一路上誰也沒講話,走回了家。兩歲的王宙聽到了開門的動靜,哭鬧著。冉秋霞聞聲,“哇”的一下,跟著哭了起來。她的淚水兇猛,還能動彈的身體部位顫抖著。她看見王新國的眼里也噙著淚水,像一顆流星,飛快地劃過臉上的皮膚。蘇北地區(qū)的梅雨季節(jié),屋內(nèi)屋外都落下淚水。

她死后,王新國去病房收拾東西,幾件冉秋霞穿過的衣物和生前寫給王宙的一封信。信有一半是冉秋霞親筆寫的,字跡歪七扭八,剩下的結(jié)尾是王新國代筆,信紙的最底部有褶皺。冉秋霞的淚水滴在上面后干涸,這皺痕是她曾經(jīng)存在的證明。

王新國環(huán)顧和冉秋霞生活過的房子,他手中捧著冉秋霞的遺照,從一間屋走到另一間,望著她的物品發(fā)呆。他不知道怎么去處置這些物品,也不知道把她的遺照放在哪里合適。王新國無措,他像是做錯事的孩子,立在原地。

王新國最終決定,將她所有的生前物品都打包整理,統(tǒng)統(tǒng)放進一間屋內(nèi),鎖死,也鎖住他的悲傷。王新國抱起王宙,朝這間不再顫抖的“心臟”指了指,他說,這房間里有怪物,是可怕的洪水猛獸,能把人給吃掉。未滿三歲的王宙聽不懂,他用手敲了敲房門,好似要喚醒某樣?xùn)|西。王新國把窗戶打開通風(fēng),想散去冉秋霞的味道,他怕聞到后思念她。

窗外本是晴天,卻突然滴落雨水。雨水的味道,泥土的腥味,和一點點她身上的味道相互雜糅。王新國那一刻才明白,原來氣味散不去,它飄在記憶里。

王宙在高二那年開始學(xué)習(xí)電影,王新國給他找了一家機構(gòu),補習(xí)影視知識。藝考老師上課時放了一部電影,是姜文導(dǎo)演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電影中,主角馬小軍沿著屋頂游蕩,在漫長無聊的日子里,他偷偷撬開別人家的門鎖,躺在陌生人的床上睡覺,窺探別人的秘密。

王宙著迷于如此行為,他的家中,也有一間被上鎖的房間。他聽父親講,屋內(nèi)封印著怪物。王宙在小時候深信不疑,他甚至不敢靠近這扇門,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漸漸失去了這種相信,轉(zhuǎn)而變?yōu)榱撕闷妗?/p>

王宙想打開這扇房門。王宙曾經(jīng)和王新國提過一次開門的請求,他確實看見父親有些動搖了。這位中年男人先是點著一支煙,沉默地吸了一大口,煙頭離開嘴巴時,上面有齒痕。接著,他看向窗外,一棵樹正掉落幾片葉子。王宙對著王新國的后背說,我猜到是什么了。

王宙問王新國,冉秋霞是什么樣的人?王宙直呼冉秋霞其名,沒有稱呼她為母親,對于這種叫法,或者說,他對這些字眼感到陌生。王新國回,我有些模糊了。

王宙對于她的印象也是模糊的,她是他的母親。關(guān)于冉秋霞,王宙只知道這個名字。王宙曾努力回想過,他試圖翻閱幼時的記憶,乃至更早一些,他還是嬰兒時的記憶。書上說,人記不得三歲之前的事情。他不相信這句話,每當(dāng)睡覺前,他都會躺在床上,緊閉雙眼,讓思緒放空,繼而讓黑夜蔓延到全身,再逐漸包裹身體,隨著夢境回到那個被人抱在懷里的時期?;秀遍g,他似乎聽到了女人悲痛的哭聲以及男人的干咳,王宙用盡全身的力氣渴望光明,可睜眼之后,仍是黑暗。

藝考老師說,夢是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不了和受壓抑的愿望的滿足。簡而言之,現(xiàn)實見不到的人,會在夢中重逢。他還說,人類一直在試圖操縱夢境。

王宙問,怎么控制?藝考老師說,有一種形式的夢叫清明夢,也叫清醒夢。就是,人于睡眠狀態(tài)中保持清醒狀態(tài),讓意識緩慢脫離肉體,仿佛靈魂出竅一般。他還說,那種感覺與現(xiàn)實無異,人可以無視時空,構(gòu)建自我世界。

王宙將藝考老師所講的控夢方法記錄在日記本上,并把這件事告訴了王新國。王新國說,這不是胡扯嗎?

王宙不覺得操縱夢境是虛假的迷信,他在網(wǎng)上搜索過,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有橋梁,這是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王宙覺得王新國最近才神神道道,他沒事就聳起鼻子,哼哼唧唧的,做出聞嗅氣味的動作。王宙好奇地說,爸,你怎么了?王新國回,我在操控現(xiàn)實呢。

十五年后,王新國仍能回想起冉秋霞去世前的狀態(tài),即使那張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滿目朦朧。王新國企圖用思念撥開遮擋記憶的云霧,使冉秋霞的臉龐再次映入他的腦海??赏跣聡趺匆矐洸黄饋?,只有看照片時才會恍然,發(fā)出一聲感慨,哦,秋霞長這個樣子。他指著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對王宙說,這是你的母親。

有張照片王新國從沒拿給王宙看過,照片上的冉秋霞睡在病床上,全身無法動彈,頭斜躺著,眼睛緊盯鏡頭。王新國看著這張照片,他覺得那雙眼睛似乎穿透了某種遙遠的介質(zhì),直到今天仍紅著眼眶注視著他。那眼神中蘊藏著愛、恨和不甘。王新國想,如果冉秋霞來到他的夢里,她一定會問很多問題。她最想問什么呢?王新國常常這樣幻想。

王新國幾年前從船隊辭職,原因是一次檢修機器時,走神,意外在船上摔了下來,傷了脊椎,差點癱瘓,船老板知悉王新國的家庭情況,半賠償半同情地補了些錢。于是他索性當(dāng)起了全職父親,照顧兒子王宙的起居。

王新國每天五點起床。人一旦上了年紀(jì),就容易睡不著,他先到菜市場繞一圈,淘點新鮮的菜品,捎回一些早飯,湯包、油條、雞蛋湯等,然后打幾圈太極,等待王宙起床。

王新國很少會錯過兒子的清晨,而最近一次錯過,是由于他在菜市場遇見了一個陌生的女人。王新國當(dāng)時正與菜販子講價,因幾棵小蔥的價格而爭執(zhí),那女人匆匆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帶起微風(fēng),這風(fēng)更像是人的呼吸,正好吹拂到他的面部。菜販子說,你給本地的蔥價,我不能賣給你山東的蔥。王新國回過神來說,市場都這個價。菜販子剛要回?fù)簦陔s亂的菜市場,王新國的嗅覺穿透腐爛的水果、過季的大蒜味和屠夫所砍剁的肉腥,聞到了另一股氣味。這味道始終困在記憶里徘徊,從南到北,從西到東。菜販子說,不用聞,保準(zhǔn)新鮮。

王新國把手中拎著的蔬菜和早飯放在攤子旁,為王宙買的雞蛋湯因落下太快,灑了滿地,濺濕一堆土豆。他越過紛紜的人群,朝那個陌生女人的方向追去。

王新國高估了自己身體的素質(zhì),他已不再年輕,除去臉上未刮凈的胡須,已半禿的頭發(fā),還有脊部的頑疾。他剛跑動,身體就開始不適,要停下來喘氣。須臾之間,陌生女人消失在他的視覺極限。他思忖,那不會是秋霞,那也不可能是秋霞。

王新國回到家,王宙早已去了學(xué)校,他把買來的飯菜擺在凳子上,然后徑直走向自己的臥室。王新國站在床邊,沉思良久,接著翻動枕頭,從枕下掏出一把鑰匙。

王新國來到那扇關(guān)有怪物的房門前,將鑰匙插進去攪動幾下,啪嗒,門鎖就開了。十五年前一個年輕男人的啜泣從縫隙里傳出。他的心臟被重重一擊,呆在原地,思念是洪水猛獸,這無形的怪物貪婪地吞噬,把他撕碎成無數(shù)個片段。

王宙近來被三件事情所困擾。第一件事是關(guān)于王新國的,王宙察覺到父親的可疑行為,是從王新國買來幾瓶護膚品開始。說是護膚品,其實就是簡單的面霜。王新國日常粗糙慣了,他曾是浸泡于油污里的修理工,哪會管理什么皮膚,更談不上愛美。王宙質(zhì)問王新國,怎么突然保養(yǎng)起來?這位正在涂臉的中年男人突然支支吾吾,辯解道,新開業(yè)的理發(fā)店老板送的。

第二件事情與控夢有關(guān),自打藝考老師傳授了操縱夢境的方法,王宙一直在嘗試,每次似睡非睡,他都鉚足所有的力氣,欲要讓意識突破軀殼。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王宙的意識已脫離了肉體,他晃蕩地站在床邊,打算穿過墻壁逃離房間時,王新國現(xiàn)實世界的一聲謾罵,使他瞬間從睡眠里剝離。王宙覺得,夢境和現(xiàn)實一樣,是相同級別的難題。

而困擾王宙的第三件事是,王宙喜歡上了一個女孩。他沒有和王新國講,只是時不時在腦海里想象著和這個女孩的故事,這恰好踐行了他通過電影知識所學(xué)習(xí)到的編排故事的能力。女孩是王宙的新同學(xué),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坐在他的左斜上方。王宙對女孩的好感來源于她身上的氣味,那味道讓他沉溺,仿佛一雙手撫摸著嬰兒時期的他,而王宙只需要在雙手的懷抱中扭動身體,舒展后,安心地呼吸一大口。

王宙注視著這個女孩的背影,她頭發(fā)零散,有些細(xì)細(xì)的分叉,一小撮卷起,如同縮水的花穗。王宙有伸手去輕撫枯枝的欲望,可此時此刻,老師正在講題,他止住了。一個關(guān)于澆灌的想法消失于他的內(nèi)心。

王宙和張倩女的熟絡(luò)是因為一次逃學(xué)。王宙在自己的請假條上添加了張倩女的名字,他模仿著班主任的筆跡,把她的名字簽在自己的名字旁邊。王宙說,你怎么叫這個名字?張倩女說,我以前叫孫勝男,后來改了名,隨了我媽的姓。王宙說,準(zhǔn)備逃去哪兒?張倩女說,隨便逛逛。

王宙請假本是為了去上機構(gòu)的專業(yè)課,可當(dāng)他騎電動車載著張倩女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逃學(xué)是如此浪漫的事情,于是也決定翹掉專業(yè)課。他和她漫無目的,順著京杭大運河的沿岸行駛,他們像是一起躺進了船艙,隨著河流游蕩,游蕩,匯聚向大海,匯聚到太平洋。

張倩女說,聽同學(xué)講,你在修煉如何控制夢境?她的聲音不大,被迎面而來的風(fēng)制造的噪聲所侵蝕,可仍爬進了王宙的耳朵。王宙停下車子,對她肯定地說,是的。河道傳出一陣輪船的轟鳴,聽起來就像群山的延綿一般。張倩女說,能不能教教我?

王宙望著張倩女,他在這種纏綿意味的聲響中,看見了她脖頸上的配飾,一枚子彈殼。王宙很好奇,想問她為什么會佩戴子彈殼,卻在講述完操縱夢境的方法后忘記了這事。王宙還講了這段時間的困惑,譬如王新國的異常行為,他當(dāng)成段子來講,希望能讓張倩女感到好奇,從而對他也產(chǎn)生好奇。張倩女說,叔叔經(jīng)常去理發(fā)店嗎?王宙點頭。張倩女說,哪一家呢?王宙說,新開業(yè)的,一個外地女人開的。

王新國打聽到張愫芳的消息,是在理發(fā)店開業(yè)的前一天。她的店開在清遠街,距離鎮(zhèn)中心稍遠,步行要走差不多半刻鐘。他知道那家鋪子,前段時間路過時聽到了裝修聲,縣城就這么大,門店開業(yè)與倒閉,人都了然。

王新國自從遇見她后,總能透過空氣偶然聞到和冉秋霞身上相像的味道,他承認(rèn),兩者是有區(qū)別的,一股清淡,另一股濃郁,在他的記憶里爭斗,似乎要斗出來一個春天。

王新國把自己收拾整齊,穿著淺色的Polo衫,這使得皮膚顯得不那么黑,他又把頭發(fā)洗干凈,臉上涂了幾道大寶SOD蜜。王新國怕撞見王宙不好解釋,便趕在他起床前,溜出了家。王新國在街上繞了一圈,故意路過張愫芳的理發(fā)店,見沒開門,又繞了一圈。他鬼鬼祟祟,眼睛還偷偷瞅著來往的行人。

理發(fā)店的卷簾門被拉開一半,女人的手握住了把手,朝上一推,鐵屑和灰塵就落了下來。她的另一只手拿著掃把,清掃昨夜積落的梧桐葉與枝干。夏季多雨,喜怒無常,樹木懼怕。張愫芳注意到了不遠處踟躕的王新國,便問,是來理發(fā)?王新國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應(yīng)答。張愫芳說,水還在燒,進來等吧。

王新國先瞧見了她的雙手,普通,修長,他的眼神繼而延伸,逐漸看向張愫芳的面部,那是一張陌生的臉,與冉秋霞并不相像。王新國突然意識到,她與她是兩個不同的人,冉秋霞不會復(fù)活,誰也不是誰的附庸。

一種困在身體里的欲望澎湃,促使王新國邁進理發(fā)店。張愫芳回望了他一眼,王新國迅速躲避,不敢與她對視,他怕他的眼里藏有某些稚嫩,即使那是一雙中年男人的眼睛。

張愫芳拿著溫?zé)岬拿?,擦拭他下巴的胡茬,王新國動了動嘴,想要講些什么。張愫芳說,別動。他感受到皮膚上刀片的金屬觸感,以及鐮起毛發(fā)時的卡頓。張愫芳說,先光臉,再理發(fā)。你的頭發(fā)像剛洗過一樣,順滑。

王新國的內(nèi)心隨之頓了一下,他沒有閉眼,兩個人的間距很短,甚至能聽到對方的鼻息。他想扭動身體,卻又怕她看出這種非自然的窘迫。張愫芳說,是不舒服嗎?她呼出一口氣。

一股濃郁的、存在于記憶中的味道將他的鼻腔占據(jù),片刻后,王新國才從嘴里蹦出“沒有”兩字。他的內(nèi)心實則慌亂了。他不知此時的情感是龐大的還是狹窄的,也不知究竟這是對冉秋霞的懷念,還是對身旁女人一次例外的沖動。張愫芳嘴里的唾液觸到他的肌膚,變成了粒粒分明的水珠,王新國聽到屋外轟隆一聲,驟降起大雨。他臉頰兩側(cè)的雨水也緩緩滴下,啪嗒,啪嗒,是心跳的節(jié)奏。

張愫芳說,雨真大。王新國重復(fù),是呢,雨真大。張愫芳說,一會兒怎么回家?王新國說,我叫我兒子來送傘。張愫芳說,愛人呢?王新國說,走十幾年了。張愫芳趕忙補救,不好意思,提起你傷心事了。王新國說,沒事,人活著凈是傷心事。王新國見張愫芳沒回話,繼續(xù)問,你呢?張愫芳說,我就一個女兒。哦,還有一只貓。王新國說,那你愛人呢?

這雨沒有停歇的意思,積水涌到門前,有一些濺向滿是霧氣的玻璃,滑落,變成淚痕。王新國透過斑駁的玻璃門,望見雨中有兩個身影,一男一女,手牽著手,沒帶雨具,衣服浸濕,如跳舞一般,從街道朝理發(fā)店的方向跑來。王新國仔細(xì)分辨,才識出,一人是王宙。

暗處的黑貓舒展著身體,用爪子撓了撓耳根,充當(dāng)一部電影的觀眾,望向屋內(nèi)的一切,發(fā)出喵喵的貓叫聲。此刻,沒人去關(guān)注也沒人去破解一種動物的語言。

張倩女五歲的時候,一個戴警帽的陌生男人找到她,問她是不是孫陽的女兒。張倩女帶這人去見了她的母親,男人在張愫芳和張倩女的面前掏出一沓既褶皺又泛黃的衛(wèi)生紙,剝開后,是兩粒子彈殼。張愫芳問是什么意思?

男人說,這是槍斃孫陽的子彈。一顆子彈沒打死,又補了一槍。說罷,他比起手勢,先是比了一個一,后是比了一個四。張愫芳詫異。男人說,子彈費,家屬出,一顆七十元,兩顆一百四。

這是張倩女對于父親僅存的記憶,她還記得父親會定期寄來一筆錢,錢上附有半張紙條,永不變化的就是兩句話,多少金額,以及詢問女兒和家中的那條狗是否還好。她從未見張愫芳回復(fù)過,即使狗死了,換成了貓。

有人傳,孫陽在云南販毒,也有人傳,孫陽在外地養(yǎng)了一個小的,在那邊過日子了。張倩女不知何種傳言是真實的,但她后來知道一件事,槍斃使用的子彈費用,不會向家屬索取,全由國家報銷,哪怕打了兩顆。

張倩女第二次見到王宙的父親是在學(xué)校,她對王新國的印象不深,只是那次雨天遠遠地瞧見了。當(dāng)時她眼睛周圍有水珠遮擋,沒有看清楚正在與母親交談的男人的模樣。張倩女聽張愫芳說,王新國隔幾天就來一次理發(fā)店,頭發(fā)沒長也要修整。她對張愫芳說,叔叔對你有意思。張愫芳說,你怎么知道?張倩女說,少女青春期的敏感。張愫芳說,瞎說,我們只是聊得來。

張倩女總覺得王新國的眼神是復(fù)雜的,是糾結(jié)的,仿佛從一個季節(jié)過渡到另一個季節(jié)般漫長。當(dāng)張倩女第二次見到王新國,她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張倩女小聲地對身邊的王宙講,你爸對我媽有意思。班主任大吼,還在那兒竊竊私語,父母來了都不老實,早戀問題很嚴(yán)重的。

張倩女與王宙不可名狀的愛情換來了記處分與一個星期的反省。處理結(jié)束后,她隨著張愫芳步行回家,她本以為走在前面的母親會責(zé)怪、大罵她一頓,可張愫芳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個問題。張愫芳問,愛是什么感覺?

張倩女沒有答案,沉默了一路,與母親在路口分開。張愫芳叮囑幾句,讓她回家,自己去了理發(fā)店。張倩女走到家時,才剛剛傍晚,窗外的天空還沒黑透。她好奇王宙此時在做些什么,于是給他發(fā)去消息。半晌后,王宙沒回。

王宙曾經(jīng)和她約定,如果找不到他,就去夢中,他會在夢境的某個頻道等她。那里,人與人存在的意義就是研究如何相愛,他們不會懼怕任何事物,哪怕是山洪災(zāi)禍,天道輪回,或是生命因果。

張倩女嘗試著王宙所說的控夢方法,她不斷地暗示自我保持清醒,讓意識緩慢地離開肉體,去奔赴虛擬的另一個世界。她的夢境隨著意識流動,從童年到現(xiàn)在的情景循環(huán)播放,她見到了孫陽的面孔,記起了母親因一段失敗的婚姻而和她搬離故鄉(xiāng)的午后。她沒有停泊,朝著夢的深處繼續(xù)游蕩。

藝考老師說,《陽光燦爛的日子》其實講了一個男孩成長為男人的故事。王宙認(rèn)為,男人有時候也要退化為男孩,大人比小孩要懦弱,至少,缺乏承認(rèn)的勇氣。

王宙受處分那天,異常地疲倦,他站在辦公室聽班主任訓(xùn)誡時,上下眼皮相互打架,困意似蜘蛛網(wǎng),織滿他的全身。王宙坐在王新國電動車的后座上睡著了,他喘息聲急促,王新國以為起風(fēng)了。

王宙并沒有睡去,倒像進入了一種半昏迷狀態(tài),他的意識清醒,知道自己坐在電動車上,感受到王新國將他挾抱回房間,甚至能看到時間的震顫。

王宙鉚足勁,想捕捉這種感受,這才隱約發(fā)現(xiàn),他早已間離出了身體,知悉的一切都是意識在遠遠地觀望。王宙明白,他成功操縱了夢境。此時的他如此輕盈,像課本中提到的列子一般,手摶扶搖,御風(fēng)而行。王宙浮動,將手臂穿過墻壁,指尖果真沒有被阻擋,像刺破一堆泡沫。

王宙想到了那間緊鎖的屋子,他不再需要鑰匙,甚至可以大搖大擺地闖進,即使怪物猙獰,把他一口吞掉,他都不會懼怕。王宙輕輕地將全身隱匿到墻壁里,朝向這間只有一墻之隔的囚籠走去,霎時的黑暗后,王宙步入其中。

他的心空空蕩蕩,房內(nèi)也空空蕩蕩,并沒有王新國所說的洪水猛獸,地板上布滿腳印,腳印上覆蓋塵土,塵土上又疊著腳印,像怪圈,交雜,錯落。王宙環(huán)顧,整間屋子什么都沒擺放,透過屋外照射的微弱光束,空氣中飄動的渺小生物聚集在一封信的上空。

這褶皺的信件不知被翻閱了多少次,紙張泛黃,書寫的筆跡全都褪色,無法識得以前寫了什么。王宙不懂王新國為何要欺騙,他憤怒的情緒瞬間涌上大腦,只想將這封信焚燒掉。他控制著自我的意念,讓火源從手掌里盤旋而出,任由火焰越來越大,燒焦地板,燒沒信紙,也灼燒意識。

王宙越過墻壁,穿過房門,輕輕地走向王新國,他將意識附在父親的身上,試圖進入他的內(nèi)心。這是一具逐漸衰老的身體,王宙感受到肌肉的陣陣無力,他一一翻閱父親的記憶,讀出了這個男人的糾結(jié)、掙扎以及王新國半存在半消亡了的思念。他聽到父親軀殼深處傳來一聲哀嘆。

窗外有夏日的涼風(fēng),吹到王新國的面部,王宙感受得到。銀杏抖落樹葉,如果再添些螢火,便成了宇宙中的星星。王宙想,也許父親從未抬頭看過星星。

一只黑貓趴在窗邊,它融化在夜色里,王宙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當(dāng)王宙望向她的時候,她也望向王宙。張倩女借用張愫芳的身體說,我是我。王宙說,我知道。

王新國拉著張愫芳的手,也就是王宙拉著張倩女的手,沿著京杭大運河的水邊奔跑,衰老的身體沒過多久就喘起粗氣,可這并不使他們疲憊。天空有烏云流動,遮住了今夜的星星,他的臉部感受到一股鼻息,那是來自她的接近,在一個擁抱中,他吻了過去。她問他,這個吻是王新國在吻張愫芳,還是王宙在吻張倩女?河水中央飛出一大群螢火蟲,有一個聲音毫不猶豫地回答說,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