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5年第3期|白云蒼狗:隱秘的儲蓄罐(中篇小說)
1
昕昕,昕昕,不要動爺爺?shù)膬π罟?,快放下,快放下?/p>
兒媳婦石磊緊走兩步,追著三歲的兒子,從他手里趕緊奪下老公公秦達理的那個古老的儲蓄罐。那是一個年代久遠、以石膏制成的老式肥豬儲蓄罐,表面因歲月的侵蝕而略顯包漿,顏色有些發(fā)污。肥豬露出喜慶的大牙,眼睛是笑瞇瞇的一條縫,一坨尾巴蜷曲在腚上。
石磊聽丈夫秦小忠說過,打他記事起,家里就有這頭豬,一直放在高高的五斗櫥上面,父親秦達理偶爾往里放些硬幣。也不知道為啥,這么多年了,秦小忠都三十多歲了,家里搬了好幾次家,這個儲蓄罐都還在,小時候晃過,好像也不滿,父親也沒有要存滿的意思??赡苁怯X得老物件有感情了,父親退休后離開老家來給他們帶孩子,除了必要的衣物外,居然把這個儲蓄罐也帶來了,這老頭挺有意思的。儲蓄罐是一個易碎的舊物件,石磊和秦小忠反復(fù)叮囑兒子昕昕不要隨意觸碰,以免不慎打碎。他們向父親建議,將儲蓄罐妥善存放,避免昕昕觸碰打碎,秦達理聽后只是簡單地應(yīng)一聲,表示并無大礙,但石磊仍不放心地補充道,萬一碎片弄傷孩子……
秦達理聽到了,沒說話,搬了一把椅子,爬上去,把儲蓄罐放到了衣柜最上面的一角,老當益壯地下來,順手擦了擦椅子,放回原位。
在兒子兒媳婦家,他門清自己的位置,盡量不越界,哪怕一把椅子都按照兒媳婦和兒子的習(xí)慣。這也是他常年在機關(guān)養(yǎng)成的習(xí)慣,所有的物品,筆筒、剪刀、鋼筆、鉛筆、護袖、老花鏡、茶杯、報紙、文件夾、布鞋……都有它們應(yīng)遵守的規(guī)矩和該待的位置。
2
快看,快看!婷婷,婷婷,那個電飯鍋老頭又來了!又來了!
電飯鍋老頭是開飯店的八卦的張大嫂給秦達理起的綽號。因為有一次他約了那個女的來,送了那個女的一個小小的電飯鍋。
“婷婷,你真是不想好了,還給這個老頭開房間啊,也不怕死在你這??!”張大嫂那張破嘴是停不下來了。她家那個小飯店因為價格低,吸引很多年紀大的人來聚餐,婷婷一般情況下不會到她家吃飯,早早晚晚地都能看到他們家買最便宜的食材,怕吃壞了。
婷婷撇撇嘴,沒說話。
她在這個小飯店對面的二樓開了這個好客來旅館,樓下是沿街鋪面,旅館房間的門前是一條窄窄的走廊。走廊的北邊是旅館的房間,一共14間客房,南邊是一棟六層的住宅樓,四個單元,一層兩戶沒有電梯,一共48戶人家進出都從這條走廊經(jīng)過。住在她這個旅館的人,從早到晚都能聽到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經(jīng)過,夜深人靜經(jīng)過的人也能聽到旅館房間內(nèi)的一些動靜,好在這么多年,住客和住戶倒也相安無事。
好客來旅館因為在老城區(qū)的居民區(qū)里,停不了車,生意很淡,只能做做鐘點房,偶有過路的小商販在這歇腳。來的都是一些熟客,婷婷把房間鑰匙放前臺,門開著,她自己該干嗎干嗎,甚至還出去打了一兩份工。來的客人自己挑房間,幾號房間鑰匙在,幾號房間就空著,自己在前臺計算器下面押個房錢或者掃碼付了房費,走的時候再把鑰匙放到前臺墻上掛著。偶爾她在前臺值班,人家來住店,她也頭都不抬地要一下對方身份證登記,然后幾乎不看對方臉就辦了入住。做這行生意,最忌諱拿著人家身份證問東問西,都是做附近生意的,能在家干得了的事誰還到這里來啊,問多了,傷生意。
這個電飯鍋老頭是前幾年開始斷續(xù)來的,他中等個子,頭發(fā)花白,瘦瘦的,看起來挺樸素的,但是氣質(zhì)很好,比實際年齡顯老一些。開始來很拘束,也不敢看婷婷,也不敢在前臺多逗留,付了錢逃一般拿了鑰匙就到房間里去。沒多久,就會有位個頭不高的女人穿著高跟鞋噠噠噠地從前臺走過,因為不過夜,婷婷也懶得管。
電飯鍋老頭每次都是開個鐘點房,通常在中午時分抵達,下午三四點鐘便離開。他約的那位女性,年齡也不小了,扎著辮子,五官還算端正,但皮膚略顯黝黑,不太愛笑,夏天時常穿著黑色碎花裙子。那年夏天,她第一次來到旅館,之后一年總共也就來了兩三次。最近一段時間,電飯鍋老頭來得少了,張大嫂還八卦說不會生病了吧。
但他后來又來了,再來的時候,感覺那個女的有點不情不愿的,說“你搞快點,我還要去接小孩”。每次他都是騎個老式自行車,慢騰騰地來,后來那次他在車后座上帶了一個電飯鍋,到了之后就一直打電話,好像是打給那個女的,說,你來啊,你來啊,我給你帶了一個禮物!后面那個女的才磨磨蹭蹭地來。每次,時間都不長。他確實年紀有點大了,最近開始有點駝背,上樓也不如前兩年輕快了。婷婷下定決心,下次不讓他住了,別真有什么事訛上她。
3
秦達理出生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家里本來條件還不錯,后來運動來了因為家庭成分復(fù)雜,托了關(guān)系走了后門才得以上山下鄉(xiāng)。在鄉(xiāng)下待了幾年之后,特別不習(xí)慣鄉(xiāng)下那些不見外的東家長西家短,還有知青們的大大咧咧和稱兄道弟。
他生性靦腆,喜歡安靜,沒有多大野心,但是也不容易喪氣,情緒很穩(wěn)定。他堅持不在農(nóng)村搞對象,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城。那個時候,他們住大通鋪,很多人在一起,都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有些男同學(xué)發(fā)育早,天天往女知青那邊跑,還有和女知青鉆田間地頭和小樹林的。秦達理不,他覺得自己是有遠大理想抱負的人,是終究要飛出這里飛上枝頭的,他不愿自己的命運和這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地方扯上什么關(guān)系。他總是忍著,有時候夜里聽到宿舍里有一些不可描述的聲音,他總會捂上耳朵,翻身強迫自己睡過去,或者披衣出去,在那土疙瘩遍地的農(nóng)村的夜色下走走,想的都是他的未來。
未來,他要電燈電話,樓上樓下,他要“三轉(zhuǎn)一響”,出門有喇叭,還要有地位,自帶糧票。
有個女同學(xué)特別喜歡他,覺得他文縐縐的,不多言,和那些油腔滑調(diào)上躥下跳的猴崽子們完全不一樣。女同學(xué)從家里回來給他帶了一件的確良襯衫,貴重得不得了。
女同學(xué)約他去小樹林,說有事和他說。小樹林里,女同學(xué)聊著天,突然抓住他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他嚇一跳,好像被火紅的烙鐵燙了一般,立刻抽回手,拔腿就往回跑。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接觸女人,也是之后不多的幾次春夢的開始。
后來,他退了女同學(xué)送他的襯衫,女同學(xué)很受傷,知青群體中慢慢開始散布著他假正經(jīng)、不行的傳聞。他在那里越來越待不住,覺得自己注定和他們不一樣。
恢復(fù)高考的時候,他是那個知青點第一個出去的,考到了省城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省城的機關(guān)。
一直到參加工作,秦達理還是個處男,這在當時并不稀奇,但也算大齡了。家里人著急,同事大姐們熱心,就給他介紹了小邵,小邵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機關(guān)的。那天,介紹人約秦達理和小邵到家里吃飯,備了酒菜,秦達理買了糕點和水果,有點拘束但是很認真對待這次機會,也很感謝機關(guān)的同事大姐。那個時候人們淳樸真誠,大家很多時候還有著“吐口唾沫就是釘”的耿直,大家都非常重視“介紹對象”這個事本身。
他不是第一次見小邵,但是那天,似乎第一次大膽仔細地看清楚了。小邵穿著一身合體的列寧服,笑瞇瞇的有點靦腆,話不多,平時扎的兩個馬尾放了下來,別在耳后,時不時地捋一下,平添了幾分干練之余的嬌羞。秦達理突然間心跳了一下,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們戀愛了一年半,雙方父母和介紹人大姐都說差不多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結(jié)婚吧。他們就開了介紹信,去領(lǐng)了證,申請了單位的筒子樓,貼了囍字,買了新的繡了鴛鴦、牡丹的床帳被褥,請了幾桌親朋好友同事喝喜酒,就結(jié)婚了。
他們都是政治合格、自帶糧票、又紅又專的人,有著革命的浪漫主義,兩個人齊心協(xié)力過日子這個宗旨是思想的主流。秦達理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愛上小邵,也不知道小邵是不是愛自己,那個時候都講戰(zhàn)友情、革命友誼,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
4
新婚之夜,當所有賓客都散去后,秦達理叫住了小邵,溫柔地告訴她不必再忙碌,早些休息。
小邵堅持將桌子收拾完,地上的果皮、瓜子殼和糖紙也清掃干凈,待一切整理妥當后,才略顯羞澀地準備換衣休息。這時她看到被灌了酒的秦達理已經(jīng)和衣睡著。那就是他們的初夜。
他們第一次真正在一起是三天后。兩個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穿著棉質(zhì)睡衣躺在一張床上了。那天夜里熄了燈,秦達理沒有立刻睡過去,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很躁動,借著窗外朦朧的月光,一回頭看到假寐的小邵,頭發(fā)散落在枕邊,看到她微微翹起的睫毛和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脯。一股血突然涌上來,秦達理覺得自己要做點什么了,他結(jié)婚了!他學(xué)著之前在鄉(xiāng)下時那些人開黃腔說的下流話里的意思,蹭地翻身到了小邵身上。小邵嚇一跳,隔著睡褲都感覺到男人的異樣。關(guān)于這件事,他們兩個都沒有經(jīng)驗,小邵后來說,沒有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來了。那一年,小邵二十四歲,秦達理二十七歲。
第一次嘗試,兩人都未敢開燈,對彼此的身體也不熟悉。秦達理的手顯得有些無措,當他觸碰到小邵的乳房時,小邵不禁一陣戰(zhàn)栗。那一瞬間,秦達理的思緒又飄向了那個曾經(jīng)的小樹林和那位女同學(xué)。
小邵說疼,秦達理努力了好幾次,他們都不知道最后到底搞成了還是沒有搞成,但是兩個人很快就累得氣喘吁吁,只好草草結(jié)束。小邵一直咬著嘴唇一聲不吭,身體繃得僵硬,最激烈的時候壓著嗓子說了幾聲疼。秦達理就不敢蠻干了,他有點懊惱,關(guān)于這塊知識,他真的是掌握得太少了。
秦達理終于結(jié)束了自己的處男之身,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叵肫鹬氨娙藢λ淖h論,甚至有人特意跑來調(diào)侃他,他在心中隱約感到一絲羞辱。處男本是一個客觀事實,但在一群人的陰陽怪氣中,卻變成了被嘲笑與諷刺的原罪。
婚后的生活中,秦達理發(fā)現(xiàn)小邵并不擅長家務(wù),經(jīng)常為家務(wù)感到煩惱,秦達理便逐漸承擔了更多家務(wù)。他深知新婚妻子需要呵護與寵愛。然而,在夫妻生活方面,秦達理卻常常感到自己如同罪臣一般,他每次都要精心準備毛巾、水和紙巾等物品。有時,他還會羞澀地從計生辦領(lǐng)取幾盒避孕套,但這些避孕套又厚又澀,使用起來如同被高領(lǐng)毛衣勒住脖子一般,令人難以喘息。此外,小邵還常常因為嫌臟、嫌味、嫌動靜大以及怕痛等原因表示出抗拒不悅的態(tài)度。每次秦達理鼓足勇氣爬上去,很努力很克制不想聽到她最終的那個“疼”字,但是只要動作稍微大了一點,節(jié)奏起來的時候,那個聲音總會在耳邊炸開。他就像尿了一半然后又強行忍住一樣,心里充滿懊惱和不痛快。他沒有過其他的體驗,并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都這樣,或許,女人都這般嬌氣吧。
這導(dǎo)致秦達理對婚后的生活有一些失望。那些他潔身自好,用意志壓制下來的欲望,并沒有如他所愿開出一夜夜的璀璨煙花,照耀他的生命,相反就像一堆常年得不到添柴的篝火慢慢要燃盡最后的微光。他的周圍,沒有人高歌欲望和人性,大家都在說奮斗和犧牲,努力和拼搏,他想,還是要把有限的光和熱更多地投入到無限的工作中去,只有這樣,自己才是真切地活得有意義吧。
結(jié)婚的時候,有個同事送給他們一個白色石膏的肥豬儲蓄罐,笑得很喜慶的樣子。那個時候,這個很常見,大喇叭里經(jīng)常聽到鼓勵大家艱苦奮斗,勤儉節(jié)約,很多人家都有這個儲蓄罐。有一天,秦達理干完家務(wù)有點累了,坐在桌邊歇息的時候,一眼看到不遠處五斗櫥上面的那個肥豬儲蓄罐,他想起曾經(jīng)在學(xué)校圖書館看到過一本外國文獻,說新婚第一年每次做愛后投入一枚硬幣,一年后,做一次愛取出一枚,那么攢下的硬幣得之后五年甚至十年才能取光。
5
那個時候,有個詞叫“蹲點”,機關(guān)里經(jīng)常安排大家下基層,到農(nóng)村去,深入田間地頭,和農(nóng)民同吃同住,調(diào)研基層真實情況。秦達理對農(nóng)村并不陌生,他沒有想到逃來逃去還是逃不掉農(nóng)村,只是,這次他是“省里的大干部”,和當年非同日而語了。
秦達理去的地方是個鎮(zhèn),離家挺遠的,他兩三個月才回家一次,平時吃住都在鎮(zhèn)政府宿舍。定點了幾個村,鎮(zhèn)上給他提供了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他就經(jīng)常穿著中山裝別著鋼筆,拎著藏青色的文件袋,騎著那輛帶大梁的自行車去鄉(xiāng)下。有時候回來得早或者周末回不去就會去定點人家搭伙,一般都是當?shù)馗刹渴煜さ募彝?,也有就在村干部家的,吃一餐多少錢或者多少糧票、糧食,差不多一段時間結(jié)算一次,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鎮(zhèn)上給他介紹的搭伙人家,是個鄉(xiāng)政府婦女干部,叫伊梅梅,丈夫是鎮(zhèn)文化站干事,蔫巴巴的。但是伊梅梅性格開朗外向,伶牙俐齒,和鎮(zhèn)上、村里的關(guān)系不錯,和誰都自來熟,他沒見到之前就聽說長得也很好。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鎮(zhèn)上王書記帶他去認門,那天伊梅梅穿著一件大紅毛衣,有點裹在身上,齊耳短發(fā),臉紅潤潤的。
伊梅梅最擅長做面食,無論是手搟面還是刀削面,水發(fā)面還是蔥油餅,包子還是饅頭,都是信手拈來,配上青紅椒土豆絲、涼拌萵筍絲、海帶豆腐燒五花肉,再炒個雪里蕻肉絲,來一點醬豆子或者腐乳,燒一鍋加了點堿煮得稀爛的豇豆粥,多挑剔的人都能吃得心滿意足。秦達理生活上很簡樸,小邵也不擅長做飯,總是湯泡飯、煮面條、榨菜湯、燉白菜之類的,所以當他第一次吃到伊梅梅做的“隔家飯”時,很驚艷,甚至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在舌尖上復(fù)活,后來才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伊梅梅的身上。
有一次他從鄉(xiāng)下回來得早,去伊梅梅家吃了午飯,回宿舍睡了一會,醒來發(fā)現(xiàn)文件包丟在她家,就動身去取。他走到伊梅梅家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門虛掩著,一推,門就開了,他也沒多想,抬腳就往里面走。走到院子中間快進堂屋的時候,他突然本能地感覺到了一點異樣。
那是農(nóng)村的傳統(tǒng)房屋,進門是院子,廚房倉房在一邊,另外一邊是三間瓦房,中間是堂屋,日常起居待客吃飯,兩邊是東西臥房,住人。他似乎聽到了東側(cè)伊梅梅屋里本來有人說話,他正想著招呼一聲,突然發(fā)現(xiàn)人聲又沒有了,特別安靜之后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他有點奇怪,已經(jīng)進來了,就只好試著招呼了兩聲,伊主任,伊主任在嗎?
一會兒,就聽屋里傳來倉促又有一些卡頓的聲音,哦,秦老師啊,我,我在啊。秦達理說,我包忘在這里了,下午要寫調(diào)研報告,我來取一下,打擾你午休了啊。
沒有,沒有啊,我,我出來了。伊梅梅在里屋慌忙地回答。
不,不用了,我也沒別的事情。秦達理說話間,伊梅梅已經(jīng)開了里屋的房門走了出來,但是顯然有點倉促,因為頭發(fā)凌亂,光腳穿著拖鞋。更主要的是上衣有些奇怪,毛衣胡亂地套著,他后來才反應(yīng)過來,她沒有穿內(nèi)衣,胸部有些臃腫,一改往日的兩個獨立山峰,而是群山疊嶂,兩個乳頭湊一起了吧?秦達理為自己突然想到這嚇得一激靈,這實在不是什么好人會冒出來的念頭。
小邵的乳房和她的人一樣,中規(guī)中矩。她在工作中略顯干練和沉穩(wěn),生活中也情緒平穩(wěn),很少為什么事情緊張。干部家庭出身的獨生女,生活按部就班,旱澇保收,從小就氣定神閑,學(xué)習(xí)好,性格平和,專業(yè)也過硬,不急不躁,家風嚴,規(guī)矩多,妥妥的乖乖女學(xué)霸。家務(wù)不會就不做嘍,做飯不會就不做嘍,做愛不想做就不做嘍,她覺得除了工作,生活上任何事情都沒有必要強求,一切都會自然而然地發(fā)生和解決。她的乳房也如她的人,有就行了哦,能區(qū)分出男女就行了哦,活得自我而又閉塞。
那天,秦達理打眼看到伊梅梅的胸部之后,目光立刻閃爍地躲開,拎上提包就要逃離現(xiàn)場。離開之際,他透過伊梅梅半開的里屋門,瞥見正對著門的椅背上掛著一件男人外套,看起來十分眼熟。他走出大門后,聽到伊梅梅慌張地說秦老師再見,咣當一聲把大門從里面插上了。
那天晚上他沒有去吃飯,心里有點亂,因為撞破了什么,又似乎因為那兩個乳頭一直湊在一起在他眼前晃。他有點想家了。
6
三四個月回去一次,他到家之后總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家里收拾成理想局面,從進門就開始收拾。小邵不拘小節(jié)慣了,東西隨手一放,被子也不疊,永遠都有沒洗的碗筷,鞋子也東倒西歪,衣服曬得皺皺巴巴,那個白豬儲蓄罐上落滿浮塵。后來一看,大衣柜、五斗櫥、碗柜、餐桌、灶臺,哪里都有灰塵。他每次回家都覺得“百廢待興”,充滿使命感。
當夜幕降臨,他開始腰酸背痛,幾個月累積的家務(wù)要在一天內(nèi)完成,這確實是一個艱巨的任務(wù)。盡管如此,他仍然喜歡在整潔明亮的家中,躺在柔軟舒適、散發(fā)著洗衣粉清香和太陽味道的被窩里,施展合法的舉措。小邵對他的歸來充滿興奮,特別是新婚的那段時間,每次她都像個孩子般夸張地叫起來,沖過來抱住他。他喜歡那一刻的她,像妻子,更像女兒。
那次撞破了伊梅梅的事情之后,再見到她的時候,他反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局促和別扭。最后到底找了個理由,換到了朱大爺家搭伙。他必須立刻、馬上、不容置疑地扼殺掉自己心里的草。
那次,他迫切地、饑渴地、瘋狂地試圖將小邵的兩個乳頭擠到一起,小邵突然睜開眼睛皺著眉頭不解地看著他說:“疼!”他瞬間清醒過來,晃晃腦袋,覺得自己有問題了。以前的他對這個事情沒有那么熱衷,總覺得人生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需要傾注心血,對初級感官刺激流連忘返確屬玩物喪志。他對男女之事持批判態(tài)度,并對此深信不疑。
小邵也要下鄉(xiāng)蹲點,他們兩口子剛結(jié)婚沒孩子,家里也沒別的負擔,就多擔當點。他倆去的地點相隔很遠,和家呈一個三角形,兩個人聚少離多。
伊梅梅后來去找過他一次。他們蹲點在農(nóng)村,一般情況下是安排兩位干部住一間宿舍,互相有個照顧(監(jiān)督),遇到另外一個不在時,偶爾也有自己一個人住的日子。那次,伊梅梅就挑了一個只有秦達理一個人在的晚上來找他。
秦達理打開門,看到是伊梅梅,感到非常驚訝,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么。而伊梅梅則毫不見外,一閃身便進了屋,環(huán)顧四周后,找了個地方坐下,看著秦達理,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秦達理這一下倒是局促起來,房門不知道該開著還是關(guān)上。他笨拙地找茶杯倒水,發(fā)現(xiàn)沒有多余的茶杯,暖瓶里也沒有水。伊梅梅脫掉外套,露出那件裹在身上的紅毛衣,胸部是正常的兩個半球狀,坐在燈下,眉眼飛揚笑瞇瞇地看著他,說,秦老師,別忙乎了。
秦達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這屋還從來沒有女人來過。他問,伊主任,您……有事?
伊梅梅說,哦,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想問問秦老師怎么不去我家吃飯了?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得罪您了嗎?
秦達理沒有想到伊梅梅會單刀直入,一時語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哦,也沒啥,沒啥,你不要誤會,我想著……你天天也挺忙的,別給你添麻煩了……
伊梅梅站起來,判斷了一下,徑直走到他的床鋪前后轉(zhuǎn)了一圈,說,秦老師,您見外了不是,您要是住這邊有什么洗洗涮涮的不方便,我就隔個一兩周來給您換洗一次。說完,她甚至動手拍了兩下秦達理的床鋪,就勢坐了下來。她的那兩拍,意味深長,似乎在招呼秦達理在她身邊坐下。
秦達理是個克制自律的男人,他在那一刻甚至感受到了那兩個乳房在他的面前調(diào)皮的挑逗,他又想起那年的小樹林、女同學(xué),想起他的落荒而逃。
秦達理和小邵聚少離多,碰巧湊在一起有時候還會遇到小邵來月經(jīng),那對秦達理來說,簡直就是煎熬。秦達理心疼小邵,會早早去市場買二兩豬肝,一把菠菜,回來給小邵做菠菜豬肝湯,會沖紅糖水給她喝,還會坐在小板凳上,在木頭盆里用搓板和洗衣皂哼哧哼哧地給她清洗月事弄污的衣褲甚至被褥。
秦達理沒有和任何人提過那天晚上的事情,他有時候會想,女人衣服的遮掩下,究竟有怎樣的不同,比如小邵和伊梅梅,比如那個女同學(xué),鼓鼓的胸脯。
7
小邵懷孕了!她娘家提出來為了方便照顧她,讓她回去住。秦達理沒有不同意的理由。這樣一來,秦達理又回歸到單身的日子,無論在省城還是在農(nóng)村,他又變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漢。有時候去丈母娘家吃頓飯,也是客客氣氣地吃完就回來。小邵挺著個肚子,自己挺樂呵,有個這痛那癢的,丈母娘家也能解決。還要怎么樣,挑不出問題的老婆,這么體諒他的丈母娘,還要怎么樣呢,秦達理覺得應(yīng)該知足。
孩子出生之后,丈母娘住到了他們家,幫忙照顧孩子和小邵。秦達理回到省城的時候,就會在外面借單身宿舍住,家里實在住不開。只是白天他得兩頭跑,買菜,做飯,做家務(wù)。小邵什么都不會做,這也當了媽媽,老大是男孩,秦達理也是有兒子的人了,心里還是很高興也很感謝小邵的。
小邵休完產(chǎn)假之后,又開始上班。那個時候國家有很多運動,條件艱苦,有時候運動任務(wù)也重,她還年輕,很多事情就要勇挑重擔,逃不掉。剛結(jié)束哺乳期,單位就又把她外派出去,她不能帶著孩子和她媽去鄉(xiāng)下“蹲點”,就換秦達理回來照顧孩子。秦達理也沒有照顧孩子的經(jīng)驗,但還是硬著頭皮和丈母娘換著照顧,讓老人也休息休息。那些正當壯年的夜晚,他不是在鄉(xiāng)下的民房里,就是在集體宿舍里,再或者在一夜醒來好幾次照顧一個屎娃娃的不眠不休里。
小邵有時候匆匆回來,他們好久不見也有些小別勝新婚的樣子,想要鼓鼓勁,搞一次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一兩歲了,夜里在旁邊多少還是有些顧忌。他們住的筒子樓始終沒有換,隔壁都是同事們,家家都沒有過什么異樣的聲音傳出來過,就是床的搖晃聲都很難聽到,仿佛全世界開了竅的男女都在用盡全力精心維護一個天大的秘密,秦達理有時候想,或許別人都是這樣過的吧,誰會拿這種事當飯吃呢。
秦達理也曾經(jīng)學(xué)著外面那些不正經(jīng)的男人的口吻和小邵說幾句聽來的渾話,試圖增添一點閨房之樂助助興,可是小邵每次都會瞪著懵懂的大眼睛無邪地看向他,向他求教,讓他解釋一下。每當這種時候,所有只可意會的莞爾一笑都會變成尷尬。秦達理沒有辦法像學(xué)術(shù)理論一般剖析那些他想要的人性的釋放和內(nèi)心的狂野。小邵有時候也會臉一紅,嗔怪地捂起耳朵說“不聽不聽,臭流氓”,秦達理就會在那一刻開始審視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不再純潔,反省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低級趣味中。小邵的存在好像某個道德標桿,始終屹立在前方,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抵達。
這導(dǎo)致他們每次時間都不長。他只有一種最直接的方式可以和小邵接觸,除此之外,小邵都拒絕。他也試圖讓小邵熱起來,動起來,但是很遺憾,小邵永遠是被動的,她每次躺在他身下的時候都像在咬緊牙關(guān),度日如年忍辱負重地完成某項艱巨任務(wù),這讓秦達理特別無語。他不知道別的女人,例如,伊梅梅那紅潤的臉頰,她舔舐嘴角的微妙動作,以及眼神中流露出的魅惑與引誘,這些是如何產(chǎn)生的。她們內(nèi)心的感受或許各不相同,但若非出于快樂,那些女性為何會如此明目張膽地展現(xiàn)出饑渴難耐的狀態(tài)呢?
于是他們的房事更多像是小邵在定期完成某項任務(wù),秦達理定期體檢看看自己還行不行。在類似于嚼蠟般單向無趣的活塞行為中,秦達理有時候做著做著就生起氣來,干脆中途撤退,身下的那個女人就會發(fā)出深深地松了口氣的聲音,秦達理知道,這是又搞砸了,她已經(jīng)收工了。在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里,小邵在三年后懷了老二!
秦達理有時候莫名地心里就會騰地升起一團無名火。他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從小到大很少有小宇宙爆發(fā)的高光時刻,好像一個面團,生活把他揉向哪他就往哪柔軟,他把以柔克剛這個詞領(lǐng)會到了新的高度。他是榮辱不驚的,韜光養(yǎng)晦的,厚積薄發(fā)的,在人生的大事情上他是有主意有后勁的。
但是生活中,對待感情和家庭,他常常有一種要瀕臨崩潰的無力感。有一次他蹲點回來,本來休假時間就不長,碰巧遇到小邵來月經(jīng),他其實已經(jīng)醞釀了很久,憋著一身的勁無處使,結(jié)果一進門,家里堆著一盆被污的女人衣褲,那血漬就像揉碎的玫瑰花瓣已經(jīng)呈現(xiàn)干癟和陰沉的黑褐色。他放下包,脫了外套,換了拖鞋,挽起袖子,搬了小板凳坐在木盆旁邊就開始洗。那種厚重棉質(zhì)的內(nèi)衣被經(jīng)血污染后不及時處理很難再洗干凈。他后來干脆蹲著,似乎這樣更能用上力。他找來搓衣板,打了好幾遍肥皂,秋褲上還是有明顯的印跡。他的手凍得通紅,衣服被搓得局部開始發(fā)白,胳膊都酸了,還是洗不干凈。他突然變得憤怒起來,將那團衣物狠狠地砸向盆中,水花飛起,濺到了地上。
他氣呼呼地,干脆坐到一旁,抬眼看到儲蓄罐,那肥豬沒心沒肺地一直咧著嘴笑瞇瞇的,好像在笑話他那久久無法得逞的小心思。
8
那個時候鼓勵多生孩子多種樹,當英雄母親。他們后來再也沒有避孕,為數(shù)不多的同房只給了他們兩個孩子。在那個周圍家庭普遍都七八個孩子的年代,別人都以為他們是大學(xué)生,是高級知識分子,對生孩子沒有那么熱衷。
兩個孩子的到來,讓他們的筒子樓顯得逼仄。有了孩子之后,家里堆滿了孩子的各種東西,秦達理一度覺得比自己半輩子的物品都多。那個白色肥豬的儲蓄罐被各種物品擠在五斗櫥的角落里,已經(jīng)不白了。他們開始著手打高低床,睡上下鋪,四十多平方的地方實在是睡不下四口人了。
秦達理要被派去南方的一個山區(qū),這次去的時間比較久,他臨走的時候給小邵找了個阿姨,照顧孩子和他們的生活,他作好了長期奮戰(zhàn)的準備。
那是在一個偏遠山區(qū),大約十幾個人睡那種大通鋪,各兄弟地市來的干部,大家集中學(xué)習(xí),集中勞作,集中調(diào)研,每個人來的時候都背著背包,網(wǎng)兜帶著臉盆、茶缸、搪瓷碗,還有勺子、筷子、茶葉,稿紙、書本、筆,還有一些匯編文件。
乍一到異地他鄉(xiāng),面對與省城截然不同的氣候和水土條件,加之工作辛苦,秦達理經(jīng)歷了各種不適,包括飲食不對胃口、睡眠不佳以及對冷暖難以適應(yīng)。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大約一個月以后,秦達理的狀況才稍有好轉(zhuǎn)。十幾個男子共處一室,有的人抽煙,有的人打牌喧鬧,有的人早早躺下卻輾轉(zhuǎn)反側(cè),還有的人高談闊論,談?wù)撝鴼v史長河中的種種,當然,也不乏一些對女性輕佻的言論。到了夜里,還會出現(xiàn)磨牙、夢游、打鼾、放屁以及發(fā)癔癥等現(xiàn)象。秦達理不喜歡這種集體生活,就像當年逃離那個女同學(xué),他常常自己出去,在周圍轉(zhuǎn)轉(zhuǎn),散步,思考,他不喜歡孤獨但他被迫讓自己愛上獨處。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頻繁出現(xiàn)晨勃現(xiàn)象,這使他開始感到有些煩躁。盡管之前也有過類似情況,但在眾人面前出現(xiàn)晨勃仍讓他感到尷尬。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確切地說,是個性夢,夢里那些蛇各式各樣,爬得到處都是,吐著信子,眼珠都不轉(zhuǎn)地盯著他。他害怕極了,一動都不敢動,挪不開步也喊不出聲,就那么在蛇的圍攻下僵持著。他被嚇醒了。蛇一直是男性性器官的隱喻,秦達理憋得不行了。他又想起那女同學(xué)鼓鼓的胸脯,想起伊梅梅大紅色緊身的毛衣,想到她那一會兒半球狀,一會兒又變形的兩個奶子,他覺得下身脹得不得了。他甚至沒有想到小邵,他害怕聽到她說的那個“疼”字。這幾乎是他命根子的緊箍咒,它每次剛要抬頭就會被念咒。他已經(jīng)有些神經(jīng)過敏。
那段時間,他常常有奔跑的欲望,穿上球鞋,去那些沒人的地方,像大學(xué)時候上體育課一樣,跑!跑起來!感受風吹過耳邊的聲音,感受氣喘吁吁時的心跳,感受跑到酣暢時后脊梁一股熱浪從尾椎直沖后腦勺的過電感,感受汗水滲透出來慢慢讓人燥熱的過程……
山上,有些濕滑,但是寂靜無人,透著清晨微紅的曙光,秦達理一大早爬到了宿舍后山的樹林里,找到一處稍微平整點的地方。他喘口氣,平復(fù)了一下心情,腦海中出現(xiàn)了女人們紅潤潤的臉蛋和雪白膨脹的乳房,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自己。他是知識分子,大通鋪他做不出來;他是家里情緒平穩(wěn)性格穩(wěn)重的丈夫、父親、女婿,家里上下鋪他也做不出來;丈母娘家房子倒是大,但是唯一一次在那里過夜還是和小邵分屋睡的;他是左鄰右舍樓上樓下同事鄰居們口中的秦處長、秦老師;他從來沒有過夜深人靜在小邵身上大喘氣的時候,從來沒有偷偷摸摸開介紹信去住小旅館的時候;年輕的時候或許還有個別女同學(xué)喜歡過他,但是后來的傳聞對他的口碑很不利;鄉(xiāng)下偶爾也有個別村婦對他眉來眼去過,但是他怎么可能呢,他是去蹲點的,不是去蹲坑的,更不是去挖坑埋自己的。
但這一刻,秦達理只想釋放自己!他腦子里到處都是女人的乳房、屁股還有那貼過來的嘴唇和火熱柔軟的小手,肥碩細膩的肌膚、毛茸茸的隆起和濕漉漉的爽滑。
被蛇咬傷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驚心動魄,他只是感覺到腳面有一陣風吹過,隨后腳踝處突然傳來一陣刺痛,仿佛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當時他正在興頭上,也沒有顧上仔細看。很快他就感覺到了不對勁。他感到腳踝發(fā)出劇烈疼痛,好像被燒著了。他仔細一看,一處很小的傷口,好像一個牙印,只有一點點血,但是已經(jīng)開始迅速腫脹、出現(xiàn)瘀斑,秦達理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一個可怕的念頭:“毒蛇!”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讓胯間平復(fù),就一刻不敢停留,趕緊下山,路途中還不小心摔了一跤。等他回到宿舍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頭暈、惡心嘔吐的癥狀,甚至喉嚨發(fā)緊、心跳加速和四肢無力。他一頭倒在鋪位上,指著自己的腳踝處說,蛇,蛇!
最后一刻,秦達理感覺自己這輩子就要交代在這里了,他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體驗到死亡的氣息。過往像放電影一般在他眼前飛速閃過,赤腳插秧、農(nóng)村插隊、男男女女、的確良白襯衫、小樹林、密密麻麻的考題、通知書、大學(xué)的圖書館、宿舍里的干部子弟、白鐵皮的飯盒和搪瓷缸子、土氣的中山裝、小邵微翹的睫毛、大紅的喜字、白色的肥豬儲蓄罐、繡了鴛鴦的被褥、孩子的啼哭、滿屋子的尿片、紅毛衣、照進辦公室的陽光、沒寫完的調(diào)研報告、大通鋪……各式各樣的畫面和臉孔在他眼前簇擁著懟過來。他突然看到小邵和他的女兒,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抱抱年幼的她。他在生命的彌留之際充滿了不舍和眷戀,他惶恐極了,他想這一定是個夢,一定是的!
9
好客來的生意越來越差了,婷婷聽取別人建議,把小旅館做成短租房,開始對外頻繁發(fā)廣告。到底也招租了幾個人,都是來本地做個小生意,或者跑業(yè)務(wù)的,有的住兩三個月,有的住一兩個月。也有那和家里鬧得不快活出來租個單獨空間喘口氣,有空就來玩游戲睡覺,不理家里瑣事的。婷婷勉強維持著生意,眼瞅著快交不上房租了。
電飯鍋老頭好久不來了,張大嫂偶爾還八卦提一嘴,婷婷不太愿意聊客人的事情,畢竟她是做這個生意的,她不置可否嗯哈兩聲或者撇撇嘴,或者就逗逗腳下睡得好好的那只丑狗。婦女們愛聊的那些八卦,婷婷一般只是聽聽,很少摻和。
她離異多年帶著丑狗守著半死不活的老舊旅館過活,生活已經(jīng)把她的頭發(fā)都熬白了,雖然年齡并不大。她結(jié)過兩次婚,第一次,男人出軌后仍在家中偽裝深情,直到她發(fā)現(xiàn)了外面女人寫給男人的情書。第二次,男人再次出軌。她曾試圖裝作不知,但男人卻恬不知恥地向她坦白自己愛上了別人,逼迫她離婚。起初,她不同意,男人就四處尋求她的親戚來說服她,最終她同意了。婷婷從此冷了心,她覺得再撐一撐,就能退休拿社保了,退休了人生就差不多要到站了。
她覺得那個電飯鍋老頭還挺好的,他第一次來的時候甚至有點誠惶誠恐,顯然并不習(xí)慣這種地方。他從不講價,稱呼婷婷一直用“您”,每次退房還鑰匙的時候也會說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每次都是固定的那個女的,女人走后他待一會再走。他會把被子疊好,床鋪理平整,衛(wèi)生間也收拾利索,關(guān)掉空調(diào),茶杯清洗后放在固定的地方,那些沒用的酒店用品也從來不會帶走,甚至拖鞋都自己帶。后來婷婷和他說,您不用收拾,我們會統(tǒng)一打掃,本來也是一客一換。他笑瞇瞇地說好,可后來還是老樣子。
干這行一二十年了,婷婷見慣了各類住客,什么樣的都有,有些人住完的房間她進去一趟都要窒息。她有嚴重的鼻炎,之前一換布草就會刺激得噴嚏打個不停,所以一直雇人打掃衛(wèi)生,一個房間多少錢,每天固定來。后來生意越來越差,她已經(jīng)付不起雇人的費用,就戴著口罩、帽子、護袖和手套自己干。然后她神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過敏性鼻炎被“窮”成功地治愈了,打掃衛(wèi)生再也沒有過敏過。有兩次,電飯鍋老頭走之后,她打掃房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房間幾乎沒動過,不僅拖鞋沒有打開過,衛(wèi)生紙也沒有拆封。
10
石磊和秦小忠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被這里一家大型國企直接校招過來,就在這邊安家立業(yè)了。關(guān)于公婆她基本上是滿意的,就是覺得婆婆小邵都那么大年紀了,還公主病很重,喜歡那種少女感小蝴蝶結(jié)、小蕾絲荷葉邊,做事情拈輕怕重。好在她和婆婆每年只是逢年過節(jié)一定要聚的時候才有交集。公公話不多,忙里忙外,細致周到,他也不指望婆婆干家務(wù),婆婆也沒有干的意思。公公能從臘月忙到大年十六,婆婆就喝茶、賞花、看書、聽歌,出去逛街、購物,自得其樂,然后回家挑剔公公的活這樣那樣干得不好。
有人說,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而她的婆婆則仿佛一生都未曾從少女夢中醒來。后來她感慨,秦小忠和他爸爸差別真大啊,秦小忠舉手投足都像個王子,長工爸爸的勤勞體貼一點沒繼承,就像個大豬蹄子媽寶男。小姑子留學(xué)出去后定居國外,前幾年生了孩子,讓婆婆去幫著照顧孩子,可能媽和女兒更貼心吧。去了也好,反正,婆婆做事她也看不上。
后來,公公退休從老家到了這里,幫他們帶昕昕。她產(chǎn)假結(jié)束之后就上班,雖然請了保姆,畢竟還是不放心,家里有老人好多了。何況,公公是個那樣的人,她覺得挺好的。
公公剛開始與他們共同生活時,年紀不算大,剛退休不久便光榮地擔任起了全職爺爺?shù)慕巧?。他的頭發(fā)沒全白,總是氣定神閑,不急不躁。他沒有什么惡習(xí),退休工資也時常補貼給他們。日常生活中,他十分安靜,除了偶爾教孩子咿呀學(xué)語外,平日里也鮮少提及過往。
石磊在企業(yè)做管理,上傳下達一天下來,腦子里都嗡嗡的,耳邊全是各種“指示”和“收到”此起彼伏的幻聽,到家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秦小忠沒腦子地有時候啰嗦點這個,啰嗦點那個,公公偶爾和他搭兩句,更多的時候是自己默默地干家務(wù)、帶孫子、看書,或者出門買菜。
除了那個肥豬儲蓄罐的存在有些滑稽外,公公秦達理在她看來,特別符合一個知識分子的形象,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最后平穩(wěn)降落,在家也是從不輕言任何人的不是,顧全大局,忍辱負重,簡樸低調(diào)。
前幾年婆婆去了國外,他們教會了公公使用網(wǎng)絡(luò),和婆婆用微信、視頻、語音連線,還教會了他發(fā)紅包、刷視頻、看新聞,甚至發(fā)朋友圈。那之后,她發(fā)現(xiàn),公公似乎找到了一點生活的樂趣,明顯看手機的時間多了,有時候還會自己邊看邊樂。
11
秦達理被當?shù)氐纳嚼锶擞猛赁k法救回后不久,便結(jié)束了長期蹲點的生涯,返回省城。他開始承擔起家中接送孩子、做飯洗衣的任務(wù)。當時,兩個孩子都已入學(xué),而改善型的住房尚未分配,一家人只能住在上下鋪的筒子樓中。秦達理帶著兒子睡上鋪,妻子小邵帶著女兒睡下鋪。全家團聚本應(yīng)十分幸福,但他們的生活卻和集體宿舍如出一轍。
秦達理在早晨出現(xiàn)晨勃時,只能強迫自己下床去上廁所、準備早餐,幾乎沒有機會享受個人的寧靜時光。后來,秦達理發(fā)現(xiàn)晨勃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他意識到自己或許已經(jīng)開始慢慢變老,只能默默忍受這種變化。小邵的生活態(tài)度更是如同觀音菩薩一般無欲無求。秦達理有時凝視著那個已略顯灰烏的肥豬儲蓄罐,心中暗自思忖,她難道真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嗎?他真的就要這樣不知不覺地老去嗎?
有時候小邵出差,他在家既當?shù)之攱?,從早忙到晚,像個陀螺。他想,忙一忙也好,忙一忙就沒有那么多糊涂心思了,他認為那些心思“不該有”。有一次冬天夜里老大發(fā)高燒,他穿著軍大衣把孩子裹好騎車趕去醫(yī)院,忙活到半夜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二在家也凍生病了。他就放下老大,裹起老二,再蹬著自行車去醫(yī)院。
一晃,孩子們都大了,小邵的白發(fā)越來越多,愛美的她為此很煩惱,開始還讓他給她薅白發(fā),后來薅也薅不完干脆隨它去了。后來小邵進入了更年期,身體出現(xiàn)各種疼痛和煩躁癥狀,秦達理對此感到擔憂,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哄著她,帶她四處求醫(yī)問藥,進行養(yǎng)生理療。那兩年,把他折騰得夠嗆。
這期間,伊梅梅突然托人找到了他。那時他已經(jīng)當了領(lǐng)導(dǎo)多年了,偶爾也有以前蹲點的鄉(xiāng)親家里遇到束手無策的事情會人托人地拐著彎找到他,這些事情一般都牽涉到鄉(xiāng)下人生命中的坎,是勤勞、本分、辛苦、隱忍、犧牲、付出都解決不了的,大部分時候秦達理是幫不上忙或者說不愿意幫忙的,他對農(nóng)村的感情并沒有面上表現(xiàn)的那么親近。
那天中午下班的時間,伊梅梅在單位門口等他。伊梅梅明顯老了,一晃孩子都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誰又不老呢。那天中午,他帶伊梅梅去背街的一家小飯店點了兩個菜一個湯。伊梅梅穿著中老年婦女常見的那種碎花薄棉服,一條最普通的黑色褲子,頭發(fā)花白,眉眼也像打了蔫的茄子皮,抬頭紋和木偶紋已經(jīng)很明顯。她拘束地坐在對面靠墻的一隅,蜷縮著搓著手,再不見當年她臉蛋紅潤、神采飛揚、顧盼生輝的風采,渾身透著疏離、緊張、抗拒和過度的本分感以及不知道為什么要存在的偽裝感。
見面之前,秦達理一直在揣測伊梅梅找他什么事,甚至想會不會找他借錢,可伊梅梅說,想托他給自己找找醫(yī)院的熟人,她病了,要做手術(shù)。
秦達理聽到伊梅梅說自己得了乳腺癌的時候,腦袋突然一片空白,時空仿佛凝固,當年的場景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那紅毛衣、半球狀的豐滿上圍、云鬢紛亂以及舉手投足間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意味深長。
小邵先退休的,沒多久他也退二線了。一輩子,工作沒少做,榮譽也得了不少,但終究沒有八面玲瓏的性格和長袖善舞的能力,更沒有多少過硬的資源加持。在單位里,能力雖然是提拔時考慮的因素之一,但并非決定性因素。秦達理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始終保持著樸實無華的工作態(tài)度,在崗位上默默耕耘多年,直至退休時因組織照顧才得以晉升一級,算是為他的職業(yè)生涯畫上了一個相對體面的句號。
老大成績不錯,一路讓他很省心,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工作,結(jié)婚生子。老二是女兒,心有點野,鬧著要留學(xué),當年家里不寬裕,秦達理很難辦,他遲疑不表態(tài)的做法讓孩子存了心,后來賭氣自己考了公派留學(xué)。為這個,女兒和他別扭好幾年,請媽媽去幫忙帶孩子的時候也沒有邀他。他知道,不說破,他也走不開,他要帶孫子。
臨了臨了,又變成了兩地分居。他厭惡死了這種狀態(tài)。
12
他終于下定了決心。自他接觸網(wǎng)絡(luò)以來,網(wǎng)絡(luò)上充斥著各種聲色犬馬、肉欲橫流的內(nèi)容,以及年輕人對性事的漫不經(jīng)心和率性而為,這讓他大為震驚,隨后陷入了一種久久不能平復(fù)的激動情緒中。
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在有生之年體驗一次截然不同的感受。這將是一種怎樣的顛覆與刷新呢?這將關(guān)乎他自身身體的、欲望的以及內(nèi)心深處難以平復(fù)的情感,甚至包括他灰心喪氣時曾經(jīng)一度展現(xiàn)出的一點點人性的原始面貌。
他開始留意這方面的信息,不能讓兒子兒媳婦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是老年人了,出入也不方便。他不習(xí)慣那些一次性紙拖鞋,覺得容易摔倒非常不安全。他怕身份信息登記的時候暴露自己,也怕有人抓,萬一讓家屬領(lǐng)人,那真是一世清白毀于一旦,晚節(jié)不保。他也擔心女的不干凈,擔心酒店遇到熟人,擔心有人查房,擔心仙人跳,擔心放鷹,擔心被拍裸照,擔心被敲詐,擔心身體根本不行,擔心來的人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擔心對方有什么不良的習(xí)慣不符合他的要求……
秦達理每次都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預(yù)謀,要在家里事先制造借口,要帶上拖鞋內(nèi)衣,要抽合適的時間。還有,他網(wǎng)上能找到的資源其實有限,很多人問了他的年齡根本都不接他這茬,本來他還顧慮對方會不會太丑,會不會層次太低、品味不佳這個那個的,沒有想到,社會已經(jīng)看不上他了。這讓秦達理有點沮喪。
秦達理挑了很久才選擇了好客來,看起來房費不貴,而且在鬧市居民區(qū),沒有大酒店那么嚴格的登記刷臉的程序,也沒有鋪天蓋地的攝像頭,他還能不留痕跡地付現(xiàn)金。他選擇了14號房,那是好客來走廊盡頭靠近里側(cè)樓梯邊的最后一間。他不用忍受從1——13號房門口走過的路人的腳步聲,有個什么情況也能隨時從旁邊樓梯閃人。他甚至想著如果13號房沒有人住,他是不是能大點動靜。那天他先到了,他真的不確定手機里約的那個女的會不會來,但是他還是決定要試一次。他很緊張,忐忑不安,他從來沒有這么糾結(jié)過,他是一個多么儒雅斯文體面的人,他從來不曾有過這般猥瑣齷齪的念頭。今天,他是瘋了嗎?
那個女人敲門的時候,秦達理嚇了一跳,怕她不來又怕她亂來,她終于來了。他透過貓眼觀察了十幾秒,打開房門,放她進來。她一進門,一股廉價的桂花香水味迎面而來。她扎著辮子,穿著中跟皮鞋,碎花裙子,個頭不高,膚色略黑,五官倒是清晰立體。秦達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張嘴說的居然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干這個的”。女人一愣,顧自放下包,環(huán)顧四周找拖鞋,彎腰換鞋的時候說:“你也是?!边@個回答是秦達理沒有想到的,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傲嬌,哪怕出來賣的。
他局促地杵在門后,問她,“你多大了?干這行多久了?哪里人?為什么會干這個?”
女人噗嗤一笑,說:“到點要加鐘,你確定還要繼續(xù)問下去?你是暗訪的?”秦達理有點囧,定定神,尷尬地笑笑說:“我第一次?!?/p>
女人說,你先洗我先洗?秦達理被敲了一棍一樣,開始上頭,他嗓子眼里咕嚕一句什么自己都聽不清,女人也不管,當著他面顧自迅速脫掉外衣,剩下內(nèi)衣在他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走進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接著里面響起淋浴的水流聲。
秦達理感覺自己下身脹得不行,距離上次這種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天長地久的歲月,久到他已經(jīng)不記得是哪個年代。14號客房因為比較遠,選擇的客人不多,房間還略顯新一些。但是裝修太久了,墻皮還是有些發(fā)黃,靠近衛(wèi)生間的地面有鼓包發(fā)霉的痕跡。地面是仿木紋的瓷磚,雖然看起來像木頭但是冰冷濕滑??繅Φ哪沁呌猩却皯簦巴馐且粋€破舊的無法拆除的居民區(qū)院子,還有一戶人家在那里生活。窗外不遠處有幾棵高大的楊樹已經(jīng)超過窗戶伸到天上去,他看著那點樹葉的綠色,有限的天空的藍,心情開始輕盈起來,他覺得自己又變年輕了,那些年的過往,女同學(xué)的胸脯、伊梅梅的乳房似乎就要夢想成真了。
秦達理激動起來,有點手抖地去倒水。他嗓子發(fā)緊。他給自己泡一杯綠茶,也沒有忘記給女人泡一杯紅茶。女人,紅茶暖一些。他的腦海又閃現(xiàn)出小邵,他晃晃腦袋,希望快點切到下一個畫面。
女人裹著浴巾出來。她沒有洗頭洗臉,妝還保持著,露出赤裸的肩頭和腳踝。她身上熱氣騰騰地帶著旅館廉價的沐浴露的香味,那個味道讓他有點眩暈。他覺得那肉體白得刺眼,他不敢直面,偷摸地瞟了兩眼,猜不透她乳房的樣子和身體的曲直,還有年齡。
你去洗吧,女人說。
13
秦達理換上自己帶來的居家的防滑塑料拖鞋,逃一般進到衛(wèi)生間。鏡子里,他看到一具松弛而且充滿歲月痕跡的軀體。他仔細端詳自己的臉,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正眼看自己了。他的額頭充滿皺紋,眉目間也有川字,眼皮開始耷拉,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拍完照片不放大都無法辨認是不是睜眼。眼袋不可避免地水腫著,他總喜歡睡覺前喝水,據(jù)說這是老年人的“救命水”。他下巴上曾經(jīng)讓他非常煩擾的旺盛毛發(fā),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很稀疏。他的胳膊開始變得松垮無力,他的胸有一些內(nèi)凹進去,胸毛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永遠洗不干凈的肚臍如同一個黑洞。他甚至看到了他的那里,也露出幾根白毛。秦達理有點喪,想當年多么地茂盛膨脹,多么地生機勃勃。
年輕的時候,他所有對愛情的想象都來源于正規(guī)出版物,那里面能夠看到的都是男女之間臺面上的浪漫、美好、糾葛、沖突和可以言說的不堪。他對女性的認知更多地來源于偷偷摸摸地看過的幾本醫(yī)學(xué)書籍,在那些陳舊、冰冷、硬邦邦的醫(yī)學(xué)名詞中,充斥著女性最糟糕的各種病癥,看完反倒滅了心頭的火。
他想象中那種時刻應(yīng)該像化學(xué)反應(yīng)一般完全不受控,如電光石火、晴天霹靂、干柴烈火、鳳凰涅槃,生命力在那一刻綻放出最大的爆破力。雙方在感情升華的頂峰無法忍耐一秒鐘的煎熬,靈與肉在水乳交融中被另外一個人完完全全地信任、癡迷、肯定、燃燒和占有,雙方在這種愛到不知如何是好的能量聚集中通過天衣無縫的鑲嵌和天雷地火的撞擊,達到生命賦予的巨大饋贈和完全釋放,雙方靈魂的共鳴通過肉體的契合琴瑟和鳴地實現(xiàn)了彼此內(nèi)心的安寧和軀體的愉悅,在大好年華里,在似水流年里,在平淡生活里,在短短一生里,得到一個普通人對生命最大的眷戀和感激。
小邵讓他的這種憧憬變成了醫(yī)學(xué)教科書一般的程序化、流程化和教條化,每次他準備N個前提工作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從迫不及待變成了有些懈怠,那些他想要的激情、狂野、熱力或者之后的溫柔和靈肉合一都在小邵發(fā)號施令一般的“去洗”“拿毛巾”“熱水”“紙、紙”“插好門”“床鋪好”“快下去”“臟死了”“洗干凈”等極短促又無情的話語中變成了一次次撞南墻般的窘迫和羞辱,好像他修煉了幾十年,終于到了要展示自己乾坤大挪移的超能量時,乾坤卻如肥皂泡般——碎了。
那些他想象中的美好畫面,那些他理解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在很多個黑夜中一次次給他無聲的掌摑,在他心里留下不可名狀的暗傷。他常常想起那年他被蛇咬和被蛇咬的原因,如果那一次他就此道別,他的死該是多么地荒誕和令人感到羞恥。
他對人情世故的理解,對婚姻家庭的擔當,對崗位職責的履行,對陰晴圓缺的同頻,甚至于對花草樹木的感觸,對阿貓阿狗的認知……對任何一件破事的學(xué)習(xí)和掌握,都遠遠大于他對自己身體的認識和開發(fā)。他發(fā)現(xiàn)他的一生,學(xué)了很多知識,掌握了很多技能,寫了很多報告,開了很多會,說了很多話,結(jié)交了很多人,干了很多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事情,當了很多年的好同學(xué)、好同事、好兒子、好父親、好丈夫、好領(lǐng)導(dǎo)、好人……唯獨沒有學(xué)會讓自己快樂起來的本領(lǐng)。他看著有些人活得肆意而暢快、放縱而自如、無畏而自由,他羨慕極了,那些他所不曾擁有的、不曾享受的、不曾快樂的過往,一天都沒有為他駐足停留,甚至無情撇下他獨自在歲月中凌亂,等他驚醒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生如此蒼白無趣,如此庸碌無為,如此愚鈍無能。
他從不曾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也從不曾在面上表現(xiàn)出對任何人與事的強烈不滿,他一向中規(guī)中矩,一向謹言慎行,一向符合世人對他這種人的標簽印象。
他這種人?他是哪種人?他這種人究竟值不值得這一生?想到這里,秦達理對著鏡子中的自己苦笑了起來。
秦達理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再三確認了房間的門鎖已經(jīng)全部反鎖上,還透過貓眼看了一會外面,又撩開窗簾看了一眼窗外,這是二樓,他甚至探身看了看往下的高度。
女人已經(jīng)在床上,虛掩著被子,他遲疑著,仿佛要踏入雷池,又像要醉倒在這里,他想,蛇咬也不過如此吧。
他顫抖著鉆入被窩,待完全進入后才緩緩脫下浴巾一點點扯出來,扔到一邊。屋內(nèi)一片昏暗,窗簾遮擋下的微弱日光營造出一種昏沉的氛圍,非常應(yīng)景。他緩緩靠近女人,輕輕撩起被角,目光落在她肩頭以下的位置,心中不禁涌起一絲失望。這并非他想看到的模樣。女人的乳房很小,帶著哺乳后的微微下垂,乳頭微微翹起,宛如孩子們過年時買的氫氣球在某個角落停滯多日后,再次被發(fā)現(xiàn)時已微微發(fā)皺,布滿了歲月的痕跡,永遠無法再飛起。
秦達理第一次真正觸摸到一個女人的下體,那是他一生沒有逾越過的禁忌。他其實已經(jīng)不能射精,只有很輕微的勃起。所以,他和女人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看著她,接觸她,被她接觸,他已經(jīng)覺得很“舒服”。是的,舒服,這是他能想到的最恰當?shù)母惺堋?/p>
秦達理還是很感謝這位愿意服務(wù)他的女人。她說男人常年不在家,家里孩子還小,缺錢,她也不是專職干這個,她說她只有中午到下午四點前有空,后面要接孩子……秦達理對于從事這一行業(yè)的人的話語是否可信并不在意,他對自己都不敢正視,何況這種關(guān)系。
那天,折騰了一會兒后,秦達理有些累了,他和女人并排躺在床上??粗昂熒贤赋龅钠沛稑溆?,他想,春天的時候,一定更生機勃勃吧。
14
秦小忠有一次看到父親爬高去拿那個儲蓄罐時嚇一跳,說,爸,你有什么事情等我在的時候喊我不就行了,一大把年紀了,爬高上低的多危險!
秦達理仿佛聽到自己在兒子還小時訓(xùn)斥兒子時的口吻,簡直一模一樣,是啊,一大把年紀了,多危險啊。
他晃了晃那肥豬的儲蓄罐,空落落的,距離填滿還早。
他挺感謝那個女人的,要的錢也不多,充分體諒他,一句嫌棄的話也沒有說過。他也想過吃藥,但是拉不下來臉去藥店買,他也怕意外,畢竟年紀大了??删退氵@樣,他也并沒有多照顧她的生意,一年只有一兩次而已。他后來甚至連套都戴不上了。有一次女人還想再試著幫他一下,他苦笑著放棄了,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吧,不服不行啊。
幾年后的一天,張大嫂念叨了好幾次電飯鍋老頭子之后的一天。
婷婷看到他瘦了很多,面色灰蒙蒙,有些難看。他依舊那樣拘謹?shù)乜涂蜌鈿獾卣f“給您添麻煩了”。婷婷每次都想下次一定拒絕他,不給他開房了,但是每次真的見到人,又都說不出口,這次,婷婷有些遲疑,他看起來確實是有些有氣無力,也更顯老了。
沒有等到婷婷說什么,電飯鍋老頭突然聲音啞啞地說了一句,謝謝您這么多年不嫌棄我來這邊,這應(yīng)該是我最后一次來了。
婷婷一愣,正想說些什么,就看到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上樓,在前臺的門外等候,這次很主動的樣子。婷婷最終也沒有找到機會問到底為什么是最后一次來。
那之后,樹葉黃了落了又發(fā)新綠,電飯鍋老頭果然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張大嫂很久后突然說了一句,電飯鍋老頭不會是死了吧?
秦達理最終被確診為喉癌,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人最終徹底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那些深藏心底的欲望、人生的遺憾,以及曾經(jīng)視為天大秘密的事情,都永遠埋藏在心底,無法傾訴。
最后那次去好客來,就是在治療期間。女人大約也明白了他的狀況,那天格外溫柔。片刻的肌膚相親給了他莫大的慰藉,他那次送給女人一個小小的純金項鏈,說“不值什么錢,留個念想吧,謝謝你”。女人哭得稀里嘩啦。
在那之前,秦達理一度對那個女人產(chǎn)生了愛意。她沒什么文化,鄉(xiāng)下來的,帶著孩子在城里上學(xué),男人在大城市打工,一年回不來幾次,寄的錢也是有數(shù)的,她在城里舉目無親,所有當初對“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美好憧憬都被現(xiàn)實活生生地拷打。和秦達理在一起的時候,她話不多,眉眼中透著憂郁,好像風中搖擺的彼岸花。傳說彼岸花生長在黃泉路上,花色鮮艷如血,有花時無葉,有葉時無花,花葉生生世世永不相見。她嬌艷如花的時候,男人和她相隔千里,等到男人干不動回來的時候她早就過了花期。這一生,她終究是為誰綻放為誰孤苦?
皮膚是有記憶的,一個人孤獨久了,每一寸肌膚都透著孤兒般的孤苦伶仃。當女人恬靜地注視著秦達理,雙手溫柔而又充滿憐惜地撫摸他的身體,他有兩次甚至還安靜地睡著了。她把他擁在懷中,發(fā)絲輕拂他的面龐,腋下有著女性的幽香,乳房軟軟的仿佛還散發(fā)著奶香。秦達理布滿塵埃和老繭的心都要化了,抱著女人溫潤暖香的裸體,仿佛回到了記憶中的家。
他去找婷婷談過月租房的事情,他太想這種時光多一些再多一些,已經(jīng)沒有躊躇的時間了。那天,他特意挑了一個下午去好客來,婷婷看到以為他要開房。他鼓起勇氣說,想短租,按月。他沒有和女人說,想給她一個驚喜。婷婷抬起頭,探起身,看著他,睜大眼睛對著他不失禮貌地笑,但是顯然他給她出了一個難題。婷婷客客氣氣、吞吞吐吐地繞了半天彎子,最后的意思秦達理聽懂了——不租給老年人。其實在那之前,秦達理已經(jīng)打聽過好多家中介和網(wǎng)上的招租信息,倒也不全是為了那個女人,他也早就有和兒子媳婦分開住的打算,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許多人在得知他的年齡后,便直接掛斷了電話。
無論是生理層面還是心理層面,秦達理都未曾料到自己的晚年竟會陷入無家可歸的境地。
秦達理過世的時候,女兒正在競職回不來,小邵回來了,多年分居的國外生活讓她似乎更優(yōu)雅了,老得慢了一些。女人一旦過了某個時期,荷爾蒙不再瘋狂分泌,她們就開始情緒平穩(wěn),歲月靜好。
她后來很多年一直在婦女保護機構(gòu)做志愿者,她見過很多酗酒、家暴、賭博、出軌、撒謊成性、懶惰不堪的男人,有些女人受傷害的程度令人咋舌,總是會為這樣的事情想不通,她總覺得這些是個案,是深陷其中的人自身沒有力量突破生活慣性。她為自己慶幸,從出生到嫁人,是如此地順利,丈夫溫文爾雅,體貼細心,她從來沒有感覺到秦達理給過她什么逼迫,無論是當初兩地蹲點,還是后來回娘家生養(yǎng)孩子,或者后來她用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支持女兒出國,退休后奔女兒而去,留他自己在國內(nèi),床上床下都未見過這個男人的自私與霸道,這讓她對自己充滿了自信,覺得她值得這一切。
秦達理沒有等到她心甘情愿地回來和他“少年夫妻老來伴”,說是都為兒女做牛馬。其實她自己知道,她內(nèi)心的那個少女還沒有長大,她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與向往,這種好奇與向往,甚至超過對她丈夫的關(guān)心。
但當他真的厭倦了這一切撒手人寰的時候,她悲傷得不能自已。她的一生很少獨自面對重大時刻,以前都是丈夫在,現(xiàn)在,兒子比她還要茫然。
石磊挑大梁把后事料理完,在當?shù)鼗鸹?,找風水先生看了日子擇期回老家安葬骨灰。
下葬的那天,陰冷,天空烏蒙蒙的,飄著又密又急的細雨。秦小忠抱著包裹了紅綢布的骨灰盒,石磊給他打著傘或者確切地說給骨灰盒打著傘,他的后背和褲腿很快就被雨水打濕。上山的路泥濘而又濕滑,一步三滑,母親掙扎著要來,走到一半癱軟得沒有力氣被送回去了。那天,不過來了幾位至親和當年關(guān)系還不錯的朋友。
他不敢相信父親就這樣草草地結(jié)束了他的一生,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和父親好好說說心里話,他每次帶著包出去是去哪里呢?他始終不肯相信父親真的就這樣一句話都沒有留地離他而去,他想起有人說過,一個人無論多偉大,決定他葬禮人數(shù)的都是天氣。
很久后的一天,他們在家中發(fā)現(xiàn)了秦達理放在衣柜最高處的那個肥豬儲蓄罐。秦小忠小心翼翼地捧下來,好像捧著父親的一生。他發(fā)現(xiàn)罐子上面已經(jīng)有了蜘蛛網(wǎng),他仔細地擦干凈。兒子昕昕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他問爸爸,爺爺忘了把這個帶走了?秦小忠沒有說話,他終究不知道父親的心思。
過年的時候,昕昕打碎了爺爺?shù)膬π罟?,里面的硬幣灑落一地,有一分、兩分、五分的,還有一角、五角和一元的,分幣多一些,一元的硬幣也有一些。儲蓄罐摔碎的聲音嚇了石磊一跳,她和昕昕都嚇著了。秦小忠鐵青著臉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默默地撿起那些硬幣,一枚枚地擦干凈摞起來,數(shù)清楚。他想,再回去上墳的時候,給父親送去。
秦達理沒有按照外國文獻說的新婚的第一年每次做愛后投入一枚硬幣,一年后每次取出一枚,用以證明第一年攢的硬幣要用五年甚至十年才能取光,他舍不得。他只是往里投硬幣,只投不取,每次投一枚。
他這一生,做愛的次數(shù)不超過100次。
【白云蒼狗,本名劉燕,回族,80后,先后供職于醫(yī)院、媒體、院校、機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