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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5年第1期|韓浩月:打開房間的燈
來源:《芙蓉》2025年第1期 | 韓浩月  2025年06月09日08:28

房間里太黑了。有人在敲門。敲門的聲音,由小到大,由慢到快,會是誰在敲門呢?我繼續(xù)閉著眼睛睡吧,不管是誰,一會兒就會走開的。

此刻是幾點?拉開窗簾便明明白白,陽光的強度和斜度,映射在墻上,會模糊畫出指針的模樣,少年時,常使用這樣的視角來辨別時間,八九不離十。萬一是夜里怎么辦?夜里有月光,月光照在窗臺上,任何有月光的時間,都是夜。

這是在C城的第多少夜?不清楚,也不想清楚。網(wǎng)上有一句話說,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同樣的道理,睡在哪個城市,都是睡在一個房間里。房間是個小小的籠子,放在哪里都一樣,別說放在不同的城市,就算掛在不同的樹梢上,它也沒有任何區(qū)別。只要是籠子,都會是搖晃的、飄搖的,我喜歡這樣不安或動蕩的感覺。

昨晚是什么時候入睡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電腦顯示屏右下角,那米粒大小的綠燈,在閃爍著。沒有信號輸入的時候,它才閃,在被使用的時候,它一直常亮,由此我覺得它也是有生命的,它在用專屬于它的方式和我交流,常亮的時候是陪伴,閃爍的時候是守望,只要不拔掉電源,它就是我永遠的朋友。在我目光所及之處,沒有比它更穩(wěn)固、更堅定、更執(zhí)著的朋友了。我是盯著它睡著的,閃爍的綠色熒光燈,像大霧彌漫十字路口的方向標,我向它標示的深處走去,走到足夠遠,就睡著了。

房間里有些什么?有張電腦桌、一張床,還有床下無數(shù)的飲料瓶、飲料罐,至于床邊有沒有外賣餐盒,也許有吧。隔幾天,我會把它們收攏一下,裝進一個大的黑色垃圾袋里。那卷大大的黑色垃圾袋,是酒店后廚用來收集大宗垃圾的,很厚、很結(jié)實、很耐用,哪怕把房間里所有的垃圾都裝進去,也裝不滿,何況我還沒有那么多垃圾。有時我想,要把這個垃圾袋裝滿,唯有我的身體了。許多次我抑制想要嘗試把自己裝進垃圾袋的沖動,那會是一個很尷尬的后果,買垃圾袋的時候,商家明確標示了,最多只能裝30公斤,而我有90公斤重,會把垃圾袋撐裂的,我不尷尬,垃圾袋也會尷尬。

有時我會為自己的這點兒小幽默,綻開一抹微笑,但那微笑稍縱即逝,我不允許這樣的幽默出現(xiàn),仿佛這是一種褻瀆。

我現(xiàn)在昏沉著,昏沉對我來說,是一種最美好不過的狀態(tài)。你知道,我不喝酒,當你和朋友在街邊大排檔,舉起大大的透明啤酒杯,碰撞干杯的時候,我拿著一瓶飲料在旁邊微笑著,既不好意思和你們碰杯,也不好意思自己獨自把那瓶飲料喝掉。你喝醉了,搶過我的那個飲料瓶,“咕咚咕咚”地像喝啤酒那樣喝完,然后用手把那個瓶子捏得“嘎吱嘎吱”響,接著,你像踢足球那樣,把那個飲料瓶向街邊的路燈那兒踢去。綠色的飲料瓶在慘白的路燈光線下,閃爍出一道極光般的弧光。在弧光下,我看見你的面龐,如同動畫片女主角一樣精致,讓我看呆了。

我懼怕天亮。黑夜讓我有充足的安全感,白日昭昭,一切在白晝之下,無可遁形,明晃晃的光亮,讓我有暈船的感覺,但在黑夜,薄暮如水之際,我便開始安心。不要怪我,為什么在那么多個白天,不愿意和你出去爬山、坐游船,因為這些事情,都只能在白天發(fā)生。在白天,我不是我,在黑夜,我才是我,而我不愿意你看到我夜晚的樣子。在夜晚,我如黑貓、黑狐、黑狼一樣,靈敏又膽怯,我怕這個樣子會嚇到你。還記不記得,很久之前,有一次在電影院,我們一起看電影,你拉我的胳膊,我看向你,你好像有點嚇壞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只是我的本色而已。那次之后,我們很久沒有聯(lián)系,但我并不覺得焦慮和孤獨。

等待是迷人的事情。超市早晨開門的時候,會有大爺大媽在門口排隊,偶爾我也會去排隊,他們有的站立,有的帶了馬扎悶頭坐著,很多人捧著手機看短視頻,隊伍并不嘈雜、混亂,他們無論說話還是不說話,都顯得很悠閑。排了幾次,我知道了,他們并非沖著超市早市的便宜雞蛋或者蔬菜去的,他們是喜歡超市開門前等待的這個過程。等待意味著一種風(fēng)險,包含著許多不確定性,但等待也意味著希望、驚喜,沒有等待的日子,是枯燥且漫長的。等待一個人、一件事,不是為了結(jié)果,而是為了富有寓意的過程。

你破壞了我對你的等待。在我們認識還不到兩年的時候,你邀請我到你的城市來,而我并沒有準備好,我是準備了更長時間的等待的,五年,十年,五十年,還是一生?我不確定,我只知道,自己并沒有品嘗夠等待的“苦澀”,因為那對我來說,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甜美。

我沉迷在各種有關(guān)等待的故事里,比如寶島臺灣的老人,回大陸見到了久違的親人,他們擁抱著落淚;比如分別許久的戀人,在古稀之年重逢,他們擁抱著不肯分開;比如那個短視頻:一個藝術(shù)家,在巨大的展覽館里,坐在桌子的這段,對面會有不同的人,坐下來與她對視,無數(shù)人的人坐下又離開,她都眼神淡定,面無表情、直到有一個人,他緩慢走過來了,他的表情,明顯是和別人不一樣的。盡管從男性的角度看,他的肢體動作,有點兒僵硬和造作,不是第一眼看上去就讓人感覺到很舒服的人,但當看見坐在自己對面的人是他時,她忽然肩膀抖動,眼神閃爍,神情溫柔,她流下淚來……等待在那一刻,有了具體的形狀和味道,形狀是淚滴的形狀,味道是淚滴的味道,這是多么讓人著迷的一幕。

可我沒法拒絕你,對我而言,拒絕就意味著失去。在我的童年生活經(jīng)驗中,我很少有拒絕的機會,因為本身也很少得到,此后人生的每一次得到,都那么珍貴,珍貴到需要捧在手心里,出門的時候要裝在口袋里隨身攜帶,睡覺的時候要壓在枕頭下。對于降臨到我身上的所有事,我一律都是接納的,哪怕是傷害,對于少人問津的心靈來說,傷害也是一件難得的禮物。所以,當你給我發(fā)來“來C城吧”的消息時,我的本能是拒絕的,拒絕是因為害怕,可害怕中又滋生出一種向往,這樣的矛盾心理,沒有持續(xù)超過一秒。經(jīng)驗告訴我,如果拒絕,我將有可能會徹底地失去你,于是我說:“好啊?!?/p>

剛到C城的時候,你帶我逛過一次街,在幫我租好了房子之后,你像個陌生人那樣看著我,說“我?guī)愎涔浒伞薄N也淮_定,這個要帶我逛逛的女孩,是我在網(wǎng)上聊了兩年的女孩,還是我莽撞地闖入這個城市后結(jié)識的第一個陌生人?于是,你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我們走過了整整一條街、吃了麻辣燙、看了一場電影。在夜晚降臨的時候,你把我送回了出租屋,你想要再次和我一起進來,我說:“時間太晚了,我就不送你回家了。”你輕松地說:“好啊?!庇谑?,你消失了,消失在我根本不熟悉的街道的盡頭,那晚我住在這個龐大城市的一小間出租屋里,覺得四周空蕩蕩的,無比孤獨,想要逃走,但有一抹情緒最終讓我化不安為快樂,那種情緒叫等待,孤獨的等待……

每天,在房間里待了10多個小時之后,我出門去公共廁所,去菜市場買點簡單加工一下就可以吃的食物,偶爾會想到,你會來嗎?我不希望你來,真的,最好你一直不要來,等我老到滿頭白發(fā),已經(jīng)認不出你的時候,你再來,我們可以抱頭痛哭,也可以雙目茫然,怎么樣都好,只要你來,等待就有了意義??晒录诺揭粋€極點的時候,我希望你來,把我喊醒,在一個漫長的等待的夢里,沒有來自外界的呼叫,人是很難獨自醒來的。

爸爸和媽媽在吵架,他們打了起來,那個時候是凌晨,他們像兩頭咆哮的野獸,我住在客廳里,姐姐和妹妹睡在走廊盡頭的偏房里,她們肯定嚇壞了,我能聽見她們躲在被窩里牙齒碰撞在一起的聲音,我想走過去告訴她們不要怕,但我連翻身、下床的力氣都沒有,那年我大概10歲,也許8歲,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伸出手去找到開關(guān)的拉繩?!斑青?,燈亮了,雪白的吸頂燈照亮了整個客廳,“咔嗒”,燈滅了,黑暗像海水一樣從門外倒灌進來,“咔嗒、咔嗒、咔嗒……”我這樣反復(fù)拉著燈繩,最后松開了手,把燈停留在亮著的狀態(tài),我看著被燈光照亮的屋頂,有白到耀眼的光線,也有介于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陰影。從那之后,每逢悲傷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就有大片大片的雪白出現(xiàn),悲傷和白色就此建立了聯(lián)系。

他們看見了客廳里的燈光,當時就停止了動作,他們的肢體僵硬得像座雕塑,僵硬得連一個指頭都不能再彎曲——當然這只是我想象出來的。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他們坐在餐桌邊,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我埋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米粥,不敢抬起頭來看他們一眼。我以為爸爸會打我,用他隨手能抄到的東西,但他沒有。我用余光偷偷瞄他的臉色,希望能從他的臉上看到悲傷的表情,可他的臉色是白的,白得像被吸頂燈照亮的白墻。那面“白墻”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他吃完了飯,拉開椅子離開的時候,椅子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的聲音,讓我的內(nèi)心感到無比驚懼,那是夜晚的雷聲,穿過荒蕪的時間,冷不丁地再次炸響……我也拉開椅子,推開家門,走向外面的街道。那天街道陽光遍地,四處都是慘白、酷熱。我跑了起來,哭出聲來。

姐姐的悲傷,是不是和我一樣的?我不知道。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她負責(zé)照顧我們,她做好了吃的東西,一些特別簡單的飯菜,帶著煳鍋的味道。我和妹妹趴在桌子邊皺著眉頭吃的時候,她蹲在木門那里發(fā)呆。她用指甲不停地去摳木門門柱,門柱是沒有樹皮的,只剩下干燥的木頭。我看見有木屑,一點點從她的指縫間掉了出來,我擔(dān)心她的指頭會流血,于是走過去想要制止她,但走到她的面前,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盯著她的面龐,她知道我要和她說一些什么,但她和爸爸一樣面無表情。后來她終于停止摳木門的動作,把手指放在嘴里,通常受傷的時候,她總會這樣做,她在給自己療傷。她的眼睛里沒有看到我,她關(guān)上了房門,把我和妹妹關(guān)在了家里,一個人走了。

我沒有機會,跟你講述這些事情。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21歲,也不覺得你是25歲,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變成了那年8歲或者10歲的小孩。其實你是愛說話的,只是你在說話的時候,你的表情就漸漸在我視線里模糊了,我根本聽不清楚你在說些什么,于是當我回應(yīng)你的時候,經(jīng)常說出和你的話壓根不搭界的詞兒。你很生氣地望著我,當然這生氣也是我想象出來的,我并沒法準確感知到你的情緒,這是讓我覺得悲傷的一個事情。你像看一個傻子那樣看著我,你在實在找不到話可以說之后,會故作輕松地跟我說:“那我走啦?”我不曉得你是真的不在意,還是裝作不在意,我只有小聲地說:“好?!蹦阕咧笪矣肿兇罅?,從8歲或10歲的孩子,變成了21歲的人。這讓我輕舒了一口氣。

你的骨子里、你的神情里、你的一舉一動間,是沒有悲傷的。你根本不知道悲傷是個什么樣的物件,它像枚有八個棱角的石子,滑過喉嚨到達胃里,反反復(fù)復(fù)地滾動且難以消化,它像一根帶有木刺的棍子,像做胃鏡一樣捅進一個人的心口。悲傷的人,一定不要遇見悲傷的人呀,就像黑夜不能遇見黑夜一樣,黑夜必須與白晝交換更替,才能換來讓人安心的靜謐,要是黑夜過后還是黑夜,那將是萬劫不復(fù)之地。很喜歡沒有悲傷的你,悲傷是我的衣服,我沒法把它脫掉,可你從來沒有穿上過這件衣服,但愿你以后不要永遠不要穿它。它是黑色的,小而緊,穿上后非常不舒服。聽我的,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要悲傷。

你要我去你的花店看看。那家花店開在十字街的角落,至于是哪個角落,你沒有說,這讓我產(chǎn)生一種想象,那條十字街的四個街角,都有一家花店。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夢境,全世界所有的國家、所有的城市與鄉(xiāng)鎮(zhèn)、每一個街角,都被法律要求開了花店。街角這么好的地方,除了花店,還能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店面呢?花店營業(yè)的日子,天空必須是晴朗的,如果沒法做到一整天都晴朗,那起碼早晨還是要出太陽的吧。灑水車開過去的時候,你打開了花店的門,用手里的花灑,給所有的花束、花朵噴灑著潔凈的水珠。花灑灑出來的水、灑水車灑出來的水,還有前夜未曾消失的露水,它們一起組成了那個時分令人恍惚的美。

我在很小的時候,把一朵從路邊摘下的野玫瑰,送給過一個年齡要比我大許多的女孩子,那會兒我上四五年級——我很多難以磨滅的記憶,都發(fā)生在這個時期。我看見那個女孩子的眼睛,流露出了一種笑意,她笑的時候特別好看。她接過了那朵花說了聲“謝謝你,小孩”。我跑開了,過了沒多久,我舊地重游——就像很多犯過罪的人會重新回到作案現(xiàn)場那樣,我重新站到送給她花的那個地方,那個時候四周已經(jīng)空曠無人。在路邊,我看到了那朵野玫瑰,也許叫月季,它被自行車輪碾得“身敗名裂”。在灑水車留下的水洼里,花瓣沾滿了泥汁。我知道那不是我送她的花兒,我送她的花,必然被她帶走了。至于這朵,它從哪兒來,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我童年時送出的那朵花,肯定不是愛情。你開的花店,在幾百上千枝花中,有沒有一枝是我的愛情呢?假如我裝作不認識你,走進你的花店,隨便買一枝花帶走,你會怎么看我?——這是幻想中的場景。你守在你的花店,你等待著買花的人走進來,你并不在意進來的人會不會買花兒。你從店內(nèi)走出來,搬一張椅子坐在店門口,你在玩著手機,說不定是在給我發(fā)消息。你等待了一天,沒有多少生意。在關(guān)閉店門之前,你揪掉那些在枝條上蔫巴了的花瓣。你并不發(fā)愁,哪有開花店的人會發(fā)愁呢?開花店不就是為了快樂嗎?就像戀愛的人,要是不為了快樂,他們?yōu)槭裁匆獞賽勰兀?/p>

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蒼老了,明明前幾天還自認為很年輕來著,可照一下鏡子,忽覺有了白發(fā)。我才只有21歲啊,白發(fā)怎么會找上我?我像是被插在花瓶里的一枝花,花瓣還開著,可輸送水分的花枝的內(nèi)部,已經(jīng)開始干枯了。我的心呢,我的心呢?一枝插花是不可能有心的,就像沒根的人不可能有家和故鄉(xiāng)一樣,我是多么迷戀這生命啊……

你說要不把這花店關(guān)了吧。干嗎要關(guān)呢?花店只要開了,就有必要一直開下去,花來來去去,總是要換的,但只要花店在,美就在。每一個帶著愛意來的人,都會帶著一份美離開,但至于離開之后,他們會幸福還是哭泣,都與花店無關(guān)了。從這個層面看,花店是個無情地,花店只販賣承諾、期待、歡樂,但統(tǒng)統(tǒng)不給這些東西賦予保質(zhì)期。我想要的愛情,也是不需要保質(zhì)期的,它曾存在過一秒就可以了。我們至少會有過一秒鐘的愛情,對吧?你在那一秒鐘里,深深地愛過我,那么在另一個空間里,也許你已經(jīng)完整地愛過我一生。我不會在網(wǎng)上聊天的時候,跟你說這些話,你會聽不懂,你聽不懂的時候,也不會追問我。你往往會說:“先這樣吧。”

是的,先這樣吧,改天再說吧,愛情的真實面目,就是這樣的嗎?厭煩如同颶風(fēng)那樣,從深不可測的深淵那里席卷而來,它們盤旋在心口、唇間,就算不被吐露,也帶著秋冬的寒意,它摧毀一切,然后被深深掩埋,就像從不曾出現(xiàn)過一樣。

墻上掛著一臺CD機,那是一臺獨特的機器,只需要拉一下掛繩,就可以自動播放音樂。這臺CD機,實在太古早了,但它居然一直沒有壞,它永遠是我背包行李當中的一件,租好房子之后,就把它掛在了墻壁上。里面播放的那張CD,也已經(jīng)很舊了,它被放在機器里,一直沒有換掉。網(wǎng)上有人說,黑膠唱片可以播放70萬次,CD可以播放1萬次,而我的這張,最多播放過1000次吧。還可以持續(xù)播放很久,一輩子只聽這一張也可以,只要我拉動掛繩,它就會放出好聽的音樂。我不厭煩重復(fù)的音樂,正如我對重復(fù)的生活充滿迷戀一樣。一切都在軌跡上運轉(zhuǎn)的事物,單調(diào)枯燥,但其中的快樂,不足為外人道。

每次和你吵架之后,回來關(guān)上房間的門,都會讓這臺CD機播放音樂,那是一張鋼琴曲集錦,超市和地鐵里常聽到那些曲目。我的意識進入機器中,仿佛能看見那張圓形碟片在緩慢轉(zhuǎn)動著,它對這個慌亂的世界不管不顧,如同衛(wèi)星在軌道上守護著母星。CD的音軌,像霧氣中的大道,大道上干干凈凈,聲音是從路邊的灌木叢中傳出來的。那些琴鍵發(fā)出的聲音,如同一個個奔跑的小獸,它們在密集的灌木叢中聚集、奔跑、分散,又約好了在某個路口集合,竊竊私語,歡聲大笑,再一哄而散……這樣的時候,我會微笑,笑著笑著,就會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了與你有關(guān)的所有不愉快。

你是誰呢?你是我記得的一個人,也是我遺忘的一個人。你有冷淡的面孔,也有一閃即逝的柔情。你冷淡起來的樣子讓我驚懼,你在街道上跑了起來,像要擺脫掉一個怪物,你在一個廢棄的電話亭那里停了下來,眼神怔怔地看著我,那里面藏著憤恨與厭惡,人為什么會恨一個正在愛著的人呢?你哪怕愛過我一點點的話,就不該有恨的。最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就是在有限的愛中帶著一點點的憎惡了。我不安地低下頭,在你身邊打著轉(zhuǎn),想不起該跟你說什么話,或許是我的樣子蠢到了可以讓你開心的地步。你的表情忽然放松了下來,你的眼睛又像充滿了春風(fēng)那樣望向我。這讓我有點兒想要落荒而逃,可我不敢逃掉,那樣你會覺得我不像個男子漢。

我忘記了爸爸媽媽,忘記了來時路。姐姐給我打的電話,我沒有接聽。妹妹要從遙遠的地方來看我,被我拒絕了。親愛的,我只剩下你了??赡闶钦l呢?我把你也漸漸地忘了。我們?yōu)槭裁磿J識?全世界有幾十億人,兩個人相遇的概率有多高?那是幾十億分之一,也是百分百必然,逃不掉的,遇不見你,必然遇見她,遇見她,其實和遇見你一樣。對你而言,我何嘗不是如此,換一個人前來,你會怎樣對他?你會一直微笑嗎?會在他身邊唱起歌來嗎?會陪著他一直走到大街的盡頭嗎?這個世界好空蕩呀,需要更多一些人來填滿。

你對我說:“你走吧,離開C城吧,就像你沒來過一樣。”我盯著你的眼睛,那里面閃爍著云朵,我體會著你的聲音,從中分辨不出來這是真話還是玩笑。我沒法針對這樣的問題,給出我最真實的反應(yīng),我的真實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喪失,就像風(fēng)扇喪失了扇葉,就像鋼琴喪失了琴鍵。我的聲帶是干燥的,如同秋天的竹林,我努力著想要擠出幾句話,卻看見幾片干枯的竹葉從自己的口中飄了出來……你看不見我的這些變化,唯有我自己可以看得到,我咽下了那些持續(xù)還想要飄出來的竹葉,獨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走著走著,就一切全忘記了。

我是誰,我無比困惑,困惑之后,又是可怕的清醒。在清醒的時候,我無比精準地知道自己是誰,可無奈的是,這短暫的清醒之后,是無邊的茫然。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特殊的人,這個世界上和我一樣的人還有許多,他們和我一樣睡去又醒來,醒來又睡去,就像日出日落一樣有規(guī)律。四季有變化,但從亙古的角度看,又沒有變化。我想要持續(xù)的清醒,持續(xù)一生的清醒,但又懼怕這樣的清醒。我懼怕自己不能遺忘、不擅長遺忘。遺忘是我的本領(lǐng),如果連這個本領(lǐng)也失去,我就更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我有我的世界。埋頭就可以進入的世界,幾秒鐘后就可以消失在這個現(xiàn)實里的另一個世界,我隨時隨地都可以進入那個世界,在地鐵的座位上、在公園的長椅上、在商場的滾梯上……但無論在哪里,都比不上我的出租屋,或許你會認為這間屋子很小,其實你錯了,這間屋子很大很大,我的桌子是一片幾公頃大的云臺,我的椅子比你見過的所有王座都豪華一百倍,我可以在這里隨時進入我的世界。我雖然沒有出過國,但我覺得自己看到并且擁有了整個世界。你知道這種感覺嗎?我的目力可達一萬公里以外,我的觸角可以到達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

在那個世界里,我有很多的朋友,見面了會點頭致意,在幾微秒的時間里,彼此交換心事和情緒。有的朋友,我們每天都會在一起,互相跟隨、召喚、奔跑。有的朋友,要很久才能見上一面,不過這沒關(guān)系,他只是在某個角落里休息。那個可以休息的角落,和我的房間一樣是黑暗的。雖黑暗,但卻安全、溫暖,即便在睡著的時候,他的骨頭也在緩慢地生長,他的血液也在有力地流動。經(jīng)過這些朋友休息的角落時,我會駐足停留幾秒,僅僅是幾秒,我不會打攪他。在我的世界,駐足和凝視,都是對一個人最好的祝福。

可只要一打開這間屋子的門,我就離開了我的世界,跌落在被你們經(jīng)常形容為“塵世”的這個龐大的空間里。街道上的人群讓我感覺到眩暈,你從人群那里向我走來,你和他們一樣,有著重重的步伐和震耳欲聾的聲音。你站在我面前,像巨人站在螞蟻面前。但是只要進到我的房間里,你就變成和我體積一樣大的人了,可你總是在我的房間待不了幾分鐘,你要逃出我的世界,或者干脆說,你根本從來沒有進入過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你的世界也并不在你的花店中,否則你不會總是坐在店門口抬頭看天,你的世界或許在天之外的另外一個星球上。

我想去你的世界看看,但是要去的話,得通過你拿到門票。你不知道自己還掌管著另外一個人的門票吧?你忘記了那張門票放在了哪里,你連自己通往每個美麗世界的道路都不知道。你抬頭看天,看見有飛機飛過,但在飛機上面,那里有什么?人只有超越那個高度,再低下頭來才能看清楚自己,可惜很多人只是抬頭看看,低下頭轉(zhuǎn)瞬就忘了剛才目睹的未知事物。我是永遠不會把手伸進你的口袋去搜索那張門票的,除非你找到了自己的門票,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還有另外一張,碰巧你也想到了另外一張可以送給我,這樣我就可以去你的世界了。

就這樣,我沒法去,你不能來,我們就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僵持著,我們是死水表面上兩葉逐漸枯萎的浮萍,偶爾地碰撞一下,也激不起漣漪。不能生,也沒法死,我的呼吸像放了幾個晝夜的稀粥。我的告別,是早晚的事情,可我會留些什么給你呢?這間屋子里的東西,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件是屬于我的,它們很快會被丟掉,我會留給你一點記憶,那記憶也會是灰色的。你用橡皮擦把它們擦掉吧,那是很容易被擦掉的,擦掉了,你就還會是一個全新的你。不要記得我,我來這里,不是為了被誰記得,我只是從我的世界到這里參觀了一圈。

我喜歡過你嗎?可以說是的,也可以說不是。我的情感像被收獲的新棉花那樣被掠走了,如果是你收走了它,我會覺得開心,因為那意味著它找到了歸宿地,但你并沒有,我不能再把它當作禮物送給你了。我兩手空空地站在你面前,我是我那個世界的一個窗口,你在這個窗口里,看到可能只是空洞洞的,但你要是能走進來就不一樣了,可你永遠不會走進來的,對嗎?

你把門打開了。確切地說,是你和他們一起把門打開了。在敲門無果之后,你們就那么簡單粗暴地把門打開了。幾個人影沖進了屋子,有人急促地喊:“開燈,打開房間的燈!”于是我聽到了手在墻壁摸索開關(guān)時發(fā)出的摩擦聲。咔嗒一聲,房間的燈被打開了,同時,有幾盞消防應(yīng)急燈也照射了進來。可惡,這些燈太亮了,屋子太小,房間里像是瞬間擠進來幾顆小太陽,明晃晃的,亮得讓人焦慮。這燈照在我的床上。在燈光下,我的床會顯得很小吧?床上的我,應(yīng)該會更小吧?

在回到這間屋子并把它反鎖之前,我在你的城市漫步了很久很久,在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街道上,那條街道很長很長,需要一兩個小時才能走完。這么長的街道,如果沒有一個人陪著邊聊邊走的話,會顯得分外漫長。我們在這條街上行走的時候,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喜歡走在所有人的后面,只要我走在前面,就會有嚴重的焦慮感,我喜歡跟隨,不喜歡引領(lǐng)。我多么喜歡在一個人的身后啊,她在前面,無論往哪兒走,我都會跟著她往哪兒去,她上山,我上山;她過橋,我過橋;她入水,我入水;她從水中走出來,我也從水里走出來。我不需要她回頭看我,我要讓她知道我一直都在,這樣她走在前面,會開心也會很有信心吧?有信心的女孩身上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我在你的身上看過,只是那束散發(fā)著魅力的光束乍現(xiàn)即散。要是這束光能一直籠罩在你頭頂該有多好,那樣我就更加可以內(nèi)心充滿信念地跟隨你走了。

回來經(jīng)過那座橋的時候,我在橋上停留了許久。許久是多久?我那時已經(jīng)沒有時間概念了。我腦海里和心里的新棉花,已經(jīng)被全部摘走了,剩下了那幾朵舊棉花,躺在一個水洼里,白色的肌體上,沾惹了黑色的泥斑。橋上的天空,有著白色的月亮,月光照映著橋下洶涌的江水,江水下面,是一個我從未去過的世界。那里面會有龍嗎?我在那個世界里,會不會與龍相遇?那個世界,和我的出租屋應(yīng)該是一樣黑的,這讓我有些欣慰。薄薄的江水表面,像是一層薄膜,在約束著那個世界,不可以越界。那層薄膜是很薄很薄的,與月光糾纏在一起,和月光一起在起伏,制造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有一個女孩,推著自行車,她騎不動了,她把自行車立了起來,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她離我大概有150米,她在欣賞著月亮和江景,她一會兒抬頭看看天,一會兒低頭看看江,她一會兒笑一下,一會兒凝神思考著什么。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使得她像一尊唯美的雕像。她會看見我嗎?她的視線并沒有向我這邊轉(zhuǎn)過來一次,但我相信她看見我了。這150米的距離,像宇宙間的150光年那么遠,她不會走過來的,我也不會走過去,我們像是較勁一般,我不離開,她也不離開,于是我決定自己先走了。路過她身邊的時候,150光年于是又變成了150米,經(jīng)過她的身后的時候,我跟她說了一句話:“不要啊?!?/p>

“不要啊”這三個字,我說出的聲音很小很小,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我也不知道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

在我經(jīng)過她之后,我聽見她喊了一聲:“好啊!”

我回頭看了看她,她的笑容在夜色里漾開,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們一起唱首歌吧。”她對我又喊了一聲,橋上沒有別人,我確定那句話是對我說的。

“你唱吧,我要回家啦?!蔽议_心地對她說。

回到我自己的出租屋之后,我躺在了床上。我感覺到自己的體溫在升高,一點點地,熱浪從腳底升起,像潮水沖擊著礁石那樣,升到頭部,又降落到腹部,貫穿到四肢。時間瞬間被壓扁,又恍然間被拉長。在時間長長短短的變化中,我看見了自己的一生,從細胞到小孩到大人,又回到小孩回到細胞。這是多好玩的過程啊,我希望這個過程能多重復(fù)幾次,就像坐搖搖車那樣,從投幣口每投進一枚硬幣,就會從頭再來一次,再開心地玩一次……

疲倦襲來,我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力氣用來睜開眼睛了。不知道過了多久,隔著眼皮,我感覺到了燈光的亮度和熱度。

“好熱啊”,在我還沒來得及說這三個字的時候,他們把我抬了出去,抬的過程里還有人給我蓋了一層薄毛毯,這讓我覺得更熱了。是夏天了,夏天也不應(yīng)該這么熱的。

我離開了那間租來的屋子,身體的溫度也在逐漸恢復(fù)正常,我的身體在C城的主街道飛速地奔跑,像是在我的世界里那樣,自由又輕松,我在笑,微微地笑,我仿佛還能看見那個離我越來越遠的屋子,你站在屋子的門口,不舍得離開,沖我揮舞著雙手,屋里面的燈,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那盞燈,到底是吸收了多少的能量,才可以亮到這個地步???它會一直這樣亮下去吧?我相信,它被打開后,只要沒有人伸手把它關(guān)閉,它就會一直這樣亮下去的。

【作者簡介】

韓浩月,作家,文化評論人、影評人。在多家媒體發(fā)表大量評論、散文隨筆。出版有“故鄉(xiāng)三部曲”《我要從所有天空奪回你》《世間的陀螺》《錯認他鄉(xiāng)》等作品20余種。上海電影節(jié)傳媒大獎、白玉蘭獎、華鼎獎等影視獎項選片人、媒體評委。中國電影評論協(xié)會理事。第十八屆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