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犸2024
文化和文明是系統(tǒng)的,也就是說,它們根據(jù)一整套以“是”或“否”的形式做出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選擇而運作。
——福 柯
我想寫一則關(guān)于父親的故事——起初,我的確是這么想的。
當時,父親頭一回被腰椎間盤突出放倒,在床上躺了一上午。而我剛剛放學回家,正在做飯的媽媽囑咐我替她照看他。對于如何照看一個人,我沒有任何概念,只能搬來板凳,坐在床邊。不管我當時想做什么,實際在做的只是觀察他。他面如土色,頹喪得叫人吃驚,甚至像一個死人,讓人不忍直視。爸爸死了嗎?這個念頭說實話有點嚇人,還讓我羞愧自責。正因如此,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陽光涌進來的方式無比慈悲,而我只有十幾歲,在這個年紀,總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總覺得隨時隨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天使就會撫摸你。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父親。在我們之間,銀白色的塵埃緩緩蕩漾。他仍然平躺著,姿勢沒有任何改變。我看不清他。床好像正在飄走。我發(fā)現(xiàn)父親不但沒有被照亮,還顯得更加遙遠,我這才意識到,他似乎永遠都待在角落里,或者說,他擁有這樣的異能:他待在哪里,哪里就會成為角落。
就在那時,我想,我要為父親寫一則故事,不然,我還能怎么照看他?
父親說話了,叫我過去幫他翻個身,把膏藥撕下來。掀開毯子,他的上身赤裸。我一只手按在他的肚皮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背后,整個身體貼著他,以便支撐他。觸到滿是汗水的肥膩皮肉,我一個激靈。這就是我的父親?這能算是我的父親嗎——這具淪陷在脂肪當中的肉體。這種感受如此深刻,以至于我在恍惚間覺得,我以往對父親的所有了解都失效了,只有這一瞬的觸覺才是真實的。
所以,我想寫一個與父親有關(guān)的故事,但到頭來,它只涉及肉體,逐漸衰老的肉體。
1998年夏天,我接到一封來自上海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不假思索地逃離了故鄉(xiāng)。從那時起,我開始懷舊,并且開始在暗地里書寫自己的私人史——“故鄉(xiāng)”是第一個詞,是我的開端,是一只用來收藏童年的舊匣子,是倏忽鑿穿混沌之后遺留的三刀六洞。
坐上離鄉(xiāng)的火車之前,爸爸、媽媽、哥哥和我,一家四口拍照留念。相片上我的表情在今天看來神秘莫測。那不是一個快活的或哀傷的表情,總之它不適用于即將到來的遠行,不能佐證那些興奮與不舍,與離愁更是毫不相襯。那表情太過單調(diào),連茫然也稱不上,只能使人從中感覺到臉的無能。
火車經(jīng)甘肅、陜西、河南、安徽、江蘇五省,一路上,大地由黃轉(zhuǎn)綠,沙棗的清甜跟羊糞的腥臊都還沒來得及散去,隨著呼嘯的北風和我的西北口音奔走了幾千公里。我沒有被窗外的風云流轉(zhuǎn)吸引,只是想著我從未看過的魔鬼城、月牙泉和鳴沙山,它們在我的故鄉(xiāng)當中扮演抽象的部分,對這種抽象的撥亂反正遲遲沒有發(fā)生,這一延誤讓我只能以痛苦和遺憾的方式去依戀它們。
習慣使然,我總是低著頭,盯著腳底。在火車上是如此,下了火車還是如此。我的整個大學生涯懵懵懂懂,沒有看過世界,卻還在體驗馳騁、顛簸以及暈車的感覺。
畢業(yè)以后,我留在了上海,飽食終日,但一事無成。簡而言之,從1998年到2013年,我過著微不足道的生活。在這期間,我換過幾份工作,結(jié)了婚也離了婚,每逢假期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回鄉(xiāng)探望父母。他們固然會有些抱怨,但沒有強烈反對。他們不僅理解我,在一定程度上,還慫恿我忤逆他們。畢竟,我沒有成就,沒有財產(chǎn),沒有家庭,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資格,而隨著離家的時間越來越長,親友們對我的印象越來越淡,我的回歸會越來越像某種入侵。
母親曾來上海陪我,但不過幾個月時間就無法忍受我。在連續(xù)兩次爭吵又和好之后,一個晚上,她洗過碗,無聲無息地走到我身后。我沒有轉(zhuǎn)身,只是停下手上的活兒,通過電腦屏幕上的倒影望著她。她猶豫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像哄睡似的輕輕拍著,告訴我她想走了,父親和哥哥需要她。而且她說,還有小孫子,她十分想念他。我表示同意。兩天后,在火車站的月臺上,我不得不俯身下去,讓瘦小的她把滿是淚水的臉埋在我的肩頭。
父親從未來過。
2013年秋天,我辭去了收入日漸微薄但尚可維持生計的工作,用以說服自己的是一個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我要以這個故事——你正在閱讀的這個故事——開啟我的寫作生涯。然而實際上,在離職之初,我就迷上了一款網(wǎng)絡(luò)游戲,有大半年的時間過得日夜顛倒,虛實不分,直到花光所有的積蓄,才像每一個走投無路的癮君子一樣,走出家門,去尋求重啟人生的機會。
我在求職網(wǎng)站發(fā)了幾百封簡歷,無人問津。我在小區(qū)附近散步,發(fā)現(xiàn)我一直想光顧但又沒光顧的甜品鋪子已經(jīng)拆掉了招牌,卷閘門上貼著招租啟事。仔細瞧,街上的店鋪有半數(shù)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我在路邊漫無目的地走了半天,在一個路口站了一會兒。一只迷路的狗孤獨而又悠閑地經(jīng)過我身邊,像彈鋼琴的手指一樣輕快地跑過斑馬線。幾分鐘后,我轉(zhuǎn)身折返。
后來,我才留意到網(wǎng)上有人在討論,說失業(yè)潮正悄然漫過整座城市。
我不是那一類會讓獵頭感興趣的技術(shù)精英,能夠參與“猛犸計劃”實在僥幸之極。作為最早參與項目的九十九個程序員之一,我至今不知這一項目的全貌,不知道它的開發(fā)目的、實施范圍、執(zhí)行效果,甚至不知道雇主是何方神圣。郵箱里的面試邀約被系統(tǒng)標定為廣告或可疑內(nèi)容。我猶豫了兩天,但迫于形勢,終于還是按照指示在規(guī)定時間點擊鏈接,進入了語音聊天室。
我沒看到面試官的臉,只能看到同時在線旁聽的五六個賬號的頭像,都是系統(tǒng)分配的,不體現(xiàn)任何的個人趣味和特征。一個沙啞而柔和的女聲向我提了幾個私人問題。你哪兒人啊?父母都健在嗎?結(jié)婚了嗎?自己一個人住嗎?打算就這么一直單著嗎?不管現(xiàn)狀怎樣,總還是有點計劃吧?總得為未來做些打算吧?她沉吟著,如果沒法在上海安家,就不能考慮回老家去嗎?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只記得我試圖喚起與這次面試邀請有關(guān)的記憶。我是在哪里看到“猛犸計劃”的招募啟事的呢?是討論內(nèi)容從腦科學知識轉(zhuǎn)向靈魂不滅論的冷門論壇?限制注冊的地下情交流軟件?鱗翅目昆蟲百科小站的廣告鏈接?下載量為個位數(shù)的鄉(xiāng)鎮(zhèn)人口統(tǒng)計報告電子版?稍微一琢磨,我便驚出一身冷汗。我發(fā)覺,“猛犸計劃”的宣傳似千帆過眼,對于我?guī)缀鯚o所不在,但都是龐大的網(wǎng)絡(luò)環(huán)境中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落,從未引起我充分的注意。我什么都想不起來,除了一個細節(jié):點擊鼠標投遞申請的一瞬,恰逢一夜逝去,群星在飛歸巢穴時嗡嗡作響,曙光在眼角閃爍,像毒蛇吐著信子。
我不愛睡覺,自幼時起,就習慣在夜里偷偷醒著,哪怕只能和自己的影子嬉戲。給我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的童年事件就發(fā)生在夜里。
夜游神,在《封神演義》中名喚喬坤,為天帝派遣的司夜巡夜之神。另有說法出自《山海經(jīng)》,將之描述為“小頰赤肩”的連體兄弟,共十六人,彼此手臂兩兩相接。對于這個古怪而病態(tài)的形象,我的主要興趣在于設(shè)想他們是連成一線,還是結(jié)成圓環(huán)。在我看來,后者比較合理,或者說比較完滿。不過,完滿更讓人焦慮。我總覺得,眾兄弟之中總會有一位厭倦了被夾在中間,厭倦了身不由己地活著,在某一天奮力掙脫肉身和血緣的枷鎖,徑自離去。一天深夜,或許正是他,以父親的形象現(xiàn)身在我面前。
那晚,我睜著眼睛,看到他穿著一身灰色帆布工作裝,躡手躡腳地走進我的臥室,來到小床旁邊,俯身看我。那張滿月般的面孔,久久懸在我的頭頂,顯得特別巨大,有我理解不了的悲戚。他輕撫我的額頭,溫柔地幫我合上雙眼,之后便兩手空空地出門遠行去了。我用被子蒙住頭,默不作聲地抽泣,在一種早熟的絕望情緒中熬到天亮,卻看到另一個父親帶著諱莫如深的微笑,將早飯端進我的房間。
生離死別,常常只是神在考驗我們的幽默感。
“猛犸”很可能是一個指令極其煩瑣的超級軟體,處理的必定是海量的數(shù)據(jù)??蓡尉臀邑撠熼_發(fā)的模塊而言,其功能卻簡單至極,不過是一個類似控制開關(guān)燈操作的小程序,能夠?qū)崿F(xiàn)在兩種基本狀態(tài)間的切換即可。我將大半工夫用于修正和提高這一切換的響應(yīng)速度和精確性,使其節(jié)奏更加穩(wěn)定順滑。
加入“猛犸計劃”的手續(xù)出奇地簡便,但又有地下社團或秘密教派的那種煞有介事的儀式感。所有的注冊和登記環(huán)節(jié)都必須在網(wǎng)上完成。起初,你只能看到一個簡陋的表單,填寫最為基本的個人資料即可,甚至無須實名,只有銀行賬號和電郵地址是必填項。另外——也許是十分重要的——還要上傳一份“理想城市改造方案”?!懊歪镉媱潯钡墓俜浇榻B中有一兩個謎語般的句子曾經(jīng)隱晦地提及這一項目與城鎮(zhèn)化進程(這些年城市正在擴張,像緩慢但不可阻擋的洪水)的關(guān)聯(lián),但我并未嚴肅對待這一要求。照我看,這個方案不會派上什么實際的用場。這或許是一個關(guān)于野心的測試——以此告知申請人,本計劃意義何等重大,并令其深感敬畏。
我遞交的是一個名為“折疊城市”的改造方案。步驟如下:
1.將城市均勻地切分為若干個面積等大的區(qū)塊(以上海為例,可將之分割為七千萬個九平方米大的正方形;九平方米,是我在大學畢業(yè)后租住的第一個房間的大?。恳粎^(qū)塊均安裝若干攝像儀器,從多個角度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采集這一區(qū)塊的影像;
2.在城市中心選定某個特殊區(qū)塊,建構(gòu)一個立體投影的空間。同樣以上海為例,可選擇濱江大道上位于震旦國際大廈腳下的保安崗?fù)?,將其余六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區(qū)塊的3D影像全部投在這個與它們完全等大的空間當中,從而實現(xiàn)對上海的七千萬重折疊。
據(jù)說,只要將一張普通的打印紙折疊四十二次,其厚度就超過了地球與月球之間的距離。那么將一座五光十色的超大城市折疊幾千萬次會怎么樣?將東方明珠、復(fù)旦大學、同濟大學、五角場、銅川路水產(chǎn)市場、鹿鳴書店、季風書園、福州路古籍書店、文廟舊書市場、大自鳴鐘、魯迅公園、多倫路美術(shù)館、外白渡橋、十六浦碼頭、胡同里的石庫門建筑、陸家嘴地鐵站里的全家便利店、總在堵車的高架立交、雨天發(fā)臭的陰溝、盒子般的廠房、掛著相機的觀光客和拄著拐棍的乞討者擦肩而過的步行街……都折疊在一個小小的格子里,會怎么樣呢?一切都將不復(fù)存在,只有一塊方方正正的,無論什么都無法穿透的黑暗。這是光明城市的另外一重真相。
這一計劃若能得以實施,在實際應(yīng)用中還可能有其他變體,比如裝在一只手提箱里的“便攜故鄉(xiāng)”。
小的時候,手提箱是我夢寐以求的寶物。在煩躁易怒、對大人的道理不屑一顧的童年時期,我曾數(shù)次嘗試離家出走,之所以均未能成功,就是因為我總是沒法隨身攜帶自己最需要的東西。
我想起自己的某一次逃離(和其余幾次一樣,自以為占盡上風,但最終又在父親的一聲呼喚里敗下陣來),就是那一回,在一個廢棄的露天電影院里,我曾經(jīng)歷過一次末日的預(yù)演。
那應(yīng)該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和母親起了爭執(zhí),我先是對她的指責和命令表示輕蔑,接著以嘶吼對抗她的嘶吼,最終在號啕大哭之后沖出了家門。我記得,在那個年紀,我的悲憤具有表演性,推開露天電影院那兩扇合不攏的鐵門的時候,我的表情大概像齜牙的惡犬,但心情早已雀躍起來。我將東倒西歪的水泥座椅想象成軍隊的陣列,玩起了戰(zhàn)爭游戲,一直玩到天黑。那里是我和其他幾個孩子的秘密游樂園,但一到黃昏時分,就會升起一種孤島和神龕的氣氛。游戲不得不中斷了。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這個等待搭救的意外闖入者,尚有幾百個悲苦的神靈在破敗的水泥座椅間逡巡。
父親來了。他推開鐵門走進來,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轉(zhuǎn)動手電筒的黃色光柱左右掃視。為了接續(xù)自導(dǎo)自演的這一出逃亡的戲劇,我不得不縮在靠近圍墻的一張座椅下躲起來。移動的光柱在我藏身的角落附近停住了。我屏住呼吸,等待著訓(xùn)斥或安慰,以及被遺棄的孤兒在重獲接納時悲欣交集的感動,但那道光僅僅停留了片刻便移走了,父親的腳步轉(zhuǎn)而向著另一方向走去,直至細不可聞。我深切地了解到,自己被宣告失去了求生的資格,成為一件愚蠢的祭品。悔恨的淚水將這方寸之地變成一片汪洋,毒蛇猛獸在黑暗中躍躍欲試。終于,父親和那道預(yù)示著拯救的光又再重現(xiàn)。這一次,他堅決地向我走來,如同紅海在摩西面前分開,一切威脅在他的威儀面前退散。他打了我一記耳光,大聲呵斥我,勒令我跟他回去。我懷著仇恨、崇拜還有劫后余生的慶幸,爬上他的自行車后座,始終咬緊牙關(guān),為了免于痛哭失聲,為了免于成為一個拋棄尊嚴的投降者。
所有珍貴的東西都被收藏在缺無之中。就比如,我的故鄉(xiāng)被折疊在一塊廢墟里;就比如,每個拔過牙的人都忍不住要把舌頭伸進牙齦的空洞,偷偷地舔舐自己的靈魂。
我的申請很快得到批準。和申請程序一樣,資格評定所依據(jù)的原則和標準也從無任何說明——但我別無選擇,必須相信“猛犸”的招募與執(zhí)行都在嚴格地照章辦事。
項目開發(fā)在一個封閉的線上平臺進行,這一平臺被命名為WOW-DEATH,自帶開發(fā)語言以及一套相當完善且易學易懂的教程,另有不少可視化的、所見即所得的便捷功能。首界面的左上角醒目地標示著參與“猛犸計劃”項目開發(fā)的人員數(shù)目。每個程序員登入平臺后,都會接到屬于自己的開發(fā)任務(wù),而其瀏覽和編輯的權(quán)限也僅限于自己負責的那部分。
猛犸——想象之象,抽象之象,壯碩的肌肉之霧,彌漫在洪荒時代既蠻且拙的氣象之中。
它的網(wǎng)絡(luò)推廣策略隱含著一個悖論:最有效的傳播就是對傳播的拒絕。由此可以推出結(jié)論:將某個消息定義為秘密,是將之昭告天下的最佳手段。
對于這一技巧的運用,使得“猛犸”充分發(fā)掘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那些從不為人注意的縫隙與死角:各類無人問津的軟件和文檔、傷害性微乎其微的蠕蟲病毒、低活躍度社交媒體用戶的個性簽名?!懊歪镉媱潯比巳私灾?,但人人都對它視而不見,就像我們總是看到也總是忽略夾在自己雙眼之間的鼻梁。
這個項目究竟何時啟動,現(xiàn)已不可查證,我只知道自己是它的第九十九個程序員。起初這一數(shù)字變化極慢,僅僅跨越兩位數(shù)到三位數(shù)的最后一個臺階便花費了數(shù)月之久,讓人猜測它根本就是一個謊言,一個寫死的板書。后來,隨著基數(shù)的提高,增長也在提速。從一萬到十萬只不過用去一個星期,如今則每一天都有數(shù)萬人加入進來。以這般滾動增長的態(tài)勢而論,再過幾個月,地球全部的人口都將參與到“猛犸計劃”當中來。不過,從我填交申請以來已過了十余年,何況,若按此數(shù)列倒推,等待數(shù)字從0到1,即等待第一個開發(fā)者加入所消耗的時間久得近乎永恒。
么鞥猛,音夢。么啊犸,音馬。這匹幻象之騎一味奔向失重的高處,成為懸掛在高空的一個光點,一滴水銀,一顆淚珠。
十七世紀末,西伯利亞東部,一具皮肉完整的猛犸象遺骸從融化的冰原之下自行顯露出來。這是有明文記載的出土的第一具猛犸象尸身。當時生活在西伯利亞的雅庫特人和通古斯人認為猛犸是一種生活在地底的猛獸,他們會將一些較大的土丘或地面上的異常隆起指認為猛犸在地下跳躍所致。1714年,代表大清帝國訪問沙俄的使者圖里琛曾到訪西伯利亞,歸國后,他在報告里寫道:“地北最寒,有一種獸行地內(nèi),遇陽氣即死……梵名麻門素洼,華名鼷鼠亦猛犸也。”看來,猛犸曾有兩個中文名字。后來的人們大概覺得將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稱之為“鼠”實在太過失禮,這才將其中之一予以棄用。
顯然,三四個世紀以前的古代獵人并未完全理解和接受一種生命的徹底滅絕,還不習慣將世界看作一個巨大的墳?zāi)埂?/p>
小孩子也是這樣。小時候,我分不清考古工作者和地質(zhì)工作者,而且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們穿著臟兮兮、灰撲撲的舊夾克,使用那些會發(fā)射電磁波的儀器和精致小巧的錘子、鏟子,是為了尋找并挖掘墜落的星星。
有一次,在我讀書的鋼鐵廠子弟學校后門,有人用幾根木棍和兩圈繩索做了一個十幾米見方的簡易圍欄。一群沉默寡言的陌生人來了,跨進圍欄,用鐵鍬和十字鎬挖了起來。有個同學很肯定地告訴我,這些人要在里面挖掘恐龍化石。那段時間,每天早晨上學、下午放學,我都會由學校的后門進出。我想見證歷史。想象中,圍欄里的土地是一塊獨異于地球其他地區(qū)的生態(tài)奇境,就像一小塊試驗田,里面將會長出千奇百怪的野獸、爬蟲和高大的裸子植物。不過,想象歸想象,我的觀察僅限于確認圍欄里的土地在我走出校門時有沒有比我走進校門時變薄一點。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那塊地被石灰畫出的白線分割成了幾個部分,就像方便餐盒里的幾個格子。再后來,幾個格子被人以不同的速度和不同的策略分別予以發(fā)掘,其中兩個格子挖得特別深一些,且如雕像一般逐漸顯出某些輪廓,有一兩個確實像是動物的身體,但比我們熟悉的那些大恐龍小得多,也不像我們叫不出名字的那些特別小的恐龍。
某天下午,我走出校門,發(fā)現(xiàn)地上的圍欄已經(jīng)撤走,坑也被填平了,就連原本被挖掉的柏油路面也已修補齊整。發(fā)掘結(jié)束了,一個遠古時代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遷走了。幾天之后我才知道,考古隊挖出的不是恐龍化石,而是幾只陶瓷罐子和一對三千年之前的母子干尸——一個少婦抱著她年幼的兒子。他們遭遇了什么呢?少婦和孩子。我想,他們或是一同服毒自盡,或是在地震中被大地吞噬,或是突然被漫天的風沙掩埋,總之,他們的生命在瞬間定格,緊接著,三千年的時間洶涌地沖襲而過。
這對母子在我們市的博物館展示了一個月,之后便被運往自治區(qū)博物館保存。在展覽結(jié)束前,父親決定帶我去看他們。我心里盤算好了,要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仔細觀察他們,用眼睛掃描他們身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要先在心里默默跟他們打聲招呼,“你好”,然后再無聲地與他們告別,“再見”。我把他們當作跨越幾千年的距離前來探望我的朋友,所有專程來博物館拜訪他們的小學生都是這么想的,展覽廣告和解說詞里也都是這么寫的。但我來到玻璃展柜前,只看了他們一眼就馬上轉(zhuǎn)頭,把目光移到盡量遠的地方。父親問我是不是害怕,我沒有回答。其實,我一點也不怕,只是覺得他們丑陋得讓人難過。只看了一眼,我就不愿再看見他們,甚至不愿再看見任何人,包括父親。我沒把他們看作是死人,只覺得他們像是用樹皮做成的,是兩個特別臟、特別瘦的,沒有眼睛和嘴唇的乞丐。他們是超級乞丐,我想,他們絕對貧窮,絕對一無所有,絕對被剝奪至不可繼續(xù)剝奪的程度了。干尸和骷髏是不同的,干尸還不能像骷髏一樣被視為一種物品,干尸依舊是人,干尸絕對一無所有,以至于你都不覺得他們是死人——他們沒有可以用來死掉的生命。
我已經(jīng)說過,“猛犸計劃”的單位功能模塊只需要實現(xiàn)在兩種狀態(tài)間切換即可。在工作時,我想象有一根操作桿在是與否、真與假、開與關(guān)、生與死、存在與不存在間滑動,并且滿心以為“猛犸”的內(nèi)部是一個非黑即白的數(shù)字二元世界。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種切換雖說簡單至極,卻不可能是“無縫”的。我不斷嘗試著優(yōu)化算法,以縮減響應(yīng)時間,但在到達一個限度之后,便無法再進一步。這意味著在0和1之間,還有一串看不見的數(shù)字,生不能直接到死,必得經(jīng)過半死、半半死、半半半死。最后,我想到的解決方案是在功能設(shè)計中額外設(shè)置一個非是非否、非生非死的不確定態(tài),性質(zhì)就像黑洞或者靈薄獄。若是將它具象化,會形成一條隧道,長度可以無限延伸,但寬度卻可以不斷收窄,趨近于零。
于是,我修改了程序,不再試圖實現(xiàn)兩種基本狀態(tài)的直接切換,“生”在切換為“死”之前,會先進入起中介作用的不確定態(tài)。這樣,我通過收窄不確定態(tài)的通道,縮短了響應(yīng)時間,取得了突破。
……
(節(jié)選 責編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