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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3期|陳小丹:不知名的花瓣散落在草叢
來源:《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3期 | 陳小丹  2025年06月03日08:13

狗老了。老得已經(jīng)記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它不再跟著主人下地,也不再追逐偶爾闖進(jìn)院子的陌生人。它蜷在墻角,睜著半瞇的眼睛,看著村路上升騰的塵土,看著炊煙從遙遠(yuǎn)的屋頂上飄散開來,像回憶,像幻覺。

它曾是一只忠誠的狗,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狗。它年輕的時候,跟著主人下地放牛,嗅著濕泥的氣味兒跑在田埂上。夜晚,村里的人家都能聽到它的叫聲——低沉有力,像是從胸腔深處滾出來的雷聲。它咬過狼,追過狐貍,也把幾個心懷不軌的陌生人嚇得落荒而逃。它是村子的一部分,甚至是村子的一部分靈魂。有人說:“只要這狗在,院子就不會空,家也不會散?!?/p>

可是,現(xiàn)在的村子呢?

狗趴在地上,眼神呆滯地盯著路口。那條路曾經(jīng)是熱鬧的。每天清晨,村里的孩子們走過這里,結(jié)伴上學(xué),邊走邊鬧,吵得早起的鳥兒撲棱著翅膀飛走。男人們扛著鋤頭,邊走邊用煙桿敲著鞋底的泥巴。女人們挑著水桶從井邊走回家,水面顫動,映出一張張模糊的臉。狗總是站在院子口,盯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它好像是在守護(hù)什么,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守護(hù)的是什么。

后來呢?后來孩子們長大了,去了城里。他們不再從路上經(jīng)過,也不再站在狗身邊,摸它的腦袋說:“老黃,走,跟我去田里抓螞蚱!”男人們的鋤頭靠在墻邊生了銹,女人們的水桶掛在屋檐下積了灰。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幾只流浪的雞,一到傍晚,整個村子都籠在暮色中,靜得連狗都懶得叫了。

狗是會老的。

它慢慢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中間。四腳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像一扇生銹的門。它走到一棵老槐樹下,那里有一道淺淺的坑,那是它過去用爪子刨出來的地方。夏天,它會躺在坑里避暑,四肢攤開,舌頭耷拉在嘴邊;冬天,它會蜷縮在坑里,把鼻子埋進(jìn)尾巴,藏住一點兒僅存的溫暖。

它還記得那個男人,它的主人。他們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默契,不需要語言:男人揮手,它就明白該去追什么;男人蹲下點煙,它就乖乖蹲在一邊,像是在守護(hù)某種神圣的儀式。而現(xiàn)在,男人不見了,具體是什么時候不見的,狗也記不清了。是去年冬天嗎?還是前年的一個秋夜?它只記得,最后一次看到主人時,他的背影像一根快要燃盡的蠟燭,搖搖欲墜地走進(jìn)了昏暗的屋里。那之后,屋里再沒有點過燈。

槐樹的影子漸漸拉長。狗趴在坑里,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田間的稻谷一片金黃,男人背著籮筐在地里忙碌。狗一會兒跑到田埂上抓老鼠,一會兒趴在地里打盹兒。傍晚時分,天邊的云霞燒得通紅,男人扛著籮筐走在前面,狗跟在后面,黃昏的光灑在它們身上,像一幅靜止的畫。

可是,這幅畫再也不會重現(xiàn)了。狗睜開眼睛,黃昏的光又一次落在它的身上,可現(xiàn)在主人已經(jīng)不在了,田間的稻谷也早已化作雜草。

它從坑里爬起來,慢慢地走到村口。村口有一棵大榕樹,樹下的石頭上刻著四個字——黃家祠堂。狗看著那四個字,似懂非懂,但它知道這里是村子最重要的地方。它在樹下坐下,尾巴輕輕掃著地面,目光穿過遠(yuǎn)處的稻田,望向一條遙遠(yuǎn)的山路。那條路通往村外的世界,通往它從未去過的地方。它的目光漸漸渙散,像在等待,又像在回憶。

村里的老人偶爾從這里經(jīng)過,會看見這條老狗靜靜地坐著?!袄宵S啊,它在守什么呢?”老人嘟囔著,拄著拐杖走遠(yuǎn)了。

老黃聽見了卻沒有動。它依舊坐在那里,像化石,又像歷史的見證者。它或許在守護(hù),也或許已經(jīng)什么都不再守護(hù)。它只是靜靜地看著這條熟悉的路,看著時間從它的眼前一寸一寸地流過。

它跑過一條街又一條街,腳墊摩擦著堅硬的水泥地,好像在受著某種刻意的懲罰。塵土從高樓間涌出,風(fēng)挾著塑料袋飛過。它沒有回頭,只顧著跑,似乎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在追趕它,又似乎是它自己在試圖甩開自己。

一只流浪狗的白天是什么樣的?它蜷縮在街邊的垃圾桶旁,耳朵立著,眼睛半閉半睜,時刻警惕著可能靠近的腳步聲。早晨的陽光刺破昏暗,光斑落在它的皮毛上,那毛色已經(jīng)不復(fù)從前的光澤,褐黃一片,間或露出幾道傷疤。人群從它身邊走過,有人踩著高跟鞋匆匆趕路,有人拿著電話大聲說話,有人拉著孩子的手,一邊快步走一邊低頭訓(xùn)斥。沒有人注意到它,也沒有人想注意到它。

“滾開!”一個男人一腳踢在它的肚子上。它悶哼一聲,跌倒在地,卻迅速爬起,繞了一個小圈躲開,再次縮回到陰影里。它不再叫,不再吠,只是看著那個男人遠(yuǎn)去的背影,目光低垂,像一潭沉默的深水。

它知道,城市不是它的。這里的巷子太窄,高樓太高。它想不明白為什么會來到這里,但它記得村莊的氣味兒。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它還是一只小狗,被人用麻繩拴在卡車后廂里拉進(jìn)了城。一開始,它住在一個院子里,有飯吃,有窩睡,有一個每天給它扔骨頭的小男孩兒。后來,院子拆了,男孩兒一家搬進(jìn)了樓房,而它被遺忘在廢墟里。

從此,它開始流浪。

它成了一條“沒有名字的狗”。城市的流浪狗總是無名無姓的,它們被人驅(qū)趕、捕殺,被卡在繁忙的紅綠燈之間,如同城市血管中的一粒微塵。沒人知道它從哪里來,又要跑到哪里去。

今天晚上,它又餓了。傍晚的街道漸漸清冷,路燈泛著暗黃的光,夜風(fēng)穿過空曠的街巷。它靠著氣味兒的指引來到一個快餐店的后巷。垃圾桶翻倒在地,殘羹冷炙散落一地。它用鼻子嗅了嗅,找出一塊沾滿醬汁的雞骨頭,叼起來,用牙齒小心地啃著。

不遠(yuǎn)處,傳來另一個聲音。它抬起頭,看到一只和它差不多年紀(jì)的狗——同樣骨瘦嶙峋,同樣滿身塵土。它們對視了一會兒,慢慢靠近,彼此試探著嗅了一下,然后靜靜地并排蹲在地上。它把啃完的骨頭丟到一邊,轉(zhuǎn)而舔起地上的肉汁。另一只狗看了它一眼,猶豫了一下,最終低下頭,也舔了起來。

在流浪的日子里,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只有同類。

這時,遠(yuǎn)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一聲短促的哨響。它本能地站起來,耳朵抖了一下,迅速弓起身子向巷子深處跑去。另一只狗也跑了,它們一前一后,穿過幾條狹窄的巷道,跳過路邊的水溝。后面的聲音越來越近,是捕狗隊。它喘著氣,沖出巷口,跑進(jìn)一個十字路口。車流從四面八方涌來,喇叭聲刺耳。它的腳墊已經(jīng)磨破,血跡留在瀝青地面上,但它顧不上痛,只是盯著眼前的道路,想找一個能逃出去的方向。它忽然停下,回頭看了一眼,剛才那只狗已經(jīng)不見了,巷口空蕩蕩的,像一張被抹去記憶的照片。

它跑了出去。

……

夜晚,它趴在一座橋洞下,舔著受傷的腳墊。橋洞外是一條河,河水緩緩流動,映出路燈的微光。它看著河面,影子被分割成碎片,每一塊都是一段孤獨(dú)的時間。它不知道時間是什么,但它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虛弱。過去,它可以奔跑幾個小時,而現(xiàn)在,它只要跑上幾分鐘就會氣喘吁吁。它不知道在這座橋下能藏多久,但它知道,捕狗隊不會停下來。

河水旁邊,有一個人。那人穿著破舊的外套,拖著一輛裝滿破爛兒的手推車。他坐在河邊,手里拿著一塊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它盯著那塊面包看了一會兒,試探著靠近幾步,但又停住了。那人抬起頭,看了它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把手里的面包掰了一塊,輕輕地丟在地上。

它愣了一下,慢慢走過去,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叼起那塊面包,退到幾步之外,安靜地吃了起來。

橋洞里,只有一個人和一條狗的呼吸聲。

……

流浪狗們最終會去哪里?它們沒有答案,人類或許也沒有。

狗進(jìn)入太空的時候,它的眼睛沒有閉上。

人們喜歡談?wù)摰谝恢贿M(jìn)入太空的生物——1957年,一只叫萊卡的狗從地球出發(fā),進(jìn)入了宇宙。它是被綁上去的,沒有反抗,也沒有狂吠。據(jù)說發(fā)射前的幾分鐘,它坐在狹小的艙室里,平靜地舔著自己的毛??茖W(xué)家們在屏幕前緊張地注視著,而地球上的許多人卻并不知道它的存在。

萊卡死在了太空深處。沒有墓碑,沒有挽歌,只有無盡的寂靜。有人稱它為英雄,也有人說它只是犧牲品。但它究竟是什么?它在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人類從一開始就與狗同行。這種四肢著地的動物,嗅覺、聽覺靈敏,從狩獵時代開始,它們便是人類不可或缺的伙伴。它們替人類拉雪橇,替人類追獵物,替人類看守羊群,甚至替人類在戰(zhàn)爭中送信、探雷、尋找被埋的同胞。它們的眼睛望向主人,始終充滿無條件的信任。這種信任,有時候顯得過于簡單,簡單到讓人心疼。

可是,狗從未被問過——它們愿意嗎?

在那些已經(jīng)被遺忘的神話里,狗不僅是人類的助手,它們也是通靈者,是穿越生死之門的橋梁。在中國古代傳說中,有一只“哮天犬”,它不僅守護(hù)天庭,也協(xié)助主人二郎神追捕妖怪。而在外國神話中,“地獄犬”常被視為“冥界的守門人”,守護(hù)著生與死的邊界。

但人類似乎淡忘了這些神話。

那些曾經(jīng)奔跑在曠野上的狗,那些用鼻子嗅出危險、用叫聲喚醒沉睡村莊的狗,漸漸失去了它們的聲音。在它們被送上太空的那一刻,它們成為科技的延伸,成為人類野心的另一種形式。狗再一次陪伴著人類,但這一次,它們沒有跟隨,而是被拋在了更遙遠(yuǎn)的地方——時間之外,空間之外。

……

萊卡的眼睛睜著,凝視著窗外無邊的黑暗。它看不到人類,也看不到地球。它看見的,或許是人類還未觸及的未來——冷漠、孤獨(dú)、無聲的未來。

……

故事回到地面。

在某場戰(zhàn)爭的廢墟中,一只狗獨(dú)自在瓦礫堆中搜尋。它的身形消瘦,毛發(fā)灰白,脖子上掛著一個金屬牌,上面刻著它的編號和部隊的名字。它穿過倒塌的房屋,找到一具被掩埋的尸體,它用鼻子輕輕觸碰那已經(jīng)冰冷的手指,然后靜靜地趴在旁邊,不再移動。

狗懂得等待。它們等待食物,等待主人的腳步聲,等待下一次奔跑的信號。而這種等待,在戰(zhàn)爭的廢墟中顯得格外沉重。它們不知道等待的盡頭是什么,但它們從不懷疑等待的意義。

……

鏡頭轉(zhuǎn)向另一片廢墟——不再是戰(zhàn)爭,而是地震。一只搜救犬在廢墟中奔跑,刨挖,嗅探,直到嗅出生命的味道為止。它們的腳被碎石割傷,毛發(fā)沾滿灰塵,但它們沒有停下。等到救援隊將最后一位幸存者抬出廢墟時,那只搜救犬倒下了。它的主人抱起它,將它埋在山坡上的一棵樹下。

人們在新聞中看到這些搜救犬的故事,贊美它們的忠誠,但很少有人去思考——它們究竟為什么而活?是為了人類,還是為了某種它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生命本能?

……

當(dāng)夜晚降臨,狗會抬頭看星星。

人類說,那是宇宙的盡頭。狗不知道什么是宇宙,只知道那些星光在跳動,就像一盞盞燈,或許是某種召喚,或許是某種告別。

萊卡的名字已經(jīng)被人們淡忘。這只進(jìn)入太空的狗,早已化作塵埃,但它的目光或許仍然懸掛在遙遠(yuǎn)的夜空中,默默注視著地球。

狗是人類的伙伴,也是人類命運(yùn)的鏡像。它們活在時間里,又超越時間之外。

它站在那里,風(fēng)從遠(yuǎn)方吹來,夾雜著路旁落葉翻飛的聲音。夕陽的光拉長它的影子,影子穿過鄉(xiāng)村的土路,越過城市的街巷,最終隱沒在一片虛無的遠(yuǎn)方。

狗是沉默的動物,它不會言說自己的痛苦,也不會解釋自己的忠誠。它從不追問為什么。它只是活著,伴隨著人類的步伐,從村莊到城市,從獵場到戰(zhàn)場,從草地到太空,一路追隨,從不懷疑。即使老去、漂泊、死亡,它的眼神始終保持清澈,像沒有雜質(zhì)的水,映照出人類的存在。

狗的沉默,并非真正的無聲。它的沉默是另一種形式的語言,一種超越人類理解的語言。它們的目光,是記憶的凝結(jié),是時間的折疊,是人類無法觸及的秘密。我們看著它們,而它們,也在看著我們。

在鄉(xiāng)村的盡頭,老黃狗還蹲在村口的榕樹下。樹葉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陽光穿過斑駁的樹影,落在它的身上。它的毛已經(jīng)變得稀疏,它的四肢不再靈活,但它仍然守在那里,像一塊石碑,一段被遺忘的史書。

從日出到日落,它看著村路上的每一個人,甚至看著空無一人的路。沒有人知道它在等待什么,它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等待主人的歸來,也許是等待炊煙重新升起。但它的等待本身就是意義。那是鄉(xiāng)村的韻律,那是土地的深處,那是一片土地與時間的約定。

城市的橋洞下,流浪狗蜷縮在夜晚的寒風(fēng)中,舔著受傷的爪子。它的毛已經(jīng)結(jié)塊,它的身影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但它的眼睛亮著。它看著遠(yuǎn)處,那些燈火閃爍的高樓,那些飛馳而過的車輛,那些匆匆忙忙的人群。它看著這一切,仿佛是在尋找,也仿佛是在告別。

流浪的狗,是這個城市的隱秘,它們在每個角落穿梭,記錄著城市的呼吸,記錄著人類的冷漠,也記錄著人類的溫情——一塊面包、一碗水、一次停下的腳步……它們的流浪,也是它們的抵抗。它們不屬于任何人,但它們卻屬于這個城市。

宇宙中,萊卡的影子早已消失,但它的凝視似乎還停留在星空中,俯視著地球的輪廓。那是另一種等待,一種更深遠(yuǎn)的沉默。

萊卡不是孤獨(dú)的。它的名字,連接著無數(shù)狗的名字——那些在戰(zhàn)場上奔跑的軍犬、在廢墟中尋找生命的搜救犬、在深夜看守人類家園的看家犬……它們不會說話,但它們的腳印鋪滿了人類的歷史。

它們活過,死去,消失。但它們的凝視,像星光一樣,留下了微弱卻恒久的痕跡。

狗的忠誠,是人類的鏡像,也是人類的對照。它們在時間的長河中陪伴著我們,卻從未真正走進(jìn)我們的世界。

我們以為它們是我們的附屬,但它們的存在,其實早已超越了這些標(biāo)簽。它們是一種本能的象征,是時間的觀察者,也是命運(yùn)的沉默見證者。

而我們呢?人類是否能像狗一樣,在時間的無盡流逝中,依然保有單純的信任?我們是否能像狗一樣,不問為什么,只是活著,用忠誠和等待去面對孤獨(dú)、衰老與死亡?

狗不會回答。它們只是站在那里,看著我們。它們的眼神里沒有責(zé)備,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深邃的靜默——一種讓人心安的、近乎永恒的凝視。

太陽落下,風(fēng)聲停歇。它站在一座山丘上,影子長長地拖在身后,一直延伸到時間的盡頭。

它沒有叫,也沒有回頭,只是注視著遠(yuǎn)方,注視著某個看不見的東西。它是在告別,也是在守候。

狗的凝視,是時間的倒影,是人類看不見的自己。

而狗走了,影子卻留在了那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