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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西部》2025年第3期|坎離:較勁
來源:《西部》2025年第3期 | 坎離  2025年06月05日09:05

坎離,2001年出生于廣東河源,創(chuàng)意寫作文學(xué)碩士。有小說、詩歌作品發(fā)表于《中國校園文學(xué)》《詩刊》《香港文學(xué)》《作品》《特區(qū)文學(xué)》《星星》《延河》《青春》等刊。曾獲香港城市文學(xué)獎(2024)等。現(xiàn)任教于某高校。

外面刮著大風(fēng)。老貓在毯子上跺凈鞋底的雨水,打開房門,沒想到屋里也很冷。大狗朝他猛撲過來,在他低頭換鞋的時候,舔他裸露的脖頸。他將兩手交叉反剪于身后,大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前掌剛一落下,又立刻躍起。他想起已是月底,采暖費還沒準(zhǔn)備好,朝大狗嘆了口氣。

老貓說:“嘿,我不能抱你,手還沒洗呢!上次你就是這樣犯了病,不能重蹈覆轍?!?/p>

大狗尾隨主人來到冰箱門前,試圖鎖住他的褲管。他沒理它,從冰箱里掏出一塊奶酪,俯下身子放在大狗跟前。大狗的目光從他的脖子轉(zhuǎn)向手掌,一個勁兒嗅著那塊奶酪,舌頭耷向外面。老貓笑了起來。“怎么樣?連你也覺得難聞吧,”老貓說,“臭奶酪就是這樣,令你又愛又恨,欲罷不能?!?/p>

老貓的門牙打小缺了一顆,這使他笑起來有些猙獰。他拎出一瓶昨晚沒喝完的氣泡酒,關(guān)上冰箱門,收回微笑。他半躺下來,把頭靠在沙發(fā)凸起的扶手處大口喝酒,直至氣管被嗆了一下才微微起身。大狗繞著沙發(fā)舔他的手臂和腳踝,弄得他有點癢。等他停止咳嗽,大狗回到它的窩,繼續(xù)被中斷的睡眠。不一會兒,老貓就聽見風(fēng)一般的喘氣聲從暗處傳來。

這是位于老城區(qū)湖邊的一套帶陽臺的套間,一房一廳一廚一衛(wèi),不到四十平方米。五年前,老貓租下時,已經(jīng)顯得老舊,如今墻皮脫落得差不多了,地板裂縫也越來越大。就在前不久,臥室的吊燈從天花板上摔落下來,從此房間里的光源只剩下一盞微弱的黃色床頭燈。對于老貓與他的寵物來說,居住空間倒是綽綽有余,偶有女客來訪,也為制造親密空間創(chuàng)造了隱秘的條件。

平躺在沙發(fā)上,老貓一點也不困。想起今天載客時發(fā)生的事,他咬了咬嘴唇,胸口又騰起一團怒火。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早上他接到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本來還有另外一名乘客的,頭天夜里已經(jīng)邀約成功,對方一直沒有預(yù)付款,說是等到上車再付,老貓沒多想就答應(yīng)了。早上七點醒來看手機,老貓發(fā)現(xiàn)那人已經(jīng)取消了訂單。打電話過去詢問,對方先是向他道歉,解釋說取消的原因是車子不好,坐了容易犯頭暈。老貓心里咒罵幾句,接單時平臺頁面已經(jīng)顯示得很清楚,老貓所駕駛的是一輛黑色新能源汽車,臨近出發(fā)才以此為由取消訂單顯然站不住腳。沒等他開口,對方已將電話掛斷。老貓沒有辦法,只能接受這一天倒霉的開始。

早上八點半,他挺著充斥火氣的肚子,發(fā)動了引擎。從S城到省城的往返車程,他開了將近五年,一周出車五天,白天出發(fā),直至深夜回到市區(qū),他會先回家休息一會兒,等車子在午夜特惠時段充滿電,入睡時已近三點。說是順風(fēng)車,其實是跨城出行專車,高速費用所有乘客平攤。不出車的日子,他總是白天去水庫游泳,入夜后醒著的時間里,幾乎都在酗酒。他的睡眠很淺,作息還算規(guī)律,聽人說只要凌晨三點以前入睡,對肝腎的損傷就不致太大。起初,老貓對此不屑一顧,在長達數(shù)年的實踐過后,他得出了與此相同的結(jié)論。

率先上車的是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們自然地落座后排,目的地是省城婦幼保健醫(yī)院。他揣測其中一人有孕,另一人很可能是其閨蜜。她們聊了一路,話題從醫(yī)保問題,延伸至國家治理,有些專業(yè)術(shù)語讓他聽著挺鬧心,像是回到中學(xué)時期的思想品德課堂。他記得這門課怎么也學(xué)不好,要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他的記憶力總跟不上。

下一位乘客是一個中年男人,身形高瘦,帽檐壓得很低,蓄有一撮濃密的山羊胡,自上車時起就保持沉默。他看起來像是一晚沒睡,系上安全帶,身子歪過一邊,就沒再動彈。行至中途,老貓困得厲害,而且腸胃攪動,仿佛有滿腹的汽水正在搖晃震蕩,也許是早上吃了昨晚剩下的掛面所致。拐進服務(wù)區(qū),車子剎得很急,中年男人歪著的腦袋“砰”一聲磕在車窗上,從睡夢中驚醒。老貓沒看他一眼,扭頭朝后排喊道:“你們沒人想上廁所嗎?”

后排的議論被打斷了,其中一人稍顯不滿地瞪了老貓一眼,另一人朝他搖搖頭。中年男人捂著頭低吟了幾聲??蓱z的家伙,他的額頭上開了一個不小的創(chuàng)口,血從指縫中滲出。他盯著老貓,還是沒說一句話。老貓這才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沒有任何敵意的眼睛,像兩顆熟透的黑刺李,連發(fā)狠的時候竟也透露出慈悲。老貓抽了幾張紙,一聲不吭下了車。車?yán)锊シ胖稍锏睦坠順?,在停車狀態(tài)下音量更大些。中年男人將最后幾張紙抽光,勉強止住頭上的血。大約十五分鐘后,老貓在擋風(fēng)玻璃上重新出現(xiàn),他在車頭處站定,看了車頭一眼,又瞧著自己的鞋尖,好像在瞄準(zhǔn)什么。

老貓蹙起眉頭,臃腫的身子剛?cè)M車?yán)锞秃鸬溃骸笆钦l他媽的挪動了我的車?”車?yán)锶吮凰蝗坏拇鬄楣饣饑樍艘惶?,紛紛蜷起身子。老貓抓起沒關(guān)上的門往里一甩,喘著大口的粗氣,沉吟了一會兒,稍稍降低了聲量宣布:“如果沒人承認(rèn),你們就統(tǒng)統(tǒng)給我下車?!?/p>

男人終于開口了:“你把錢退回來,我可以一個人走回去。”他大概沒有意識到,在高速服務(wù)區(qū)說這種話有多么荒誕。與他的眼神相符,那是個溜亮的、慢吞吞的音色。這時,后排的一人突然使了個眼色,另一人心領(lǐng)神會。“是他,”其中一人肯定地說,“我親眼所見,就是這個長胡子叔叔,是他挪了你的車。”另一人朝老貓用力點點頭。

中年男人沒有反駁。老貓瞧著中年男人說:“是她們說的這么回事?”

“你的車子沒停好,超出劃定的格子了。”中年男人囁嚅道,“我不過是將車子矯正回位,不知道你啥時候才回來。”

“沒人能動我的車子!”老貓怒吼道,脖子夸張地前傾著,頭顱像一發(fā)行將射出的箭鏃。他的鼻子已經(jīng)抵近男人的帽檐,嘴唇仿佛要吻向他的鼻子。

他吼叫著:“現(xiàn)在,給我下車!我現(xiàn)在就把錢退給你?!?/p>

中年男人什么也沒有說,像是對這個結(jié)果沒什么異議,他的身子卻沒動。

“你聽見我說的了吧,”老貓重復(fù)了一遍,“下車。”

中年男人有些怔忪地盯著老貓抓起手機點開對話框,發(fā)起一筆轉(zhuǎn)賬。中年男人掏出手機,收錢下車。關(guān)門之前,他一手拉著門把,低頭抬眼看了車?yán)锼腥艘谎?,猶豫了一會兒,像是在籌措合適的語言。末了,他終于說:“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都是你們給害的?!睕]等車?yán)锏娜俗龀龇磻?yīng),他就把門關(guān)上了。

…………

屏幕突然黑了,影片戛然而止。按下關(guān)機鍵,老貓對懷里的女人說:“這是一部西部公路片。”

女人是他剛剛叫來的,電話來源于他進門前在門口拾得的一張小卡片。那女人和卡片上的樣子沒什么出入,只是鼻子稍微大了些。老貓覺得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女人剛進門,他就向女人透露,他是一名電影導(dǎo)演。女人點點頭,鉆進他懷里側(cè)躺著。屏幕上開始放映一部電影。

“這是我拍的,”老貓指著漆黑下來的幕布說道。女人揚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對此并未感到驚奇。她說:“就這么完了?”老貓說:“沒過癮?這就對了。西部片講究一個掐頭去尾,永遠在路上,你能明白?”女人搖搖頭。看上去她對老貓的話沒有任何想法,對這個電影也提不起興趣?;蛟S她唯一在意的是,電影占據(jù)今晚的時長有點太短了,對她來說不夠合算。老貓這樣想時,女人突然指著屏幕說:“這電影有一段太古怪了?!?/p>

老貓沒想到女人仍有興趣談?wù)撾娪?,說:“你說?!?/p>

“主角騎馬經(jīng)過無人的樺樹林,發(fā)現(xiàn)一個老人正敞懷環(huán)抱一棵樹,嘴里念叨著,再熱一點吧,就再熱一點,”女人說,“然后,樹心就真的燃燒了起來。這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得挺細(xì)。這段劇本是我寫的,”老貓說,“說不出為什么,也許是為了讓電影看起來像詩,有一種說法是,好詩都接近于巫術(shù)?!?/p>

女人撇撇嘴,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她說:“我的意思是,這老人干嗎非得和一棵樹較勁呢?”

老貓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然后說:“也許他是在和自己較勁?!?/p>

兩人沉默地對視著,關(guān)于電影女人已無話可說。他們開始接吻,女人的嘴里散發(fā)著啤酒的香味。一陣窸窣的動靜讓女人從接吻中掙脫,原來是大狗來到他們面前。它用前爪撓了撓腦袋,旋即踅回窩里,趴倒下去。大狗是一只金毛,毛發(fā)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修理了,大面積遮住它的眼睛,使人看不出來它究竟是不是在裝睡。女人用指甲抹了抹嘴唇的一側(cè),顯然沒想到這里還住著一只狗。

“你怕狗?”老貓問。女人抱起膝蓋,點點頭。

“別理它,”老貓擺擺手說,“鬼知道它在耍什么把戲,你不知道,狗是這世上最聰明的演員?!?/p>

他攬過女人的肩膀?!昂昧?,現(xiàn)在我們?nèi)ハ丛璋桑崩县堈f,“之后看看冰箱里還剩下什么喝的?!?/p>

水已經(jīng)放好了,女人撿起肥皂扔進浴缸。她麻利地將自己脫光,又為老貓脫掉褲子。她牽起他的手,兩人抬腳邁入浴缸。水溫正合適,老貓覺得渾身放松下來。他向女人遞去一根煙,女人搖搖頭。

女人說:“謝謝,我戒煙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p>

她接過煙,塞進了老貓的嘴里。老貓將身體后仰著,緊緊靠在浴缸內(nèi)壁,隨后深吸一口氣,瞇起了眼睛。

“有時,我想就這么結(jié)束了也挺好?!崩县堈f。

那女人正專注于為他清洗下身,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睜開眼睛,老貓第一次看清這個女人的面龐,在浴霸強烈的白光照射下,那張臉呈現(xiàn)出密密匝匝刀刻般的皺褶。老貓心想,這個女人大概有四十歲了,他對此毫不在乎。腦中突然彈出一句話:“女人的美是無關(guān)年齡的,每個年齡都有不一樣的姿容。”他忘了是從哪看到的,也許是公路上的廣告牌,也許是超市里護膚品貨架上的營銷文案。

他輕輕揪住下巴,剛剛的話還沒有說完。

“但是一想到這輩子還沒有反擊過一次,就不太甘心?!崩县堈f。

女人終于有所反應(yīng),她將放在老貓大腿根部的手挪開,伸出水面,在旁側(cè)擰干毛巾,往自己的脖子上用力抹了抹。

“一把年紀(jì)了,哪有那么多不甘心?!迸苏f。

話剛出口,她顯得有些后悔。老貓并未生氣,吸了一口煙。

老貓說:“難道就沒有讓你感到有激情的事?”

女人想了想,苦笑了一聲。

“激情是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樂趣,對嗎?”女人說,“對我來說,激情是我的工作。”

出浴后,老貓在冰箱里找喝的,連一罐可樂也沒有了。是時候去超市采購一番了,他旋即想到采暖費的事情,關(guān)上了冰箱。走進廚房,老貓抓起一包沒開封的豬肉脯,為女人倒了一杯水?!拔沂菨M族人,不吃這個?!迸苏f。老貓想說自己是畬族人,但是想到民族的話題,他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焦慮感,便就此打住。女人接過水杯抿了一小口,將水杯和豬肉脯放在床頭柜,使勁將老貓推到床上。

戰(zhàn)事以驚人的速度結(jié)束了。這回是女人主動點起一根煙,重新拿起那杯水,喝了一大口,支起肘子抽了起來。老貓本來覺得有些困了,現(xiàn)在又被煙味弄得有些興奮。

“不是戒煙了嗎?”老貓說。

“是啊,”女人說,“今晚又重新抽起來了?!?/p>

老貓靜靜觀察著女人。每當(dāng)她吐出煙圈,她的眼里都會閃爍兩下,而后變得迷離,就像是高潮迭起的海浪將她推上又一個高坡時臉上可能顯現(xiàn)的那種表情。老貓很難信任別人,此刻卻愿意相信女人說過的所有話。在熏熱的氛圍中,他覺得自己正與女人處在同一頻譜。他奪過女人手里的煙盒,將里面的煙全部傾倒出來。女人瞪大眼睛瞧著他。

“你要干嗎?”她問。

老貓用游泳的手勢打散床單上的煙,閉上眼,伸出兩根手指,從中隨機抽取一根銜在嘴里?!凹热黄屏私洌傄^把癮,”老貓說,“今晚就把它們?nèi)砍橥臧??!?/p>

女人愣了一下,隨即無奈地笑了。“你不要命,我還要活呢,”女人說,“不過,你怎么知道我沒有騙你?”

“那不重要,”老貓說,“同情你跟同情自己是一回事?!?/p>

沉吟片刻后,女人說:“看你年紀(jì)也不小了,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

“我可以向你保證,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攤上結(jié)婚這件事,這輩子就算是完了,”他頓了頓,又說,“但我不是沒有過愛人?!?/p>

女人沒有搭言,側(cè)臉貼在他的胸腔上。老貓輕柔地摩挲著女人的頭發(fā),在暗黃的燈光下,他似乎看見了幾根白發(fā),但沒法確定。老貓突然心里一緊,感受著這種莫名的感傷。也許事情不會如他先前預(yù)料的那樣,他這樣想,這一切也許還沒到結(jié)束的時候。

女人稍稍欠起身子,仰起頭瞧著老貓,說:“你說你曾是電影導(dǎo)演,后來為什么不做了?如果你覺得我的問題越界了,可以不回答。”

老貓說:“沒關(guān)系。我寫了一個故事,后來拍出來之后,我被禁止再拍任何電影?!?/p>

女人說:“我很好奇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老貓把臉湊近女人,說:“你真的感興趣?”

“我敢說你一定是說了一些真話,”女人說,“這么干是要付出代價的?!?/p>

老貓說:“的確,做任何事情都有風(fēng)險。我的看法是,什么讓你來勁,就不妨做得大膽一些?!?/p>

女人說:“你看待生活的方式挺嚴(yán)肅,不過缺乏嚴(yán)謹(jǐn)?!?/p>

老貓說:“我只想活出一口氣,讓自個兒開心?!?/p>

他躺倒下來,邀請女人騎在他的身上。女人將頭發(fā)盤成圓髻,順了他的意,兩只手向下?lián)崦念i部。

她說:“這次不會還是閃電戰(zhàn)吧?”

話音剛落,老貓騰起身來,自上而下牢牢壓制女人。女人身下許多根煙被瞬間壓斷了,被碾成碎絮的煙草從里面跳了出來,弄得床上紛繁繚亂。

女人沒有注意到,老貓變了臉相,面色煞白。他離開女人,佝著身子坐回床邊,試圖將破碎的香煙拼接成完整的一根,卻怎么也接不起來。幾番嘗試后,他將手里的斷煙胡亂丟在地上,穿起褲子往房門走去。剛一開門,就看見大狗堵在門口搖晃尾巴,舌頭歪向一邊,朝他輕吠了幾聲。他疲憊地瞥它一眼,摸摸它的腦袋,走出了家門,仿佛這里的一切并不屬于他。

他在便利店買了一盒煙,出來后拐進一家咖啡館,向侍者要了一杯金湯力,獨自抽起煙來。室內(nèi)暖氣很足,他卻覺得身上發(fā)冷,方才在內(nèi)心燃起的爐火此刻又一次消失得不知所終。他抬起頭,對面一個禿頭的瘦子正看向他,臉上掛著含義不明的笑容。老貓吐出一口煙,瞇起眼睛,正想著如何回應(yīng)瘦子的目光,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道狹長的陰影,將瘦子完全擋住了。是女人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她招呼侍者過來,要了一杯血腥瑪麗,然后端起下巴朝他看。

“你想干嗎?”老貓冷冷地問。

“關(guān)于咱倆的事,還沒完呢?!迸苏f完,支起肘子。

“我不是付過錢了嗎?你還要什么?”老貓說道。

“別生氣了,剛剛我是無心的,”女人說,“告訴我吧,你的牙齒是怎么搞的?”

“自己磕的,”老貓說,“又或者,是小時候被我父親醉酒后打掉的,隨你信哪一個。”

“酷斃了,”女人說,“我不喜歡身體上那些對稱的東西,不對稱有時是對詛咒的一種打破?!?/p>

“得了吧,”老貓說,“我不是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順著客人的意,一步一步將他們捧上天,直到將他們褲兜里的錢騙得一分不剩,就立馬溜之大吉。也許你不一樣,但我更愿意相信你沒什么特殊的。我說得對不對?”

女人嗤笑一聲,然后抿一口酒說:“你對我還不了解,我原諒你?!?/p>

老貓說:“恕我直言,這套把戲在我這里不管用?!?/p>

“你撒謊了,我說得沒錯吧?”女人說。

“你還想在我身上挖掘真相?”老貓也笑了,“喝完這杯,我該回去了,明早還得出車呢。你要回去,或是另尋下家,都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你撒謊了,我說得沒錯吧?”女人又重復(fù)了一遍,“你之所以是一個可憐的順風(fēng)車司機,其實和你拍了什么沒關(guān)系?!闭f罷,掏出一張紙條,放在桌上。

老貓怔了怔,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在發(fā)抖。他接過紙條,上面是一串地址,忽然想起上一個令他雙腿發(fā)抖的女人。他低下頭,用食指摩挲著鼻孔。

周圍的燈光似乎全然暗了下來,只剩下他們兩人面對面。他隱約感到,桌子底下潛藏著一頭巨獸,它正耐心地匍匐著,窺伺著,只差一個時機,它就會不顧一切向上勃發(fā)。他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將它牢牢壓制在桌下,不然將有被它附身的危險。

女人說:“你說你有過愛人,是那個電影演員吧?我很早就知道你倆的事,她一直和我住同一個小區(qū)?!?/p>

說完,她指著老貓手里的紙條?!皠e誤會,我與她并不相識,”女人說,“上面是她的地址,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他看見瘦子突然朝他們這邊走來。那人抬起一把椅子,在女人身邊坐了下來。女人與瘦子沒看對方一眼,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老貓身上。瘦子的眼神像團棉花,沒有一絲堅硬的成分。老貓感到,他們兩人的目光來自過去,一直生長在自己身上的某個地方。

他終于認(rèn)出來,瘦子是早上的那位中年男人,不過他沒有戴帽子,胡子也刮得十分干凈,像是變了一個人。老貓揉了揉眼睛,看見瘦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柄折刀,從桌底下朝他遞去。瘦子說:“拿好了。既然不甘心,你可以試著拿它去斬斷什么?!彼q豫著觸摸到刀柄,觸覺冷得像是在握一塊冰。瘦子迅速松手,老貓為避免刀跌落,只得牢牢攥緊了它。刀柄不一會兒就溫?zé)崞饋怼?/p>

老貓將殘存的半杯酒一口含在嘴里,直到它在口腔中的燒灼感完全泯滅,才一點一點咽入喉中。他起身朝兩人笑了笑,說:“我得先走了,我的車還沒充電呢。”他往大門走去,這時他聽見椅子挪動的聲音,瘦子沖了上來,推開門,在他耳邊留下一句話:“如果你成功了,記得告訴我。我每天晚上都在這里。”老貓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走出酒吧,往家的方向走去。臨近車尾處,他抬腕看表,時間是半夜一點。他沒有猶豫,徑直跑上了樓。如果人心也是一塊電池,他意識到,現(xiàn)在他比車子更需要充電。

老貓的前女友是一名演員,叫作趙喜鵲。老貓那時還是導(dǎo)演,兩人是在試戲的時候認(rèn)識的。喜鵲面試的角色是一名女殺手,只是支線上一個臺詞不多的角色,對于整個劇本來說卻極為關(guān)鍵。她在表演上的專業(yè),令老貓印象深刻。更難得的是,這個角色與她的外貌特征十分契合。她身材高瘦,尖鼻子,瘦削的下頜,眼神有些鋒利。老貓當(dāng)即決定用她。沒料想,因為投資方的原因,后期制作出了問題,電影始終沒有成片。殺青以后,兩人在一起了。為了節(jié)約生活成本,他們住在一個僻遠的山莊。這山莊原是做民宿的,由于交通不便,離最近的地鐵站得步行半個小時,游客稀少,后來改做長租。租客多會選擇購置一臺電動車,方便通勤時往返地鐵。

那段時間,喜鵲接了一個新戲,老貓每天送她到地鐵口,再把車子騎回來,在家里琢磨新的劇本。老貓陷入漫長的創(chuàng)作瓶頸期,他有想寫的東西,持續(xù)地寫作,卻始終達不到他對自己的要求。他懷疑起自己對于電影藝術(shù)的判斷力。

不久,他們有了喜事。這本是值得慶祝的事,起初兩人都很高興。老貓說:“挑個時間,我們把證領(lǐng)了吧。”喜鵲只是低頭微笑,并不搭腔。有一天,喜鵲突然不太對勁。她臉色蒼白,看起來像是得了重病。老貓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喜鵲這才向他說,這個孩子她不能要。問及原因,她的答復(fù)十分明確,她正在參演的這部戲,于她而言是個機會,如果因為懷孕中途放棄,以后就沒有機會出頭了。老貓只好支持她的決定,領(lǐng)證的事也暫時作罷。他陪她去醫(yī)院,陪她做術(shù)后的康復(fù)治療,照例每天接送她往返地鐵站。當(dāng)他以為一切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有天醒來,她卻突然消失不見,老貓再也聯(lián)系不上她。

喜鵲新片上映當(dāng)天,老貓起得很早,來到影院買了早場票。入場之后,他留意到上座率不高。他幾乎是一個人包場看完了整場。一切像回到最初時,他像回到了片場監(jiān)視器前,悉心審視著畫面中的女人,再次被她在演技上的卓異所打動。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甚至忘了他曾與她是戀人。影片中,她與男主奉上了一場頗具藝術(shù)美學(xué)性質(zhì)的激情戲。老貓對那個男演員亦有印象,他曾參演過老貓導(dǎo)演的那部西部公路片,同樣是一名演技扎實的演員。老貓并未多想,他相信這不過是拍戲需要。

數(shù)月以后,他在瀏覽電影新聞網(wǎng)站時,有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有狗仔拍到演員趙喜鵲與一同出演新片的男演員同居在一個小區(qū)。這條新聞的瀏覽量雖然很小,兩人第二天還是在社交媒體各自發(fā)布推文,官宣領(lǐng)證的消息,附圖是他們看向鏡頭手持結(jié)婚證的合影。

至此,對老貓而言,一切像是一場陰謀。

恢復(fù)單身后,老貓編寫的電影劇本沒再收獲任何投資。他籌措貸款買了一輛電車,以順風(fēng)車司機為業(yè),穿梭于兩座城市之間,方向盤一握就是五年。他的脾氣是當(dāng)順風(fēng)車司機這五年來逐漸變化的。不過,他很早就意識到,如果不拿出點脾氣來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益,容易被乘客牽著鼻子走。他不能想象方向盤在自己手里,方向卻受別人掌控。他絕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fā)生。

第二天早晨,老貓取消了所有約定的行程,將手機調(diào)至飛行模式。他很久沒有試過在白天為汽車充電了,充滿下來,價格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高。

整個白天,他都待在水庫。在水庫,萬物都是潮濕的。數(shù)不清的頭顱懸浮在水面之上,卻沒有造成擁擠,水域遼闊無垠。他就這樣來回游著,什么也不想。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小腿肌肉痙攣,但每次都剛好是他臨近靠岸的時候。當(dāng)他疼得無法動彈,會看見水面上未成形的波痕,還有針葉殘忍的倒影,任由身體不受控制地漂浮著,幸運的是,總能在沉沒之前將他抵近岸邊。

老貓游得累了,坐在岸邊發(fā)呆,目光落定在一顆顆濕潤的人頭上。他們在水中忽上忽下,像是被一根繩子綁攬在一起,有風(fēng)吹過來,繩索上的人就蕩來蕩去。他經(jīng)常在想,若是發(fā)生有人溺水的情況,這個地球會不會稍微陷下去一點,形成一個微小的缺口,又或者不會有任何變化。他抬起一條腿,用腳尖蕩開一道波痕,水面映出他的面孔,那張臉上皺紋與水波相融,難分彼此?;蛟S,這些皺紋正是在這往復(fù)的漲潮中茁壯生長起來的。

他想馬上去拍電影。在這之前,他還有一件事需要完成。那不是成長的陣痛,那種痛感以一種永不消逝的姿態(tài)持續(xù)下去,最終凝成了一座未知的島嶼。如果不主動出擊,想盡一切辦法將它震碎,它將一直扎根在他的腦海。

老貓揣摩著昨晚女人說過的話,他不明白為什么女人要將喜鵲的地址給自己。他的確嘗試過尋找喜鵲,那還是在五年前。那時的他尚不明白為什么喜鵲不辭而別,一直躲著他。他從不認(rèn)為自己犯下過不可饒恕的錯誤。他也從未試圖隱藏自己,誰若想找到他是很容易的事。在那以前,他就總來水庫釣魚,后來他不再有足夠的耐心,就改為游泳。他從沒指望在這里能見到喜鵲。

離開水庫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返回家中,沐浴之后,他聽見窗外驟然下起了暴雨。他穿上一件黑色套頭大衣,從鎖柜里取出那柄折刀,將它藏在大衣內(nèi)側(cè),位置緊貼他的心臟,心跳隨之劇烈起來。他拿起那張紙條,上面的地址像在散發(fā)尖銳的光芒。他默念道:六棟二單元二樓。在大狗的注視下,他迎著暴雨出了門。

他沒有開車,而是走到公交車站,等候公交車來臨。等車的人不多,暴雨之下,他開始期盼著巴士會停運。當(dāng)公交車的前燈逐漸抵近他的視野,他能感到,心臟正隨冷冽的大風(fēng)劇烈跳動著。他低頭邁步上車,車上空余的座位很多,他沒有選擇坐下。

十站,這意味著他與喜鵲的居所距離并不遙遠,這么多年他卻從沒見過她。想起這些,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怨恨,竟生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想念。他從沒想過,十站車程竟漫長如一季。

下車的時候,老貓的大腦開始變得滯重,思想活動在空白與渾濁之間循環(huán)交替。眼前拱形的小區(qū)大門,令他感到些許親切。他想起自己曾在這里接過一個剛結(jié)束高考的男孩。男孩坐在副駕駛上,與他聊了一路。他說自己從未出過遠門,這趟旅途打算去省城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高樓大廈,長長見識。他希望能在那里結(jié)識新的朋友,有機會的話,希望能收獲一段情事。他聽說,省城的女孩子都很漂亮,今年他十八了,應(yīng)該可以談戀愛了吧。下車時,老貓祝愿男孩旅途愉快,男孩笑著回頭朝他揮手。

老貓尾隨一位業(yè)主的腳步,踏進小區(qū)大門。小區(qū)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整體不算很大,綠化卻很好,每棟樓房的外觀相差無幾,即使在雨中,白色外墻上也透出明顯的污痕。跟隨路牌指示,他順利來到六棟二單元樓下。抬眼望去,二樓落地窗中,明亮的橘黃色燈光下,有一位婦女與一個兒童,兩人坐在茶幾前,挨得很近。婦女正舉著一個碗,往兒童的嘴里塞進一把勺子。老貓一眼就認(rèn)出,那個婦女是喜鵲,而那個兒童,想必是她的孩子。老貓朝四周掃視了一遍,選定道旁鄰近樓宇的綠草地,在一棵樹下站定,重新抬起頭來凝望落地窗。喜鵲的身形圓胖了些,她已為人母的模樣令老貓感到有些陌生。孩子非常配合喜鵲的喂食,喜鵲也朝他微笑著,向他展示空了的碗,孩子也樂了,使勁為自己鼓掌。喜鵲離開了一會兒,從冰箱取出果盤與酸奶,盤腿坐下來,進行新一輪的喂食。老貓站在原地,注視著落地窗里的一舉一動。不知過了多久,各戶的燈火開始漸次熄滅,喜鵲家客廳的燈也熄滅了,落地窗中始終沒有出現(xiàn)第三個人。雨勢漸漸小了,老貓的眼睛因長久的仰視而變得潮濕。

他知道,這是行動的最好時機。

他看見喜鵲將房間的窗簾拉上,他轉(zhuǎn)過身,大步走出了小區(qū)。

老貓沒再坐公交車,決定就這樣步行回家。途經(jīng)跨江大橋,行至大橋中部時,他的左眼視線突然黑了一塊,生出了飛蚊。他揉了揉濕潤的眼睛,面朝江水,急迫地從懷里取出折刀,將它丟了下去,心率立即慢下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輕松。這種自在使他瞬間奔跑起來,道路也隨之寬闊。他一路跑到家門口,掏出鑰匙的時候,感到眼前的黑影變得更大了。他沒去想飛蚊癥是否會影響明天正常出車,只覺渾身輕盈,還可以跑上十公里,就算一直跑到水庫也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