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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5年第5期|蔣在:失憶蝴蝶
來源:《草原》2025年第5期 | 蔣在  2025年06月04日09:03

工藤一邊翻看桌上的菜單一邊說,這是他第六次來北京,但從沒來過亮馬河一帶,謝謝她選的這個地方,不然他有可能永遠不知道這里。

“就像某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條通往回家的近路。而過去幾年,你一直在一條更遠的路上走著,且不自知?!?/p>

她認真地聽他說話,眼神時不時地往他身后看。她遞菜單的時候,就注意到他碩大的身子只落在了座椅的三分之一處,像人坐在機艙沒有調(diào)適座椅,背部微微朝前傾斜的樣子。她不知道這種情況該用英文里的put還是sit,讓他向后靠能坐得更舒服,為了不出錯,她什么也沒說。

她低下頭翻看菜單,前額散落碎發(fā)的瞬間,還未散盡的染發(fā)膏氣味若有似無地飄散開。她輕輕地將頭發(fā)挽到耳后,工藤抬起頭沖她笑了一下。為了見工藤,她特意將頭發(fā)染成亞麻灰棕,那是廣告上的表述,實際上鏡子里的頭發(fā)染完后呈現(xiàn)出一種只有在燈光下才能看出來的灰褐色。

他架著菜單的姿勢,像在翻一本大型畫冊,一只手托在書脊中央,另一只手則放在下頜的位置,反復撫摸著下巴上結(jié)了痂的疤。邊緣的痂已有些脫落,后面露出皮膚猩紅的顏色。

“作家永遠需要新奇的體驗,這樣才能維持源源不斷的生命力?!惫ぬ僬f這句話時,把菜單搭在桌子邊緣,雙手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圓形似的物體,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直到工藤笑著說:“作家必須活得像一個貪婪吮吸的嬰兒。”

她跟著工藤一起笑了,即使她不知道笑點在哪兒。不論工藤說什么,她都會附和的。他是他們之間更年長、更權(quán)威的那個,前不久她剛讀完工藤那本據(jù)說偏自傳的《鋼琴教師》。這本書讓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感到胸口被壓得生疼——少有男作家能像他這樣把一個女人在婚姻關(guān)系中的孤立無援寫得如此細致入微。她常常在書中看到自己,尤其是當他描寫到女主人公,總是在一大家子人酒足飯飽后,獨自在廚房洗碗時,就覺得有什么突然擊中了她,感到一陣窒息。

她想起那個常年來難以啟齒的感受,她從未提起過,但她敢肯定婆婆是知道這一點的。在與婆婆的相處中,她偶爾試圖將婆婆當成母親,和她談一些只有母女之間才會有的話題。比如她來月經(jīng)時乳房脹痛,上次體檢醫(yī)生懷疑是小葉增生——她停住了,猛地在婆婆的眼神里捕捉到冷漠與不在意,甚至是反感。婆婆的那種回避和漠視,讓她一下明白自己正被拒絕給予母愛。

她面對的不過是另一個陌生的女人,她們像兩條平行線,永遠不可能相交,就在她誤以為兩人相處愉悅、關(guān)系更靠近的時候,這種感受就會突然來襲,讓她不得不將畫有婆婆人像的磁鐵,挪到感情標尺更淺的地方去。

當然,她那么仔細地看他寫的小說也帶有私心,她對這些小說無窮無盡地探索,是為了找到更多關(guān)于他私生活的蛛絲馬跡——比如他情感的表達和回避的方式。他說“愛”和“不愛”時的聲音還有神情,甚至連他的性癖,都充斥于她在夜讀時的遐想里,那種感覺就像他手指尖燥熱的觸感,久久地游走在她的背部。

第一次見到工藤那天晚上,活動結(jié)束后,外面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他們等了半小時才打到車。她提出先繞道送工藤回酒店,他沒有拒絕。

上車時,雨變小了,他們漫不經(jīng)心地聊了聊活動的細節(jié)。他說主持人不熟悉《夜下風鈴》這本書,讓后半場的提問略顯尷尬。她聽出他聲音里低沉的疲憊,后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們彼此開始沉默,是那種默認的、舒適的沉默,即便他的手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她的手時,都沒有打破這種平靜。

他一直望向窗外,沒有絲毫的眼神接觸。他的手靠得更近了,在車轉(zhuǎn)彎的時候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感覺到那雙手圓厚、有力,她想被他觸碰過的女人,應該都有這樣的感受。經(jīng)過雍和宮時,她側(cè)轉(zhuǎn)頭去看他,他把車窗開到三分之二的位置,雨飄了進來,落在他袖口上,黑色的布料顯出更深的顏色。

他一直注視著窗外的路人,還有一晃而過的古建。好像他所有感官上的觸覺,都被外面的世界帶走了,包括疊在她單薄指尖上的那個溫熱的大手。

如果他們有哪怕一次眼神接觸,她都能確定工藤對她的感覺,可是他始終沒有轉(zhuǎn)過頭來。她下車送他到酒店旋轉(zhuǎn)門前,他不確定她是想握手還是擁抱,她看見他張開的雙臂,但已經(jīng)晚了,她沒法把伸出的手縮回去。他立馬改變姿勢握了握她的手,和剛剛的方式很不一樣,具體也說不上哪里不同,好像回到現(xiàn)實之中,手心里的溫度突然消失了,讓她恍惚間覺得剛才的一切是一場誤會。

說再見后,他頭也沒有回一下。

她站在原地,那個晚上她覺得自己,就像放在出租車后座那把被雨淋濕的黑傘。

回到家的時候,姜濤剛醒。他正站在廚房里熱前一天放進冰箱的外賣。不知怎么的,他看起來比昨天還要胖,白色的T恤都快遮不住他鼓起的肚子了。她腦海里閃過“大腹便便”這四個字。她突然想起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站在廚房里做飯,有時只穿著一條棉質(zhì)的寬松四角內(nèi)褲。

后來,他失業(yè)了,時間多了出來,可是他不再做飯,兩人如果都在家就點外賣,吃不完的放進冰箱,下一頓接著吃。

他總是把好幾個菜放在一起,像大雜燴那樣在鍋里加熱,讓每個菜的味道嘗起來都差不多。她討厭他這么做,就像喂豬的時候把飼料混起來放進桶里,那股刺鼻的干鍋魚子的腥味彌漫在空氣里。

“你要一起吃嗎?”姜濤沒有問她為什么這么晚回來。只是像往常那樣大聲地拉開櫥柜,在里面翻找放在勺子下面的不銹鋼筷子。那個聲音每次都會把已經(jīng)熟睡的她弄醒,從而讓她輾轉(zhuǎn)難眠。

  “我吃過了?!彼戳艘谎圩郎系耐耄缇妥兊密浰奶J筍,也混在那些魚的內(nèi)臟里。她換上拖鞋,把放在門邊還在滴水的雨傘拿進衛(wèi)生間,又輕輕把門關(guān)了起來。

衛(wèi)生間是他們兩人心照不宣的“私人空間”,姜濤在里面的時間要更多一些。她總會想象姜濤在里面都干些什么,有時候她站在門外聽,里面一直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視頻。她知道他其實就坐在馬桶蓋上,根本沒有上廁所,但每次出來前,他還是會象征性地沖水和洗手。

她把雨傘倒掛在淋浴噴頭上滴水。門外傳來了游戲直播的聲音,她松了一口氣。她曾經(jīng)會因為姜濤從不問她去了哪兒、和誰在一起種種細節(jié)問題而生氣。

之前,有一次她和同事加班到十一點,她給姜濤發(fā)信息說晚點回來,等加完班,她再看信息,姜濤只說了一句“好的”,沒有任何追問。

“你為什么從不問我沒回你消息的時候,和誰在一起?”她回到家就突然發(fā)起火來。

“那是你的自由?!苯獫f這話的時候聽起來很冷漠,但他很平靜,話里沒有一點帶刺的意思。

她想,他的潛臺詞肯定是如果他在外面玩到這么晚,也希望我不要問他和誰在一起。

“如果是我,我一定會問得清清楚楚?!痹谒磥?,這些問題體現(xiàn)出一種深層的關(guān)心和被需要。   

后來為了讓他嫉妒,她偶爾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她和異性之間的約會,姜濤也會很配合地說:“你們異性之間最好不要單獨見面,尤其你還結(jié)婚了,別人會怎么想你?”

但實際上姜濤也沒有真的在意,姜濤對她絕不會離開的這種安全感,常常讓她覺得是一種蔑視,一種“諒她也掀不起什么風浪”的感覺。

但這次和工藤的相遇,她只字未提。她頓然明白真正的秘密都是被藏起來的。如果別人知道這個秘密,好像就會褻瀆她濃烈的情感,讓這段經(jīng)歷坍塌。

過去她的世界里一直非黑即白,就像圍棋盤上的棋子,只有兩種顏色,有明顯的分界,即好對應著壞、善對應著惡,而沒有中間的灰色地帶,更不知道關(guān)系中還有愛與不愛互相交織的部分,喜歡和厭惡有時也可以是同一種東西。

念初中的時候,她經(jīng)歷了一段“失戀”。對方在念高中,和女朋友鬧分手的過渡階段,和她成了朋友,兩人一起吃飯,周末還一起看電影。就在她沉浸在此種“戀愛”狀態(tài)時,正牌女朋友回來了。

他無法安置她,給她寫了一封離別信,信里除了不舍和告別,還有對她的批判:“你的世界太極端了,你老執(zhí)著于對和錯,等你再經(jīng)歷幾年,你就會知道事情不總是可以分得那么開的?;蛟S那一天來的時候,我們能做朋友,變成一種超越戀人的存在?!?nbsp;

二十多年過去了,她居然每一個字都記得,就像刻在她心里的石頭上一樣,不管經(jīng)過多少風吹日曬,她依舊不知道那個中間地帶長什么樣子??墒墙裉?,她似乎體會到了那種滋味,就像夏娃在伊甸園樹下掰下來的那個蘋果,那一連串的動作和感受,不正是灰色的更有意味的地帶嗎?品嘗禁果的體驗,讓夏娃是不是有了獲得一次新生般的感受?

現(xiàn)在,她不打算再往前一步,因為工藤也沒有對她有任何再進一步的暗示。

她與工藤的相遇,是因為工藤在他們出版社出了一本新書。那段時間,他們出版社一直在籌劃一個關(guān)于日本當代作家系列的叢書,需要在北京線下的幾個書店做共讀活動,其中就有工藤獲直木獎的《夜下風鈴》。

那天是周六,其他同事有工作安排,社里問她能不能去皇冠假日酒店幫忙接工藤和日語譯者。她反復在微信群里確認是不是只需要叫一個專車,把兩位老師接上送到書店即可,她全程不用說話。同事給了她肯定的答復,又發(fā)來一張工藤的照片和簡介,叮囑她千萬不要認錯了人。

她換上前一天搭在客廳椅背上的襯衣,出門時才看見右邊的袖口被灑了大片咖啡漬。那段時間,她找到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出門,他們家早上拉著窗簾,因為姜濤剛?cè)胨?,屋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p>

衣柜正好在他睡的那頭,每天早上起來她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到他那邊去找衣服,有幾次還錯拿了他的T恤衫。有時候,她會在微弱的光線中,看到他的雙腳懸掛在床外面。他曾經(jīng)希望房東把床從一米八換成兩米,這樣他會睡得舒服一些。

姜濤失業(yè)后,他們不再提此事,生怕房東用這個當借口漲租。

就這樣,傍晚回來的時候,進到臥室,她又會在相同的角度,只是在不同的光線下,看到那雙腳,一動不動地掛在外面,既沒有多出一部分,也沒有縮回去一部分??蛷d的燈光總會均勻地曬在他腳心的位置。

姜濤自從被公司辭退后,就再也沒有工作過。他晚上打游戲,早上八九點才開始睡覺,常常夜里十點過了才醒來。醒來時,就到了她該上床睡覺的時間。虛掩著的門縫透進客廳淡黃色的燈光,伴隨而來的還有肉進油鍋刺啦刺啦的響聲,她會等他把飯菜端上桌,手機里傳來看游戲直播的聲音才轉(zhuǎn)身睡去。

“對生活不要有太多要求?!笨墒撬@樣對自己說的時候,又覺得心有不甘。這一切和她想象的生活太大相徑庭了。

“你要做的,不是等客戶說要什么,而是告訴他們該擁有什么?!?/p>

聽姜濤說這些讓人不感興趣的話題時,她容易走神,腦子里想著,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離開了,他會怎樣。

“我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不知道你為什么老有這種預設(shè):分手了怎么辦?死了怎么辦?”他聽起來堅定而正確,沒有一絲絕望。

可是她也經(jīng)常會想,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了她,她的生活會怎么樣。

他又回到自己剛剛感興趣的話題:“與誰同行,比你要去的遠方更加重要?!?/p>

起初,她以為這些話是他從視頻號上看來的。后來才知道,他一直在看一本《營銷心理學》的書。那本書從“多抓魚”上買回來后,書脊上還貼著圖書館分類的編號,像大學生用的課本。一想到那個圖書館永遠地失去了這本書,前后的編號再也沒有辦法連貫地放在一起,她就覺得落寞。

他只翻看了前幾章,就扔在了一旁。后來這本書變成了墊高電腦的輔具,上面灑滿了零食的細屑還有煙灰,像姜濤失意后,那種長期她不敢對視的灰蒙蒙的眼睛。

那之后,他每天花大量的時間在網(wǎng)上找工作。有天晚上,他讓她先睡,他去樓下超市買打火機,結(jié)果在超市連接階梯的地方滑了一跤,摔倒時他還用手撐地,造成橈骨遠端骨折,就這樣他又在家躺了半年。這半年在家的時間,讓他的作息徹底晝夜顛倒,也讓她接受了他在家待業(yè)的狀態(tài)。 

“直木獎、谷崎潤一郎獎?!钡谝淮稳ソ庸ぬ倌翘?,她坐在開往酒店的出租車上,頭靠著車窗玻璃,用手上下滑動她可以在網(wǎng)上找到的關(guān)于工藤的一切。她回到網(wǎng)頁的最上方,看到在他年齡那一欄寫著1979年。照片大多是不同時間在他家書柜前拍攝的。她從書的封皮上認出他在中國最暢銷的那幾本小說,前面還有其他語言的書,她能認出韓語還有阿拉伯語的封皮。

那是一個未知的世界,是一個漫無目的沒有刻度的標尺,她不知道在那個世界,在那個遙遠的島國,他的名字究竟意味著什么。那是一個讓人難以想象的世界,她不知道他每天如何度過自己的一天,但她覺得這種想象能使她感到快樂。

她想象他在怎樣的房間醒來,房間里堆放著什么樣的書籍。他收藏著哪些黑膠唱片,她盡量把這些想象和她以前讀過的,關(guān)于藝術(shù)家的生活方式結(jié)合起來,在一個空間里搭建出一個,實際上她想要的生活的世界。 

“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應該充滿著無盡的希望,夫妻倆人同舟共濟是多么讓人心馳神往的事情?!彼唤谛睦锔杏|,能嫁給工藤的女人究竟該是多么的幸福。而她,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她的生活一潭死水,別說同舟共濟,她跟丈夫彼此都在劃著自己的搖搖欲墜的船,尋找各自的出路,就像她在日記里無數(shù)次寫下的那樣。

遠遠的一男一女站在酒店的旋轉(zhuǎn)門旁抽著煙,男的要比女的高出不少,在他旁邊,那個女人像只小鳥,那種脖頸帶著白色珠紋灰禿禿的鳥。就在她不確定是不是他們的時候,她看見旁邊的女人背著他們出版社做的帆布袋。

靠近時,她發(fā)現(xiàn)工藤先生實際上比照片上還要高大魁梧些,他看起來不像一個作家。不知怎的,男作家總給她一種弱不禁風、陰郁的印象,但是工藤的氣質(zhì)完全不同,他高大挺拔,像一棵樹干粗壯的香樟樹。

她上前簡單地用日語說了一句“你好”。她用中文告訴譯者,網(wǎng)約車司機提前到了,把車停在了停車場,他們抽完手里的煙可以一起走過去。譯者過來跟她握手,工藤把手里的香煙換到另一只手上,也和她握了握手。他的手摸起來冷冰冰的,像被凍住的果凍。

她跟在他們后面,工藤和譯者說著簡短的句式,其間他們還大笑了一次。她知道他們沒有聊到自己,因為他們一次都沒有回頭看過她,或是企圖把她囊括進他們的交談之中。

她加快步伐與他們并排走,情急之中,她把工藤的名字用日語念了一遍。工藤沒有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但他停住了,回過頭禮貌地點了點頭。她意識到他根本沒聽懂她在說什么,便掏出手機把詞典的播放功能打開,將手機舉到他的耳邊播放,又示意他,她剛剛叫的是他的名字。他依然像剛才那樣,用簡短的句式回應她。譯者說,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帶著疑問試探的口氣,重復了一遍那個名字。那帶著日語口音的發(fā)音,在她聽來完全是另一個名字。她點了點頭,用日語說了一句,“是”。

他們很自然地鉆進了車的后排,好像兩人都默認,她應該坐在副駕的位置上。

系上安全帶后,她才發(fā)現(xiàn)商務車副駕的座位被調(diào)得十分靠前,工藤坐在她的正后方。她不好意思問他能不能把腿往里收一收。她一直挺立著身子,膝蓋的位置觸到副駕前面存放物品的箱子,尤其是堵車途中好幾次急剎車,她感覺整個人都要撞出前面的安全氣囊了。

工藤察覺到她一直保持著一種奇怪的坐姿,直到他拍了拍她的椅背,她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會說英語。他用英語告訴她不好意思一直沒有注意到,她可以把位置往后挪。

周六的下午就已經(jīng)開始堵車了,尤其是去國貿(mào)那一段路,在手機地圖上一直都是紅的。她慶幸自己今天告訴他們的集合時間,比書店建議他們的要早半小時。她習慣提前做規(guī)劃,按部就班的生活讓她感到安心。

工藤發(fā)現(xiàn)她會說英語之后,便和她攀談了起來,問她有沒有去過日本。

她說去過,在說京都(Kyoto)的英文的時候,她差點說成了東京(Tokyo),這兩個發(fā)音聽起來太接近了,她一直弄不清。

一般往往在禮貌性地問完關(guān)于旅游、血型這類簡單了解對方的問題后,話題就會終止。這些問題的答案沒有意義,只是讓問問題的那個人顯得友好,制造想了解陌生人的假象。

就在她以為車內(nèi)又將迎來寂靜的時候,工藤問她是否寫作?

“我在嘗試寫一些東西?!彼男拟疋竦靥?,她知道工藤不可能聽出來這是一個謊言。譯者也不認識她,更不可能將她拆穿。這就是陌生人的魅力,她想,在他們面前你可以成為任何人。當然你也可以把陌生人想象成任何人。

 “寫一些什么類型的東西呢?”工藤試圖問得更具體些。

“我在寫一些故事,就是文學那種類型的。”她不知道國外有沒有“嚴肅文學”這種說法。她試圖舉例,但她害怕讓人聽起來,她在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等同于某個作家。

“我還不是真正的作家,我在試圖寫人的境遇、情感之類的東西?!彼谝淮我庾R到“寫作”的范疇很寬,不單單指她一直理解的寫小說,還可以指報道、非虛構(gòu)或是兒童文學,這讓她覺得文學不是清澈的河流,而是充滿暗物質(zhì)的海洋。

為了讓工藤不將她聯(lián)想成整天只寫言情小說的那類作者,她說:“我經(jīng)??创迳洗簶??!彼谡f這個名字的時候說的是中文,希望譯者能給她翻譯。司機突然聽到了自己能識別的字,而正是這幾個中文,讓司機肯定了他一直疑惑的問題,這群人是不是真的在聊文學。她感覺到司機用余光驚詫地看了她一眼。

她耐心地等譯者給工藤翻譯,陽光照射在等待排隊上橋的車玻璃上。他們還在橋下,前面筆挺的橋上塞滿了整齊的車,從下面向上看長長的,像一條銀色泛著光的蛇。

他說了一句,他不喜歡,后面跟了一個名字,然后她聽到了譯者軟綿綿的、不同于她說日語時那種鏗鏘有力的聲音:“他說他不喜歡村上春樹。”

工藤的聲音幾乎是在對方翻譯完之后又響起的:“我們不認為他是真正的作家,實際上他在日本很孤獨,也不太和人交流。”

她不知道他說的“我們”是指誰,以及“孤獨”的含義是意味著村上春樹正在日本被孤立嗎?這聽起來太可笑了。

“我也不那么喜歡他?!彼⒓锤目?,為了在工藤那里聽起來她品位不差,是“真正能看懂文學的類型”,她又說出了川端康成和紫式部的名字。

但這句話似乎為時已晚,在后面的幾次交談中,工藤說他更喜歡村上的短篇小說,好像為了安慰她。

活動海報已經(jīng)立在了門口。

她來過這家書店幾次,對它的印象很不錯。在北京的繁華地段,能有一家這樣的書店,把文學書放在最讓人矚目的位置,想想都覺得心滿意足。

架子上放著才獲諾獎的韓國女作家韓江的書,她認出那本綠色的《素食者》,還有《白》,因為這兩本也在她的書架上。

她生澀地喊了一聲工藤的名字,讓他過來看她手里的幾本書。工藤又糾正了一次她的發(fā)音,她聽到后面結(jié)尾的那一聲,像中文“特”字的音,十分輕盈,就像被前面的那幾個字吞了進去。

她又小聲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拿起一本遞給工藤,就在她覺得工藤似乎看懂了這本書的中文字時,她才恍然發(fā)現(xiàn),書的封皮上正印著韓江頭像的速寫線條。

工藤說他認識韓江,她獲諾獎之前他們就曾一起參加過文學論壇?!八苌僬f話,”他把那本《素食者》放回書架上,“她對獲獎這件事感到很意外?!睆乃穆曇衾铮杏X到工藤也覺得這是個意外。

話題到這里就差不多終結(jié)了,她能表達的關(guān)于文學的專業(yè)詞匯很少。她想告訴他,中國讀者對韓江的評價是兩極分化的,他們覺得金愛爛更有資格獲得諾獎,可是她一時在書架上找不到金愛爛的《你的夏天還好嗎?》。她沒有辦法給他拿在手里舉例。他看出她有話,但是說不出來,只是一直靜靜地等著,輕輕地跟在她的后面。

他仔細地打量著書架上的書,時不時地也會抽出一兩本來左右翻看。她發(fā)現(xiàn)他抽出來的書,都是封面偏鮮艷的那類設(shè)計。

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一本帶有日本文字的畫冊。她蹲下去抽出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一本講室內(nèi)裝修的書。書的開本太大,她拿著書的左端,工藤拿著書的右端,他們看起來很像情侶。

書里的照片是時下流行的“日式侘寂風”,顏色大多用柔和的米色、白色還有棕色,那樣裝修風格的房間透露出一種神圣不可冒犯的尊嚴。她很想問工藤家里是不是也這個樣,他和妻子是不是就坐在這樣寬大的茶幾邊聊文學?他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樣的呢?但她覺得這樣的問題太過私人化。

“你的妻子也寫作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工藤沒有抬頭,繼續(xù)翻著書的后面幾頁。

“她對文學不感興趣——不像你。”末尾的那個“你”字就像一個厚重的石頭扔進了井里,在她心里發(fā)出撲通一聲。

就在他給出否定答復的瞬間,以及將她們放在一起對比的瞬間,她心里竟然冒出一股難言的勝利,仿佛在精神的層面上,她變成了更親近他也更懂他的那個人。

她的心咚咚地跳著,光滑的紙面上沾上了她的指紋。她知道這種畫冊用的紙叫作啞粉紙,這種紙和常規(guī)的銅版紙相似,但是光澤度低,也更加細膩柔和,因為減少了光在書頁上的反射。她想,女人和女人之間的區(qū)別,也如同這些紙張的區(qū)別。

她轉(zhuǎn)頭看工藤,他依然在很認真地看著手里的書,全然沒有察覺到她的驚慌。

那本告訴她紙張知識的書是為了湊單買的。當時,她想買幾本日本美術(shù)史,還有夏目漱石的書。那段時間她在看《草枕》。

在介紹江戶時代那一章時,她看到中文里對日語“侘寂”在翻譯上有錯譯,常常將它看作一個詞。而它們是不同的詞。實際上,“侘”在日語中是“殘缺”的意思,等同于冷瘦、幼拙,還有幽暗;而“寂”是指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劣化的樣子。她看到這個解釋的時候,覺得她在和姜濤的婚姻里,自己也等同于日語“寂”的狀態(tài),即她在這段沒有庇護的關(guān)系里,在逐漸風干、風化,像個骷髏。

可是夏目漱石的學生——寺田寅彥,卻將這樣的過程和美聯(lián)系起來。他筆下的美會從這樣的舊物里滲透出來,就像一個布滿青苔的石頭——石頭在風吹日曬中表面生苔,變成綠色,那是時間的美感,從石頭內(nèi)部散發(fā)出來的東西,誰也無法逆轉(zhuǎn)和抵擋。在她看來,婚姻在她的生命中,就像化學公式里加速反應的催化物,讓她呈倍速凋敝,變得越來越晦暗,而這一點也不美。

可是和工藤一起看書不說話的瞬間,讓她似乎明白,幽暗地帶比那些能夠一眼看穿、立馬能夠說出的東西更具魅惑。

活動現(xiàn)場,工藤坐在臺上面對著正在直播的那幾臺攝像機,主持人熱情地讓工藤給中國的觀眾打招呼。他禮貌地看向譯者,譯者用日語原封不動地對著話筒說了主持人的意思。他將提前準備好的“大家好,我是工藤”用中文說出來。在活動開始之前,他還跟她一起反復練習了幾次。她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名字的發(fā)音,遠比其他任何發(fā)音都要標準許多。

一眼看過去,書店里來的大多數(shù)是女讀者,已經(jīng)座無虛席。其中,在校大學生居多,有兩個女學生的帽衫上,用小篆寫著“文學院”三個字。

她站在最后面,像是她是這場活動的組織者,刻意將座位留給普通讀者。她沒想過會來這么多人,許多人手里拿著他的中譯本,有幾本她認出是他得三島由紀夫獎的那本《凝視》,深藍色的精裝本,封面有兩個女人在風雪飄飄中前行。她看過網(wǎng)上關(guān)于《凝視》的梗概,一本以日本江戶時代為背景的小說,講述的是兩個歌舞伎的故事。

實際上,她更感興趣的是那本評價不高的處女作《裂唇》。有人說過,要了解一個作家,實際上最應該去讀他的處女作,就像納博科夫的《瑪麗》,一個作家對世界和人的看法都在里面。而這次線下的見面,讓她更感興趣的是《裂唇》里講的內(nèi)容——一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男大學生和一個已婚女人的愛情悲劇。

現(xiàn)在,她的任務已完成,把作者和譯者安全送到書店即可,為了保險起見,她還詢問過同事是否需要把他們送回酒店?!安恍枰?,讓他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了?!彼ソ铀麄兪菫榱舜_?;顒拥恼_M行,途中不出差錯,現(xiàn)在她可以走了。她有一種失落感。

她遲遲沒有離開,一直站在活動現(xiàn)場的最后一排。她感到有一種責任和義務讓她必須在這里守著,像支持朋友的新書發(fā)布會那樣。是的,就像支持朋友那樣。她在心里就這樣找到了留下來的答案。

實際上,她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工藤日本妻子的模樣。她在想,假如在日本,她會不會來參加他的每一場新書發(fā)布會,會不會也像自己這樣通情達理地把位置留給遠道而來的讀者,那些讀者是不是都能認出她,像自己現(xiàn)在這樣羨慕著她?

她現(xiàn)在和那個不在場的女人的身份的靠近,讓她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清爽的快樂,那是姜濤沒有辦法帶給她的感受。

他現(xiàn)在拿著話筒對著直播鏡頭,回答嘉賓提出的問題。她站在那兒,最后面不起眼的位置,不確定他是不是會越過那幾臺機器和人頭,清楚無誤地看見自己,是否回答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對著她一個人說的。

他跟她正在進行著一場不遠不近的深刻交流,如行云流水、天高云淡,毫無障礙。他把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所思所想,換成了英語來表達。為了與她有更直接的對話,他更多的時候用了英語。

他的聲音里的每一個字符,如同微波漣漪在輕風中起伏。為此,她刻意在中場休息的時候換過一次位置。她換到了活動現(xiàn)場斜后方書柜的旁邊,前面正好有一個背著雙肩包的中學生,似有若無地遮擋了她的視線。很明顯,這個學生是來書店買書時聽到這邊活動的聲音才過來看看的,不然他不會一直用雙手托著雙肩包的肩帶,像是隨時要離開的樣子。

這時候,她看到他的眼睛一直在場內(nèi)尋找著什么,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失落,他微微側(cè)過頭終于看到她的時候,眼睛突然放出光來。她朝外移了一點點,好錯開那個遮擋自己的中學生。他的聲音又如先前那樣平緩溫和,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投射出來的某種只為自己閃動的光。她非常確信,不論這一天他的活動進行到多晚,有多少人來排隊等他簽售,他都希望結(jié)束之后,在旁邊等待的人是她而不是別人。無論出于怎樣的原因,只要她在這里他就會感到安心。

她不知道這種確信的默契來自哪里,直到主持人說現(xiàn)場開放最后一個問題時,他將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舉起的手——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等待,一個長久的邂逅。

主持人讓觀眾將話筒傳給她。等話筒傳到中間觀眾的時候,她就后悔了。前面的中學生沒有走,接過話筒直接遞給了她。她看見了他溫和的眼睛里的迷茫,他在等待著她,讓兩個人的聲音隔空相碰。

“我想問工藤先生,會把自己的故事作為小說的素材嗎?比如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事?”她的心又咚咚地跳了起來,她拿不準,是因為她終于有機會一字不差地講出過去一個小時內(nèi)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還是因為她基本上沒做過這種現(xiàn)場舉手發(fā)言的事情。

他輕輕地笑了。她百分之百地確定,那是一種察覺到了她對他感興趣的笑容。

她再一次如愿以償?shù)匾姷搅斯ぬ?,兩個在異國的人又聚在了一起。她沒有想過他們的相見會那么快,距離上一次見面相隔了一年。這一年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她懷疑工藤是否能察覺出她比上次見經(jīng)歷了更多,是否知道這段時間她一直在想他。而想他這件事幫她克服了許許多多的困難,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

工藤又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坐在她的正對面。那種感覺好像就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從書里直接走了出來——一個朝思暮想的人朝她走了過來。這種感覺雖然美好,但又覺得有點失落,想象和期待它,好像比實現(xiàn)它要更美好。

她不斷告訴自己應該為能與他共進晚餐感到幸運,如果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國家,說著同一種語言,像工藤這樣重量級的大作家,根本不會抽出時間單獨見她。她誰也不是,只是一個在北京漂泊、寂寂無名的文學愛好者而已??梢韵胍?,每天他們都會面對無數(shù)這樣的人,就像一個常年坐診的醫(yī)生,對病人的來訪會顯出麻木和疲態(tài)。

要不是他在這個國家?guī)缀鯖]有什么朋友,他看都不會看她一眼。她想到這兒的時候,腦海中立刻出現(xiàn)的竟然不是自己,反而是工藤在這個國家的境遇:他正像一艘木船,在黃昏時分漂向一座被霧氣籠罩的孤島,而那時她正好站在岸邊。

前幾天,當她意識到和工藤的見面沒有主題,僅僅是為了見面而見面時,她心臟的某個部分就動了一下。她又想起那天晚上的經(jīng)過,許多細節(jié)已經(jīng)變得模糊,她甚至不確定是她先主動伸的手還是他?但出于對自己的了解,她知道她絕不可能這么做,她從沒有這樣大膽過。

她為今晚的約會已經(jīng)準備了好幾天。半個月前,工藤在微信上說自己受到人民大學的邀請,會來北京出席學術(shù)論壇,結(jié)束后,不知可否一起吃晚飯?在那條短信的末尾,他還附上了一句:“想念你?!边@是原話。因為這幾個字,她的心咚咚地跳了好幾天。她一下子分不清這句話是出于禮貌說出來的,還是出于他無法壓抑住內(nèi)心的期待才說出口的?他打下這幾個字時,是否希望她在手機的這頭,感知到一種曖昧情緒的蔓延?他是不是在過去的一年里也逐漸發(fā)現(xiàn)她是那樣地讓人難以忘記,正因為他對她知之甚少,所以她是一個他從未有過的完美的被幻想的對象?

直到某個晚上,她又決定把這樣突兀的一句話當成外國人之間禮節(jié)性的寒暄。那句話什么也不是,他沒有任何暗示的意思,她不止一次這樣告訴自己。盡管如此,那句“想念你”依然在關(guān)上臥室燈后,隨著透過窗簾縫隙的月光,打在她的心上,久久地縈繞著。

她提醒自己不要在吃飯的時候?qū)ぬ僬f的那些話笑得太過頭,有時候女人開懷大笑的樣子會讓人覺得猙獰。她的確試圖在討好工藤,她毫不避諱這一點。從餐廳的選址、她的穿著打扮、在這里的苦等,都足以說明一切。她十分希望工藤主動提起那個小小的“失誤”,道歉或是笑談似的聊起,都是可以接受和理解的,但是她也做好了他會當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的心理準備。

他們已經(jīng)親近過了,這一點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們有深層的鏈接。如果他一旦聊起這些,她會告訴他目前她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她知道工藤能夠懂得她,不會輕易看輕她的窘迫和痛苦。

餐廳在二樓,正對著亮馬河。北京最冷時,亮馬河會結(jié)上一層厚厚的冰。去年冬天,姜濤短暫地找到過一次工作,在一家白酒的經(jīng)銷商那里做新媒體宣傳。那個周末,為了慶祝,他帶她來亮馬河坐冰車。

脫下手套,臉早已凍得通紅的她接過姜濤遞給她租來的冰刀,他坐在冰車的后座上教她如何在冰面上加速、剎車和轉(zhuǎn)彎。她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直到他們的冰車,在一個冰釣的男子面前停了下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冰釣。在冰面上鑿出細長的冰洞,旁邊放著冰鉆,以及用來清理碎屑的撈冰勺,桶里放著釣上來的幾條鯽魚。夕陽映在銀色的冰桶上,此時一切空靈寂靜如冰,他們清楚地聽到某一處的樹枝斷了,砸在了冰上。驚詫之時,又聽到幾聲類似于“咔咔”那樣清脆的響聲,她看到冰面上出現(xiàn)裂縫的紋路在蔓延,聲音短促而有力,在寂靜的冰面上傳得越來越遠。

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緊緊地拽住放在胸口的位置,縱身一躍。冰裂,同樣是奇跡。她總是會為生活中這種新鮮刺激的發(fā)現(xiàn)感到快樂和興奮。若不是因為他,她絕對不會去探索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地方。她把這些生命體驗和他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她第一次在和姜濤的婚姻中感覺到一種由衷的快樂。她不知道這種快樂是和眼前的景象相關(guān),還是因為姜濤又找到了工作這件事讓她心里突然卸下重擔。感覺生活就要駛向更好的彼岸。她覺得兩者都有,“終于可以暢快地大口呼吸了”,她反復在心里說。

就在那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幫他洗球服時,發(fā)現(xiàn)他的球包里有一個彩色外包裝的避孕套,而他們家用的是另一個包裝的,黃色的封底上有漂浮的白色羽毛。她手里的這個彩虹圖案,此刻就像在她腦子里流過的一條陌生且鮮艷的河流,伴隨低沉的嗡嗡聲,腦海中跳過千萬種可能,她盡量不去想最壞的結(jié)果。

她顫抖地拿起自己的手機,打開淘寶賬號,查找購買記錄。家里的一切生活采買都是通過她的賬號,水電、生活費由她統(tǒng)一支出。她在那個小小的搜索框里打下關(guān)鍵詞“避孕套”,這三個字此刻是那么陌生,就像她小學時,第一次見有男同學拿著那個東西,在她面前吹起鼓鼓的氣球,然后突然在空中拍向她這邊那樣,弄得她心驚肉跳。搜索記錄指向最壞的結(jié)果,和她想的一樣,那個彩色包裝的避孕套,她不認識,也從來沒買過。

現(xiàn)在,亮馬河在她面前看起來深邃無比,黑色的水草早已布滿了流動的水域,跟那時候白茫茫透徹的冰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憋了一肚子的話,她很想告訴工藤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想念他變成了她巨大的精神支柱。如果沒有遇見他,沒有和他的那次拉手,以及他的那些書,她不知道怎么挨過那些難眠的夜晚。也正是那些日子,他教會她知道,不問本身比問更好。那樣的幽暗地帶,是對自我的一種保護。最終,她也沒有說出那些在她心里已經(jīng)彩排過千百遍的話。

他的書給了她很多的力量。很多時候,不幸本身就是一種天賦——工藤在一篇關(guān)于佛像的小說里說過這句話。那篇小說里還談到她看不懂的一個詞,中文翻譯過來是“羯磨”。她專門上網(wǎng)查過,這個詞來自梵語,意思是人們的行為會產(chǎn)生看不見的力量,這種力量會在今生或者來世影響自身。比如,一個人如果做了很多善事,就會積累善業(yè),帶來好的結(jié)果;反之,做壞事就會積累惡業(yè)。每每想到人還有前一世或者下一世時,她就會微微發(fā)顫。她想問他,他真的相信世界是這樣運行的嗎?

“上次見面的時候——”她頓了頓,好像在給他時間回想。他們那次見面時間很長,其間發(fā)生了許多他可能不太能想起的細節(jié),比如說那次牽手,比如說那個問題。她裝作不經(jīng)意間問起這個問題,眼睛卻一直注視著他,不想放過他對這個場景回憶時任何感情上的暗流涌動?!拔覇柲愕哪莻€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會把自己的故事作為小說的素材嗎?比如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事?”

“你希望我寫進去嗎?”他說。

“你寫的《裂唇》是你經(jīng)歷過的事情嗎?”她依然死死地盯著他。她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耳垂正中央有一顆明顯的痣,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枚黑色的朋克耳釘。

他突然被她問問題時十分執(zhí)著的樣子逗笑了。在不同場合,他都被人問過這樣的問題,所以當她也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笑了起來,不敢相信她也會問。

“你有過婚外戀嗎?”她問出了這個在她心底盤桓了近乎一年的問題——哪怕她其實幾乎確定,他絕對有過,而且還不止一次。但問出這個問題,對她此刻來說,遠比答案更為重要。

好幾個晚上,她都在重復著同一個動作。她在黑暗中坐起身,下床,披上外套,將每個動作拆解,保持五秒來傾聽姜濤是否注意到她的起身和靠近。為了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她光著腳,踮起腳尖在冰涼的木地板上,試圖繞過床尾來到他的床頭,尋找他放在一旁充電的手機。

時間久了,她發(fā)現(xiàn)腳跟走路的聲音,遠比腳尖走路發(fā)出的聲音要小得多,且穩(wěn)得多。她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平時沒有注意到的地方:靠近衣柜附近的木地板下面不平整,有的地方還凸了起來,站在上面時,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撤退的時候更容易,關(guān)上房門聽不見他的呼嚕聲時,心都要從嗓子里跳了出來。因為顫抖,她幾乎站不穩(wěn),只能蹲在衛(wèi)生間,快速地在他的手機上輸入早已爛熟于心的密碼。當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屏幕的時候,感受更多的是皮膚的痛感。那時候,不知為什么,工藤的名字、他的樣貌就會出現(xiàn),穿過層層疊疊的荊棘來撫慰她,擁抱著她。那只大手一直放在她的背部,正對著心臟的位置,好像在輕聲告訴她,沒關(guān)系,我也在這里。

她覺得可笑。不知道在另一個平行空間里,那個女人是不是也和姜濤進行過這樣的對話,姜濤是不是也會形容她是一個有點脾氣但絕不會背叛他的好妻子。

工藤一點一點地分割著盤里的牛排,不敢相信她是認真地在思索這樣的問題,即使這樣,他還是不緊不慢地說道:“當然。但她是一個好妻子,我愛她?!?/p>

哪怕知道答案,但當他毫不避諱地說出來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一陣失落,居然會聽到他親口說出這樣的話。

“我看過一篇有意思的文章,”他繼續(xù)說,并把牛排一點點切成相等的大小,放在了盤子邊緣,又開始切胡蘿卜和蘆筍,“婚外戀平均十八個月之內(nèi)就會結(jié)束,然后大部分的人會回歸自己的家庭?!?/p>

看她沒有說話,也沒有要回應的意思。他卻突然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愛她,但是不能和她在一起生活,你能理解那種感受嗎?”

她身體震了一下,好像整場交談最重要的就是為了讓他能對她說出這句話,之前的一切都是鋪墊。

她還是沒有說話,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愛一個人,但是卻不能和她一起生活,一起相濡以沫。她過去不理解,但是現(xiàn)在理解了。就像她現(xiàn)在心里也多裝了一個人,這和姜濤在一起并不沖突。好像她有了兩個世界——就像姜濤一樣,他也有兩個世界——而這兩個世界一點也不沖突。但她知道,這一切真的都不是借口。

后來,他說了一些妻子的故事,還說自己兩歲的時候,父親便過世了。

“我對他沒有什么記憶。后來我媽媽又找了一個老伴,他在前幾個月也過世了?!彼f得很平靜。她知道他的意思是,這些伴侶不過是一個個經(jīng)過身邊的人,最終最重要的,能夠陪伴自己的還是自己罷了。

“后來我媽媽一個人搬去了鄉(xiāng)下,住在海邊,我妹妹時常過去照看她?!彼哪X海里浮現(xiàn)出離大海不遠的菜地里種著的一個個碩大的菜心呼之欲出的生菜。他母親的一生,仿佛就在他的這句話里短暫地結(jié)束了。遇見一些愛過的人,但是他們最終都會消失。這是必定的,不用猜測上天的公與不公。

她很想說,她的丈夫也在經(jīng)歷著一場婚外戀,還有她。雖然程度和方式不一樣,但正是她和那個人的游離和牽扯,拯救了自己此時此刻的婚姻。

“你能接受你的妻子出軌嗎?或者你的妻子有過其他男人嗎?”說完,她覺得自己的話聽起來太冒犯,可是已經(jīng)說出口了。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假設(shè)她沒有。我不知道?!彼辛苏惺?,問服務員能不能再拿一些黑胡椒醬過來——牛排的味道有些淡。“如果她有的話,我會很生氣的,所以我寧愿不知道,不去想這個問題?!彼嘈Α?/p>

她很難理解為什么他會生氣,他不是也有過嗎?這樣的話,不應該是覺得松了一口氣,大家彼此扯平了嗎?

服務員拿來裝黑胡椒醬的瓶子放在他們的正中間。此時,那個銀色的器皿,像是阿拉丁神燈里的那個壺,像是有什么東西會隨時冒出來。此刻,有什么東西冒出來,橫亙在他們中間,她都不會覺得吃驚。

服務員放下瓶子的時候,她看見服務員的手上有好幾道鮮紅的抓痕,往手臂一些的位置已經(jīng)結(jié)痂。

“你也看到了吧?他的手?!惫ぬ傩Σ[瞇地望著她,好像發(fā)現(xiàn)了她看到的秘密,“那人養(yǎng)了一只貓。”

她恍然覺得,即使那只貓咪不在場,但那個修長、鋒利的指甲也正在玻璃外面惡狠狠地盯著她。

在等工藤把胡椒醬澆灑在牛排上時,她把手放到了桌子下面。雙手交叉的時候,摸到了自己的手指,她想起以前還沒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會做一個游戲,姜濤一邊拉著她的手,一邊會用另一只手來撫摸她的手指,時而還會像按摩店里的技師用手夾住她的關(guān)節(jié),向外拉伸。然后,她會找到某一個空當,試圖掙脫他的手,出其不意地去拍打他的臉。

她的勝率幾乎是一半,每次能成功逃脫打到姜濤的臉,她都會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當姜濤提出他們互換角色,也給他機會掙脫她的手打她臉的時候,她堅決拒絕。為什么換了位置,就會受不了了呢?

現(xiàn)在,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左手前所未有的空空蕩蕩,她想起那枚象征他們婚姻的金屬戒指,堅固,牢靠,那個許久未戴的戒指,放在小小的盒子里落滿了灰塵,但那些都不重要。沒有任何東西能輕易地改變這一切,就像她所經(jīng)歷目睹的那樣。哪怕現(xiàn)在她微微發(fā)胖了,那枚戒指戴進去很緊,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她瘦下來一點,就能重新戴上,那可是她的戒指呀。

整個晚餐的過程中,她一直在等工藤問她有沒有過婚外戀。她又忽然意識到,工藤其實從不知道她已結(jié)婚了,他也從不問她這樣的問題,她知道不是因為工藤對她不感興趣。

這些問題重要嗎?好像這些問題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了。那個潮濕的、幽暗的灰色地帶,正慢慢滲透進她的心里。在那里,她有了自己的一塊泛著綠油油的青苔的石頭,誰也沒有辦法挪動,誰也沒有辦法知道它在哪里,更不會看穿這個石頭的內(nèi)核里面究竟裝著什么。

這樣的感覺真好。

她忽然想起工藤剛剛說的那個時間期限,十八個月。她又重新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桌子底下,靜悄悄地倒數(shù)著姜濤和那個女人的時間,又數(shù)了數(shù)她和工藤的時間……

【作者簡介:蔣在,牛津大學羅德學者提名。北京老舍文學院合同制作家。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在讀博士。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當代》《草原》等。出版小說有《街區(qū)那頭》《飛往溫哥華》等,詩集《又一個春天》。曾獲“山花文學雙年獎”新人獎、鐘山之星文學獎、西湖新銳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草堂詩歌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