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5年第3期|姚宏越:神狗(節(jié)選)
姚宏越,編審、一級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遼寧省曲藝家協(xié)會理事。中宣部宣傳思想文化青年英才、遼寧省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優(yōu)秀出版人物獎、遼寧五一勞動獎?wù)?、遼寧文學獎等。在《光明日報》《作家》《新文學史料》《編輯學刊》《博覽群書》等報刊發(fā)表學術(shù)及文學作品近百篇,多篇被《人大復(fù)印資料·出版界》《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轉(zhuǎn)載。著有《小王子足球之旅》系列兒童文學圖書。
神 狗
◆◇ 姚宏越
我把嘎子的故事,寫成一個小說,嘎子一定很高興。嘎子常對我說,在沈陽市踢業(yè)余足球的圈里人,有一半以上都認識他。而一旦我的小說發(fā)表了,或許嘎子會認為,圈里的另一半人,也能認識他。
嘎子的本職工作是一名業(yè)余足球裁判,也是文化宮足球聯(lián)賽的組織者。嘎子的裁判水平如何,沈陽市常踢業(yè)余足球的人都知道,就算不認識他的人,只要看到足球場地中央穿著裁判服的光頭小個子就知道,這場球又是他吹的。我套用一句流行語來評價一定沒人反駁:論業(yè)余,嘎子是專業(yè)的。因為嘎子的吹哨水平,我們隊很多隊員向我強烈建議脫離文化宮聯(lián)賽,換到一個沒有嘎子做裁判的聯(lián)賽去踢。大家的這個建議,我從來就沒考慮過,因為我始終認為嘎子雖然哨兒吹得不行,辦事又不怎么靠譜,但是有一點卻深得我心,就是嘎子辦事還算講究,我們隊和嘎子的合作,不是供應(yīng)商與客戶的關(guān)系,而是朋友關(guān)系。朋友之間,看重的是人品,一個業(yè)余足球活動,又不是職業(yè)聯(lián)賽,職業(yè)聯(lián)賽還講究個人情世故呢。大家又提出一個折中的建議,不離開文化宮也行,我們隊的比賽不讓嘎子當主裁判,比如把嘎子換成老許或大海。老許和大海都是文化宮的邊裁,水平能力都很好,關(guān)鍵是態(tài)度認真,尤其老許雖然是邊裁,每場跑動的距離比嘎子還要多。足球比賽中,邊裁的官方叫法是助理裁判,如果你不看球,你就可以把一場比賽的三個裁判視為一個樂隊組合,主裁判就相當于樂隊的主唱,兩個邊裁就是站在主唱旁邊的伴奏。這個建議我跟嘎子提過,但是嘎子不同意,嘎子也是一個要面子的人,是一個沈陽市業(yè)余足球圈有一半人都認識他的人,如果讓嘎子吹邊裁,讓老許和大海吹主裁,你讓嘎子的臉往哪擱。
我的一個好朋友跟我講過一個關(guān)于他養(yǎng)貓的經(jīng)歷,他原本養(yǎng)了一只非常漂亮的布偶貓,養(yǎng)了幾年,家里人都很喜歡,貓和人的感情很深,像家人一樣。有一天,朋友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后腿受傷的野貓,是一只所謂的中華田園貓,看著可憐,就抱了回家。這只瘦骨嶙峋又傷了后腿的田園貓來到朋友家后每天被大布偶貓欺負從來不敢還手,吃貓糧也是得等布偶貓吃飽了,它才敢拖著它的后腿慢慢走過去進食。后來這只田園貓身體逐漸恢復(fù)正常,朋友帶它去了寵物診所,給它做了一次手術(shù),將它的后腿治好了。又過了一段時間,這只田園貓的體型長得和布偶貓差不多大了,也恢復(fù)了貓固有的靈活性,但是這只布偶貓依舊我行我素繼續(xù)欺負田園貓,甚至還愈演愈烈,家里經(jīng)常能看到它把田園貓追得四處逃竄的場面。終于有一天,這只田園貓還手了,而且還得非常徹底,可能是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布偶貓節(jié)節(jié)敗退,吃了大虧,像此前的田園貓那樣躲在角落。連續(xù)兩天,布偶貓都躲在角落,不敢出來,連田園貓睡覺的時候也不敢出來,惶惶不可終日。朋友還發(fā)現(xiàn),它只是躲在沙發(fā)后面的縫隙這一個角落里,一點沒挪窩兒,田園貓此前至少還能換換地方。朋友見它兩天不敢出來,也無法進食,就把裝貓糧的碗移到了它躲避的沙發(fā)后面的入口處,想或許它能夠偷偷吃一點東西,事實確實它一粒貓糧都沒吃。朋友只得帶這只布偶貓去了寵物診所,經(jīng)過一番檢查,大夫告訴朋友,說這只布偶貓抑郁了。
我擔心一下子從主裁判換到了邊裁,嘎子吃不消,再和那只布偶貓一樣抑郁了。嘎子比誰都熟悉貓的性格,嘎子養(yǎng)過幾只貓,我是知道的;嘎子也養(yǎng)過幾只狗,我也知道。嘎子在文化宮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屋,說白了就是文化宮足球場邊上一個廢舊不用的收發(fā)室,里面堆了很多足球、足球服、球鞋和球襪,都是舊的,還有十幾箱礦泉水。來踢球的人缺了什么,就來這借,除了礦泉水。屋子里有一個魚缸,過去養(yǎng)過魚,現(xiàn)在養(yǎng)著兩只烏龜,已經(jīng)有二三年了。我是看著這兩只烏龜長大的,這兩只烏龜則是看著不定期撿來、要來、被送來的貓貓狗狗艱難地度日。每一只來這個小屋暫住的貓貓狗狗都會視它們倆為玩物,但是沒幾天,貓貓狗狗就會又被嘎子送走了,至于送到哪里,那只有嘎子才知道。在嘎子的小屋里,烏龜才意味著永恒。比如我見過一只小黃狗,剛生下來別人就送給嘎子了,嘎子逢人便說這是一只金毛。沒幾天,嘎子就把它作為一只金毛的小崽兒送給了老許,我估計老許肯定為了這只小金毛,請嘎子喝了一頓酒。老許晃晃地把金毛抱回家,好吃好喝養(yǎng)了兩個月,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標準的中華田園犬。嘎子也曾借給我一只小白狗,我只是想借回家玩兩天。當我把小狗抱回家時,“球球”馬上就警覺地湊了過來,但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小狗沖著比它體型大很多的“球球”一直汪汪叫,“球球”也不理會。過一會兒,我抱著小狗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球球”也湊了過來,趁我不注意,一下子用它最大的力氣撓向小狗,結(jié)果就在這一剎那我不經(jīng)意間動了一下,“球球”沒撓到小狗,撓到我腿上,隔著秋褲還出了很多血。我只能忍痛提前把小狗送還給嘎子。
嘎子的小屋后面,有一個面積很大的鐵棚,能有五六百平方米,最初被文化宮出租給外人,開了一個大型的燒烤攤,每到夏天,我們來文化宮踢球,在球場上就能聞到東北最誘人的燒烤的味道。后來國家出臺新的政策,不再允許文化宮把房產(chǎn)出租給外人經(jīng)營,鐵棚就空了下來,里面除了中間有很多燒烤留下的地桌外,什么也沒有,地上閑得長出了草。嘎子有鐵棚的鑰匙,小貓小狗他就在自己的小屋里養(yǎng),要是體型比較大的狗,嘎子就暫時在鐵棚里養(yǎng)著。
嘎子的小屋雖小,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卻不少,多半是各個球隊的隊長,來借隊服、借足球、借守門員手套的。貓有時候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丟了,小狗一般有人要嘎子就送人了,小屋像個寵物的中轉(zhuǎn)站,不過主要限于小狗,狗一大了就沒人要了,就只能在鐵棚里等待被殺的厄運。嘎子是吃狗肉的,但是這并不妨礙他養(yǎng)狗時的盡心盡力,這樣至少嘎子的狗在死之前是不會被餓肚子的。文化宮旁邊有很多賣雞架的抻面店,嘎子常年和一些球隊吃飯,和這些店的老板都非常熟,晚上會去抻面店要一些客人吃剩的雞架,主要是喂大狗。沈陽是全國吃雞架數(shù)量最多的城市,相聲里說沒有一只雞能夠活著離開沈陽,每一家抻面店客人吃剩下的雞架都足夠供養(yǎng)嘎子的貓貓狗狗。
大概是疫情爆發(fā)前的一兩個月,我在文化宮的鐵棚外,看見里面多了一條長毛的灰白色大獅子狗,全身灰塵暴土的,估計從生下來就沒洗過澡。正好老許在身邊,我就問老許,這條狗又是哪來的。老許說是嘎子新?lián)斓模烙嬤^幾天就得吃肉。這個時候鐵棚里面還有一條更大一點的田園犬,我說嘎子怎么不吃那條呢。老許說,那條不處出感情了么,再緩緩唄。
一周之后,我們隊又去文化宮比賽,比賽之前,我特意從鐵棚外往里看,大獅子狗還在,田園犬卻沒了。我和它對視了一下,它傻傻地瞅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想讓我放它出去,還是讓我給它買一根香腸。它的毛很長,幾乎都快把眼睛遮住了。踢球的時候我在場上就問身邊當邊裁的老許,我說嘎子那條田園犬怎么沒了呢。老許說,嘎子要吃狗,本來想抓那條后撿回來的,結(jié)果它跑得快,嘎子笨的怎么也抓不到,就把田園犬抓走了。我當時就想,這條狗還挺聰明的,人家也算靠自己的本事保住了一條狗命。
然后疫情就爆發(fā)了,疫情爆發(fā)的突然,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它的嚴重性。我隔離在家待著沒事,就想起了這條狗,近段時間嘎子頓頓上好的雞架喂著,它的生活與之前的流浪生涯不可同日而語,但這回怕是連屎也吃不上了,雖然活動的空間有幾百平方米,但是沒有一粒狗糧,只有一些野草,不知道它能不能吃。后來時間一長,我就把這個事給忘到腦后了,再想起來都已經(jīng)是恢復(fù)上班了。正好有一天我們球隊要重新定制一套隊服,我就給老許打電話,老許平時是在五環(huán)運動商城賣運動服的。正事說完了,快撂下電話,我突然想起來這條大獅子狗,就問老許嘎子的狗咋樣了。老許的情緒一下子就上來了。老許說,奇跡,簡直是奇跡。
老許接著說,隔離剛結(jié)束,文化宮還沒通知嘎子去上班,嘎子就給老許打電話,說讓他去文化宮的鐵棚子去看看狗。老許當時就跟嘎子說,早死了,你餓二十天你不死嗎?老許家就住在文化宮邊上,但是小區(qū)都封了離得再近也沒用。老許說他和嘎子通完電話就去文化宮給嘎子的狗收尸了。說是收尸,其實他也就是替嘎子看一眼,讓嘎子死心,那條狗原來就很臟,又剛剛經(jīng)歷疫情,老許才不會替它收尸,何況老許又沒有鐵棚的鑰匙。
老許說,當時文化宮還沒對外開放,大樓還封著,但是鐵棚那邊沒人看,老許輕車熟路地從文化宮足球場的外墻堵頭和公共廁所之間的結(jié)合處翻了進去。鐵棚很大,有幾百平方米,老許邁著他那晃晃的步子剛走近鐵棚,就聽到了狗叫聲。老許的第一反應(yīng)是震驚,趕快從鐵棚外向里看,大獅子狗正盯著他看。老許離它近了,它也就不叫了,老許也經(jīng)常喂它,它認識老許。老許見到大獅子狗還活著,馬上給嘎子撥通了電話。嘎子得到這一喜訊后就開始安排工作,嘎子告訴老許,趕快買點香腸,別喂多,再給去弄點水。當時的場景大概是:老許雖然第一時間向嘎子做了匯報,但是嘴里卻說,還用你說么?好像誰沒養(yǎng)過狗似的。老許在跟我說的時候特意強調(diào)了他當時的想法,老許又把他當時說的臟話重新對我說了一次,借機又罵了一次嘎子,老許此時一定想到了嘎子給他養(yǎng)的“金毛”。
老許又晃晃地原路返回,翻出墻外去超市買了幾根火腿腸,從超市要了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回去的時候從公共廁所里接滿了水,又跳了回去。老許把火腿腸外皮撕掉,把火腿腸朝大獅子狗扔過去。大獅子狗幾口就把第一根火腿腸吃掉了,于是又接著吃了第二根、第三根。老許說他沒都喂,給嘎子留一根,然后他就把水都隔著鐵棚倒進了里面的地上。大獅子狗將老許倒的水連同落了二十來天的灰塵一起喝起來,這時候它一定想到了此前流浪的日子,不過因為這些天下過雨,會有水流進鐵硼里,它應(yīng)該不會很渴。老許待它把水都舔干凈,就完成了嘎子交代的任務(wù),勝利回師了。老許又跟我感慨說,這是他見過的最埋汰、最枯瘦如柴的狗了,雖然它是一只長毛的獅子狗,還裹著厚厚的灰塵。老許最后說,那氣質(zhì)和嘎子非常吻合。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