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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解:青龍河(節(jié)選)
來源:《揚子江詩刊》2025年第3期 | 大解  2025年06月03日08:06

大解,本名解文閣,1957年生于河北青龍縣,現(xiàn)居河北石家莊。代表作有長詩《悲歌》、寓言集《大解寓言》、長篇小說《原鄉(xiāng)史》等,作品被收入400余種選本。

 青龍河(節(jié)選)

1

自從青龍河從天上落下來,

再也沒有回去過,只是偶爾趁人不備

偷偷立起來,

隨后兩岸升起炊煙。

此時,人已經出現(xiàn)了很久。

河流兩岸,房屋高于茅草,

火苗高于灰燼。而人生

卻低于壽命。

從出生起,人體內就埋伏著一位死神。

埋人的黃土在加厚,

流水向低處匯集,

血液在人體內沖撞和分流,

漸漸擴展為族群。

燕山并未留下出口,但河流

卻找到了出路。人也在走,

人要走向何處?

人生人死,肉身何其荒涼,

每個人身后,都有一片遺址。

2

有人逆流而上,去尋找青龍河的源頭,

卻發(fā)現(xiàn)無根之水,來自于烏云。

那時大雨下在漆黑的子夜,

河邊的茅草屋里,一個孩子降臨。

有人說他來自于一場大雨,

有人說他生于一個母親。

大雨過后,河流胖了幾倍,

村莊在右邊做夢。

探源人走到了人生的外面又回來,

他忽然感到,天地有異動。

那時,大雨落在北方,而云端之上,

燈火迷茫,每顆星星都在燃燒,

每顆星星,

都對應著一個人。

就在那個夜晚,

我來到了世上。

青龍河忽然痙攣了,疼醒了,

之后加速狂奔。

尋找河流源頭的人,回來后就老了。

他的白胡子在風中飄拂,像自制的瀑布,

掛在臉上。

他的臉,有時寬,有時長,

更多的時候模糊不清。

4

青龍河邊有數(shù)不清的村莊,

每個村莊里都有孩子,

每個孩子都有命,

有命的孩子才能活到死,

然后再活另一生。

青龍河邊有無數(shù)個老人,

當他們融化在空氣里,

呼吸會留在風中。

長老不一樣,他還不曾死過。

他在青龍河的源頭,曾經看見過死,

但他一閃身就躲過去了。

死是虛弱的,甚至是可憐的,

死無法威脅一個從未出生

也不曾活過的人。

死是人的伴生物,

如同人們與生俱來的陰影。

青龍河沒有陰影,因為它透明。

青龍河是燕山的血液,在體外流淌。

燕山把骨骼露在外面,懸崖

也有老的時候,石頭也會融化,

正如人之死。

土地總是無聲地

接納萬物死,催促萬物生。

6

我確實見過透明的人。

在青龍河里,洗浴過的皮膚會發(fā)光,

吐氣泡的魚會做夢。

而溺水的卵石一旦被淹死,

就會漂起來,然后掙扎著沉下去。

而在天上,

為什么恐高的星星從不眩暈?

它們成群結隊飄過蒼穹,

其間夾雜著螢火蟲。

我在村莊上空見過無數(shù)個小燈籠,

后來經過證實,那是一場夢。

有一年,村莊的燈火熄滅了,

至少有一盞燈,因為夢游

跑到了河水里,恰好被水神捉住了。

水神住在青龍河里,他有一個妹妹,

是做夢的女神。

我在夢里見過她,水滴的身體,

水滴的心,心里有一顆光亮,

也是水滴。

我發(fā)誓,我確實見過透明的人,

住在青龍河里。

我曾經抱住青龍河,誰勸也不松手,

我也曾推開燕山的倒影,

山脈看似莊嚴,而倒影并不沉。

燕山是一塊連綿起伏的大石頭,

而山巔上面的山巔,

多數(shù)是幻覺,也可能是松軟的白云。

7

長老住在河灣村里,河灣村在青龍河邊,

青龍河在燕山里,燕山在星空下,

星空的背面,住著失蹤已久的人。

我出生以后,青龍河

時而瘦,時而胖,有時洪水滔滔,

淹死的魚和卵石不計其數(shù),

有時,河流淹死了自身。

只有木船從未被淹死。

水漲船高,帶草帽的船工站在船上,

有時睡在船上,他與水神結拜為兄弟,

他的船得到了護佑。

水神的妹妹是水做的,她只在月光下

偶爾露出水面,據(jù)說她與嫦娥偶有往來,

但無人可以證實。

長老說過,沒事不要去天上,

人們聽從長老的話,即使火燒云

燒毀了天空,人們去天上救火,

也是快去快回,不在天上久留,

也不在天上留下腳印。

在河灣村,即使天塌了,

高大的炊煙也能撐住。

曾經有人把炊煙連根拔起,

被長老制止了。

長老說,炊煙不可砍伐,

青龍河不可被抬走,

他說話的時候,白胡子飄來飄去,

飄來飄去。

8

有一年冬天,天空飄下花朵,

鋪天蓋地的花朵,覆蓋了燕山。

青龍河凍死在河床里,

渾身變得僵硬。

抹著鼻涕的孩子們在河面上溜冰,

我不是最小的,我身后

還有更小的跟屁蟲。

那一年,有人拆毀了天上的花園,

雪花落滿了北方,

穿著棉襖的神圍坐在火盆旁邊,

嘮家常,好像是誰的親戚。

長老在雪地上查看腳印,

生怕有人順著山坡走進天空。

天空不可隨意踐踏,

長老反復說著,仿佛高處的云彩,

是棉花。

我跟在長老身后,踩著他的腳窩,

走到河邊,白色的青龍河,

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9

曾經有過這樣的夜晚:

三個魯莽的人在夜色掩護下,偷偷地

溜出了河灣村,他們輕裝簡行,

躡手躡腳,要干一件壞事。

也許已經密謀了很久,他們

試圖把青龍河抬走,放到燕山的外面。

他們有足夠的蠻力,搬走一條河流。

事情敗露于一條狗,

天上的狗,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行蹤。

追回他們的時候,

已經是后半夜,人們舉著火把,

聽到了天狗的叫聲。

那一夜,我似睡非睡,

做了很多夢。

我夢見青龍河邊人影綽綽,

月亮旁邊,有人留下了發(fā)光的腳印。

10

一條凍死的河流,會在春天復活,

雨后的河邊,出現(xiàn)了彩虹。

耕作的人們扒開泥土,

把土豆種在地里,卵石也在發(fā)芽,

人們知道季節(jié)在轉換,

昆蟲爬出洞穴,去找別的昆蟲。

潛藏在樹干里的樹葉,悄悄鉆出來,

潛藏在人體內的人,忽然

發(fā)出了哭聲。

新人來了。

青龍河邊的炊煙茂密而粗壯,

綠蔭覆蓋處,大樹小樹都在擴展著年輪。

我也在長高,但比草人

還是矮一大截,他站在曠野里,

忍住了冬天的寒冷和孤獨,

張著大嘴在喊我,我聽見了,

但沒有回應。

草人是我的表弟,

他總是在春天喊我,我若答應

就會丟魂,我若不吭聲,

他會傷心,一到夜晚就哭泣。

11

青龍河邊,每一片田野都有草人,

每個草人都有前世,

潦草的身體,模糊的記憶,孤苦的一生。

當一個草人跑到另外的山坡,

不要急于捉回來,他們有權

看望遠處的親戚,也有足夠的體力,

走回原地。

一個草人的喊聲,

會穿過曠野,抵達空虛之處。

如果你看見他迷路了,

你要前去抱一抱他,他會感激你。

他會跟隨你,走到夢里。

草人不是孤兒,

但他沒有母親。

草人的弟弟也是草人,

草人沒有姓名。

長老說,領養(yǎng)草人的婦女,

容易懷孕,會生出結實的孩子。

他說的是河灣村里養(yǎng)蠶的、扎頭巾的、

摘豆角的、提水的、紡線織布的婦女。

因此,草人都有干媽,

她們呼喊草人的時候,

天空背面經常傳出奔跑的聲音。

12

是的。

淘氣的孩子們一旦藏進天空背面,

你就很難找到他們。你呼喊越久,

回音越分散,你若著急闖入黃昏里,

會被小路尾隨和跟蹤。

往往這時候,西天會著火,

漫天都是火燒云。

你做夢似的,被一個草人領回來,

也可能是飄回來,而孩子們

早已先于你回到了村莊。

青龍河在村莊的外面流著,

它從未走失過,它不想去別處。

別處的河流也是如此,

即使有人在天上招手,也不為所動。

而孩子們總是亂跑,

有人在青龍河的水面上發(fā)現(xiàn)一行腳印,

最終不知去向。

你千萬不要說出,

你涉過青龍河走到了對岸,

你寧可留下身影,也不要

在水面上留下腳印。

你呀你,真是去尋找孩子嗎?

你為何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13

一個蒙面人也有泄露靈魂的時候,

何況你迎面走進黃昏。人是藏不住的,

你若轉身,生命就會出現(xiàn)拐角,

讓你的軌跡彎曲。

我曾跟隨長老,去青龍河邊的沙灘上

撿拾流星。我也曾迷路,

被身影悄悄領走,我回來的時候,

整個河灣村都在做夢。

你不知道我有多迷惘。我走啊走,

神鬼莫測地又回來了,

有個草人跟了我一路,我一回頭,

他就消失。

那天有許多星星掉在河灘上,

我撿到幾顆,因燙手而扔掉了。

長老也沒有埋怨我。

長老不知道我走失了,他還以為

我隱藏在夜色里,

若不是月亮恢復了記憶,

我會越走越遠,甚至被上蒼收回。

14

一天早晨,忽然起了風。

樹木和炊煙都在起立,隨風擺動。

夜晚躺平的人們早早起來,

直立著,也在風中擺動。

長老走在村莊里,有些飄忽,

他也在隨風擺動。

我也是。我不是。我是……

我的身影也在隨風擺動。

整個村莊的人們都在隨風擺動。

是不是有人在做夢?

整個早晨,醒來的人們走到田間,

到處都是風。

人們在風中擺動。風啊,

吹著人們,也吹著古老的鄉(xiāng)村。

風在風中飄浮。

風也在隨風擺動。

15

大概一萬年以后,有人發(fā)現(xiàn)

河灣村是假的,生活在此的人們,

是在一場夢里,醒來就不見蹤影。

但這并不影響人們在風中搖擺,

青龍河會用流水來證實,

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幻影。

長老也曾懷疑過,有這樣的人嗎?

我認為有,而燕山從不吭聲,

它的沉默另有深意。

我在夢中見過兩個人從天而降,

落在燕山頂上,

邊走邊說話,回到了村莊里。

后來許多年,總有人在云彩

和小路之間來來往往,

不知在忙什么。

等到一萬年過去,人們還在忙,

有人忽然發(fā)現(xiàn),河灣村是假的,

村里出沒的人們,一直在搖晃。

16

炊煙也在搖晃——

一片虛幻的樹林拔地而起,在搖晃。

整個村莊都在搖晃。

看不見的風,

推動著天邊的火燒云。

遠處,一個影子也在搖晃。是誰呢?

影子在行走而真人已經失蹤。

他似乎已經走了很久。

我恍惚記得,他有姓名但并不確切,

他總是模糊,

死在別處,或者活在此生。

風來以前,

村莊早就開始搖晃了,只是人們覺得,

那是還鄉(xiāng)人在黃昏中抱住了炊煙,

但是摟得不夠緊。

炊煙太松軟,抱一下就懷孕。

炊煙是多情的,它晃啊晃,

莫非在等一個人?

我必須承認,他來了,

他已經走了很久,如今只剩下一個影子,

仿佛我遙遠的身世,

那么虛幻,那么失真。

17

我見過這個影子。

他曾經埋伏在炊煙的根部,

也曾繞過人間,引燃過天邊的火燒云。

他曾出現(xiàn)在每一個時刻,又永遠不在

我們的家譜中。

他總是隱身在夢境的邊緣,

從來不留腳印。

他誰也不是。

我記得有人跟他討論過燈火、

灶膛里的火、煙火、螢火、星星,

他點頭稱是,

仿佛身體的一個副本。

一個影子就足夠了。

他已經到來。

如果他來到此生又退出,

請不要伸出胳膊阻攔,

他有權回到前世,改寫神譜,

甚至重新創(chuàng)造一個父親。

18

人生有多個拐角,終點卻只有一個。

我看見影子從十條路上同時走來,

接近我。

長老說,是來找你的。

你是不是透露了自己的身體史?

是啊,我確實很遙遠。

我對今天早有所知。

我的每一生都是片段,連在一起,

才是完整的。

而一個人,究竟有多長?

長老看著我,他的眼睛里

忽然走出一個影子,我仔細辨認,

是我。

一個人到底有多長?

沒有人回答我。長老轉過身去,

而十個影子從十條小路上同時走來,

每一個都有身世,

他們來自不同的時代,

都是我的身影。

十個身影圍著我,

仿佛十縷炊煙,輕輕搖晃。

19

每一個時代都有一個我。

你可能見過我。

你可能就是我。你不知道,

你在使用我的身體生活。

十個影子圍著我輕輕搖晃

十兄弟,每一個都是我。

在冒煙的村莊里,更多的人,

從自己的外面回來,并不知道

肉身由來已久,靈魂也是舊的。

我用過的身體不計其數(shù),

我的命,太費人。

是誰站在我的身后,

一再慫恿我不計生死,穿過一生又一生?

我想這個人是存在的。

據(jù)說長老見過他從青龍河邊走過,

身后跟著無數(shù)個身影,

像是領著一個族群。

他并非他本人。

他可能是所有人。

我知道他的存在,但不知

他在哪里,他可能在我體內,

已經居住了多年。

20

身體即故鄉(xiāng)。

出走何為?

出走即重生。

走就是命。

我已經走了很久,

一個一個的

身影落在我身后,

像是脫掉的舊衣服。

轉世像蛻皮。

太多次了,

我已經面目全非,

不再認識我自己。

我忘記了我是誰。

我來的時候,

人群在漲潮,

星空里傳出老人的回聲。

有人說,他來了。

他說的來者就是我。

那時,我還沒有在人潮中建立倒影。

22

有人離開村莊,扛著一縷炊煙在奔走,

他將為魯莽付出代價,他走不了多遠。

果不其然,他又扛著炊煙回來了,

一條小路跟在他身后,像追趕的麻繩。

長老說,這家伙可能是個盜火者,

偷走了火的靈魂。

我試圖站在未來的某個路口截住他,

不料他又回來了,那就饒了他吧。

長老說,他若扛著青龍河走向遠方,

我們就必須制止,并鼓勵他

去天空盜火,或者從水底,

撈出那些淹死的星星。

長老說話的時候胡子在顫抖,

一定是風,隨他的身影飄了起來。

天空也飄起來了,一張薄紙,

早晚會有漏洞的,那是天光泄露的窟窿。

時間不早了,長老在衰老,

他越來越虛幻,幾乎要消失了。

從天而降的暮色覆蓋了黃昏。

偷盜炊煙的人,回到村莊就不見了。

眾神出沒的村莊出現(xiàn)了燈火,

人的夢,籠罩了人間。

23

夜晚降臨,影子混淆了邊界,

世界混沌了,黑暗包圍了一盞燈。

青龍河畔燈火稀疏,而星星密集令人恐懼。

在天上飄移的,未必都有翅膀。

村莊里沒有天使,神也是笨手笨腳,

甚至有些木訥,至今仍使用泥做的嘴唇。

說,萬古如是。

說,人生如夢。

我怎么聽出是長老的聲音?是他在說,

是我在聽。是燈火加深了夢境。

黑夜在膨脹,我的心,

微微發(fā)燙,是不是在變紅?

莫非我的心里有一盞燈?

莫非我是神的親戚,暫居在塵世,

借助這臨時的身體,蝸居一生,

然后走向另一生?

長老走在我的前面,忽然坍塌了,

黑暗吞沒了他。

當他在燈火中復現(xiàn)時,我被群星照耀,

被迫說出了自己的姓名。

24

我需要一盞燈,

引火燒身。

需要引燃心里的一場大火。

燒透了,才有資格成為赤子。

燒毀了才能重生。

長老坐在燈的旁邊,說,

你終將會透明。

星星也是透明的。

星星開花,會發(fā)出尖銳的叫聲。

長老說話的時候并不看我。

離燈火太近的人,語音是含糊的,

他有毛茸茸的身影。

他繼續(xù)說,星星一直在燃燒,

從來沒有灰燼。

他說話時忽然站起來,

神一樣發(fā)愣。

他繼續(xù)說著,而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若說是,嘴唇會變厚,

我若說不,聲音會消失。

我若一直沉默,星星會從門縫鉆進來,

直接找到我。

我半瞇著眼睛,看見油燈的光,

忽然直立起來,向上,再向上,

刺穿了我的耳鳴。

25

青龍河邊村莊稀疏而錯落,

燈火次第熄滅以后,月亮會卡在樹杈上,

但不會停留太久。

凡是后半夜傳出哭聲,都有一個嬰兒,

從睡夢中驚醒。

腹中的胎兒從不哭泣。

胎兒發(fā)脾氣,只踹他的母親。

而死者呼呼大睡,根本不管這一切。

就是月亮裂成兩半,掉在地上,

也假裝看不見,翻個身繼續(xù)沉睡。

如果整個村莊的人都在夢游,

總會有影子側身穿過門縫,

你一抓他就消失,

你松手他就大叫,發(fā)出空虛的喊聲。

飄忽的夜晚。方形的燈光。

走失的人,會找到人生的出口,

甚至發(fā)現(xiàn)時間的裂縫。

青龍河一如既往地流著,

不知還要流多久,

有一年冬天它被凍死了,冰融以后,

有人從河底打撈出往年的白云。

27

我查閱自己的身體史,

卻發(fā)現(xiàn)了河流的縮影。

這并非意外,我聽到過埋伏在體內的激流,

穿過心臟時怦怦的撞擊聲。

出口早就封閉了,

古老的傷口已變成裂縫。

血液的潮汐因過于持久而產生了周期,

女人們望著兩岸,迷茫地搖晃著身子。

月光越洗越白,

女人只能透明,才能和月亮說話。

我見過發(fā)光的女子在河邊梳頭,

轉身就成了母親。

我沿河上溯的時候,

女人已經占了一半。

每個人都活著,不計生死。

人間被拉長了,一眼望不到盡頭。

如果我隱藏在出生以前,就沒人能夠看見我,

如今我來了,暴露在人間,回不去了。

據(jù)說有一部創(chuàng)世的底稿,隱藏在肉身里,

走到身體內部的人才能找到。我想試試。

我的家譜里眾神出沒,但永不齊整,

總有缺席者遲遲不肯出現(xiàn)。

男人、女人,活人、死人,

那永不來臨的人到底是誰?

我指向人間的手指已經變紅,

我終將指向他,無論他藏在哪里。

他血脈的細流纏繞著,已經發(fā)出交響,

我是他的上游,我必將經過他。

我的身體是舊的,而生命在更新。

我的姓氏是一根鏈條,已經串連起無數(shù)人。

29

我不是第一個探源者,

我的前面有重疊的腳印。

我走向源頭,還未找到創(chuàng)世的底稿,

我知道它一定存在。

我記得長老說過,河流上游,

有睡眠的火焰,也有蘇醒的白云。

長老說,走過的腳還會回來,不停地走,

他說的不是我,那么我是誰?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望著遠方,

有時兩眼空茫,仿佛天空塌了。

他有心事,我也有心事。

我若在源頭見到了莫須有的人,

我會告訴他,血緣是河流的復線,永不結冰。

源流雖小,但并不停頓。

我會重復長老說過的話,

并在自己的身體里翻看一本舊賬,

指著其中的一滴血說,最初

我就藏在這里,現(xiàn)在我敞開了出口,

我的血液在體內狂奔,

同時也沖擊著下游的人群。

30

準確說,青龍河的源頭之水來自天空,

一場暴雨創(chuàng)造了激情。

從天上飛過的人未必都有翅膀,

而河流卻長出了腳,在地上走動。

那時大地是新的,不曾有污濁,

雨滴是空心的,還不會在飄落中呼救。

神在茅草屋里躲雨,

樹木裸體站在雨中,仿佛在淋浴。

有人在燈火中說話,

泥做的嘴唇,終于發(fā)出了聲音。

那時,暴雨約等于一場狂歡,

只有懸崖在發(fā)愁,該不該沖出山體?

萬物有各自的選擇,

也有不同的猶豫。

泥人走進雨中就會坍塌,

石頭一旦滾入河道就會頭暈。

閃電離開天空就會褪色,

而雷聲倒是可以儲存在山洞里。

在雨中發(fā)愣的小山包因為年幼,

差一點縮回去,幸虧有人堵住了天漏,

雨停了,風起了,水淋淋的星星忽然飄起來,

我看見一個人,背對我,從河邊起身。

31

我曾經問過長老,

天空那么大,為何沒人居???

當時他在青龍河邊,并不看我,

他眼里的空虛,有耳鳴的回聲。

我又問,有沒有兩種源頭,

合成一個水系,比如血與水?

長老有他的心事,不回答就算了,

還不如去問水里的倒影。

那時,我太執(zhí)著,太好奇,

跟水滴打聽河流的去向,跟云彩借用翅膀,

跟星星索要發(fā)光的密碼,尾隨風,尋找風的家,

而風沒有家,也沒有歸宿。

那時,我到處尋找一個叫自我的人,

沒想到我自己就是。

有一天我跟隨我的前身,

在河邊來回走,差一點走到來世,

幸虧長老大喊一聲,我又回到了此世。

那時青龍河的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浮光,

來自源頭的大雨還懸浮在空中,

我一拍大腿說,走!

于是,

我從兩條路上同時起步,走到了如今。

32

我有許多路,為何要兩條道走到黑?

如果兩條路擰在一起,或者分岔,

我會不會無所適從?

事實證明長老的沉默是對的,

他不能給出答案。

他并非假裝望著天空,

也許他真的看見了什么。

我順著他目光的方向,看見過更深的天空,

那些掉進去而又生還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我想一定有兩條路,至少有一條

通往天空,另一條通往自身。

長老年輕的時候去過遠方,

他是怎么回來的,一直是個秘密。

那時,青龍河還很幼小,

即使是飄起來,也不過像根絲帶。

我有許多路可走,不一定非要飄起來。

我走到了青龍河的源頭,看見了連接到天上的

瓢潑大雨,不也是一個秘密?

我若成為自己的后人,我會看見

一個冒失的家伙向源頭奔走,

帶著古老的沖動。

一旦我轉身向后,

我就會越走越多,變成人群。

我在人群之中繼續(xù)走著,

我的路不止兩條。

我的血脈正在分散,像失控的洪流沖決而下,

而我就是源頭。我就是那個我要找的人。

而這些,長老從不說出。

他總是捋著雪白的胡須,笑瞇瞇地看著你,

仿佛神的兄長,莫非他見過所有人的父親?

33

有關長老的傳說莫衷一是。

據(jù)說他從未死過。

活著是個累人的事情。

活太久了,他人就是浮云。

而一個人生生不息,不斷擴散,

不也是永生嗎?

換一個身體,換一個姓名,

來來去去,人間熙熙攘攘,

多少過眼云煙已經消散,多少人,

隱入歷史的浮塵,漸行漸遠。

而長老坐在石頭上,

河流在他身邊,不知歲月已久。

長老從不說出自己的身世。

他的話語被自身收回,不在天空里彌散。

他對天空充滿敬畏,

也不在天空留下腳印。

他去遠方尋找過河流的源頭,

他走的是另一條路,另一個時間。

一旦他開口說出,

會使用化石的語言。

34

長老用夢境兌換了現(xiàn)實,

分辨他的話語,需要一個篩子,

過濾掉虛幻的部分。

如果一再過濾,可能會篩掉全部,

只剩一個模糊的身影。

如果把身影也領走,

他會消失,變成一個莫須有的人。

不,一個村莊需要他永生,

一條河流需要他見證,我也需要他

深不可測的記憶,印證人世的深淺。

我要告訴他源頭所見,

哪怕他十分專注而又充耳不聞,

哪怕他只剩一個影子,

我也會一直追著他,他躲不開我。

無論他走向哪里,都是走在此生。

他被自己困住了,肉身是個牢籠。

他走不掉。

倘若世上沒有他,

我就創(chuàng)造一個人并在他悠遠的血脈里,

追趕烏泱烏泱的人群。

我會選擇一個渾濁的黃昏,

一步步走向他,用說不清的、說不完的

不知所云的話語,兌換他的夢境。

35

長老是個特殊的存在,

他是村莊的根子,也是村莊的靈魂。

他是死亡之外的一個旁證,用不死,

抵抗時間的磨損。

青龍河也沒有死過,即使瘦成一張薄片,

也從未斷流,像饑荒年月的災民,

咬牙活下去。

我出生的時候長老就已經老了,

他還將繼續(xù)老下去。

我出生時青龍河的源頭大雨滂沱,

天空與大地連成一片。

我出生時放聲大哭卻又不知為何而哭。

至今仍不知其所以。

長老說,你可能是后悔了。

我認為世界混茫,我來了,

順帶領來了連綿不絕的子孫,

并無后悔可言。

我說話的時候,長老一下子

老了六十八歲,我忽然意識到,

我已經歷了太多的歲月。

人的歷史太久了,

我不是一個人在生活,

我有一連串的命。

青龍河也是一連串的水滴匯聚在一起,

它若立起來,會流進星空。

36

青龍河沿岸漸漸長出了茅屋和炊煙,

人的叫聲在風中散開,又從空中飄落,

大地似乎更老了。

長老依然活在世上,

別人更換身體的時候,他在更換皺紋。

我在源頭見過一個熟悉的背影,

似乎是長老的背影。

我不敢確定那個起身的人到底是誰,

時間里飄進了迷霧,我真的看不清。

我再生三次,可能會看得遠一些,

但也未必接近真相。是否有真相?

是否真的有一個人從河邊起身?

我不敢相信自己了,我怕自己在夢里,

或者在人的外面,

看見了也不敢說出。

我缺少的不是力氣,而是自信。

我想我應該說出,甚至追問。

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我是誰,

我來了,就要做點什么。

我要從源頭返回,說出我的所見,

我要與人立約,以此身為信物,

不棄不悔。

當我試著張開嘴,

我找到了失傳已久的聲音。

37

我必須說出,我看見了一個背影。

我懷疑他是父,在大地上尋找什么。

如果他是在找人,我應該站出來,

告訴他,我就是孩子們。

我不是一個人,我是一群人。

我來自青龍河邊一個小山村。

我是親人的兒子,族群中的兄長,

多年后,我也將成為先人。

你未必認識我,因為你無法轉身。

時間是單向的,你回不了頭,

你只能給我一個背影。

我追不上你不是因為腿短,

而是隔著遙遠的輩分。

你起身了,你不必等我,

你有你的去處,我有我的來由。

我來到源頭,是為了尋親。

我看見你了。

在星光的照耀下,在雨后,在河邊,

在一個不確定的年代里,

在一個模糊的時辰。

你起身往前走,我起身往回走,

我要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回到我的夢。

我要告訴人們,

我所遇見的一切。

我要張開嘴,像最初的泥人,

說出第一個字,發(fā)出原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