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5期|齊劍豪:雪落古戲臺
齊劍豪,1974年生,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雨花》《短篇小說》《當代人》《鹿鳴》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等數(shù)十萬字。話劇《張騫》《趙家茶棚》入圍河北省優(yōu)秀舞臺劇征集活動。參與編劇作品有電影《青年鄧穎超》,電視劇《萬物生》等。另著有長篇小說《青果園》等三部。
一
梅家塢村東高坡上有一座古戲臺,大青磚砌成,臺上兩角還能找到支持柱子的石礎。戲臺四周遍布殘磚斷瓦,長著沒膝的雜草。小凱放羊的時候,常去戲臺邊玩,有時將山羊趕到戲臺上去,讓它們啃磚縫里的補血草、婆婆丁和苦苣菜。小凱聽祖父說,這里原本有一座大廟,叫佛爺廟,這戲臺修建在寺院里,佛殿和偏房都被扒掉了,檁條和磚瓦運到胡集鎮(zhèn)修建了禮堂,就剩下了這座戲臺。小凱在雜草里撿到半塊青磚,上面雕刻著半個佛像。他將半塊青磚拿回家,祖父不許小凱玩耍,虔誠地供奉到了耳房里。
耳房一角供奉著多個神碼,供桌上有個香爐,逢年過節(jié),祖母就到這里燒紙燒香,還跪在地上恭敬地磕頭。那塊青磚被祖父放到香爐后面,讓那殘破的佛像享受人間香火。耳房只有一個向陽的小窗,光線昏暗,充滿霉味兒和香灰味道,供奉的是四大仙:白仙、黃仙、狐仙和常仙,充滿神秘和恐懼的氣氛。小凱很少到那間耳房去。
小凱放羊的時候喜歡繞到古戲臺,他對這里的荒涼和破敗不感興趣,他期待的是瘋女人芳官的到來。不但小凱盼望著芳官到來,其他孩子都盼望著芳官到來。就是在小凱走神的時候,男孩小軒看到了翩躚而來的芳官,高聲地叫起來:芳官來了!孩子們都朝村口望去。古戲臺所在地勢頗高,和村里的地勢持平,中間的洼地里栽種著許多雜樹,一些樹葉變得半紅半黃,一片片墜落下來。就在樹木掩映的村路上,芳官穿著色彩斑斕的戲裝,扭扭捏捏地走來了。
芳官登上高坡,看到這一群孩子,嫣然一笑,說,等著我演戲呢?小凱他們轟然叫好,激動地鼓起了掌。芳官說,好戲馬上開演了。她腳不沾地,風似地飄了過去,登上了戲臺。小凱等人席地而坐,等著看表演。芳官兩手做出蘭花姿態(tài),裊裊婷婷地走上,大眼睛朝臺下一掃,讓少年小凱的心里怦怦亂跳。芳官緊鎖愁眉,一邊表演一邊唱:玫瑰花開顏色鮮,梨花賽雪滿欄桿,滿欄桿。百花園里花正艷,蜜蜂兒蝴蝶兒飛舞在花前,飛舞在花前。我張家姐妹有五個,五朵鮮花肩挨著肩,肩挨著肩。
芳官唱得非常投入,唱詞小凱似懂非懂,腦子里還是出現(xiàn)了姹紫嫣紅的春天景象。小軒拽了小凱的胳膊一下,說,你瞧瞧芳官的裙子,上面破了兩個洞。小凱仔細瞅瞅,果不其然,芳官粉色繡花戲裙靠近膝蓋的地方,破了兩個小洞,她一走動,一閃一閃露出里面的紅色褲子。小凱白了小軒一眼,說,無聊,看戲!小凱仔細瞅瞅,發(fā)現(xiàn)芳官的戲裝袖子上也有個破洞,圓圓的,像是煙頭燙的。再仔細看看,戲裝雖然看起來花花綠綠很漂亮,但有些地方滿是褶皺,還有些發(fā)黃的污漬,這身舊戲裝瘋女人不知穿了多久。
芳官身體定住,望著臺下問,我唱得好不好?。啃P大聲地嚷,好!使勁兒地鼓掌。芳官滿意地點頭,說,謝謝,咱們的《花為媒》繼續(xù)表演——太陽一出紅滿樓,清晨喜鵲唱枝頭。今早喜鵲當頭,莫非我與王俊卿的親事準能成就。孩子們不斷鼓掌叫好,芳官非常高興,繼續(xù)唱——對菱花仔細照我樣樣都好,真好像九天仙女下云霄。你怎么長得這么好看呀?小軒突然站起來嚷,你長得這么好看,王俊卿怎么不要你?。糠脊傧癖焕讚糁幸话?,臉色慘白,眼淚只掉,喃喃地說,對啊,我長得這么好看,人家怎么不要我??!小凱氣惱地錘了小軒一拳,嚷道,你別瞎攪和!小軒也不甘示弱,踢了小凱屁股一腳,說,我剛才就忍你了,你長臉?。⌒P揪住小軒,扭打在一起,兩人摔倒在地,滾來滾去。臺上的芳官以長袖掩面,抽抽噎噎,念叨著,是啊,你長得這么好看,人家怎么不要你呢?人家怎么不要你呢!
小凱和小軒還在地上打架翻滾,半空中打雷一般吼了一聲:都他媽地給我滾!一個身材高大的黑漢子來了,掐著脖子拎起兩人,將他們腦袋使勁兒互撞了一把,然后丟到一旁。嘴里噴著酒氣嚷著,快看你們的羊去!小凱和小軒被撞得頭暈眼花,摸著腦袋轉身逃跑,其他孩子一聲喊,四散而去。
黑漢子叫洪奎,搖搖晃晃地爬上古戲臺,摟住芳官的肩膀,柔聲說,媳婦兒,哭什么呢?芳官落下衣袖,還是念白的聲音說,你說,我長得這么好看,人家怎么不要我呢?洪奎笑嘻嘻地親芳官的臉,說,他們不要你,我要你??!芳官突然醒悟,朝洪奎臉上亂抓亂打,罵著,死奎頭,黑李逵,快滾開!洪奎越發(fā)起勁兒,抱住了芳官身體,腦袋朝懷里扎,說,親親啊,我想死你了!芳官罵著,快放開我,你個什么玩意兒!
小凱的幾只山羊跑到麥田里去了,小凱急忙揮舞手臂,將山羊趕進了洼地。他朝古戲臺這邊張望,發(fā)現(xiàn)洪奎和芳官并肩坐著,兩條腿垂在臺下,來回悠蕩著。洪奎點著一支煙遞過去,芳官不嫌他口臭,接過去就抽起來,兩人不知道說的什么,還發(fā)出一陣笑聲。小凱眼冒怒火,對洪奎充滿了仇恨。小凱常聽村人議論,黑得像鍋底似的洪奎,竟然是芳官的相好。這么水靈、這么白嫩的芳官怎么讓這個家伙近身呢?小凱惡狠狠地將一塊磚頭朝遠處投去,磚頭跌落荒草,無聲無息。
二
芳官十六歲那年出的事兒,原來她一點也不瘋,和村里別的女孩一樣,挺乖巧的。那年梅家塢村里趕會唱大戲,戲棚就搭在古戲臺上,坐東朝西,外邊用門板檁條圍了個大園子。會計金明負責賣票,村主任洪柱帶著幾個人查票。時間是剛剛立冬,幾十里之內做生意的人云集而來。有賣包子的、賣老豆腐的、賣切糕的、賣饸子的、賣馃子的、賣饅頭的、賣窩頭的;有賣花生的、賣瓜子的、賣大棗的、賣粉皮的、賣調料的、賣青菜的、賣凍梨的、賣豆腐的、賣槽子糕的、賣梨膏糖的、賣糖葫蘆的;有賣洋布棉布的、賣估衣布頭的、賣皮鞋草鞋的、賣針頭線腦的、賣梳子鏡子的、賣頭繩插花的、賣仁丹臭球的、賣鑷子牙刷的;有賣磚瓦葦子的、賣檁條過木的、賣秫秸火頭的、賣桌椅板凳的、賣犁耙繩套的、賣簸箕篩子的、賣鐵絲鐵皮的、賣菜刀剪子的;有賣杈把掃帚的、賣臉盆茶盤的、賣坐壺煙囪的、賣茶壺茶碗的、賣飯碗筷子的、賣火柴肥皂的;有賣牛賣馬的、賣山羊綿羊的、賣豬賣狗的、賣雞賣鴨的、賣野雞野兔的、賣畫眉鸚鵡的、賣膏藥眼藥的;還有剃頭理發(fā)的、刮臉洗腳的、算卦相面的、玩戲法兒的、打把勢賣藝的、玩獨臺戲的、玩雜技的、練氣功的、彈棉花的、修風箱的、喝雜皮的等等,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都有。這些生意人按照村里的規(guī)劃,擺攤設點兒,搭棚子豎帳子,綿綿延延,密密麻麻,將整個村東的高坡洼地都排滿了,只留出供顧客穿行挑選的道路。周圍的村民都攜妻抱子,背著褡褳,絡繹不絕,漫山遍野地步行而來,朝梅家塢匯集。他們有的需要購買生活用品,有的需要買賣豬羊,有的需要修理農具,有的需要走走親戚,更多的是想買個肉包子解解饞,看一場大戲過過癮。等來到會場上,看到琳瑯滿目的商品,覺得家里缺這個少那個,手伸到懷里捏一捏手絹包住的幾張毛票,就恨自家掙下的錢少。
村里趕會唱大戲,最歡喜的是小孩子們,他們比過年都要高興。向大人要一毛錢,買上一大把香噴噴的瓜子,揣在布兜里,大呼小叫,跑來跑去??雌嫣氐娜宋铮葱迈r的事物,更高興的是可以不拿票鉆進戲園子,一場一場地看大戲,甚至可以溜進后臺,看演員化妝、喝水、咳嗽、閑聊。芳官那年差不多是個大姑娘了,按規(guī)定必須要票的。芳官纏著隊長叔啊叔地叫,搞得隊長沒辦法,揮一揮手,說,年紀小小的,戲癮可不??!
芳官迷上了戲班子里的一個男角。這個男角飾演《花為媒》里的王俊卿、《鐵弓緣》里的況鐘、《蝴蝶杯》里的田玉川。他身材高挑,臉孔白皙,兩只眼睛炯炯有神,朝臺下掃視的時候,芳官的心里砰砰亂跳,臉面發(fā)燒,以為是在看她呢!芳官喜歡他的念白唱腔,喜歡他的舉手投足,喜歡他的戲裝和木底高靴。芳官恍惚自己就變成了張無可,歷經波折,終于和王俊卿配成了夫妻。想到和那個男角做了夫妻,芳官臉紅得如同山楂果,將頭埋得低低的,偷眼看臺上男角的表演。夜場戲散了,芳官回到家里,鉆進被窩,還是想著那個男角,屋內并沒有生爐子,空氣冷得要結冰,芳官的身體如同爐火熊熊燃燒,燥熱無比。
芳官聽說男角到園子外買了幾斤凍梨,就常到戲園門口外轉悠,希望能看到那個男角出來,特別想看他卸妝后是什么樣子,是不是還像戲臺上那樣英俊瀟灑。幾天后,芳官在賣凍梨攤子旁站著,幾個演員從園子里出來了。演員就是演員,一眼就能夠看出,他們臉上不化妝,皮膚很細嫩,衣服都是那么新潮。芳官看到了那個男角,他梳著背頭,有棱角的臉孔,眼睛炯炯有神,年齡有三十大幾,額頭有幾道纖細的皺紋。芳官呆呆傻傻地看著男角和幾個演員有說有笑地從身邊走過去。有個矮小的男演員低聲和男角說了什么,兩人都轉身看著芳官笑。芳官熱血上涌,幾乎昏倒。那些人走遠了,擺攤的老頭說,姑娘,你醒一醒,你把我的攤子快給推倒了。又過幾天,好多劇團的人都認識芳官了,知道她是個超級戲迷。那個男角叫王鑄,妻子叫張俊香,也在劇團里工作,飾演丫鬟宮女什么的,長得一般。芳官暗暗嘆息,王鑄怎能看上這么個普通女人呢!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個劇團在梅家塢演出了十一天,準備離開了。戲棚拆掉了,服裝道具裝了箱子,王鑄他們將箱子抬到卡車上,用繩子一匝匝地綁好。他們穿著軍綠大衣,爬上卡車,卡車引擎發(fā)出劇烈的轟鳴聲。隊長洪柱和會計金明都來送行??ㄜ囻{駛室里除了司機,就坐了兩個人,一個是飾演張無可的女演員,一個是劇團的團長。團長朝著洪柱他們揮手,說,再見了,哥們兒。司機一腳油門,卡車搖搖晃晃地駛下古戲臺,緩緩離開了梅家塢。
卡車繞過一片紅柳樹林,土路上突然竄出了一個人,包著頭巾,穿著棉衣棉褲,正是超級戲迷芳官。司機停住車,嘟囔著,這丫頭子,撞著??!團長將車門打開半拉,探出頭來嚷,閨女,回去吧,和你們隊長說好了,明年冬天再來!芳官嚷著,我想跟你們走!團長笑了,說,傻閨女,你跟我們去干啥啊?你也不會唱戲!芳官非常堅決地說,我不會唱戲不會學嗎?誰也不能從娘胎爬出來就會唱戲。團長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不成,你跟我們走了,你家大人會說我們拐賣人口。芳官撲哧一笑,說,我跟俺爸說好了,就跟著你們去了!芳官手腳麻利地爬上了卡車。團長撓著腦袋說,這怎么辦才好??!他身邊的女演員笑了,說,小毛孩子,一時候的熱情,跟咱們轉幾天就夠了,走!司機一腳油門,卡車搖晃著,向遠處駛去。團長搖頭嘆息,這孩子,真是幼稚。
三
芳官跟著劇團的卡車走了,這件事小凱是聽祖母說的。小凱趴在土炕上玩木頭人,祖母坐在炕頭上搖著紡線車,祖母繼續(xù)絮絮叨叨地說下去。芳官的娘早就死了,她是跟著她爸長大的。她爸老康,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不但有一手好莊稼活兒,還會紡線織布,還會做衣服做鞋。老康特疼他這個寶貝女兒,一手指頭都沒戳過。芳官跟著戲班子跑了,也是老康嬌慣她鬧的。老康蒸了兩大鍋窩窩頭,裝在一個棉布袋里,搭在肩膀上去找芳官了。他在外邊找了一個多月,回家來了,棉襖開花了,露出舊棉絮,棉鞋踢飛了,露出了腳趾頭。老康找到隊長洪柱大吵大鬧,埋怨洪柱沒看好他的閨女,埋怨他找來的戲班子是人販子。洪柱覺得解釋沒有用,只好湊了一些盤纏錢,讓老康再次尋找芳官。老康又出去了一個月,回來已經是臘月二十八,正好是梅家塢大集。老康衣服破爛不說,滿臉胡茬,眼神也有點發(fā)直。他坐在洪柱家門檻上說,芳官這孩子,不要他爸了,都快過年了,還不回來!老康又說,那個劇團啊,去東北山溝里了,我坐著火車也去了東北,始終也沒找到他們。老康病倒了,他原本身板不錯,沒鬧過啥病,這次病得卻非常厲害,躺在土炕上不吃不喝,兩眼深陷,胡子一拃多長。他念叨著芳官的名字,說,傻閨女,你讓人家給騙了啊。還沒出正月,老康就死了,他是太想芳官了。洪柱安排人給老康出了殯,儀式非常簡單,按照小凱祖母的話就是跟埋一條死狗差不多。洪柱姓洪,老康姓康,洪柱卻安排兒子鐵城打幡兒。按照梅家塢的規(guī)矩,誰打幡誰繼承死者的家業(yè)。洪柱逢人便說不喜歡老康家的破爛東西,再說芳官也許哪天就回來了呢,他用一把鐵鎖將老康家的木門牢牢鎖上。
日子像流水一樣,轉眼就過去了兩年多,提起那個十六歲的活潑少女芳官,梅家塢人都感嘆,多好的閨女啊,不知在外邊怎么樣了?不知道是空穴來風,還是人們的主觀臆造,有的說芳官戀上了劇團里飾演王俊卿的男角,男角欺騙了芳官的感情,也欺騙了芳官的身子,卻不敢和老婆離婚,芳官厚著臉皮在劇團里賴了下去。芳官腰腿柔軟,嗓子又好,很快就學得有模有樣,起初上臺跑個龍?zhí)?,后來就演個丫鬟婆子的小角色。有一天,女主角患了重感冒,嗓子啞得說不出話,芳官如愿以償?shù)胤勰菆觥K帜贻p又漂亮,唱的還非常好,臺風也落落大方,從此一炮而紅。芳官太喜歡演戲了,但是演員都是城鎮(zhèn)戶口,都是有編制的,她連臨時工都不算,特別希望留在劇團里。團長滿口答應芳官,一定要給她爭取編制。芳官在劇團里和另一個女孩住一間屋,有天晚上女孩借口探親走了,團長爬上了芳官的床,芳官哀求團長放過她,團長以解決編制要挾她,芳官流著眼淚被團長糟蹋了。有了和團長的這種關系,芳官在劇團里一時風光無限,欺得女角生了一場大病,被家人接回城去了。芳官還是喜歡那個王鑄,處處和王鑄的老婆為難。芳官懷孕了,團長要打掉孩子,芳官執(zhí)意不肯,她想拿這個孩子要挾團長。隨著月份越來越大,芳官身子笨得不能上臺。團長就安排另一個女孩頂上了主角。芳官警告團長,如果還不解決她的編制問題,她就生下這個孩子,去控告團長強奸。團長就設下了奸計,騙芳官到醫(yī)院打掉了孩子。孩子生下來還是活的,是個兒子,團長狠心地丟進水盆淹死了。芳官出了醫(yī)院,就去找上級控告團長。上級派人來調查,就將團長調走了。
小凱對祖母說的這些支離破碎的故事非常感興趣,追問芳官為什么要回家。祖母繼續(xù)嗡嗡地搖動她古老的紡車,春蠶吐絲一樣,拉出一條雪白的棉線。祖母說,也是快過年了,梅家塢的男人們在村口敲大鼓,發(fā)現(xiàn)村外土路上來了一輛自行車,到了村口停住,車座上跳下個穿花棉襖的小媳婦兒,背著一個大皮包。洪奎將鐃鈸塞到旁人手里,嚷著,芳官回來了!人們停止了震耳欲聾的敲打,都朝小媳婦兒望去。果然,小媳婦兒扭著身子,走了過來,她滿臉笑容地和村人打招呼,大爺、大叔們好,敲鑼鼓玩兒呢!大家都看清楚了,不是芳官是誰?時間過去了兩年,她已經十八歲,個子長高了,身材健壯了,眉毛修得又細又彎,臉蛋又白又嫩,渾身上下透著成熟女人的氣息,一股香氣隨著她刮來。梅家塢男人們登時都傻眼了,他們只有在戲臺上看到過這樣的女人。只有厚臉皮的洪奎湊上去說,芳官,你從哪里來,皮包很重吧,我?guī)湍惚持?!芳官客氣地說,謝謝洪奎哥,我是從省里來的。洪奎幫她背著皮包,有說有笑地走進村。
芳官來到自家門前,看到銹跡斑斑的鐵鎖,問,我爸爸呢?洪奎說,他去年就死了。芳官詫異地問,怎么死的啊?我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呢。洪奎嘆息說,生病死的,他去找你,你不知道???芳官搖頭說,我不知道啊,我沒見到他啊。洪奎說,你們劇團不斷地換地方,他始終沒有找到你,回來就生病了,就死了。芳官皺眉說,我不信!我不信我爸爸會死。洪奎指著鐵鎖說,你瞧這門鎖都銹了,死了快兩年了。芳官撿起磚頭砸那鐵鎖,大叫著,爸爸,你開門!洪奎推開芳官,一腳把門踹開了。芳官進屋叫著,爸爸,你出來,我回來了!屋內空蕩蕩的,到處蒙著厚厚的塵土。芳官號啕大哭,邊哭邊叫,爸爸,我對不起你,我太任性了,讓你牽掛!隊長洪柱來了,不耐煩地說,別哭了,要哭到墳上哭。芳官果然停止了哭聲,問,洪柱叔,俺爸爸埋在哪呢?洪柱盯著芳官眼睛發(fā)直,他也沒見過這樣標致的女人。芳官又問,俺爸爸埋在哪兒了?洪奎說,埋在佛爺廟東邊的洼地里了,我?guī)闳?!洪柱回過神兒來,訓斥洪奎,哪里輪著你說話!芳官去看她爸爸,能不買點紙馬香錁?洪奎沉默不語。隊長洪柱抓住芳官的手,說,走,我?guī)闳ベI紙馬香錁,到你爸爸墳上燒一燒。
老康的墳頭長滿荒草。芳官點燃了燒紙,跪下來哭啊哭,她肯定想到老康拉扯她不容易,也想到他跑出去找她遭受的辛苦和委屈,她哭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小凱的祖母講這一段的時候,又插進了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說孟姜女哭得萬里長城倒了八百里,芳官雖然不能把長城哭倒,但把人哭得心酸淚落。芳官的哭聲不是單純的哭,跟唱戲一樣,甩著委婉的腔調,還夾雜一些戲文。小凱好奇地追問,什么是戲文?祖母告訴小凱,鄉(xiāng)村婦女哭喪,都是邊哭邊數(shù)落,什么我那苦命的爹啊等等。芳官數(shù)落著,我那苦命的爸爸啊,你的命比黃連還苦三分啊,你不等我回來就走了啊,一座荒墳陰陽兩隔。小凱問,你親耳聽到了?祖母說,是啊,我聽她哭得好聽,就湊過去了,我勸芳官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還是要好好活著。我的話根本沒有起作用。隊長洪柱扯起芳官,說,不要哭了,以后再來哭吧。芳官止住哭聲,還是望著墳堆發(fā)呆。隊長摟住她肩膀,送她回了村子。祖母說到這里,氣呼呼地說,哼,這個洪柱最不是東西,仗著是貧農出身,當上了官。他是一肚子花花腸子,批判你爺爺時狠著呢,把咱家的地斗爭出去了,把咱家的東西給分了。
四
芳官回來沒幾天,隊長洪柱怒氣沖沖地揪出芳官游街。芳官穿著彩旦的戲服,脖子掛著一雙破鞋,會計金明在前面敲著鑼,鑼聲嘡嘡,響徹全村,人們都跑出來圍觀。芳官頭發(fā)蓬亂,臉色慘白,只是低頭不語。洪柱聲色俱厲地指著芳官說,大家伙看清了,這就是個破鞋,她跑到劇團里搞破鞋,被人家趕回!大家一定要和她劃清界限,警惕她給大隊搞破壞!洪柱脖子和腮幫子上,有幾道抓傷的痕跡。有人還注意到,芳官在游街的時候,還偷偷地笑呢。
小凱不明白什么叫做批斗游街,感覺不是好玩的事情,問祖母,芳官為什么還要笑呢?祖母說,是啊,也許這就是她要瘋的前兆。批斗芳官的前天夜里,對門的福祿嫂子去取尿盆,聽到芳官家有人爭吵,再就是芳官的叫喊聲,很快洪柱捂住臉,踉踉蹌蹌地從芳官家跑出來。芳官在后邊插門,洪柱惡狠狠地咒罵,小浪貨,你到外邊讓這個搞,讓那個搞,咋就不能讓我搞?芳官冷笑說,你不拿尿盆照照自己長得什么樣,臟得跟豬一樣,還想在我這里找便宜!洪柱氣惱地嚷,好,你不讓我搞,我明天就給你個樣子看看!
在一次游街的時候,金明的鑼聲剛剛停止,芳官抬起頭,輕啟朱唇,唱了起來: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一邊唱著,一邊走場,圍觀的村里人都叫開了好。金明也看得高興,忘記了敲鑼。洪柱勃然大怒,奪過鑼使勁兒敲打,朝大家嚷,都散了,散了!芳官,繼續(xù)游街!芳官微笑應著,好嘞!腳下一溜小碎步,就像一朵蓮花在水上漂。洪柱追到芳官后面,舉起鑼槌要打下去,他的手腕被洪奎抓住了。洪柱惱火地問,洪奎,你干什么!洪奎說,你這是欺負沒爹沒娘的孩子!洪柱冷笑,說,康芳官不是孩子,她搞破鞋就該批斗!洪柱的手被洪奎鐵箍一樣抓住,瞪大眼睛嚷,洪奎,你給我撒開。洪奎微笑說,我不松開,你能怎樣?洪柱氣急敗壞地嚷,你,你想造反?。亢榭砷_了洪柱的手,卻把鑼槌子奪了過去。洪柱跺腳說,把鑼槌還給我!洪奎笑了,說,這東西我拿回家燒火了。洪柱被氣得臉色鐵青,嘴唇顫抖。
洪柱不敢再批斗芳官了,可是芳官已經受了刺激,經?;藠y,穿著戲服,跑到古戲臺上表演,不是唱《花為媒》,就唱《回杯記》,都是才子佳人的唱段。原來芳官背回來的那個大皮包里,不是什么金銀財寶,滿滿地裝的都是戲裝和化妝品。村里閑人都涌過去看,不停地叫好。芳官笑臉盈盈,一段接一段地唱,讓一些戲迷大呼過癮。祖母也非常喜歡看芳官的戲,她跟小凱夸贊說,芳官啊,怪不得能在省劇團站住腳。她就是個唱戲的好苗子,沒有科班出身,沒有拜師學藝,就憑著眼看耳聽,學會了好多戲,哎呀呀,她唱的演的比那些名角一點不差!
芳官回到家,經常到供銷社買了蘋果、糖塊、白酒、豬肉,一個人吃飯也做得非常豐盛,還經常自斟自飲,喝點白酒。孩子們躥到她家,她也非常歡迎,慷慨地取出糖塊,切開蘋果招待孩子們。她唱幾段戲就是自己過過癮,靠這個賺不來錢和糧食,她沒有跟著生產隊勞動,沒有工分就分不到糧食。她又不懂得省吃儉用,很快生計問題就擺到了面前。她的錢花光了,她坐在自己門墩上,臉色發(fā)黃,二目無光,路過的村人逗她,芳官,給大家唱一段吧。芳官聽若未聞,茫然地望著村街盡頭,仿佛那里會有什么救星出現(xiàn)似的。福祿嫂子挖了一瓢棒子面兒,給芳官送去,問,芳官,你家是不是沒糧食了。芳官看看福祿嫂子,看看她手上的瓢子,坐在門墩上沒有動。福祿嫂子嘆息著,可憐老康這個閨女了,模樣長得怪好的。福祿嫂子走進芳官的灶間,打開壇壇罐罐,都是空空如也。福祿嫂子將棒子面兒倒到面板上,走出芳官的家,提醒芳官,一會兒回家煮碗粥喝吧!芳官站起來,做了個萬福,細聲細氣地說,謝謝大嫂了!
洪奎也察覺了芳官的困境,天擦黑的時候送來了小半袋糧食。福祿嫂正倚著門框摳牙齒縫隙里的黑垢。洪奎尷尬地說,咱不能眼看著人餓死不是?福祿嫂子將手指取出來,說,你做的是好事,就怕你家那口兒和你沒完!洪奎瞪大眼睛說,她個娘們兒家的,還能做了爺們兒的主?
隔日,洪奎家的沖進了芳官家,將那點糧食又搶了出來。這女人背著布袋,站在當街大罵,你靠男人掙糧食吃,你這就是賣身!芳官臉帶微笑,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福祿嫂那天有點拉肚子,在自家茅房蹲著,聽到墻外罵街,按捺不住,提上褲子就跑出去。幾家人都跑出來看熱鬧,洪奎家的見來了看客,更是得意洋洋,罵人的話滔滔而出。她罵著,你賣吧,早晚你的卡巴襠被戳爛了!人們聽她罵得惡毒,都紛紛皺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隊長洪柱趕到了,上手就扇了洪奎家的一個嘴巴,罵著,你她娘的罵誰呢?洪奎家的被打得蒙頭轉向,結結巴巴地說,隊長,我……洪柱嚷,我什么我?還不滾家去!洪奎家的背著布袋,一溜煙跑掉了。洪柱柔聲細氣地說,芳官,別人不管你,叔管你,不會餓著你。福祿嫂子看得仔細,當天夜里洪柱就來了,將一袋糧食扛進芳官家,回身就插上了門。福祿嫂子耳朵貼到芳官家門縫上,聽了半天,也沒聽到什么動靜。天還不亮,福祿嫂子倒尿盆,聽到芳官家門響,跑到門洞里朝外窺視,看到洪柱滿臉紅光出來,還甩著一段閑腔:我王壽昌村前游逛,想不到年邁人又做新郎。
祖母講到這里的時候,小凱咬牙切齒,眼里流出兇狠的目光。祖母嚇了一跳,問小凱,你怎么了?小凱說,隊長好可恨。祖母說,洪柱這家伙,沒有好下場,惡有惡報。小凱擰著眉頭說,洪柱現(xiàn)在過得還很好啊。祖母憤憤地說,那就是時候未到,時候到了,一切都報。后來洪柱雖然不當隊長了,在梅家塢還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因為他的兒子家明接班,當了村長。
洪柱每天傍晚,總是喝得醉醺醺,舉著個端把兒茶壺,搖搖晃晃地走到村口,坐在碌碡上四處張望,和路過的人搭訕閑話。小凱趕著山羊從他身邊過去,被他抓住胳膊,叫著,小凱,叫我爺爺!小凱掙扎著嚷,放開我!洪柱將酒氣噴到小凱臉上,搞得小凱幾乎嘔吐,叫我爺爺就放開你!小凱惱火地罵著,我是你爺爺!洪柱急了,要抽小凱,罵著,小兔崽子,怎么罵人!小凱反唇相譏,你個老兔崽子,你怎么罵人!洪柱使勁兒地將小凱一推,罵著,滾蛋!小凱趕著山羊,又罵了一句,老兔崽子,我是你爺爺!洪柱氣得發(fā)抖,喃喃地說,反了,反了。以后小凱再從洪柱身邊走過,洪柱斜著眼睛瞥他,再不敢招惹。
五
天色越來越暗,夜幕像一團團的黑氣,從地下鉆出來。小凱折了一根樹枝,趕著幾只山羊回村,戀戀不舍地朝古戲臺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芳官和洪奎都消失了。小凱瞬間對洪奎也充滿了嫉恨,總想找個什么法子,算計他一下。
吃過了晚飯,小凱坐在油燈下寫作業(yè),捏著鉛筆,半晌一個字寫不下去。祖母還是搖著紡車,嗡嗡作響,搖著搖著就慢下來。手臂做出白鶴亮翅的姿勢,眼睛閉合,頭垂下來,垂到胸口,又猛然醒來,睜開眼睛,繼續(xù)搖動紡車。小凱剛站了起來,祖母問,你干什么去?小凱說,我去撒尿。小凱走到堂屋,聽到另一側房間父親發(fā)出的鼾聲。他從堂屋菜板上取過菜刀,掖到后腰上,輕手輕腳地出了家門。
天空一彎冷月散發(fā)著清冷的光芒。整個村莊靜悄悄的,偶爾聽到一兩聲狗叫。小凱走到芳官門前,使勁兒地推了推木門,里面上著栓呢。他繞到院子側面,這里有一棵粗大的棗樹,站在棗樹下仰望,那些光禿的枝干張牙舞爪,就像猛鬼抓人。小凱像一只貓一樣,順著大樹攀上,靈巧地跨上墻頭,朝院里看了看。芳官窗上透出微光,院子里黑黢黢的。芳官喜歡干凈,雞鴨豬狗的,什么都不喂。小凱沉了一會兒,輕輕地跳下去,兩腳落地,發(fā)出了咕咚聲。小凱緊張起來,伏在黑影當中,一動不敢動。等了一會兒,屋內沒有動靜。小凱站起了身,躡手躡腳地走去,他深吸一口氣,伸手去推屋門,門應手而開了,門軸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小凱撩開簾子沖進了里屋,另一只手顫抖著,去掏后腰里的菜刀。
芳官鋪好了被褥,坐在炕頭上看唱本,察覺有人進屋,抬起頭來,看到小凱來了。芳官詫異地問,小凱,你來干什么?房間內彌漫著濃濃的香氣,讓男孩一陣陣地發(fā)暈。小凱嘴唇哆嗦地說,我,我來殺人!芳官撲哧一聲笑了,從土炕上溜下來。她穿著粉色的線衣線褲,過來摸小凱的額頭,問,這孩子,是不是發(fā)燒了?小凱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真是來殺人的。芳官問,你要殺誰???小凱回答,我要殺洪柱,還有,還有洪奎。芳官笑,說,你這孩子這么小,還是醋壇子呢,你嫉妒他們啊?小凱嘴唇不斷哆嗦,說,不是,不是。芳官微笑著端詳小凱,問,你是不是喜歡姐姐???小凱望著芳官姣好的臉龐,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芳官突然將線衣撩了上去,露出雪白的胸脯,伸手將小凱攬過去,將男孩的臉貼到自己胸口,說,你喜歡姐姐,姐姐就讓你親個夠。小凱被女人的體香淹沒,頭腦里熱血嗡嗡直涌,兩腿酸軟,站立不穩(wěn),幸好被芳官摟住了。芳官說,姐姐早看出來了,你喜歡姐姐,可是姐姐老了,如果年輕,就給你做媳婦兒。小凱想嚷,你不老,你很年輕,你很好看。喉嚨仿佛被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知道過了多久,芳官將小凱推開了,俯身在他額頭親了親,說,好孩子,回家吧,時候不早了,該回家睡覺了。小凱逐漸清醒,那只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有力氣了,將菜刀抽了出來。芳官看到菜刀,吃驚地說,傻孩子,你真帶著刀來了?小凱揚起菜刀,朝芳官脖子砍下,芳官一聲驚叫,鮮血流淌下來。芳官朝小凱笑了笑,說,你咋地真砍呢!“當啷”一聲,菜刀落地,小凱傻呆呆地望著芳官,囁嚅著,我……芳官取過枕巾,按住脖子,說,傻孩子,還不回家,還在這里干啥?小凱害怕起來,轉身逃出了院子,逃回了自己家。
兩天之后,平原上落下了一場大雪,梅家塢村里村外都被大雪覆蓋了。村長家明帶著幾個人從村東的墓地朝回走,他們有的扛著杠子和繩索,有的扛著鐵锨,他們將雪地上踩出一溜亂糟糟的腳印。福祿嫂子也跟來了,瞅瞅眼圈發(fā)腫的洪奎,加快步伐,靠近了家明,問,村長,芳官是不是被人殺死的???家明瞪大了眼睛,訓斥福祿嫂子,你胡扯什么???不是告訴你了嘛,芳官是自殺。發(fā)現(xiàn)芳官出事兒的是福祿嫂子,她早起發(fā)現(xiàn)芳官的大門半開,還以為是遭了盜賊,鬼鬼祟祟地溜到當院里,叫了好幾聲不見動靜,大膽地進了芳官的里屋。芳官躺在被窩里,臉白得像一張紙。福祿嫂子發(fā)現(xiàn)地上和被褥上的血跡,驚訝地問,芳官,出了什么事?芳官淡然一笑,聲音微弱地說,我自刎了!福祿嫂子看到炕頭的菜刀,驚慌地說,傻孩子,我去找人,咱趕快上醫(yī)院!福祿嫂子找人回來,芳官已經沒了呼吸。洪奎悲憤地揮拳朝門框上捶打,嚷著,是哪個殺了芳官?福祿嫂子說,芳官說她自刎了,自刎是什么意思?匆匆趕到的家明說,自刎就是用刀子自殺!他看了看現(xiàn)場,說,芳官是自殺的,大家準備給她下葬。
這群送葬的隊伍從土坡下經過,有個人嚷著,快看,戲臺上那是誰?。咳藗兺O履_步,朝那落滿大雪的古戲臺上望去。有個男孩站在戲臺上,滿臉歡笑地跑來跑去,兩只胳膊比比劃劃,咿咿呀呀地唱著什么?;野档奶炜罩校┢旨娂姄P揚地落下來了,落滿了男孩的頭頂和肩膀,也落到戲臺之上,覆蓋了他剛剛踩出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