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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5年第5期|吳佳駿:石上般若
來源:《北京文學》2025年第5期 | 吳佳駿  2025年05月28日08:50

吳佳駿,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紅巖》文學雜志社編輯部主任,重慶文學院簽約作家。在《芙蓉》《山花》《大家》《作家》《花城》《天涯》《當代》《散文》《美文》《青年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散文作品逾兩百萬字,入選各類年度文學選本數(shù)十種,主編有年選《散文隨筆選粹》(北岳文藝出版社)。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小魂靈》《小街景》《小卜辭》《我的鄉(xiāng)村我的城》《行者孤旅》《舍斯托夫的往事》等十余部。曾獲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絲路散文獎、長安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劉勰散文獎、三毛散文獎、重慶文學獎等。

 一切恰似與生俱來。

如今回想起來,在四十年前的某個春天或夏天,也可能是秋天或冬天,當我站在寶頂山大佛灣上面的崖壁邊,俯視著灣內(nèi)巨大的臥佛、生動的九龍浴太子和威嚴的孔雀明王造像時,心靈一定是深受震撼的。那時,我還只是個不諳世事的鄉(xiāng)村孩童,環(huán)境的閉塞和知識的貧乏,限制和阻礙了我對外部世界的了解。我根本不清楚外面的天有多大,地有多廣。我活著的唯一體驗,就是跟隨父母默默地承受生存的重壓和困厄。父母也不會主動關心我,他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被雞零狗碎的日常生活搞得疲憊不堪,哪兒還有精力去關注別的事情呢。

所幸,母親每次去寶頂趕集都會帶上我,那也是我最期盼的日子。趕集不但可以讓我感受到熱鬧的人間煙火氣,還能讓我看到大佛灣那一龕龕壯觀的摩崖造像——我將之視作人生最早的審美熏陶和智識啟蒙。母親沒有文化,她每次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佛像看,都會示意我給菩薩作揖,以求保佑我健康成長。我照著母親的要求做,每作一個揖,她僵硬的臉上都會露出笑容。我渴望看到母親的笑容,故作揖時總是分外虔誠。我以這種方式來呵護親情和祈禱命運。

趕集回家后,我好似渾身都充滿了力量。從那時起,我的心里多了一個疑問:大佛灣的佛像是誰雕鑿的呢?這個疑問困擾著我,一如生存本身帶給我的疑問。由于我居住的村子離寶頂很近,清晨和傍晚,只要站在屋后的山坡上,準能聽到從大佛灣右后側(cè)的圣壽寺傳出來的晨鐘暮鼓聲。無數(shù)次,我在這聲音的包裹中陷入沉思,一個鄉(xiāng)野孩子的煩惱和憂傷瞬間就被過濾掉了。我懷著喜悅之情,朝寶頂山的方向眺望,那一尊尊莊嚴的佛像,立刻就會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于是,我又忍不住猜想,那些規(guī)模宏大的佛像群,究竟出自誰的手呢?難道雕鑿佛像的人,也有跟我一樣的苦惱和彷徨,才要去重塑一個迥異于現(xiàn)實的世界,給人以溫暖、撫慰和希望嗎?

緣分竟是如此神奇。我在疑問中成長到二十幾歲時,解疑的機會終于來了。在做過幾年中學語文教師之后,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會去大足石刻藝術研究院工作。寶頂山石刻作為大足石刻的主要組成部分,自是在研究院的管轄和保護范圍之列。我的心情激動了。上班沒幾天,我就跑去寶頂山大佛灣考察。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參觀大佛灣,我的心靈再次受到震撼,童年記憶瞬間被激活。我在依序參觀完“牧牛圖”“圓覺洞”“華嚴三圣”“六道輪回”和“千手觀音”造像,來到“釋迦涅槃圣跡圖”雕像前時,眼淚奪眶而出。我不知道為什么落淚,是因我的遲來,還是因我聽到了蓮花盛開的聲音。

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搞清楚了寶頂山石刻的開創(chuàng)者,名叫趙智鳳。趙智鳳,趙智鳳,我輕喚著這個名字,時間開始在我的身上做夢。我在夢里夢外穿行,似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倏忽之間,時間又過了二十年,我也早已離開大足石刻藝術研究院,去了一家文學雜志社,靠從事編輯工作和寫作為生。我原本以為,人一旦遠離故土,就會忘掉許多事,忘掉生養(yǎng)自己的土壤和湖水,忘掉記憶之藤和文化之根;可哪承想,年齡越長越發(fā)覺,那些融入血液里的東西,其實一直存活在我的文字中,想忘都忘不掉。每當在我意識到自己所寫文字的蒼白無力時,我往往都會想起童年經(jīng)驗,以及由這經(jīng)驗所帶給我的掙扎、思索和辨析,包括大足石刻對我文學觀念的塑造和影響。這時候,我又想說話??烧f給誰聽呢?我沒有知音。說給大佛灣石崖上的那些佛像聽嗎?不,佛像早已聽夠了眾生的傾訴。我思來想去,索性說給趙智鳳聽好了。幾百年前,趙智鳳借寶頂山石刻說出的話,早已被我聽見。我相信,現(xiàn)在我借文字說出的話,也能被幾百年前出生的趙智鳳聽見。因為,這個世界上的有些東西,是可以超越時間和空間的。那么,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全都是說給你聽的——智鳳居士。

日月如秋千的影子晃過。我知道,數(shù)百年來,歷代的專家、學者都在考證你的生卒年月。我也考證過,但我沒有得出比那些專家和學者更為精準的結論。據(jù)明代洪熙元年和宣德元年留下的兩塊鎦畋人《重開寶頂石碑記》記載:“傳自宋高宗紹興二十九年七月十有四日,有曰趙智鳳者,始生于米糧里沙溪?!庇謸?jù)乾隆《大足縣志·隱逸仙釋》記載:“趙本尊名智鳳,紹興庚辰年生于米糧鄉(xiāng)之沙溪?!痹贀?jù)弘治十七年(1504年)曹瓊撰《恩榮圣壽寺記》記載,你的父親名叫趙延富。這是目前僅能找到的關于你的史料,后經(jīng)學術界反復推論,你應生于南宋紹興二十九年(公元1159年)七月十四日。至于你卒于何年,委實無證可考,唯有山河和佛像知曉。

人生于世,似天地沙鷗,微如芥子,本來就是偶然的存在。何況像你這樣弘道傳法的大師,又怎么可能沒有參透生死,還要去效仿帝王將相,替自己修筑一座陵墓,或立一塊墓志,給后人留下一個執(zhí)念呢。若是那樣,你又何必歷盡艱辛,去開山造像,普度眾生。在我心中,你已成“如來”,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然而,我還是想探究你主持開鑿寶頂山石刻的因緣和愿力。作為一個文學人,我素來欽佩那些有堅定信仰的人。這樣的人是一盞燈,他所發(fā)散出的光,能破千年暗,為迷途之人引路。我此刻就是沿著你的光照之路在回溯與探尋。

我不知道你父親趙延富是干什么的,有人說是石匠,有人說是篾匠,有人說是鐵匠。但這些都是揣測,無法實證。只有一點確鑿無疑,他很愛你的母親。你母親分娩后,疾病纏身,日趨憔悴。你父親憂心如焚,四處延醫(yī)抓藥,仍是無法治愈妻子的病。轉(zhuǎn)眼間,你已五歲。早慧的你,見母親生命垂危,一日上午,竟偷偷跑去附近的古佛巖,拜求寺內(nèi)僧人救治母親。你還跪在佛前發(fā)愿,倘若母親病愈,你將舍身佛門,以作報答。果不其然,數(shù)月之后,你的母親康復,你也在古佛巖落發(fā)剪爪,成了一個小沙彌。你的事跡感動了鄉(xiāng)鄰,人們口口相傳,成為大家教育兒孫的楷模。

與佛結緣后,你在師父的言傳身教下,孤守青燈,手不釋卷,潛心參悟佛法。淳熙二年,年滿十六歲的你,受到佛法的感召,沿著川西小道,到達了當時的漢州彌牟地區(qū)(今成都青白江),進入“圣壽本尊院”,精研柳本尊所傳授的瑜伽密宗大法。

印度密教,起自公元七世紀以后,唐開元年間傳入中國。經(jīng)善無畏、金剛智、不空和惠果,代代相傳,佛脈不輟。唐永貞元年,惠果將衣缽傳予日本僧人空海,空?;貧w東瀛后,創(chuàng)立真言宗,世稱東密。而當時的中國,因周武宗和周世宗兩度滅佛,致使中原佛教一蹶不振,密宗幾近絕響。柳本尊生于唐宣宗大中九年,嘉州(今四川樂山)人,面對佛教式微的局面,他力挽狂瀾,自立本尊,開設道場,以隱蔽狀態(tài)在民間傳教,行化四方,被世人尊稱為“唐瑜伽部主總持王”。

你對柳本尊頂禮膜拜,以能夠傳承其密宗大法為榮。但令你意外的是,你眼前的“圣壽本尊院”殘破凋零,香火稀落。你佇立在油漆斑駁的院門前,沉思良久,心中暗自發(fā)誓,一定要振興密宗,傳柳本尊法旨。

光陰流轉(zhuǎn),白駒過隙。不覺間,你已在“圣壽本尊院”修行滿三年。淳熙五年,你返回鄉(xiāng)梓,決意要干一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驚天偉業(yè)——開鑿密宗道場。你經(jīng)過精心選址、反復測繪和周密布局,最后將寶頂山的馬蹄形大灣確定為道場開鑿地。我真是難以想象,在你生活的時代,要將一灣五百余米長度的天然石崖,從荒草叢生,藤蔓纏繞的密林中刨出來,再精雕細刻上近萬尊大小不等的佛像,將是何等的艱難。好在,你道心惟微,允執(zhí)厥中,縱使耗費畢生年華,也要將理想藍圖變?yōu)槿碎g現(xiàn)實。

須臾間,方圓數(shù)十里的人都沸騰了。你成了官方和民眾談論的焦點。有人奚落你,有人挖苦你,認為你在癡人說夢,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將外界的各種傳言悉數(shù)屏蔽,根本不想理睬時人的短見。他們越對你議論紛紛,你開鑿道場的意志力越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該做什么。你希望在有生之年,實現(xiàn)宏愿,普施法水,御災捍患,建無量功德。

正值弱冠之年的你,廢寢忘食,焚膏繼晷,一邊廣開善緣,籌措資金;一邊召集當時技藝精湛的文氏、伏氏良工,先在旁側(cè)的小山灣雕鑿出一個內(nèi)院(也稱事相壇場),作為其后雕鑿寶頂大山灣(也稱教相壇場)的藍本,這足見你做事的深謀遠慮和高瞻遠矚。其時,大足遭受旱災,赤地千里,人心惶惶。急需精神寄托的百姓,看到小山灣造像的初具規(guī)模,確證你開鑿道場的真實不虛,不僅止息了對你的中傷,還相繼從四面八方趕來,支持你創(chuàng)建偉業(yè),祈福消災。緊接著,官府的人來了,豪紳來了,寨主來了,商賈來了,信眾來了……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共同凝聚成一股信仰之力,推動著寶頂山密宗道場這項浩大工程的有序?qū)嵤?。你終于不再孤單和寂寞,你將一己的愿望,變成了眾人的愿望。

每天黎明,當晨曦從寶頂?shù)纳桔晟仙?,鳥雀從葳蕤的林木中飛出,陣容強大的能工巧匠們就開始在大山灣的崖壁前忙碌開了。鐵錘此起彼落的叮當聲響徹云霄,抬工清脆悅耳的號子聲在山谷里回蕩。整個大山灣,呈現(xiàn)出一片熱鬧景象。若是夏夜,溽熱退去,月掛疏桐,你還會陪著工匠們追星逐月地干活,像一批追趕時間的人,個個都將自己雕進了佛像。

我不得不說,你的確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這了不起,不只體現(xiàn)在你開山造像的魄力上,還體現(xiàn)在你那包容、開明的思想上。你在主持開鑿密宗道場之際,正是程朱理學發(fā)展的鼎盛期。很明顯,你受到過程朱理學的影響。不然,你也不會讓大山灣的摩崖造像綻放出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光輝。朱熹是程朱理學的代表人物,他以“理”為核心思想,強調(diào)“格物致知”“存天理,滅人欲”,倡導從自然和社會中探尋道德和真理。朱熹認為,佛教的出世觀實不可取,會導致信徒不顧三綱五常,逃避現(xiàn)實服務。他尤其對佛家看似不孝敬父母,只圖自我修煉以獲得解脫的現(xiàn)象進行嚴厲批評。你大概是擔心儒教會對佛教產(chǎn)生深度誤解,還擔心柳本尊以自殘修行的“十煉法”,會遭到官府的禁止,才略施變通之策,宣揚孝道,特意雕鑿“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變”“父母恩重經(jīng)變”等造像,既為佛教的所謂不孝正名,也為獲準官府的許可和民眾的信服創(chuàng)設條件。與此同時,你還兼收并蓄,雕鑿有“觀無量壽佛經(jīng)變相”“鎖六耗圖”“地獄變”等禪宗、凈土宗及儒教、道教造像,實屬開創(chuàng)之舉。

非但如此,你的美學眼光極高。只要走入寶頂山大佛灣,抬頭所見的每尊佛像,無不栩栩如生,美輪美奐,神形兼?zhèn)洹D愠浞掷醚卤诘淖匀惶卣?,結合巧妙的力學、光學和造型學原理,將冰冷的石像變得楚楚動人,溫情款款,處處彰顯出你這位總設計師的藝術秉賦和高超智慧。以至于,我曾撰寫過一本拙著《蓮花的盛宴》,來分析和闡釋寶頂山石刻的人文價值、思想內(nèi)涵和美學特色。

你深知,佛教必須要走向民間,方才具有生命力。故在開鑿寶頂山佛像群時,你將外來宗教藝術進行了高度的民族化、世俗化、生活化和通俗化。寶頂山石刻的佛像,沒有一尊是面帶梵相的。不少佛像造型,都取材于宋代社會各階層中的飲食男女,如衙役、侍衛(wèi)、書吏、養(yǎng)雞女、乳母、樂伎、牧人、吹笛女、道士等等。這些佛像的衣著佩飾,也多是宮廷貴婦或黎民百姓的裝扮。它們好似自建了一個社會,吃住于同一幅畫卷上,耕耘稼穡,放牧漁獵,徜徉于山水之畔,漫步于綠陰之叢。儼然桃源中人,牧歌短笛,怡然自得,無論魏晉,不知有漢。

這是你的大同理想嗎?如若不是,那這些造像也充分反映出了你的“平民思想”。在你心中,士農(nóng)工商,人人平等。信教和不信教的人,皆具佛性。而且,你還在“柳本尊十煉圖”上,將柳本尊居士塑造成大日如來,即毗盧遮那佛形象。眾所周知,毗盧遮那佛乃釋迦牟尼佛法身,也是密宗的無上本尊,主宰密宗信仰體系,代表宇宙實相本質(zhì)和規(guī)律,是修行者終極追求的目標。在“釋迦涅槃圣跡圖”前,你還安放了兩位俗世人像。據(jù)學界推測,這兩人極有可能就是柳本尊和你。要知道,在佛陀涅槃像前置放俗世人像,是與當時崇尚絕對權威的主流價值觀相悖的。柬埔寨的吳哥窟,也有反映烹飪、工藝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等世俗題材的宗教造像,但那仍屬帝王的世俗故事,終未脫離強權意識。只有你,也唯有你,通過寶頂山石刻喻示居士也可以成佛的信念,演繹出佛與人無異的大化境界。

說話間,我感覺自己也跟隨你的修行歷程,從南宋淳熙年走到了淳祐年。這短暫而又漫長的七十年崢嶸歲月,將你從一個青年催成了耄耋之人。你仰望著即將竣工的密宗道場,內(nèi)心悲欣交集。良工們正在你的指導下,雕鑿最后的“十大降魔明王像”。興許是你意識到大功告成,心中再無掛礙,還沒等“十大降魔明王像”雕鑿完工,你已在自己開設的密宗道場內(nèi)溘然長逝。你的弟子、信眾和良工們懷著無比沉痛、惋惜和崇敬的心情,合力舉行安葬儀式,將你送入不生不滅之境。

你逝世后,良工們本想善始善終,將“十大降魔明王像”雕鑿完畢,怎奈窩闊臺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宋戰(zhàn)爭,元朝鐵蹄攻陷四川,殃及大足。元軍所到之處,燒殺掠奪,造成社會動蕩,局勢危如累卵。工匠們被迫棄錘拋鏨,倉皇逃難,只給后世鑿出一個大大的驚嘆號。

天地悠悠,腥風血雨,歷史哪堪回眸。在你劈山造像的七十年中,外面的世界都在發(fā)生什么大事呢?想必不說大家也心知肚明,無非是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也無非是命運流轉(zhuǎn),生死輪回。在時代的狂風巨浪中,個體生命宛如螻蟻。無論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還是志士賢達,山野村夫,終將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對蕓蕓眾生而言,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能給后來者留下些什么。真是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這不能不說是生而為人的悲哀。

但你不一樣,你雖然消逝了,卻開創(chuàng)了寶頂山石刻。你擇一事終一生,做了一件太多人都難以做到的事。你沒有辜負自己的生命,也沒有虛擲光陰,你是不朽的。

以上便是我想對你說的話——智鳳居士。我之所以稱呼你為居士,是因你雖在五歲時就已出家,但直至暮年,也未獲得宋王朝頒發(fā)的度牒。所謂度牒,不過是官府控制僧尼數(shù)量的一種手段。此制度始于唐代,持有度牒者,依規(guī)可以享受免稅等特權。不少人為逃避稅收和徭役,都朝寺廟或尼庵跑。唐中宗景龍二年,居然出現(xiàn)了納賄賣度的現(xiàn)象。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朝廷財政吃緊,玄宗皇帝接受宰相裴冕計策,將賣度買度合法化,大肆設置戒壇度僧,廣收“香水錢”,以充作軍費。洎乎唐肅宗乾元元年,則推行僧尼考試與度牒發(fā)售并行制,要求僧尼必須達到規(guī)定的誦經(jīng)數(shù)量和繳費金額,才可獲得度牒。在你生活的宋代,四川地區(qū)官方度牒價格已漲到一千貫,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人民幣數(shù)十萬至一百萬元。如此天價,豈是你能購買得起的??v使你確有這筆巨款,你也會毫不猶豫地將之用于開鑿密宗道場,而不會為了一張?zhí)擃^巴腦的紙絹殫精竭慮。

你的使命全在弘法。古往今來,那些拿到度牒的僧尼,有幾人建立過你這樣的千秋功德呢?這便是人世間的荒誕。我現(xiàn)在說出這些肺腑之言,你該不會在佛國笑我吧。你是先輩大德,以佛法度人;我是后輩晚生,只能以自省度己。

我不知有多久沒去寶頂山石刻了,三年、五年,抑或七年?人到中年,馬齒徒增,心越來越趨靜,早已不愛到處去湊熱鬧。特別是旅游景區(qū),更是提不起前往的興致。我清楚自己對喧囂塵世格格不入。許多時候,哪怕觀看再多的風景,認識再多的人,也無法安頓自己的心。不但不能安頓,反而會攪動起內(nèi)心的潮水,使心愈加躁動不已。與其如此,我還不如安靜地待在陋室,品一杯茶,看一本書,聽一首歌來得逍遙自在。

但對寶頂山石刻,我還是時常關注的。無論是節(jié)假日還是平素回鄉(xiāng)村,我都會從寶頂山景區(qū)游客接待中心路過。遠遠地望著那棟富麗堂皇的建筑,以及建筑門前的廣場上摩肩接踵的游客,我都有種壓迫感和惶恐感。我在想,這些來自東西南北,或從世界各國飛來的游客,他們真的是來參觀石刻的嗎?在寶頂山景區(qū)每天接待的數(shù)以千、萬計的參觀者中,有幾個人記住了趙智鳳,又有幾個人記住了趙智鳳鑿刻在大佛灣的那兩句求法偈語:“假使熱鐵輪于我頂上旋,終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p>

誠然,我這樣的要求,實在是有些過分了。出門旅游,不就是圖個樂兒嗎,為何非要搞得跟去朝拜或接受洗禮似的。況且,對拉動地方經(jīng)濟而言,難道不是游客越多越好嗎?

沒錯,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只是,作為一個從小就受到寶頂山石刻啟悟,如今還傻乎乎地尚存幾分理想主義的我,心中多少還是希望前來參觀石刻的人,回去后能有所思、有所悟。低下頭來,思考生命的意義,學會對親人、朋友、社會,乃至世間萬物心存善念,而不只是去拍幾張照片,發(fā)個微信朋友圈顯擺。

前不久,我跟一位曾同在大足石刻藝術研究院工作過的朋友聊天,無意中脫口而出:“凡是借大足石刻討飯吃的人,都是為菩薩服務的人。既然為菩薩服務過,就理應將自己活成‘菩薩相’?!蔽疫@話,純粹是說給自己聽的,不料朋友聽后,先是愕然,繼而沉默,接著眼眶有些濕潤。我不確定,此話是否傷到了我的朋友,但自那以后,我發(fā)覺她的確越活越有“菩薩相”。

寫到這里,已經(jīng)夜深。凝視著書房墻壁上懸掛的“千手觀音像”,我突然有種想去寶頂山石刻凈心的沖動。最好是一個人,最好是一個良辰。大佛灣一個游客也沒有,唯有我在陽光下禮佛。當我雙手合十的剎那,我不但能見諸相非相,還能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