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成了劇本的樣子
這樣的相逢，現(xiàn)在想來有鼓勵的意義。我們一起分享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感受，也見證了亞洲電視劇發(fā)展的路程。
一
大概2003年的時候，好朋友小蔡拿來164集的韓國電視劇《看了又看》的DVD借給我，她說：趕緊看，我租的！那時，該劇已經(jīng)在中央電視臺播出了，韓國是273集，中國164集，因為時長不一樣，韓國30分鐘一集，我們45分鐘一集。熱烈的觀眾等不及電視臺細水長流地播出，迫不及待去租或者買DVD了。
那個時候的街頭有很多賣DVD的小攤小店，我常去的一家在南丹路上，店面不大，邊上有五金店和賣睡衣睡褲的雜貨店，DVD店的老板娘坐在門口，胸懷全局，目光炯炯，門前誰誰誰一站，她一目了然就知你是不是目標客戶。我們留了電話號碼，她允諾新到了什么劇立刻聯(lián)系我。果然，數(shù)日后，她短信過來：“來吧?！苯宇^暗號簡明扼要，我直沖過去，租下碟片。
那還是短信年代。很多的記憶都成為滾滾紅塵的傳說了。話說回來，小蔡借給我的《看了又看》，我飛速看好還給她?！犊戳擞挚础分v述了兩個家庭的故事。金珠與銀珠是一對姐妹，但生活境遇不同。銀珠與檢察官樸基正相愛，金珠則與基正弟弟基豐走到一起。然而，他們的愛情卻遭到基豐和基正奶奶的反對，兩對戀人的愛情故事此起彼伏一波三折滔滔不絕。
沒過幾天，可愛的小蔡又租來了81集的韓劇《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該劇表現(xiàn)了澡堂三代大家族的生活。我一一學習。韓劇無比的生活、瑣碎，卻令人欲罷不能。2004年我在一次會議上認識了申鉉澤先生，大家叫他申會長，他就是《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的出品人和制作人，我通過翻譯表達了我對創(chuàng)作出如此漫長電視劇編劇的敬意，能寫幾百集電視劇的編劇都是馬拉松運動員。
2006年，申會長與日本作家市川森一先生推出了亞洲電視劇編劇大會，后來這個會議成為亞洲最大規(guī)模的電視劇專業(yè)研討會。我很幸運參加了13屆，也有幸與優(yōu)秀的亞洲電視劇編劇們交流分享創(chuàng)作心得。那年在釜山的海邊，我見到了《冬季戀歌》的編劇吳秀賢女士。雖然通過翻譯來溝通，但眼神告訴我們各自都不容易。她跟我分享：“要寫出作為我們女人的感覺?！边@需要通過大量細節(jié)以及刻畫細膩的情感層次來表達戲劇效果，女性的第六感或者下意識，都是稍縱即逝的流星，但是捕捉到的編劇自然有獨一無二的故事。
那個時候，編劇盧熙京女士還未像現(xiàn)在這樣事業(yè)如日中天，她在會上介紹了她的作品《生活如歌》，又譯《我愿成為流行歌》，她寫了一對中年夫婦不滿現(xiàn)狀，彼此折磨，互相隱瞞又自我包裝的過程。我問她如何寫出漸漸老去的男人和女人的心靈世界？是完全的想象力還是周遭有對應的人物范本？她很抽象地說：“我們的生活寒酸、簡陋、卑劣和無可奈何，人生的苦惱在于，人們往往把人生過于理想化了。人生的苦惱正是源于此。”如果寫作能夠上升到理論層面或者哲學境界，那創(chuàng)作者應該會越寫越遠且隨心所欲。當然，這很難。2013年，她編劇的電視劇《那年冬天風在吹》播出，這個劇在日本有原著，叫《不需要愛情的夏天》，作者是龍居由佳里，龍居由佳里說，她對韓國重拍她的作品非常欣賞。盧熙京則表示，現(xiàn)在觀眾不喜歡傻乎乎的女孩子為主角，觀眾喜歡聰明的男女主人公。這幾年，我繼續(xù)關注盧熙京編劇，她的電視劇《我們的藍調(diào)》，我很喜歡，也十分佩服。
時光回到2006年的海邊，一位美麗的女子令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她就是日本編劇中園美保女士。她一襲白色衣衫，淺藍色圍巾搭在肩頭，海風吹過，她給人一種仙樂飄飄之感，她耳上滾圓的珍珠泛著淡淡金色，大眼睛里故事很多。我問她是不是當過演員，她說她還做過廣告人和占卜師的工作，她對自己過往毫無遮攔的樣子十分親切，也使編劇間的話題自然而然過渡到生活與愛情。她當時在會上討論的劇作是她編劇的《大和撫子》，她說，少女時代她就發(fā)誓將來一定要找個有錢人，結(jié)果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把找有錢人變?yōu)檎摇坝芯壢恕绷恕掚m這樣說，也理解了《大和撫子》里的女孩子最后還是明白情比金堅的意義。2025年3月，我看見新聞說由中園美保編劇的電視劇《紅豆面包》在日本播出。
我現(xiàn)在保留著當年的日記與圖片，海浪波濤閃閃，我們一起喝酒，海濤的聲音讓我們彼此鼓勵，要寫更多的文字獻給這個世界。
二
從那以后，我們這些編劇幾乎年年都見，年年相逢的驚喜成為我們的節(jié)日。我們細細觀察對方有沒有變得臃腫，眼神有沒有發(fā)生改變，我們說：千萬不要跟女編劇當朋友，因為她比你更提前知道你的秘密。雖然語言不通，但是大家彼此還是感覺息息相通。
2010年9月，在韓國首爾的編劇會上，我?guī)е断眿D的美好時代》，與韓國編劇蘇賢晶女士，她是電視劇《燦爛的遺產(chǎn)》的編劇，以及日本編劇尾崎將也先生，他編劇了電視劇《不能結(jié)婚的男人》，我們仨作為中韓日三國的編劇接受了大會安排的采訪。
在一個會議室，我們有點尷尬地微笑，因為語言問題，大家就只能壓縮時間，盡可能去領會和明白對方的意思。會議室很小，大概就只能放下四把椅子，所以后來拍的合影，我們的頭都顯得無比巨大。蘇賢晶女士說：“《燦爛的遺產(chǎn)》自播出以來，雖然得到了廣大觀眾的稱贊，但是我的創(chuàng)作初衷卻不是為了得到稱贊而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雖然是虛構(gòu)的藝術，但是鮮活的生活性才是讓觀眾得到廣泛的共鳴和感動的法寶?！比毡揪巹≌剟?chuàng)作《不能結(jié)婚的男人》的體會是，“電視劇要能夠解讀時代的風云，要能準確把握觀眾的需求?！倍覄t分享說：“每個家庭的故事，也是社會發(fā)展的縮影，我們從平凡人身上找到勇氣以及勵志的美好。我喜歡反映和表達人與人之間的善意。”
那個時候，好朋友小蔡已經(jīng)不給我借碟了，因為我看得太慢沒有及時還給她。我就到處去借或者去租。2014年，韓國電視劇《來自星星的你》火熱，那年3月，我在首爾的一家咖啡館跟該劇編劇樸智恩見面。我問她知道自己的劇在中國有多火嗎？她說：“我在韓國看到過中國的新聞，（《來自星星的你》那么紅）我想是不是太夸張了，不會吧，我有點不敢相信。我身邊去過中國的朋友都看到了，回來告訴我，（這戲）真的在中國特別紅。”我問她如何處理壓力？她說：“我一般寫電視劇，寫完8集才開始拍，但這部戲?qū)懙降?集就開始拍了，所以我是有點負擔有點壓力的。而且這部劇的男主角是外星人，外星人我沒見過，剛開始的時候，該怎么寫、該怎么做，我很困惑。當然這樣也有好處，我寫的時候，可以聽到其他人和觀眾的意見，也可以看到演員表演的感覺，可以進行改變、調(diào)整。”
那個時候我們國內(nèi)的電視劇都是全部寫好再拍，而韓國是邊寫邊拍。當然，現(xiàn)在我們的電視劇拍攝也有飛頁，編劇的壓力就可想而知了。
樸智恩問我寫一部電視劇大概要多長時間？我回答：“前面討論的時間會非常多，主要是我跟導演，當然工作人員也會給些意見，這段討論的時間大概要三個月。寫《生活啟示錄》我寫得很快，用了半年?！睒阒嵌鹘榻B說她寫外星人的題材以前就想過，但是策劃的話，大概要六個月時間?！耙驗檫@次是一到六集寫完再拍的，所以我第一和第二集是分別一集一個月，兩集一共兩個月，第三到第六集是兩個星期寫一集，七集以后就是一邊拍一邊寫的，一個星期一集，有時候一個星期兩集?！蔽腋型硎?，我說：“第一集會推翻無數(shù)遍，一般第一集就定整個劇的基調(diào)了?！睒阒嵌髡f，“第一到第四集最難寫，因為要設計主角和故事，所以說剛開始的時候最難。”
我再問：“我看了你的劇，你讓我相信了有外星人存在。我覺得好的編劇應該有一種能力，讓觀眾相信你的故事。但我發(fā)覺你在《來自星星的你》后半部分，把哥哥也就是壞人的線漸漸寫淡了，而且很快就收尾了，這么處理是不是受到觀眾意見的影響呢？”
樸智恩答：“我這部劇基本上都是愛情故事，而哥哥這條線和愛情這條主線關系不是很大，只是加強可看性的元素，寫到后面我就覺得需要漸漸削弱這條線，因為主人公的愛情故事更重要?！薄拔覍憚〉臅r候，很多人都跟我說了他們的想法，演員、導演、觀眾都有各自的意見，其實剛開始時我就已經(jīng)想好，因為男主角身份是不一樣的，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獲得幸福，所以盡管我也想要給他們一個幸福的大結(jié)局，但這個幸福一定是非常特別的，取決于主角的身份，所以他們兩個人的幸福不是平凡人的，而是外星人與人類的幸福，所以后來他們不是每天都在一起的。”
做編劇的，都會有頸椎、關節(jié)等問題，樸智恩也是，她說寫成一部戲要“老”好幾歲，當我說我的小拇指關節(jié)現(xiàn)在都有點不好，她說她發(fā)現(xiàn)我們的手指關節(jié)好像很像。有時候手指還會很痛；而且她去過醫(yī)院看頸椎，醫(yī)生都問她是做什么的，因為她的頸椎硬得像石頭呢。我說我寫作時睡眠很不好。她說她平時都關燈睡覺，但是拍電視劇的時候，“我就一直開燈開電視機，在沙發(fā)上睡覺，因為關燈以后我擔心會睡過頭。拍戲的時候，我就一直趴在桌子上寫戲，去洗手間時也在想戲，吃飯的時候還在想。特別累的時候才會去沙發(fā)上睡一會。我寫三天的話，一般前兩天構(gòu)思，一天用來寫，最長可以寫十四五個小時，我們忙的時候就是這樣，因為是一邊拍一邊寫的嘛。”
我們分享了在咖啡館寫作的體會，我說為了應對辛苦，有的時候我會在咖啡館寫作。她說她也是，太安靜不行，她需要有音樂、有人。韓國有一個咖啡店開到凌晨5時，從4時半開始打掃，她一般從晚上坐到次日凌晨4時。
三
我曾經(jīng)在古北一家咖啡店寫作，那是一家開設于2002年的咖啡館，24小時營業(yè)，我是早上7時過去，找有電源的座位，當然最好是靠著墻壁的，這樣不會有人在你身后晃來晃去。我早飯中飯都在那里吃，如果上衛(wèi)生間，服務員就幫我看著電腦。我還在衡山路上一家咖啡館寫作，那里的王老板也很貼心留好有電源的位子，靠窗，寫累了，就看看外面的風景。在這個咖啡館，有很多難忘的故事。有一次，我跟李子云老師、淳子老師一起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王老板額外送來一份水果。寫累了到吧臺聊天，服務員問，寫得順利嗎？我搖搖頭，她們安慰我，你要是寫不下去就來這里當服務員好了。我說好的。然后她們想方設法分散我的注意力，說點八卦，比如，一對男女在咖啡館里坐著，服務員說，他們很“那個那個”，回頭一看，那男人女人表面喝著咖啡風平浪靜，咖啡桌底下他們的腳早已打成一片。還有一次，兩個男人在咖啡館里談判，說話比較大聲，估計是誰欠誰的錢之類，可是很快那兩個人居然大哭起來，抹淚，號啕，痛心疾首……我走到服務員身邊，悄悄說：打起來不稀奇，稀奇的是一道哭起來，這就是劇本。
時光回到2014年，那一年，我跟樸智恩見了三回。第一次是3月我們在首爾的那次對話；第二次是6月，她來上海參加上海電視節(jié)，她的劇獲獎，我們在頒獎禮上相逢；第三次是10月，我們一起參加亞洲電視劇研討會。去年她的作品《淚之女王》據(jù)說也不錯。這樣的相逢，現(xiàn)在想來有鼓勵的意義。2019年，第十四屆亞洲電視劇研討會在首爾召開，我跟大家分享：“我依舊記得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參加這個會議的情景，我們一起分享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感受，也見證了亞洲電視劇發(fā)展的路程。”
時光回到2006年的海邊，黃昏的時候，我們幾個女編劇在海邊合影，美麗的光芒像金子一般鋪成背景，無邊無際的大海的聲浪像畫外的旁白，更像是一部劇的音樂……而我們，就是那些默默無聞且辛辛苦苦寫字的人們。
慢慢來，且要不停地去寫。創(chuàng)作是孤獨的，也是愉快的旅程。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如果變老，相信應該是長成了劇本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