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打拳
一
十年前重拾太極拳，才打了兩星期，人問：“有何效果？”我稍想了一想，答：“覺得靈臺清明。”
也可以說，還未必察覺腸胃如何了，肝腎如何了，心肺如何了，也當(dāng)然還不能體會身上氣如何如何等，卻因站在那里……又移動身體……又慢慢抬起手來、踩下腳去……竟然使“靈臺清澈”了，這已然很神奇了。
二
那時教我們的藍(lán)清雨老師，最先說的一句話，我特別記牢了。他說：“站出空間來?！?/p>
也就是，把身體的框架在行拳之前先框好。這包括，尾椎的倒數(shù)三、四節(jié)往下?lián)伍_。腰以上的脊椎向上挺起。頸椎微微上提，也就是“懸頂”。
這些姿勢擺放好了，便是你人的理想“空間”。將來打拳時氣血要走經(jīng)的管道，便在于這些空間的通暢！
站出空間后，再稍以“意”命令這些環(huán)節(jié)放松。放松完，連“意”也不要了。
三
先練站，會站了，接著會站成放松狀態(tài)了，這已是小高手了。
也就是，站得好，打三式或打五式，就很有效果了。如連打都不打，只是純站，也會很厲害。那就是習(xí)稱的“站樁”。
站著不動，又站得舒服，那其實是很高的境界。你去看，人站在海邊，突然見鯨魚吐氣并游翔大海上，那時的專注之站，是很舒服又身上沒帶一絲意的。有時進到一山谷，見滿山的梨花盛開，一陣風(fēng)來，梨花飛舞如飄雪，人站著一動也不動，只是張口盯看，這幾十秒的站，也像是身體不存在似的。這種“完全沒想是站”“完全沒有枯站的不樂”，便是會令靈臺清明的站功。
在家中站過幾個月，愈來愈能享受站的舒服、站的愉悅后，有時在頭城海邊剛好站著看龜山島，看著看著出了神，竟忘了自己是在站，就這么一二十分鐘都毫無感覺地飄過了。這種站，最可貴。
站著，只打一式，如起式。也是極有練氣的效果。
哪怕是打了幾十年拳的高手，偶爾打起式，也打得興味盎然。不打個一二十下，不愿停。
這是“單式之美”。
只練單式，也極有意思。
像只打“云手”，一打打個三十下，根本也像一趟短拳了。
但打都不打，只站，亦很妙也。
站著，兩手抱于胸前。抱著抱著，突然想把兩手的圈抱得縮小一些，像把你心愛的人抱得更緊些（像奶奶抱著即將分別的小孫子）那種。接著再放回原先的大圈。又抱了一下，你想把兩手中間的虛球撫摩一番，先是右手向后撫轉(zhuǎn)，再左手向前撫轉(zhuǎn)；這么撫轉(zhuǎn)個幾下。不久把雙手放了下來，放到了小腹前，像是捧著這個虛球。一下把球向上抱高一點，再一下又把球緩緩放下到小腹。如此抱高再放低，也微有“輕輕擠動球的氣”的作用。這些“以手夾氣”的動作，是站樁時不愿枯站所做出來的玩意兒，有時亦可視為“站著不動”前的暖身調(diào)形。
站著，手也不動，腳也不動，只微微動腰胯與極少的頸椎，令外界幾乎看不出來，這也是極好的打拳。
我常在等捷運的兩三分鐘時，只能這么不動聲色地打拳。
不動手也不動腳，甚至也不傾斜身軀、不轉(zhuǎn)頭、不蹲屁股，如此的來打拳，那也能打嗎？
可以。
把外在的手啊，腳啊，胸腹屁股啊，都不動，全改在身體內(nèi)部管線的隱隱流動也！
也就是，呼吸。
四
把內(nèi)臟收束，收束成細(xì)小了，再慢慢地擴張，擴張成飽滿了，便是一息。這如同打拳的一式，也就是“先開再合”。
呼吸，指的是這個。但未必要用鼻子深深地把空氣努力地吸進鼻腔，再使勁地推進肺里那一套。乃那太過折騰鼻子與肺了。并且，也太像西洋式運動了。
我此處所說的“呼吸”，比較是全身性的“進氣”與“出氣”。
當(dāng)吸時，鼻子只輕輕地、不當(dāng)一回事地、細(xì)細(xì)地，吸進微微的氣。同時全身皮膚、頭頂百會穴、兩肩的肩井穴，皆引進了光、熱、能量與氣。
然后這些能量進入體腔，滑入喉、胸、腹（百會的那一股），滑入兩脅再進入兩大腿內(nèi)側(cè)（肩井的那兩股），并合在一起（在會陰附近），再一同滑入兩腳涌泉穴進入地底。這時候恰好是呼氣的時候。
這便是我揣摩的內(nèi)家拳約略也。
至于用手用腳移動身形，乃更增舞蹈之美，并多出了極多新鮮美妙的中途路程！
當(dāng)然，把這些百會上的、肩井上的、喉頭上的氣吸入并滑下身軀內(nèi)部，有賴極高度的“松”與極深度的“靜”。這需要一些時日與恒心。
正因為體內(nèi)的氣不是這么快得到，于是才慢慢地每天行拳，打著打著，過了一些時日，氣竟然得著了。
所以打拳是打恒心。是每日做一些外在的動作，而等待內(nèi)在蘊涵蓄積的一絲一絲修為，終于形成。
五
那些腳下踩扁的小氣球，手上自肩胛滑至手心的小球，皆是慢慢才會浮出來的。
但行拳，即使勤，看來只能部分地得氣。其余會得到的氣，或許來自無心。像心無所寄啦，像呆坐睡去啦，像孩童的天真無邪啦，像登山無意間觀到了云海啦，像老人的渾渾噩噩啦，像連續(xù)讀十小時令你入迷的書啦，在這些事態(tài)之后，突然覺得全身舒泰，如同真氣充盈似的。
因此，這是放松的大功能。
打拳也要追求放松。然打拳放到的松，未必強于讀長時入迷的好書之松。而讀好書之松，和登山觀云海獲得之松也不一樣。
但那種松未必是每日平常，還不如潛心一招一式每天無事打拳。并且打到每一招式皆似渾然不存卻又皆有自己深刻見地的美學(xué)拿捏。此一刻也，已是高境。
只打兩式，并一直重復(fù)，這種練法，我覺得最惠人。
這就像彈古典吉他有些étude（練習(xí)曲）那種練法。不管是Villa Lobos或是Sor那種編出的短曲。
要愿意只為了起落打上二三十回，或為了開合打上二三十回，這種在兩式中反復(fù)地打，便是打拳練氣的樂趣。
我有頗長時間忙于別事，每日并不打拳，卻仍打一種懶人拳。別人問：“怎么打？”我答：“每天打二十分鐘，分成十次，每次打二分鐘。怎么打呢？就只把雙手推出去再滑下來，此為一式，如此打它個一二十下，二分鐘就到了。”
所謂把拳打得簡，是你從學(xué)過、又打過幾十年的單鞭、摟膝拗步、云手、白鶴亮翅、手揮琵琶、掤履擠按等各招各式里只挑出兩三式來打。甚至連一式也不取來打。
打拳要打得簡，哇，那是談何容易之事。鄭子三十七式，說是簡化了楊式之拳，但真向往簡略，斷不是鄭子之拳！
把拳打成簡，也可想成：如同把手背在身后來行拳之理。乃只專注在脊椎與腰胯之開合起落，少再將心思投在手足上也。
但只要是“打一趟拳”，不管是24或37式，是多少式，都已然不簡了。
絕不可有“一趟”之念。就只打最基本幾個樣子，就可。別打招式。招式最誤人。乃你別妄想以這幾招式來打人。所以不學(xué)招式可也！只學(xué)幾個樣子，像按球入水，像壓葉前行，像抱球擠胸等。
但打招式也真迷人，乃有舞蹈之美。只是要練內(nèi)功，或要拋開打招式之想。
拳要簡，手的花樣要少。像單鞭，可以不打。云手，很好的招式，偶可只用臂、不用手。馮志強的左右兩手，一下右上左下，接著左上右下，亦是好招。
摟膝拗步，降下時，用了太多空間，亦可不打。若打，打小一點。
把“打兩式”打上個好些年，后來又很想“打整趟拳”了，那就是更美妙的境界也。乃你又有了舞蹈之心矣。并且，這時打出的一整趟，常是你自己創(chuàng)出來的！
只打成你自己隨心的抬手滑肘、壓球入水、頭頂棉花、臀坐船板、手抱樹干等的不怎么成招式的恍惚之樣即可。
六
有時對著少少的幾樣食物，像清燙的幾片牛肉、一小撮炒得熟軟的野菜、一小碟菜飯（四分之一碗）、一小撮糯米椒丁炒蘿卜干、幾片白切雞、一碗煮得爛爛的味噌蘿卜湯，這么小口小口地咀嚼且細(xì)細(xì)嘗著，愈吃愈感到像一絲絲吃進了精華的“能量”，雖是很幽微不顯的，像幾乎覺察不來，但你很想去假設(shè)，假設(shè)這有點像打拳打到快蘊出“能量”的這種感覺。也像睡一個深度入靜的兩小時火車瞌睡，醒來后的極有精神那種。
這有一點想讓我稱它是：吃到了它產(chǎn)生ATP（三磷酸腺苷）那種感覺。也像打拳或打坐或站樁站到了獲得ATP的狀態(tài)。
也就是說，這種吃，或這種練功（打拳、站樁……）要細(xì)微地將它邊吃邊運化且流貫入幾處內(nèi)臟或氣血管道。
打拳當(dāng)然也是。要邊打邊將帶動的氣很幽微地、悄悄不為人知地、靜到無聲地、且極松地、又沒有“意”地，進到你身體的深處！這便是我的藉著西洋生物化學(xué)，用ATP的理論。
武俠小說中，高人把少年的傷，用自己一甲子的功力，透過手掌貫入少年的背部，靜靜地，一絲絲地，當(dāng)少年的頭頂冒出了淺淺的霧氣，接著他的臉色也呈粉紅了，這時他就將近復(fù)原了。
我說，這可以假想高人將ATP在少年體內(nèi)逐漸生成。當(dāng)ATP很豐足并活躍化時，便是最好的藥！
身上有一種體能中的“精微物質(zhì)”，或可解釋成ATP；人要在咀嚼中、在閉目養(yǎng)神中、在打坐中、在站樁中、在打拳中……設(shè)法獲得它。
以食物在口中咀嚼言，像咬一口魚唇的黏膜，再嚼一小口煮得甚透又微黏的飯，再吃幾絲燉得甚溫潤的白菜鹵，再咬一小撮親子丼的蛋漿（與洋蔥絲與味醂同炒）……這種每口小小的又咬嚼很細(xì)致的吃飯法，是在嘴巴里嚼成“藥”的方法，讓我有一種想象：好像馬上便吃進了ATP似的。應(yīng)該吃完沒一二十分鐘就身上能量滿滿，又可立然上戰(zhàn)場了。
所以東西要燒煮得夠香、夠黏軟、夠吸引口齒與舌喉、夠容易滑入胃中。接著就是吃得少一些，吃得慢嚼一些，吃得更輕松無擾一些……如此根本就已經(jīng)是練功了嘛！這就像打拳打得安靜輕松到像什么都沒有的那種快睡著了一般。
七 簡，但深邃
要把哪怕只是呼吸，也要說得其實是浸淫于高手電影多年后才悟出的美學(xué)那么的精湛也。
每天都做的事，做了一輩子，像走路，像吃飯，甚至像講話，但也要在別的藝術(shù)之深刻鉆研后，再回視那些簡易之事，方知把它做到精妙、高明，也才是更更美好之舉也。
比方說，你把樁站得好，把呼吸吸得好；是很多年這么練、那么練之后逐漸體悟出來的。并且，還不只是練而已，是生活，是游歷，是吃苦，是顛沛，是回首前塵，是恍然大悟……而后發(fā)現(xiàn)，竟然會站了，竟然更會呼吸了！
但這種體悟，它核心是“放松”。也就是，不當(dāng)一回事。然懂“放松”，常是看過專注電影、鉆研過詩詞的千錘百煉之字句推敲，走過長途山谷、細(xì)細(xì)聆聽過古典音樂之音階起伏的微妙……而后獲得的。要松到整個人只有一根細(xì)細(xì)的脊柱在站，其他的筋肉都松空到不存在了似的。
氣，有時不是“練”出來的，是“等”出來的。
但，你如不做一些“練”的動作，它又不會自己冒出來。然你一直練一直練，它是否就有，不見得。只是時機到了，氣竟然自己生出來了。
八 人人皆呼吸，然誰說得出精微之處
于呼吸亦然。要松到全身只有鼻腔輕輕吸入極多極多的氣。而氣走的全身其他各處細(xì)管，全是松松軟軟的只供氣微微通過，否則只是塌軟在那兒。
太多的雜務(wù)，太多的世俗需索，令“松”是何等的不易獲得！
這種放松的練法，也可能來自廣讀文學(xué)、來自廣看高妙電影、來自看山看水、來自彈了整晚的吉他……噫，人生的歷練所獲知的審美眼界，當(dāng)然，能用在吃飯上，也能用在練功上！
氣只是一個覘測的方法。我愛講的那句話，“世道再難，也要呼吸順暢”，指的便是做任何事順不順心、樂不樂意，看氣通不通暢就知矣！
九 懂得練出放松，遠(yuǎn)處傳來不良?xì)鈭龅挠嵪?，也一霎時就知道
有時要參加一場隆重的晚宴，又有佛跳墻又有鮑魚、花膠什么的，單單得知這類訊息時，馬上想象等下要去之地氣場之不良，而這當(dāng)兒，自己身上的氣已不甚通暢矣。
在國外下榻有點昂貴，又不能開窗的高級飯店，也叫人氣不順適。反而在日本入住東橫Inn，知悉它的窗能開（哪怕是一小道縫），馬上覺得氣就通暢了。
人把很多和別人調(diào)融的情態(tài)（如請人吃飯必吃鮑魚……）弄成緊束，則自然的好氣場就弄僵了。
只有本質(zhì)、只有核心，而不加框飾、不加堆疊的作品（不管是飯菜、是電影、是園林、是住房、是寫東西、是拳法、是待人接物……），才是最見真章的東西。
將來也一定是大家追求的潮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