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丁甲:媽媽的南方賓館
丁甲,廣東廣州人,跨界從業(yè)經(jīng)歷豐富,二〇二二年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現(xiàn)為編劇。出版有長篇小說《望北樓》,發(fā)表有中篇小說《媽媽的南方賓館》,多部作品售出電視劇和電影改編版權(quán)。
一
賀晴第一次來廣州,是為了離家出走十二年的母親秦少紅。誰也不曾料到秦少紅會離開。尤其是賀晴,她一直認為最先甩門而去的人應(yīng)該是她才對。
從沈陽機場起飛的客機,此刻正穿行在萬米高空之上,像破水而出的翠鳥,撕開薄云。關(guān)閉的手機迫使賀晴從現(xiàn)實生活中抽離。她臨窗而坐,反復(fù)交疊又松開的雙腿,暗示著她找不到一個舒適坐姿。逐漸入夜的黑暗使人辨不清東南西北。她想象著廣州的風貌,南方水土的潮濕與時髦,思緒卻很快跳轉(zhuǎn)到母親溫柔而模糊的臉龐和父親肅穆的葬禮。她不知道這兩者為什么會同時浮現(xiàn)。當黑夜終于大張旗鼓地遮蔽大地與天空,客艙通明,賀晴在窗面倒影中看見父母留下的痕跡,那是她的臉。
隔著多年時光回溯過往,她有片刻茫然,仿佛這是一對她很陌生的夫妻。
一九八七年,賀晴出生在一個典型的東北家庭,雙職工,獨生女。父親賀成勇在國企沈陽煤廠質(zhì)檢部上班,母親秦少紅在煤廠檔案室,職業(yè)身份都算體面。二人相親不到半年,便匆匆結(jié)婚,次年就有了賀晴,趕出貨日期般著急,根本沒工夫細嘗恩愛滋味。賀晴印象里的父母也并不恩愛。像她家這種尋常而乏味的組合,在沈陽大東區(qū)番號303的煤廠家屬區(qū)里比比皆是。
賀晴的童年時代很快終結(jié)于一股不可逆轉(zhuǎn)的浪潮。
一九九七年,從父母惶恐不安的語調(diào)中,賀晴第一次聽見“下崗”這個詞。被社會清退的巨大悲傷潛入黑夜,在街道上無聲游行。路兩旁的樓房全閉著燈,賀晴的視覺被幽暗用力摁倒,聽覺霎時掙扎起來,變得異常敏銳。她聽見有人在吼,吼聲里,伴有液體沖刷路面的淅淅瀝瀝聲響,先急后慢,徐徐濺落,聽節(jié)奏是腥臊的尿和最后幾口從瓶嘴淌出來的啤酒。她偷嘗過父親的啤酒,是一股咸苦味兒,像人的眼淚。賀晴在床上翻了個身,再窺聽半晌,竟然沒人出來罵他尿墻根。日出后她到大街上來回尋了一番,連人帶酒瓶,什么痕跡都蒸發(fā)干凈,恍若做了一夜假夢。
沈陽初冬很干燥。秦少紅依然每天給賀晴雙頰涂郁美凈兒童霜,生怕她被風刮得皮肉開裂。涂完后秦少紅才捻捻指頭,就著殘存氣味和濕度胡亂抹一把自己的臉。她沒班可上了,每天按時出門的只剩女兒和丈夫。
生活蒙上了不見天日的灰霾。家庭收入被砍掉一半,賀成勇有怨言,搭伙夫妻為了半分米錢也能吵至深宵。秦少紅能忍則忍。忍不了的時候,瞧見女兒那張稚氣無辜的臉,她會咽下無數(shù)破罐子破摔的話,也是害怕孩子學(xué)了往外說。俗世婚姻,裂痕當然不能示人。秦少紅出生成長在一個多孩家庭,排行老二,家里所有補丁都由她來縫合。漸漸地,補的就不只是弟弟妹妹的衣裳,學(xué)雜費、生活費、燈油煤灶開銷、寒衣床褥更換、人情打點,總留著要秦少紅出力的位置,卻從未分給她關(guān)懷。難怪補丁打得好,她生下來就是縫合這個困窘家庭的針線。嫁給賀成勇,又成了他的針線,她只能盡力維持這段貌合神離的婚姻。
秦少紅的忍耐,賀成勇并不領(lǐng)情,反倒氣焰愈盛,常常對賀晴施教之后還多帶一句:“別學(xué)你媽那沒出息的樣兒?!辟R晴聽了,似懂非懂,卻反復(fù)咀嚼多年。
秦少紅的出走發(fā)生在賀晴的十八歲。
那一年入秋,賀晴手攥一張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即將從沈陽北站搭乘火車前往哈爾濱。這番求學(xué)對她而言無異于新生。沈陽北站的候車廳是一鍋即將煮開的沸水,燙得所有人步履急躁匆忙。一道日光穿過重重廣播與人浪,誤入賀晴與父母之間的無形對峙。賀晴站在光里,秦少紅匿在暗處。她看不見母親眼中的淚。那時,她已經(jīng)與秦少紅決裂許久,母女情分薄似草紙。
起初只是一些爭執(zhí)。成長悄聲無息,少女的秘密滋生于每一道避開母親探究的眼神里,她討厭秦少紅事事追問的樣子。賀晴初潮那天,暗紅血跡臟了學(xué)校的椅子和校服褲子,她驚慌失措,致電回家求助。陰差陽錯,電話像打去了冥府,不給陽間的人半點兒回應(yīng)。秦少紅出門給丈夫買魚去了。
賀晴在無數(shù)驚訝、玩味、嘲諷和羞辱的眼神中跑回家。她把書包狠擲在地上,沖秦少紅吼道:“你有什么出息,一天到晚只會圍著老公轉(zhuǎn),連個電話都不知道接!”
秦少紅聽得直搖頭,覺得這一代獨生子女受不得半點兒挫折,仗著這份寵愛四處挑釁自己父母。一家三口,已悄然生出一條隱形的鄙視鏈,誰瞧不起誰一目了然。秦少紅驀地感到羞憤與不安,也沖女兒喊道:“別受了委屈就回家嚷我,你這樣跟你爸有什么區(qū)別!”
賀晴屋里傳來物品破碎的聲響。
一夜之間,賀晴在學(xué)校喪失名字,代號是“流臟血那女的”。校內(nèi)對賀晴的閑言碎語流傳很久。青春少艾,不懂大是大非,出口的話尖酸更甚。秦少紅還沒想明白,賀晴已經(jīng)開始頻繁反鎖房門,不允許家人進去,一如她緊閉的心房。賀成勇抱怨秦少紅把無聊沉悶的性子遺傳給了賀晴。家里陷入更讓人窒息的安靜。秦少紅偶爾和賀晴說些話,沒聊幾句,最后總會淪為爭吵。
賀晴以為母親會這樣啞忍一生。
若是根據(jù)后來發(fā)生的家變繪出蛛絲馬跡,可能要從秦少紅躲在廚房偷偷抽煙起筆。賀晴撞見過幾次。母親的側(cè)臉浸在輕渺的裊裊白霧當中,一雙厚重的眼浮出,如鏡面蒙塵,讓人看不清細節(jié)與深淺。那時候賀晴只讀得懂自己的悲喜,對秦少紅作為一個妻子與母親的哀傷一無所感。她剛到大學(xué)沒多久,離家的興奮很快被賀成勇的一通電話澆滅。他慌張無措地告訴女兒:“晴子,你媽不見了?!?/p>
飛機降落時撞上氣流,不停顛簸,最后徐徐停下。賀晴摘下眼罩,一路半夢半醒,異常疲憊。她拉著行李箱踏上廣州地面,初秋的風里夾潮,是夏天遲遲不肯消散的黏膩。南方氣候濕度很高。打開手機,現(xiàn)實世界從千里之外鉆進每一個對話框。賀晴在車內(nèi)不停接打電話,又緊盯窗外疾馳遠去的陌生樹影,手心攥出一層薄汗。
正值暑假,賀晴工作的兒童攝影機構(gòu)屬于旺季,拍攝任務(wù)塞滿每個營業(yè)時段。攝影總監(jiān)徐聞景對她這趟休假充滿怨氣。秦少紅妹妹知道她來廣州尋親,特意囑咐,讓賀晴必須把秦少紅帶回沈陽。
“姥姥遷墳得花大價錢,原來那地兒風水不好,子孫沒一個富貴命?!敝v話時小姨那邊還響著麻將聲,攪得賀晴心里愈發(fā)煩躁。
車子駛?cè)氤侵行暮V閰^(qū),繁燈點點,行進速度慢了下來。紅綠黃燈串聯(lián)起道路脈搏,商廈矗立,無窮盡地在路旁高低錯落。每條路的終點都嵌入另一條路的開端,首尾互嘬,沉默而親密。
來接賀晴的女孩叫何敏。兩周前,賀晴收到何敏的來電:秦少紅留下一幢淘金賓館,在廣州海珠區(qū)一個叫康興村的地方。起初賀晴把何敏當成了騙子。直到何敏將營業(yè)執(zhí)照等證明材料發(fā)來,法人那欄赫然寫著“秦少紅”三個字,賀晴當場無言。賓館地塊屬于村集體用地,秦少紅持有地面建筑的所有權(quán)。股份贈予之后需要新股東,也就是賀晴,當面到村委進行備案登記。伴隨這一切信息而來的是無法停歇的心頭震顫,如雨季雷鳴,使賀晴在深宵失眠。
她隨何敏沿康興村的大路深入。街鋪門面盡是招彩搖艷的布料,懸著裁成菱形后鋪疊的面料板,櫛比有序,把店里通白的裝潢襯出節(jié)慶禮盒般的斑斕色彩。間或有兜售五金的小店夾雜其中,不賣鎖頭扳手,賣的是縫紉、磨剪、裁衣的各種器具。金屬帶了寒氣,一眼望去,潮熱夜晚溫度驟降。
珠江的風吹不進城腹里的這道人間罅縫。
往巷尾走,似鉆了羊腸,一切都緊窄起來。食肆溢出的炊煙淡白夾藍,把人潮顱頂淹沒,久久不散。糜粥、湯粉、炒面、蓋飯,主食果腹,碳水豐沛。又見燒臘、麻辣、白切、鹵味,飛禽走獸,葷素不忌。店名開頭必是五湖四海的城市名謂,湘水、遼水之類,越山過海的熟客挑揀著進進出出。金黃飽滿的麥穗被五只仙羊銜來寶地,廣州落了“羊城”的美名,一座讓人豐衣足食的城市。
賀晴抬手看表,夜里九點十五分。路人都像上了發(fā)條,步履不停,沒有半點兒準備歇息的跡象。這時節(jié)換作在沈陽,街鋪燈不熄,但腳步聲已經(jīng)稀落,整個城市像在提前適應(yīng)夜不出門的初冬。
何敏長得伶俐,性子熱情,領(lǐng)著賀晴走街串巷,不消片刻就到了淘金賓館門前。賀晴一眼掃完,整幢賓館只有四層樓,形態(tài)像個青年旅社。深灰建筑墻面被打磨過,路燈簌簌其上,卻不反光。大門是裝飾木門,沙比利紅,由白底雜色的花崗石裝嵌,看著沉,工藝倒是精巧。樣式仿著民國初期廣州西關(guān)大屋的趟櫳,條條圓木如水光滑,靜默質(zhì)樸。賀晴提著行李箱走近,箱底磕到門檻,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道電動的隱形玻璃門藏在木門之后。這一動一靜,花費了不少巧思。從前在沈陽添家具鋪地磚,秦少紅多囑咐幾句,都會被賀成勇再三反駁。后來,她對一切都不再提意見,安靜得像一尊經(jīng)年已久的雕塑。
分開十二年,賀晴變了樣,母親似乎也是。
賓館一樓右邊是前臺,一米半寬,左邊是小側(cè)門和樓梯。樓梯出乎意料地寬敞,扶手被摸得油亮,臺階分明,螺旋而上。來往的人顯然不少。一樓中間掛了一幅看不出派系的蒙眬畫作,長約三米,裝裱在奶白色畫框里。色調(diào)不似建筑外立面那般清冷。有桃粉、柿橙、莓紅、梨黃,于顯眼處技法獨到地疊涂,邊緣暈開如湖中靜漪;又綴墨了些蝶藍、燕黑、狼灰、虎棕,點睛似的引著人視線往上揚,頗有種豁然開朗的意蘊。
何敏機靈,很快捕捉到賀晴的視線,說:“這是葛先生的畫?!彼樧旖榻B下去,“賓館離地鐵站近,人流一直很旺。又是Y字路口轉(zhuǎn)角第三棟,風水上避開‘反弓惡煞’,掛了這幅畫,生意很好?!?/p>
賀晴沒忍住笑了。母親倒是入鄉(xiāng)隨俗,連廣東人的道道也學(xué)了去,這幅畫恐怕被騙了不少錢。她直接問:“這位葛先生是個風水大師?”
“他是303房的住客,是個窮——”何敏一時嘴快,吐了吐舌頭立馬改口,“畫家,他給賓館的畫都是免費的。”
賀晴噤聲,不再妄下判斷。何敏邊整理東西邊開始介紹:淘金賓館分長租與短租。長租收入穩(wěn)定,能彌補淡季時較高的空房率帶來的虧損,一般按月結(jié)算,與租房無異。短租分日租和時租,日租就是日常訂房,時租主要供給附近美院和工作室搞團隊建設(shè)和室內(nèi)桌游。廟小腑臟全,這種長短結(jié)合的安排,賀晴聽了便曉得這是有經(jīng)驗的人擬定的。
何敏捧起一個文件置物架擦拭,見賀晴心思浮游,連搭把手都不愿意,眼內(nèi)難掩失望??磥砑t姨的女兒不喜歡這里。前臺左邊是兩臺座機,右邊是碩大的顯示器和文件盒。
賀晴又問了兩個問題:“我媽人在哪里?這經(jīng)營法子是誰給她支的招?”何敏實話實說:“我們誰也不知道紅姨去哪兒了?!彼纸忉尩?,“這是紅姨的店,經(jīng)營方針自然是她定的,我們都跟著她學(xué)做事。”
稍后,賀晴來到賓館內(nèi)母親的房間,二樓206房,這是她在廣州的落腳處。房內(nèi)是一室一廳一浴的格局。家具簡約,客廳擺著頭層牛皮的意式磨砂云朵沙發(fā),褶皺輕軟,像個極暖的懷抱橫在她面前,一副歡迎回家的姿態(tài)。賀晴滿懷復(fù)雜愁緒,并沒坐下,徑直走到窗邊。窗外景致像等比例縮小的人造模型,色澤紛繁,清晰逼真。歸客如切葉蟻般勤懇,在寬街窄巷中拖著身影馳來又遠去。生計讓人不顧一切,連時間都忘卻,即將十點,廣州康興村還未入眠……
賀晴用手指輕敲窗戶玻璃,發(fā)現(xiàn)是中空的兩層,難怪隔音效果好。心頭不快涌上鼻尖,她整張臉酸得厲害,眼眶也軟了。母親職業(yè)上的運籌帷幄、縝密細心,盡數(shù)奉送給這座陌生城市。她教過何敏,卻沒教過自己女兒。賀晴甚至有幾分嫉妒這個長了一張討人喜歡的臉的女孩。手機屏幕接連彈出同事的微信消息,賀晴沒心思應(yīng)付。郵件App彈來新消息。她迅速點開,目光在屏幕上瀏覽:“很遺憾通知您,這次我們沒有采用您的攝影稿件,希望以后……”
這封郵件被塞進垃圾箱,它和那200+的垃圾郵件用的都是同一種話術(shù)。賀晴常常給各類收攝影稿件的平臺投遞作品,嘗試在這個對天賦要求很高的圈子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賀成勇癌癥病程長達兩年,中間幾次病危,她不得不停下工作去照顧。存款也因此斷斷續(xù)續(xù),從未抵達一個能讓她松一口氣活著的數(shù)字。最后賀成勇死了,只留下家里那套舊房,使賀晴不至于租房度日罷了。工作筑成她生活和夢想的根本。沈陽攝影圈子很小,業(yè)內(nèi)大拿寥寥可數(shù),她所在的兒童攝影機構(gòu)的攝影總監(jiān)徐聞景是其中最具知名度的一位。當時沖著他的名氣與學(xué)習機會,賀晴被壓低薪資也答應(yīng)入職,就為了早日成為有實力的獨立攝影師。
她不能在廣州久留。心里計劃著停留的日程,賀晴拉開行李箱的瞬間,整個屋子沉入黑暗,廊外忽然人聲四起。
停電了。
住客們從屋里出來打聽情況,站得分散,應(yīng)急燈探在每張臉上,卻是高度統(tǒng)一的抱怨神情。賀晴跟所有人保持距離站著。有沖她講粵語的,她聽不懂,但明白那人不停擦拭濕發(fā)的動作是在催促賀晴趕緊想辦法。人人都知道206房住的是老板。而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她既不懂電路,也不懂粵語,只好再次給何敏打電話,卻無人接聽。屏幕熄掉的瞬間,賀晴聽見更多不耐煩的呼吸聲,連她也煩躁起來。
從樓上下來一個年輕男人,是劉澤。他穿著休閑,儼然是賓館的長租住客。一抬眼,目光與賀晴相接,劉澤知道她是秦少紅女兒。他說應(yīng)該是用電高峰導(dǎo)致保險絲熔斷。賀晴隨劉澤來到一樓樓梯后側(cè)的配電房區(qū)域,看他熟練地從左側(cè)小箱下方摸出鑰匙和電筆,打開配電房的門。
淘金賓館是重建的建筑物,目前線路不存在老化問題,這里沒有聘請電工,全靠秦少紅一力負責。劉澤說完這些,賀晴沒有接話。她想起幼時家里那些零散電器,風扇、遙控、VCD影碟機,甚至是煤氣灶閥門,都是由父親維修的。
母親明明什么都不會。
電閘往上一推,電流無聲從頭頂天花板秒速流過,滿目皆是亮堂。賀晴聽見有人在二樓哄笑。聲音頗雜,夾雜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打趣,很快各自散去。折騰一番,她也薄汗加身,打算回去洗個澡便躺倒休息。劉澤卻喊住了她,問起月租繳費的事。
長租住客目前只有四戶。廣州對賀晴來說只是一個驛站,住客不過是途人,萍水相逢,最好沒有過多牽扯。賀晴拜托劉澤幫忙通知其他住戶。劉澤再三打量賀晴,與秦少紅面孔重疊,性情卻大相徑庭。他給了賀晴三千租金,并讓她按秦少紅的規(guī)矩服務(wù)到位,上門收費。
賀晴賭了股氣,去敲201住客的門,住戶叫陳小聰。201還沒人來應(yīng),旁邊202房突然啪的一聲,像給門磕了個頭般響亮。門縫下,賀晴瞄見202室內(nèi)燈熄了,走廊感應(yīng)燈卻被喚醒。她心里一沉:這是躲房費的意思?201的門小幅度打開,慌慌張張?zhí)匠霭雮€黑漆漆的腦袋,對著賀晴展露稚氣的臉。約莫是青春期,兩頰痘印在火似的夏季里,通紅鼓脹。他滿臉詫異,音量如蚊:“怎么……你,你是干嗎的?”
賀晴說來收月租。他喊完明天會交,便哐的一下,推門上鎖。她不死心繼續(xù)敲,里頭再沒聲響。她只好轉(zhuǎn)身去敲202房的門,住客叫黎卉。整個走廊除了賀晴的敲門聲,什么都聽不見,比大雪封路時的沈陽還要安靜??磥磉@一層住的都是欠錢的硬骨頭。賀晴放棄了二樓住戶,循著樓梯往上,來到303房門口。里頭有人高聲呼應(yīng),半分鐘后夾著拖鞋的腳步由遠至近,門開了。303房葛輝,即是何敏口中的自由畫家。夜里十點半,他還穿著沾滿顏料的圍裙,活似個調(diào)色板。他臉型瘦窄,身材偏高,半長的發(fā)微卷,遮掉一半眉眼,膚色深沉得讓人辨不清歲數(shù)。他沖賀晴咧開嘴笑,眼褶比眼皮深邃,應(yīng)該上年紀了。
葛輝開口問:“今晚剛到?累不累?。磕憧次?,忙了一整天,也不知道收拾一下才見你。快點兒,快點兒進來坐。”
賀晴直視過去,瞄見他的窗臺有個應(yīng)急照明燈,似乎停電沒有對他造成影響。她再一次解釋自己的來意。葛輝卻沒掏錢,反而聲稱他跟秦少紅的關(guān)系很好。他邊說邊打量賀晴,絲毫不覺得唐突,發(fā)自肺腑贊嘆說:“你們兩母女長得可真像,一樣是美人?!?/p>
他雙手撐膝,半彎下腰去盯她因為摸黑出門而磕傷的膝蓋,“這得上藥啊,不然明天會瘀青,我這兒有藥,你進來我給你抹?!备疠x轉(zhuǎn)身回屋里找藥。賀晴沒想到這里居然住了個流氓,嚇得關(guān)起房門,快步?jīng)_上四樓,半點兒顧不上腿疼。
她立即去敲401的門。來人腳步很輕,幾秒之后門打開,是個頭發(fā)有些灰白的中年女人。她是周凱芹,401房住客。暖燈下也能看出肌膚潔凈,身量纖纖,與發(fā)色毫不相襯的年輕。像是熬了許多個不眠的夜,一雙狹長的秀目添了怨,正剜著賀晴。
看來賀晴擾人清夢了。還沒等她開口,周凱芹直接把現(xiàn)金遞出:“都快十一點了,不能明天再收嗎?屋里有人要休息的,別再夜半三更來敲門了!”賀晴的手剛抓住鈔票,解釋還沒出口,鼻尖差點兒磕中關(guān)上的門板。她捏了捏手里薄薄幾張紙,低下頭一數(shù),詫異地張嘴——剛剛那個301房的劉澤三千,這一位才五百?
她再翻看何敏發(fā)來的登記表,定價屬實。
回到屋里,賀晴躺在床上輾轉(zhuǎn)許久。廣州之行出乎意料。工作與私事像約好般同時刁難,壓得她心頭煩躁,睡意全無。她對母親與母親留下來的一切感到費解,又生出許多抱怨。定價隨便,住客古怪,一個比一個招人煩。這種賓館怎么還沒倒閉?經(jīng)營這幢樓能掙什么錢?這么老遠跑來廣州做慈善嗎?該不會是留下一大筆債務(wù)吧?難怪人跑了。她已來此十二年,這得欠多少錢?
賀晴越想越害怕,猛地爬起床,擰開臺燈,慌張翻出何敏給她的文件盒。她反復(fù)細看股份轉(zhuǎn)讓協(xié)議,生怕里面的財務(wù)漏洞連女媧都補不上。等看見工商注冊資本那欄,實繳金額赫然寫著“人民幣兩百萬”,賀晴徹底蒙了。
秦少紅離開時只是個家庭主婦,這兩百萬是怎么來的?
二
秦少紅帶著一萬塊錢離開沈陽。
當天,她先到市府大路的中國銀行取出七千活期存款。柜員告訴她:“余額還有五萬零三千,大姐,需要湊個整嗎?”秦少紅小聲道:“不用了。”女兒賀晴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她得留著,不能拿走太多。秦少紅低頭,腕際浮了一圈紅印。她想起昨晚那場夫妻床笫間被賀成勇強行施與的壓迫,又生出許多恨意。
賀成勇的勁兒太大了。昨天夜里,他喝了酒,呼吸灼熱,撲出一股荔枝熟爛的嗆鼻氣味。秦少紅推開他,不愿意脫褲子。男人色急,還以為是情趣,拿手去掰她指關(guān)節(jié),一根一根扯。她很疼。他卻笑了,“老實點兒,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秦少紅胸口起伏,壓低音量說:“我說了不要!”
她恍然間覺得女兒仍在隔壁屋里睡覺。不僅這次,不只昨天,日日夜夜的每一句“不要”,她都說了。話總在賀成勇耳邊過而不入。高大身軀如熊撲食,體力懸殊,似山傾海覆,壓得秦少紅膽顫。
點鈔機嘩嘩作響。
秦少紅仿佛又聞到那股低劣酒的臭味,濃度不高,腐蝕性極強,從男人身體深處浸漬通透,順食管而上,沿嘴角輕蔑地渡進她生銹的軀殼。
她輕聲道:“那個,我還是湊整取一萬吧?!?/p>
秦少紅二十二歲時與丈夫賀成勇相親結(jié)婚。她長得美,性子也乖順,孝敬父母照顧弟妹,樣樣弄得很妥當。母親大病那年,給秦少紅說親的人沒斷過,街坊鄰居都知道她家著急了。最后選擇同是煤廠職工的賀成勇,無非因為他率先出手。提著山藥粉、麥乳精、時令水果,都是不耗腸胃的溫性食物,又拿了四條硬紅遼寧香煙、兩瓶鳳城老窖和兩盒鈣奶餅干,賀成勇大包小包敲開秦家的門。最后還說沒拿啥好東西,大紅包往老人手上一塞,讓老人自己去添點兒喜歡的。秦家男女老少都沾了賀成勇送的這口好處。事后,他帶著秦少紅到渤海灣短途游了一回,兩天兩夜,回沈陽時大家心照不宣,便算是認定了這門親事。
賀成勇這般心急,是知道煤廠勞資科主任欣賞檔案室的秦少紅,知道她愛看書,送了她一本小說。賀成勇聽說主任的侄子也到了適婚年紀……
取了錢回到家,秦少紅在屋里環(huán)繞一圈。離家出走這樣重大的決定,她偏挑了個最尋常的下午,是不想留任何告別的話。秦少紅緩步邁入女兒房間。她擰開臺燈,燈罩上有黏合過的痕跡,膠水褐黃,崎嶇紋路經(jīng)燈光一打,狀若蛇行。它是賀晴打破的。就因為那次她沒接到女兒的求助電話,孩子氣急,便拿臺燈泄憤。
后來女兒如春蕾舒展,愈發(fā)漂亮。上了高中,回家時間開始變得晚些,問是什么緣故,賀晴冷著臉道:“課后不得復(fù)習???作業(yè)不會做,留在學(xué)校向成績好的同學(xué)請教。”
理由挑不出錯。
秦少紅卻很擔心,忍不住開始跟蹤女兒放學(xué)。那天傍晚,她看見賀晴跟一個男同學(xué)一起走。秦少紅跟了很長一段路。路是黑的,看著那樣的窄,連沈陽這座城市也郁郁寡歡起來。男孩朝賀晴伸出的手,像伸進了秦少紅的嘴,朝她心臟挖去。秦少紅疾步上前,抬臂擋開男孩,大聲質(zhì)問賀晴:“原來每天這么晚回家,就是為了談戀愛?”她又著急地扭過頭,怒斥那個男孩,“你是哪個班的?知不知道學(xué)校嚴禁早戀?你是在耽誤我女兒的前途!”
周遭的人目光似箭,扎得賀晴心臟疼痛,她急得破口大罵:“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瞎管,你是不是有病啊,秦少紅!”
秦少紅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從女兒的嘶吼中平靜下來。
事后學(xué)校盡人皆知,賀晴從教室走廊穿過,有種不敢輕易抬頭的羞愧感。班里同學(xué)看不過眼,站出來替賀晴解釋:他們只是普通同學(xué)關(guān)系,一直沒有逾矩,是賀晴媽媽不分青紅皂白誤會了。這事以男孩主動申請調(diào)班結(jié)束。賀晴再也不愿搭理家里人。母親疑神疑鬼,父親終日不管不問,她在學(xué)校里丟盡臉面,她要盡早考上大學(xué)離開這個噩夢一樣的家。
直到今天秦少紅都沒想明白,跟女兒這場漫長的冷戰(zhàn),究竟孰是孰非。家庭主婦的精神寄托,不是丈夫,便是孩子。這份不肯放手的關(guān)心,卻一再將女兒推得更遠。
愛是怎樣生出厭惡來的?秦少紅找不到答案。
她離開時背著一個行囊。九月時節(jié)的沈陽,烏云墜沉天角,日頭無光,秦少紅只留下一個灰撲撲的背影。沈陽北站滾動播放的單色LED屏,車次與目的地分外顯眼。不久前,也在這里,她送賀晴踏上了前往哈爾濱的火車。
南下的,北上的,東進的,西行的,整個沈陽北站游人如風。
秦少紅腳步一頓,還想轉(zhuǎn)過身看一看,又怕腳步生根,迅速頭也不回地扎進南下的隊伍之中。
自那日起,萬事萬物都是新的。從廣州火車站站前廣場上印滿服裝布匹、數(shù)碼產(chǎn)品、日用家電、加工零件、美容美發(fā)廣告的龐大紙箱和塑料袋,到海珠區(qū)康興村里鋪面如鱗般的發(fā)型屋、西餅房、茶葉檔、握手樓,廣州與想象中大不相同。摩登的樓墻高大敞亮,遠遠一眺,似不著半點兒塵埃。公交車往城腹深入,樓宇間距緊窄,由點至面,如排排簇新城墻,居住環(huán)境擁擠,匿在樹蔭處的街磚卻很干凈。那些在報道里宏大壯闊的熱烈和氣派,落到實地,竟然只是人間的一蔬一食、一車一店。這里有人遛著狗與公交車擦身而過。狗不慌,人不慌,定定然似尋常。
秦少紅落了地,卻無法生根,新鮮與好奇很快破滅。
康興村旁邊是全國最大的紡織品貿(mào)易產(chǎn)業(yè)園,以秦少紅的年齡資歷,很難有合適的崗位。紡織行業(yè)大類分為染布、面料、輔料、裁縫、倉儲、成衣,秦少紅都一竅不通,手里那點兒針線活夠不上謀生的標準線。每種面料從設(shè)計、制造到打版、成品,針織或梭織、皮革或新型布,用的機器不同,技術(shù)工種也不同。這些個門道,秦少紅都沒摸著,每日沒頭蒼蠅似的飛奔,除了一身熱汗什么都沒撈到。
有人質(zhì)疑她,說著說著,還道德審判起來:這歲數(shù)來廣州到底有何居心,想傍大款嗎?秦少紅只好撒謊:丈夫早死孩子早嫁,剩她孤家寡人,求一條生路罷了。真實人間不缺悲劇,這個故事說服不了幾個人。千禧年已過,制造業(yè)技術(shù)趨于細化,對技能熟練度要求更高。秦少紅終于陷入茫然。她蝸居在一間城中村的握手樓,單間,日照西斜,傍晚屋里熱得像個蒸屜。找不到工作的她每晚踏進門,猶如一只快要變質(zhì)的熟蟹,無法動彈,被人挑挑揀揀之后仍然剩了下來。
秦少紅每日都在一間名叫“卉姐燒臘店”的餐館解決饑餓,坐同一個位置,點最便宜的叉燒飯。她奔波太久,有一晚疲憊得在飯店遺失了保溫瓶。老板黎卉早早把她認住,托另一名同住在康興村的熟客林野把保溫瓶捎給她。這樣一來二去,從生到熟,秦少紅也算是在廣州有了能打招呼的人。黎卉是廣西人,早年喪偶,帶著兒子陳小聰起早貪黑地經(jīng)營飯店,人卻始終保持開朗明艷。林野比秦少紅小八歲,遼寧鞍山的廣漂,人如其名,膽大心野。他主動與秦少紅接近,還給她指了條明路:先談生存再談生活,康興村的怡海養(yǎng)老院正在招工。
廣州人常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秦少紅很快成為怡海養(yǎng)老院的護理工。與其說是被錄用,倒不如說養(yǎng)老院由于常年缺人只好退而求其次,照顧孤寡老人畢竟是一份苦差事。養(yǎng)老院臨街,占據(jù)康興村最繁華的路口,樓齡老舊。這種用地規(guī)劃顯然不符合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村里補貼不多,設(shè)備都有不同程度的老化折損,用不上太先進的設(shè)施,人力就是最大的生產(chǎn)力。養(yǎng)老院每個人都忙。院長楊安怡是康興村村支書劉鳴志的老婆,為人敦厚周到,她安排秦少紅跟著護理長周凱芹學(xué)習。擦身、清創(chuàng)、換藥、監(jiān)督餐食、服藥以及操作基本急救,秦少紅上手利索。她每天腳步匆忙,穿梭于床與床間,相隔一道白簾,不透光不漏風,守住每位老人僅剩的尊嚴。
這段經(jīng)歷只有三個月。三個月后,秦少紅離開怡海養(yǎng)老院。在這座離死亡最近的建筑物里,住的都是本地老人,語言不通是一個問題。護理工的日常工作單調(diào)重復(fù),薪資廉薄,對未來毫無助益,這又是一個問題。許多年后,秦少紅追憶這段短暫的工作歷程,細究辭職原因,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她鼓足勇氣跨越前半生來廣州,是為了實現(xiàn)夢想的。
四十歲時談夢想,既天真又荒謬。楊安怡得知秦少紅離開沈陽的前因后果后,鼓勵她大膽往前走,還給秦少紅推薦了一份親戚家的窗簾銷售工作。
窗簾鋪面位于長江紡織城外圍,是楊安怡的堂妹楊蓓的店,叫“家馨窗簾”。這一帶賣布匹的店似鯽魚身上的鱗,挨得密密麻麻。從天花板到地板,鋪內(nèi)架設(shè)一道道鐵管,不銹鋼的四叉S鉤將無數(shù)片沉甸甸的布簾懸掛,把店面隔成四個供人來回行走看貨的隔間。秦少紅便從養(yǎng)老院單調(diào)的白簾走進有聲有色的布匹貿(mào)易市場之中。
楊蓓與楊安怡雖是近親,從性格到外貌卻差異甚遠。同為生意人,她語氣里又少了黎卉那份自來熟的熱情。秦少紅剛到店,便被楊蓓從頭掃視到腳,實實在在提點一句“在我這里銷售就是門面”,分明是嫌她打扮老土。秦少紅臉泛紅潮,臨近年關(guān)時,喊上黎卉一起去買衣服。
只是她沒想到同行的還有林野。
自從在黎卉店里認識,林野想盡由頭請秦少紅吃飯,又給她工作出主意,比尋常老鄉(xiāng)熱絡(luò)許多。黎卉眼尖,早早看在眼里,借著試衣服的空當在秦少紅面前點破,“你老拿工作忙當借口搪塞,行還是不行,姐姐你得給人家一句話呀?!鼻厣偌t了然,支支吾吾對黎卉坦白,“我在沈陽有老公?!彼毤毎褋睚埲ッ}說了一遍。黎卉一介江湖兒女,竟聽得滿眼淚花,反倒欣賞起秦少紅這份獨一無二的決心。
那晚各自散去,秦少紅直接勸林野留步,別再送她。不只是今晚,以后的每一場聚會,都別送了。巷道里影隨光動,林野立在原地,任誰都沒把故事點破。
萬事開頭難。二○○六年一月,秦少紅才迎來窗簾銷售成交的第一位顧客,那是她工作的第三周。這趟她吃了虧。來的顧客態(tài)度倨傲,眼尖嘴快,訂了一廳二房三個標準窗簾,又嚷著要秦少紅讓利,送她幾對帶流蘇的鍍銅歐式綁帶。高級貨,成本價一對十五元,秦少紅猶疑不決。顧客眉骨一挑,笑道:“我那個小區(qū)是新收的樓房,兩梯六戶二十層樓高,你自己數(shù)數(shù)我能給你帶來多少生意?”
秦少紅業(yè)績太差,咬咬牙,便允了。事后楊蓓知道,氣得連連數(shù)落道:“你滿眼就是康興村,去那人說的小區(qū)看過嗎?那都是老居民樓。這些綁帶的錢從你的提成里扣!”
坐井觀天的人做不了生意。秦少紅趁著某天休假,特意繞去那個小區(qū)。外墻吃透老舊管道里滲出的水,一塊深一塊淺,苔蘚與裂縫成片,像一幢被光陰曬傷的樓。她看了很久,沒看見自己賣出去的第一片窗簾。這個教訓(xùn)不貴,但買得深刻。
秦少紅在林野搬離康興村后,才得知他選擇離職創(chuàng)業(yè),在白云皮具城與朋友合伙承包了一個檔口,專供外貿(mào)貨。中國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整個臨海的南方船吃水深,人物流通,遍地生機。物質(zhì)由匱乏轉(zhuǎn)至豐盛,盤活大量民營品牌,市場競爭愈發(fā)激烈。林野的搭檔深諳銷售門道,在黎卉店內(nèi)結(jié)識秦少紅,還跟她打趣道:“做銷售要配一雙掃描儀的眼??腿诉M門,衣服、皮包、手表、鞋子,看完就得有數(shù),知道人家奔著何種價位的產(chǎn)品來,賣貴賣賤心中有譜。還要講人脈、拉關(guān)系,曉得如何在聊天時制造成交沖動。世上只要還有人,潛在客戶就永不缺席。如今賣的哪是貨,賣的全是服務(wù)與關(guān)愛?!?/p>
秦少紅聽得發(fā)笑,又似懂非懂地沉默起來。
在廣州過第一個春節(jié)時,鄉(xiāng)愁襲人。秦少紅在出租屋里按老規(guī)矩,給女兒包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送出手的壓歲錢,又怕閑下來想孩子想得肝腸寸斷,干脆買來一張廣州地圖。整個春節(jié)假期,她鉆進各大地產(chǎn)中介門店,打聽小區(qū)的地段房價,了解裝修的價格定位。
到了秋天,秦少紅一人撐起窗簾店當年的全部營收。截至十月,出貨量已比去年漲了一倍,五一、暑假、國慶更是忙到每天夜里十一點才關(guān)門,說客如輪轉(zhuǎn)也不過分。楊蓓嗅著錢味,又跟倉庫、物流、供應(yīng)商那邊明里暗里套過話,知道秦少紅一分錢回扣都沒拿過。她對秦少紅一再改觀,擇了個佳日,給秦少紅送去一個好消息:將她提拔為“家馨窗簾”白云區(qū)新店的店長。
廣州新開售的房子總量創(chuàng)歷史新高,全市均價漲幅超過百分之二十,二手房產(chǎn)交易趨于白熱化。房地產(chǎn)利好的消息聯(lián)動所有相關(guān)產(chǎn)業(yè),建材裝修市場空前火爆。楊蓓直接瞄準未來兩年集中開盤售樓的白云區(qū),將生意從廣州中心五區(qū)輻射至北邊接壤的從化、清遠、花都等區(qū)域。
好事都有代價。楊蓓精明,與秦少紅談升任店長的條件。一是底薪加錢,提成不變。二是頭三個月條件不變,三個月后根據(jù)經(jīng)營狀況每月商定一個保底收入目標,達成目標以外的所有收入歸秦少紅,盈損自負。秦少紅聽得心動。按照她如今的工資,已能穩(wěn)定在每月八千左右,放到一年前,放到沈陽,這個數(shù)字對她來說是天方夜譚??稍趶V州攢下來用于創(chuàng)業(yè),仍然是杯水車薪。
秦少紅私下跟好友們商量,人人各執(zhí)一詞,都拿自己經(jīng)驗支招。林野初創(chuàng)成功,第一單生意便是兩千條皮帶訂單,遠銷南非,走水路出貨。黎卉雙喜臨門,租下飯店旁邊的鋪面拓展外賣業(yè)務(wù),還因此巧遇良人,結(jié)識來自廣西的裝修包工頭蔣超。人往高處走,原地踏步的秦少紅生出好些擔憂,怕自己到五十歲還是個門店銷售。她決定冒險應(yīng)下楊蓓的第二個條件。
二○○七年一月,白云區(qū)的“家馨窗簾”開張大吉。
楊蓓請來舞獅隊。她手持蘸滿朱砂的毛筆,朝一左一右獅眼點去。一點是金,一點是銀,這頭獅子嗅著人間富貴味,即刻醒來。頭大嘴闊,額高鼻塌,雙瞳十分醒神,故而舞獅又叫醒獅。睜眼、洗須,通身舔一舔,動作活靈活現(xiàn)。二人合力演一獅,人造毛抖擻幾回,金銀榮華落了滿屋。楊蓓似是望見金山銀山,笑得合不攏嘴,秦少紅瞧見,也感染了喜氣財氣,笑個不停。
禮成了,秦少紅走馬上任。
新店開在白云區(qū)中南部廣園西立交橋附近的新樓盤商業(yè)街,道路接壤三元里大道及機場高速,地理位置優(yōu)越。原來的舊白云機場在兩年前遷往城郊花都區(qū),更名為新白云國際機場。至此,花都區(qū)轟轟烈烈的房屋拆遷潮漸息,新房即將林立。而白云區(qū)騰出了地皮、道路、荒廢草坪與舊日遺夢,可發(fā)展空間巨大,到處是亟待引爆的商機。
光憑小區(qū)及附近樓盤的新訂單,秦少紅的經(jīng)營只能撐過頭半年。她在第四個月開始察覺營收流水的下滑,上門客戶哪怕是包括推介轉(zhuǎn)介的都越來越少。楊蓓聽了秦少紅的難處,也不讓步,反而拿著計算器一五一十地分析到底每個月還差多少訂單才能達標。老板在商言商,不講人情,這是在考驗秦少紅的意志與能力。她很快摸出一條門道:搭乘城中心的樓巴前往城郊從化區(qū)的各個新交付樓盤,直接面對面入戶推銷。上門量尺寸、定制、出貨,先形成小區(qū)內(nèi)的第一個樣板。裝修是一件追趕潮流的事,有了榜樣,買家便愿意跟著潮流走了。嘗到甜頭后,接連兩個月,秦少紅將從化區(qū)能跑的別墅和住宅全跑了。
不知不覺間,秦少紅掙到一些錢。她人生中第一次擁有六位數(shù)的銀行賬戶存款。一個個排列整齊的0,像人的脊椎骨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地撐起了她。楊蓓遵守約定,從沒過問目標外的盈利空間。水至清則無魚。她如果處處捏緊秦少紅的錢脈,反而會扼殺這份沖勁。
推銷期間也碰過壁,被質(zhì)疑營業(yè)執(zhí)照真假、圖片與實物有差異,又或是直接嫌秦少紅區(qū)區(qū)一個推銷員,沒資格跟別墅業(yè)主談話。她瞧見了別墅車庫里那臺锃亮的黑色保時捷。黎卉之前指給她看過,“記住車標,那就是保時捷,上百萬呢,也不過是有錢人隨便買的代步工具。”
秦少紅沒想到賣窗簾也能賣出社會階層落差感。楊蓓也是有錢人,她的座駕是一輛路虎。買得起這種車的客人,訂窗簾時一般都用貴的面料,要最時髦的款式。潛移默化間,秦少紅學(xué)會了劃分低、中、高級產(chǎn)品,也學(xué)會了拿錢劃分客人。有時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也主動放棄過一些客人,把精力放到能拿更大單子的客戶身上,一單能頂五單。她不得不這樣做。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開始選擇屬于自己的目標客戶群了。她只是有些懊惱,怎么在廣州待久了,竟染了一身銅臭味與勢利眼。
秦少紅膽子愈發(fā)大起來,看什么都多看半步,早早埋下一個計劃。二○○七年十月,秦少紅向楊蓓提出入股的申請,她要自己做老板。
楊蓓聽罷,直接笑了,說:“你這是還沒學(xué)會走,就想飛啊?我第一家店借了好幾十萬才啟動成功,股東位置是吃苦吃來的?,F(xiàn)在你給我打個工就想占股份,你覺得可能嗎?”
秦少紅也不慌,解釋道:“業(yè)內(nèi)做加盟,一般先付品牌方一筆品牌費用,再自行注冊公司另開店面。生產(chǎn)線、倉庫都可以跟品牌方共用,物流和安裝成本按出貨量來均攤。如果你不愿意我入股,那加盟你看可以嗎?就當白云這個店我盤下來了,你開個價,錢我想辦法?!?/p>
楊蓓聽得眼睛直了,來來回回打量著秦少紅,又沉默一會兒,才慢悠悠感慨道:“四十出頭了還能一時一樣,阿紅,你是個能折騰的?!?/p>
秦少紅小聲道:“我就是想試試。”
“為什么想試試?”
“因為我覺得我也可以?!?/p>
可以什么?可以像楊蓓、像黎卉,像千萬個走南闖北的女性一樣有自己的事業(yè)。奮斗不分貧賤富貴。二十年前,她只敢在沈陽想,二十年后,她來廣州就要做。
楊蓓最終答應(yīng)回去認真考慮她的提議。
中秋過后,秦少紅在店里迎來一位久違的稀客:林野。兩人自康興村分道揚鑣后,許久沒打過照面了。林野一切如常,言談間只當秦少紅是一名故友,態(tài)度坦然,半分曖昧都尋不著。二人交換生意經(jīng),又各自念叨難處。林野戲說:“皮具城競爭大,貨源商、代工廠、物流輸送處處暗抬成本,哪及得上你這個自己當老板的。”秦少紅立即擺擺手,“楊蓓還未答應(yīng)我,八字沒一撇的事,我不過是個打工仔?!绷忠澳樕绯?,聽說秦少紅準備了二十萬入股楊蓓的店,又笑稱到時候備著厚禮來賀她榮升老板。
幾天后,秦少紅在一個新交樓的小區(qū)跑客戶。她兩天前就來過一次。戶型都是剛需型,兩房一廳、三房一廳,買來做婚房的居多。電視背景墻以飽和度低的灰色做主調(diào)。秦少紅推薦一款經(jīng)典淡粉與雅綠窗簾,頗受年輕的業(yè)主夫妻歡迎。
她接了一通電話,是林野。他沉吟片刻才直說:“紅姐,我想找你借點兒錢。上個月的樣板被退了,工廠積壓太多庫存,貨不出錢不來?!鼻厣偌t聽得猶豫起來。她替林野分析說:“可否調(diào)貨或者轉(zhuǎn)賣其他廠家?我們做窗簾的常常這樣處理?!绷忠盎倚膯蕷?,音調(diào)卻拔得頗高,“皮具與窗簾不同,個性化定制板型繁雜,壓不了貨。你實在不想幫忙,那我就把鋪面轉(zhuǎn)出去不干這行了,回去輔料廠搬貨唄?!?/p>
林野這番喪氣話讓秦少紅有些羞愧。能理解一個人,就能共情一個人。林野跟自己一樣,不過是想有出息、有活路,在廣州做個異鄉(xiāng)人的美夢,擁有一番能扎根的事業(yè)罷了。
秦少紅應(yīng)下借錢的事。
她匆忙到銀行取出五萬現(xiàn)金,在下班前趕到林野住的小區(qū)。人剛進屋,忽地口鼻一窒,秦少紅來不及呼救便被綁了起來。
三
第二日,秦少紅那兩年的坎坷打工歷史被黎卉向賀晴一一細數(shù)出來。她作為旁觀者,替秦少紅喜,也為秦少紅憂。說到誤入傳銷團伙時,黎卉哭了數(shù)回。她看著賀晴,似是在透過她的皮相骨相,繪出好友秦少紅十年前的模樣。
“紅姐打來電話,說女兒在沈陽急病,喊我轉(zhuǎn)三十萬給她。我立刻去銀行轉(zhuǎn)錢,剛劃過去,就聯(lián)系不上了,我還以為她去趕飛機了。到晚上也找不到人,我去問楊蓓,結(jié)果楊蓓氣壞了,說她丟下一句辭職,人跑了,什么都沒交接。后來報警才知道她被騙進傳銷組織?!?/p>
黎卉搖頭,恨林野的狼心狗肺,“一開始他在店里吃飯,老跟我說他留意到一個女人,長得挺漂亮的。我說那你去追啊。晴子,我這張嘴就是欠,我怎么能說出這種害人的話。如果不是后來他被抓住去蹲監(jiān)獄了,我真想親自上門打他一頓!”
賀晴沉默。今天是她來到康興村的第二日。昨夜心事超載,她起了個大早,碰見上門取股份轉(zhuǎn)讓協(xié)議的何敏。賀晴聽何敏解釋,這里原是怡海養(yǎng)老院,拆除后改建為淘金賓館。二○一六年初由秦少紅承接運營,賓館股東協(xié)議里原本預(yù)留給養(yǎng)老院院長楊安怡的百分之五股份,在她意外離世后轉(zhuǎn)給了她的丈夫劉鳴志。她這份股份轉(zhuǎn)讓協(xié)議還需要村支書劉鳴志的簽字同意。
而301房的劉澤,就是楊安怡的小兒子,也是淘金賓館的建筑設(shè)計師。
何敏趕往村委會辦理備案,賀晴無事可做,便站在淘金賓館門外抽煙。這習慣是在賀成勇葬禮上養(yǎng)成的。當時她從散給吊唁客人的煙里摸走一盒,哆哆嗦嗦地站在靈堂外抽。門口幡布太沉,風抬不起,堪堪搖動那道狹長的尾角。那一刻,賀晴覺得自己就像那塊破布條。命運用力將她往下拽,沒有一件事值得揚起眉眼高興一場。
秦少紅心真狠,這么多年沒有一點兒消息。怎么眨眼間,這世上就只剩自己一個人了?那時的賀晴想。
半截煙灰墜落,賀晴抬頭,看見晨跑回來的劉澤,手臂夾著一堆剛印制出來的藍底建筑圖紙。二人見面無話,惦記著昨晚那番冷淡,誰都不想先開口。倒是劉澤忽地上了心,瞥見賀晴雙腳還穿著賓館的一次性拖鞋,想到她這趟行程估計來得匆忙,回房里發(fā)微信讓何敏記得帶一雙居家拖鞋回來。何敏見自己表哥心思這般細密,反而笑話他表錯情,說賀晴這番過來是為了找人運營賓館,她不留在這里,你別打主意。
劉澤反駁說:“看她是紅姨的女兒多給些照顧罷了?!?/p>
何敏提著拖鞋邁進門時,住在202房的黎卉也踩著高跟鞋下樓,一步一叩,聲音清脆。她穿一襲藍衣,掐腰魚尾裙,嗓音在這方寸之間回蕩,竟有種中氣十足的魅力。
黎卉讓賀晴添加自己微信好友,連同她兒子201的房費也一并付了。
賀晴問道:“你兒子?”
賀晴看了眼何敏,只見何敏搖頭。這種家事若經(jīng)旁人的嘴加工,容易引起爭議,何敏一向識趣。黎卉便自己解釋說:“對,就是201那個陳小聰。今年才十六歲,毛都沒長齊就學(xué)人離家出走來這里住。他爸死得早,他不體諒我,還生了副逆子心腸。晴子,你小時候會這樣嗎,跟媽媽吵完架然后一聲不響跑了?”賀晴沒回這話。
何敏悄悄給她發(fā)了條微信:“卉姨要再婚,現(xiàn)任比她小十歲,陳小聰是因為這事離家出走的。”
真相大白。黎卉這種對孩子年幼無知的聲聲控訴,賀晴在攝影店里聽太多了。最后家長不改,孩子也不改,全憑奔流不返的時間軟化一切尖銳的齟齬和無奈。賀晴忽然想起那抹干涸在學(xué)校椅子上的血。
黎卉抱怨完,又起一個話頭,“你媽媽最愛吃我店里的叉燒飯,改天你也來嘗嘗。那時她剛來廣州,找不到工作,天天光顧我,點最便宜的分量?!辟R晴心頭一緊,終于聽見和旁人嘴里不一樣的秦少紅。她輕聲跟黎卉打聽,“我媽找不到工作?”黎卉搖頭,“人生地不熟,年紀又大,你以為這些年她容易嗎?”接著,黎卉開始講述秦少紅初到廣州的故事。
等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經(jīng)黎卉轉(zhuǎn)述到報警這里,賀晴才稍稍松一口氣,“那我媽是被救出來的?”
“自己逃的。換窩點途中她借機傷了林野,逃出來報警,警察順著線索把他們端了?!崩杌苣ǖ粞蹨I,又譏笑道,“傷那地方,還叫什么林野,該叫他林公公才對。”
何敏立即笑了。賀晴也想笑,卻只扯了扯嘴角,涌出許多難以名狀的傷感。她只覺得恍惚,無法將記憶里的秦少紅與黎卉口中的“紅姐”重疊在一起。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那個在廚房俯腰垂首的母親,那個坐在沙發(fā)上穿針引線的母親,那個吵架時半聲不吭,只有眼神逃離現(xiàn)場的母親??涩F(xiàn)在呢?她會夸贊客戶,會討好物業(yè),會拿著計算器計較每分利潤,會與老板周旋,會想辦法掙更多的錢。她甚至有了各式各樣的好友。當她拼死掙扎逃離傳銷組織時,自己在做什么?
同一束月光下,有人命懸一線,有人枕上安眠。賀晴內(nèi)心翻涌似海。秦少紅失蹤后,她與賀成勇在鄰里與派出所之間往返追尋,直到看見沈陽北站與銀行取款的監(jiān)控視頻。母親走得決絕,頭也不回,行囊輕便,似是有人在未知的他鄉(xiāng)靜待著她。念及流傳在親朋好友間陰魂不散的齷齪猜想,以及賀成勇每次醉酒后痛罵的背叛,賀晴忽然感到心疼。在他們嘴里眼里,世上不會有追尋夢想的秦少紅,只有趨炎附勢的狐貍精。如果不是有男人替她開路,她一個家庭主婦,又怎么敢遠走高飛?
賀晴心疼離家出走的母親被污蔑,轉(zhuǎn)念,又覺得愧疚叢生。
母女生分多年,她竟然也曾相信過這些。
入夜后,賀晴手機微信里不停彈出工作群的消息。她點開一看,是同事在炫耀暑假期間的工作業(yè)績,其中還有賀晴的客戶。她休假后,本來安排在這個檔期的客戶不得不轉(zhuǎn)給在崗的同事。她發(fā)現(xiàn)客片棚景與服裝造型都升了一個檔次。賀晴的VIP客戶第一次享受這等待遇。她心涼了,怕是這場拍攝結(jié)束,這個客戶會直接劃到同事手上。賀晴困意全無,爬起來回到客廳手提電腦前,開始編輯轉(zhuǎn)讓賓館的信息。這個決定她還沒來得及通知賓館在職的人及住客。
電腦又彈出語音通話的聊天框。賀晴看了一眼,是小姨來電。她關(guān)切地問賀晴:“見到你媽了嗎,什么時候回來,是不是已經(jīng)給你找了個后爸?”賀晴握著手機的指尖突然收緊,“她沒找,小姨,你別這么說她?!?/p>
“誰會信她沒找??!要不是為了男人,十幾年前她能跑這么遠去?”
“她不是那樣的人!你別說了,這么多年你們還沒說夠嗎?”
手機掛斷后被倒扣在桌面,仍不停振動,是小姨打來譴責她罔顧尊卑,對長輩大聲呵斥。賀晴心頭也在振動。發(fā)酵一日的情緒終于有了出口。她咬著嘴唇,眼眶酸得受不了,又立刻仰高頭,企圖將難受憋回心里去。她對秦少紅不辭而別的怨恨,已被這個磅礴故事的展開而沖淡,還多了幾分憐憫與同情。
第二天,賀晴將賓館的轉(zhuǎn)讓啟事彩印出來,貼到康興村村頭的告示欄上。聽黎卉說,秦少紅初到廣州,也是循著這個告示欄找出租屋、找工作、找二手家電。紙張堆疊紙張,膠水一層覆過一層,“旺鋪出租”下面壓著“尋狗啟事”,隱約分辨出那條白色小狗名字叫Bobby,落款日期是去年。也不知道Bobby回家沒有。時光帶著重量,將舊事掩埋,后來者只能窺見一角半頁。淘金賓館的老板秦少紅,這個故事賀晴只掀開幾章,便沒時間讀下去了。
母親的人生終究不是她的人生。
賀晴還惦記著今天早上給客戶發(fā)問候信息,暑假過后就是國慶活動,下半年的節(jié)點每個她都馬虎不得。賀晴回到賓館,將相機從二樓拿下來,掛在脖子上,準備在賓館里拍攝可以供買家查看的實景照。何敏從門外急匆匆跑來,慌張地問:“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去貼告示?還沒跟員工和住客溝通,這樣做會引來誤會?!?/p>
“誤會?”賀晴費解,“連老板都換了,無非是不租此處租別處,哪來的誤會?”
何敏語氣焦急,“紅姨一心報答院長楊安怡當年的幫助,說‘有淘金賓館的一天,就會有401房周素珍的房間,誰當老板都不能改變’,這是她的原話?!辟R晴才恍然秦少紅為何定這么低廉的房費,便問道:“她還沒找地方搬是嗎?”
何敏點頭說:“今天已經(jīng)有住客來質(zhì)問我了,還說……”
何敏手機振動不停。她拿起來看了一眼,快速回復(fù)幾句,又立即鎖屏,似乎害怕被人看見她在回什么。這是心虛。賀晴不顧何敏反對,奪過手機,將微信群里每句對她的質(zhì)疑都瀏覽了一遍。其中不乏拿秦少紅的殷勤周到與賀晴比較的,看得賀晴惱上頭頂。
從村口回來的劉澤也帶了一臉火氣。聽說賀晴原是不肯來廣州的,秦少紅奮斗出淘金賓館,她的女兒卻不領(lǐng)情。賀晴倉促決定轉(zhuǎn)讓,芹姐和珍姨怎么辦?陳小聰這個“逆子”又該怎么辦?輝哥走了,福利院的殘障兒童繪畫班要去哪里找免費老師?他剛邁步進賓館,便開口直問:“你憑什么不知會大家就轉(zhuǎn)讓賓館?”
這話正撞上賀晴槍口。她剛被何敏微信群里的信息顱內(nèi)轟炸一回,理智盡失,只覺得每個住客都拿她泄憤,站在各自的立場不留情面地批判諷刺。
賀晴反駁道:“這是我媽給我的產(chǎn)業(yè),我愛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劉澤冷笑道:“你看過住戶協(xié)議嗎?約定好無論哪一方先違約或者中止協(xié)議執(zhí)行,都要提前一個月以書面形式告知對方,否則要賠錢。賀老板,你準備了多少違約金?”
賀老板三個字,嵌鉤鑲?cè)校鷣G在賀晴臉上,將彼此強裝的和諧客套刺穿。她這是出遠門沒燒香,才遇見這些個不好惹的住客。二人爭執(zhí)不下,話里機鋒陣陣。何敏不敢輕易勸架,眼角瞄見趁這時偷偷帶人鉆回賓館的陳小聰,她急送一道眼風:快走。
陳小聰老遠就嗅見火藥味,腳步提速,卻在樓梯口被賀晴冷聲截停,“來客要登記?!?/p>
這話落音,陳小聰慌張地將同學(xué)擋在身后。賀晴定睛一看,原來長發(fā)飄飄,是個女孩。她更惱了,說:“未成年更要登記,你們家長呢?”陳小聰支支吾吾道:“她只是來借洗手間?!辟R晴不聽,邁步上前要攔人。劉澤賭氣,比賀晴多邁半步,側(cè)過身低聲對陳小聰說:“你們上去。”
“不能上!”
“你上就是了?!?/p>
陳小聰一張青春期的稚臉皺成夕陽里的白菜干,面前二人如天平兩端,他根本不知該聽誰的。女孩急了,撒腿就往二樓跑。
賀晴呵斥一聲:“沒登記不能進房間!”
她決心要跟陳小聰杠上,這個口子不能開。無論是微信中的譏諷,還是劉澤當面的質(zhì)疑,賀晴都繃著一口氣。她直接朝樓梯上追去,人高腿長,兩三步就邁了大半。陳小聰也急,腳步踩著樓梯緊咬過去,伸手一拉,用力拽住賀晴手臂。十幾歲的男孩,力道頗大,五指抓得緊實,將賀晴手腕擰出一道道紅痕。賀晴氣極了,猛地抬手一甩,臂膀大晃,身形忽地歪向另一邊。陳小聰以為她會牽著自己往下跌,立即松手,賀晴徹底失去重心,頭朝下栽去……
賀晴躺在病床上嘆氣。
昨日她被劉澤匆匆送來,腳踝骨裂,至少兩個月不能自如活動。這一摔,相機也壞了,那是賀成勇在她大學(xué)畢業(yè)時送的禮物。總監(jiān)徐聞景收到她的病假申請,方才打電話來怒斥:“多大歲數(shù)了還能從樓梯摔下去?如果后天我在棚內(nèi)沒看見你人,賀晴,你以后都不用來了!”
他一向是個直脾氣。賀晴的客戶從暑假到國慶黃金周有三十個,移交給其他攝影師還要重新安排檔期。而且一旦給出去,就很難再要回來,客戶不接受頻繁更換攝影師這種不專業(yè)的操作。人在他鄉(xiāng),賀晴要與客戶維系感情,也有點兒力不從心。她連忙致電相熟的同事,卻沒有一人愿意接聽。
這份工作算是丟了。
人前還能裝作無事,待醫(yī)護離開,賀晴還是忍不住低聲啜泣。父親離世,她靠攝影與工作撐過許多個孤單又辛酸的日子?,F(xiàn)在一切都沒了。攝影從膠片到數(shù)碼,色澤瑰麗,像素更是幾何級數(shù)增長。所有事物都在進步。她呢?三十歲了,還能經(jīng)歷幾次重新開始?
劉澤手里拿著鮮花,隔門站立,不知該以什么心情踏入賀晴的病房。他都聽見了。他與賀晴不過是憑了些長輩情分,才有這場數(shù)面之緣。他來探病,幾分念舊,幾分愧疚,還生出些道不明白的憐惜。她剛剛失業(yè)了。猶猶豫豫間,站在走廊的劉澤聽見一聲號叫。黎卉人還沒到,中氣十足的音調(diào)便響徹醫(yī)院通道,將陳小聰一路拽入病房。
陳小聰瞥了眼賀晴包扎完好的左腳,登時心頭一驚,竟然這么嚴重?黎卉惱上天靈蓋,十根涂紅染蔻的手指,噼里啪啦朝陳小聰一頓暴打,這個樓低屋窄的單人病房里,轟轟烈烈上演一出“黎母教子”。道歉聲此起彼伏,也不知陳小聰是為了止痛還是出于內(nèi)疚,把賀晴嚇得神情怔怔。黎卉手勁兒不小,掌風帶印,打得陳小聰一身黑里透紅。陳小聰拼力閃躲,弓著腰、曲著腿,絲毫不敢還手。
陳小聰忙不迭地鞠躬道歉,態(tài)度誠懇。
賀晴知道是自己遷怒陳小聰,連連擺手,說不怪他,當時她太沖動了。
黎卉搖頭,語氣惋惜地道:“還不怪他?你看你這腳傷的,起碼要兩三個月才能恢復(fù),晴子,你在沈陽還有工作呢?!?/p>
賀晴目光閃爍。她哪還有工作可言?未來幾個月,要跟公司人事談判掰扯,還要考慮廣州的生活開銷?,F(xiàn)在多一個瘸腿負擔,她已經(jīng)離沈陽越來越遠了。
一場誤會消弭。賀晴在醫(yī)院養(yǎng)足數(shù)日,來探病的除了何敏,還有周凱芹。她始終話少,卻帶來時令湯水,美味異常,潤澤賀晴的心胃肺腑。難怪廣州人說食得是福。有胃口,便有精神,十分難處里也生出三分堅毅。賀晴漸漸消化萬千愁緒,痛定思痛,得先尋一條新的出路。
出院時陳小聰捧來一束鮮花,說,澤哥要跑項目沒空來,讓我替他恭喜你出院。來接她的黎卉當場咯咯咯地笑,一張利嘴半字不吐,憑曖昧眼神寫完一段男女暗涌。賀晴知道她笑什么,霎時學(xué)了這花,紅著一張臉,百口莫辯。回到淘金賓館,何敏也捧來一束花。簇簇攘攘的無盡夏,花器碩大,登場便擠滿所有人的視線。她說是303房輝哥送的。黎卉看完頓時蔫了,感慨劉澤連一個快五十歲的老男人都比不上,活該單身到下世紀。
公司人事與賀晴談妥了離職條件。她跟著徐聞景兩年,悟性強,出品質(zhì)量逼近樣片,這些優(yōu)勢換另一家店在業(yè)內(nèi)照樣用得上。但她還是覺得挫敗。賀晴給許多雜志平臺投過稿,好心客氣的會告訴她,“你的作品太匠氣”“影樓痕跡太重”“沒有故事感”。難聽的她沒聽過,因為人家根本不把她的作品放眼里。
沈陽攝影圈太小,而徐聞景名聲又太大,不好得罪。她將客戶信息整理完畢,也提出自己受傷是不可抗因素,跟人事磨了兩天,最后協(xié)議辭職并獲得一定賠償。行走江湖,七分脾氣三分薄面,天王老子下凡,也要靠那句“凡事留一線”指點迷津。
轉(zhuǎn)讓賓館這事悄無聲息地沒了動靜。有人來加賀晴微信咨詢情況,幾百萬的轉(zhuǎn)讓,不可能靠三言兩語就在手機里達成共識。對方一提出實地考察淘金賓館,賀晴便猶豫了。
她回到淘金賓館第二天,讓何敏將自己拉進住客微信群,認認真真解釋為什么要轉(zhuǎn)讓賓館以及后續(xù)如何處理月租客與預(yù)定時租客的計劃。她答應(yīng)在同等條件下優(yōu)先轉(zhuǎn)讓給愿意繼續(xù)經(jīng)營賓館的合作客戶。何敏一開始想替她發(fā)聲,卻被賀晴攔了下來,“我現(xiàn)在是負責人,找你當傳聲筒,他們會以為我沒態(tài)度?!?/p>
有人來賓館前臺致歉。一個長期合作的日租客,是個生意人兼俄語翻譯,做的是智能化家居產(chǎn)品,專門跑廣州海珠區(qū)琶洲的春秋交易會。他給賀晴送了一副俄羅斯琥珀工藝耳環(huán)。他的太太前兩年也給秦少紅送過一副耳環(huán),當時奔波創(chuàng)業(yè)手頭緊張,秦少紅體諒他們,房費每次都給了優(yōu)惠。
賀晴聽罷,笑著將那副琥珀耳環(huán)收起道:“那我也給你的房費打個折?”
男人笑了,何敏也笑了。賀晴這話擺出老板架勢,任誰聽見都覺得釋懷與歡喜。直到這一刻,她才把那顆心臟從沈陽空運來廣州,與她一同安置在淘金賓館。
從前在攝影店,有兒童引導(dǎo)員、妝發(fā)師,碰上爆單節(jié)假日,客量大的攝影師還會有一對一的助理幫忙協(xié)調(diào)擺景與調(diào)度。賀晴只需確認棚景道具、熟悉樣片,所有能挖掘的姿勢她了然于胸,每一次摁快門都是標準的流水作業(yè)。淘金賓館不一樣,體積雖小,事務(wù)卻又多又瑣碎。
一開始接手前臺工作,賀晴兵荒馬亂:接電話遺漏確認住客信息,發(fā)票打錯作廢,押金單沒收回就給人退了押金。大部分時租客愛搞團建,每次來都是一群伙伴在前臺扎堆,賀晴置身吵鬧聲中逐個核對身份證件,只覺得頭疼。有一回,一位時租客趁前臺人多,催促著賀晴退押金和打發(fā)票。直到人離開賓館,賀晴才想起退房前要讓保潔上去檢查房損。
難怪走得那么急。房間丟了一套杯子,廁所里浴巾和毛巾都臟了,床單還染了一大片黃色——保潔在對講機那頭停頓兩秒道:“是杧果汁,垃圾桶里有飲品塑料杯。這個果汁難洗,布草估計報廢了?!辟R晴深深嘆一口氣說:“說到底是我疏忽,先更換新的布草吧?!?/p>
第二天保潔領(lǐng)班張珍珍跑來告訴她:“老板,那個布草干洗洗不掉,我自己兌了清潔劑,拿手搓了半天,能洗。我直接手洗完送干洗店脫水了?!辟R晴吃驚道:“這么大一張,你怎么手洗???”
“沒事,偶爾一次兩次,我們能解決就給解決了。換布草是不貴,但積少成多,咱們能省點兒就省點兒。”
過了段日子,賀晴逮到在一樓側(cè)門偷偷補覺的張珍珍。那會兒她正準備讓值班保潔上四樓送一套剛到貨的新茶杯。她沒用對講機,而是直接到保潔工作間尋人,當場看見坐在換鞋凳上倚著柜門打瞌睡的張珍珍。清潔工作并非時時刻刻都飽和,住客稀疏時,保潔阿姨也會偷懶。她查過排班表,這幾個阿姨除了每周例休一日,近半年來幾乎沒請過假,也沒曠過工。活是臟活,累是真累。
賀晴把茶杯放下,貼上便簽,便默默拄著拐杖離開了。
四
臨近中秋,黎卉悄悄來央了賀晴一件事:幫她兒子過十六歲的生日。這對冤家般的母子,至今不肯握手言和。黎卉與未婚夫的婚期遲遲未能敲定,多少是因為過不了陳小聰這關(guān)。
知子莫若母。
陳小聰生日宴的菜上桌了。色香紛呈的食材自山海而來,湊成半桌滿漢全席,黎卉使了十足的手藝。錫紙烤魚,香茅藤椒被提前撈走,裸露焦香的皮和軟白的肉。醉蝦與蟹,經(jīng)花雕浸出通體熟亮的紅光。陳小聰生在中秋節(jié)前,初蟹剛肥,蝦籽飽滿,每一只都由黎卉精挑細選。尤其那道紅燜黃鱔,幾乎由陳小聰一人啃光。
劉澤在心里嘆氣,替黎卉心酸。他知道黎卉怕鱔,連釣魚的蚯蚓都能把她嚇得臉白。她已是一個擁有廚師和飯店的生意人,兒子生日,她卻親自顛勺拋鍋,毫不怠慢。鱔段切得均勻,約莫兩指節(jié)寬,剖開后經(jīng)油炸火烹,赤醬淋漓,咸香入味。她連下酒菜都親自做。蘿卜漬了醋與泡椒,色濃味郁,又細心拿干燥筷子夾存進玻璃罐。最周全的是母親。蛋糕、禮物和佳肴,算她的賀禮也算讓步。最先敗下陣的還是母親。
黎卉沒出席。她怕來了惹兒子嫌,掃大家興,珍饈美味送到淘金賓館,交代幾句便急匆匆地趕回店里操持生意。陳小聰一無所知,吃得鼻尖冒汗。劉澤與何敏吃得不多,倒是自斟自飲不少酒,上臉了,眼尾泛紅。賀晴因為腳傷,和陳小聰一起被剝奪喝酒資格。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一頓熱飯熱菜湊著話語,蠶食得只剩一堆涼骨薄皮。
賀晴摸著飲料罐身,又拿眼尾逡巡著周圍的臉,在劉澤眉間稍頓。怕被他捉住似的,目光如魚滑開,游到他的下巴與脖頸處,裝作無意。這段日子的復(fù)診全由劉澤作陪,開車、掛號、拍片、等醫(yī)生、問診、換藥、取藥。醫(yī)院在城芯南邊,他的項目在城郊北邊,硬說自己順路有空,賀晴心知肚明竟也沒開口婉拒。
她用余光探量著劉澤的外形。他的骨相不似北方人開闊,唯獨一雙眼得了楊安怡的好。賀晴知道楊安怡是母親故友,她看過何敏手機里的舊照,楊安怡眼神溫潤堅定。這樣的眼睛落到劉澤臉上,淺淺削了眉峰銳氣,斯文內(nèi)斂。她還看過劉澤親哥的照片,叫劉溯。兄弟倆臉型近似,哥哥的眉目比劉澤生猛,據(jù)說脾性也烈,很早與父親斷絕關(guān)系,獨自離家去美國求學(xué)。他們一家?guī)卓诘墓适?,也沒比黎卉與兒子的恩怨簡單到哪兒去。
酒足飯飽,陳小聰吐出最后一根魚刺,問道:“這是哪家飯店的?有我小時候吃的那味道,真不錯?!甭犚娺@話,余下三人交換眼神。劉澤先開口問:“你小時候那味道,是什么味道?”
“就我媽做那味唄?!?/p>
“你現(xiàn)在才想起你媽?”
何敏在桌底踢劉澤鞋邊,示意他別再暗示下去。陳小聰沒懂弦外之音,還笑著回答:“要錢的時候也想她?!?/p>
劉澤臉色一沉道:“你連這桌飯菜是你媽做的都吃不出來?”
氣氛如冷鋒過境,降至冰點,人人不語。陳小聰抬起頭,嘴角油光還沒拭去。他先是錯愕,目光來回與面前的人一一對視。何敏躲避,賀晴欲言又止,劉澤眼里無端冒著火光。想起剛剛吃鱔魚吃得那樣起勁,他忽然覺得丟臉。他氣自己,也氣黎卉。筷頭借著腕力,啪的一聲,被陳小聰撂在結(jié)實的桌面上。他憋得脖頸通紅,半天才想起來要反駁,“你們都知道是不是?二三十歲人了,還湊這種無聊的熱鬧,你們真行!”
他氣黎卉這樣興師動眾,慶生搞得像下馬威。道德綁架一樣搬出來的菜肴,再怎么精致繁復(fù),都讓人吃著不是滋味。早年喪父,陳小聰獨自在老家做了多年留守兒童。后來母親富裕了,將他接來廣州,卻轉(zhuǎn)頭送進寄宿學(xué)校,說生意實在忙得抽不開身。母親再婚,母親離異,母親要三婚了。一生恣意的黎老板,從頭到尾沒問過他任何意見,仿佛這個兒子只是黎卉人生中任意歸置的一件物品。他與黎卉之間的鴻溝,拿山珍海味也填不平。
劉澤一動不動。論人情按道理,他都不該插手黎卉的家事。賀晴目光來回逡巡,低聲對何敏說:“阿敏,去拿蛋糕吧,我們吹蠟燭許愿?!标愋÷敶幌氯?,站起來要往外走。何敏扯緊他的手腕道:“蛋糕也是卉姨做的,瞞著你是不對,但至少吃完再走吧。”
她又轉(zhuǎn)過頭斥責劉澤:“你這么大年紀了,不會讓著點兒小孩嗎?”
“我十六歲了,不是什么小孩!”陳小聰負氣,用力一甩,將何敏的手掙開。劉澤哼笑道:“我真沒想到你媽能把你慣成現(xiàn)在這副德行,她一心一意給你做的,我們吃來干嗎?”
“她自己樂意,你管得著?你這么不服氣,要不你去當她兒子給她盡孝……”
陳小聰瞬間噤聲。
蛇打七寸。這逆鱗一掀,滿屋的人,沒一個敢開腔圓場。幾乎全康興村都知道,劉澤母親是猝死的。兢兢業(yè)業(yè)的楊院長,生命終結(jié)在廚房地板,劉澤回到家時已錯過急救的黃金時間。她出事的房子一直空著,沒人居住,也不售不租,與游魂野魄一樣寂寞。
劉澤臉色忽然從惱火恢復(fù)平靜。他深呼吸幾口,重新舉箸,夾起一塊椒香黃牛肉,送到嘴里嚼著。進食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咽下去,又飲一口酒,劉澤放下筷子。他拭去唇上殘留的味道,說:“陳小聰,只要你愿意,現(xiàn)在到村口打個車回家,門你盡管敲,卉姨一定在里面給你開。但我等不到我媽給我開門了,她也不會再給我做飯了?!?/p>
楊安怡離世那個傍晚,霞光如火,她在電話里笑著問劉澤:“阿澤,在路上嗎?幾點到呀?我煲了湯,怕你回來晚了會涼?!彼卣f:“很快了,媽你再等一等我?!眲蔀闂畎测鶎W(xué)過一切急救措施。但他不知道,原來人是跑不贏時間的。
“卉姨先是個女人,其次才是你媽。她要再婚,多正常的一件事啊?!眲珊鋈恍α?,“她要求你門門考一百,你沒做到,你覺得她要求過分。那你讓她為你爸守個貞節(jié)牌坊,你就不過分了?到現(xiàn)在你還姓陳呢,她為你爸做得還不夠多嗎?你有沒有坐下來跟她聊過,哪怕就一次,在乎一下她的感受?是不是也該給自己個機會,去了解媽媽是怎么想的?”
劉澤講完,在心里苦笑,自己哪來的資格去調(diào)教別人兒子。他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風順、事事最優(yōu),能制成標本供人參詳學(xué)習。他只是可惜,可惜這對母子有機會和解,卻總是負氣地背過身去。
“坐下吧,小聰?!焙蚊袈牭醚劭舭l(fā)酸,率先打破沉默。她伸手拍了拍陳小聰肩膀,示意他留下。陳小聰重新拉開椅子坐下。他是個單親孩子,賀晴也是,劉澤也是。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爸爸長什么樣了,但他們一定記得離世的那位父親和母親。
這讓他有點兒想哭。
“再吃些吧,除了小聰,你倆也沒碰過什么菜。”賀晴突然開口。一直沒插話的她拿起筷子,夾一塊牛肉,自顧自嘗了起來。她咽下去又說道,“我們家里以前也愛吃牛肉?!比齻€人忽然同時望向賀晴,這是她住進淘金賓館后第一次主動提起家人,提起秦少紅。
賀晴笑了,說:“我小時候第一次吃牛排,親戚送的兩塊,我跟我媽沒見識過,覺得那玩意兒老稀罕了。那天晚上我媽就專心搗鼓這東西,來來回回煎半天。上碟的時候居然掉了,還掉進洗碗槽,里面全是刷鍋水?!辟R晴回憶起當時場景,笑意漸深,“我媽說剩下那塊就你跟你爸一人一半吧,媽媽不吃了。好像我們那一輩的媽媽都這樣,遇上事兒了,第一個犧牲的就是她自己。可我那時候不愿意啊,怎么媽媽就吃不上這種好東西呢?所以我把掉涮鍋水里的那塊撿起來了。我說,媽,咱洗一洗,留給爸爸吃!”
滿屋哄笑起來。
何敏聽得認真,笑起來格外大聲。陳小聰也笑,笑這個故事,轉(zhuǎn)眼瞧見何敏臉上沾了筷子頭的赤色醬油,笑得更歡了。賀晴被劉澤勸慰陳小聰?shù)脑捀袆?,心里全是在廚房客廳四處忙碌的秦少紅的影子。青年的秦少紅,中年的秦少紅。她也愛美,沒有描眉涂唇,但在乎指甲是否修剪整齊,在乎顱頂新長了幾根白發(fā)??蔀槭裁从洃浿械乃偰敲雌接古c寡言?在匆匆流逝的歲月里,自己是不是也跟陳小聰一樣,不停地錯過了解母親的機會?
她明明是我最親近的人啊。
賀晴想得心酸。越是共情,越是原諒。要完成十二年前的那場不辭而別,秦少紅到底積蓄了多少勇氣。“若那時我們可以坐下來談?wù)?,哪怕就一次,媽媽,心聲能被聽見,你是不是就沒那么辛苦和孤獨了?”
劉澤伸過手,在笑聲中輕輕與賀晴那瓶可樂碰了杯。賀晴心頭一顫。掀眼去看他,只看見他白皙耳根紅了一片,神情克制而平淡。他沒有回避她的目光。賀晴斂住呼吸,拎起可樂罐,在劉澤的注視下輕輕碰回去。她的耳根也紅了。
陳小聰搬離淘金賓館那天恰好是中秋節(jié)。
黎卉來拿走最后一箱行李時,月已上樹梢,幽深,但不刺眼,光芒在團圓夜里擺一副溫柔相。賀晴說新相機正好練練手,給黎卉母子拍了個搬家花絮,又導(dǎo)入手機發(fā)給黎卉。何敏順口一提,說許久未見你那位未婚夫了。賀晴便想起黎卉微信朋友圈的背景圖,是她和男友不知去哪兒游玩拍下的。乘白船,穿白鞋,兩雙腳互相依偎。聽說他們相戀一年多,男的做半成品食物生意,兩人是同行搭同行,姻緣一線牽。黎卉還發(fā)過幾張男友的背影圖,看上去身量高大,體格健碩。她沒有屏蔽陳小聰,賀晴在評論里看見陳小聰發(fā)了挖鼻孔的不屑表情。小十歲也無妨,愛戀這回事,黎卉一貫很坦蕩。
黎卉嘟囔一句,“自己兒子的事只有自己會操心?!贝嗽捯怀觯蚊襞c賀晴都不作聲了。她見大家尷尬,又立馬恢復(fù)爽朗的音調(diào),“小聰不想我跟別人生活。母子一場各退一步,給他時間接受,也給我時間跟他多溝通,別只知道給錢?!彼謸u頭,“也不知是我老了還是世界變得太快了,給錢居然還不夠,我小時候要是有這么多錢,我能管別人叫爸爸?!?/p>
何敏笑出了聲,問:“你真打算讓小聰去香港?”
“去年就計劃好了,等著在廣州把這個中秋過完。我親妹十幾年前嫁到香港,老公做生意的,做得比我還大。他倆跟陳小聰也親,過去后會有人幫我盯著他?!?/p>
賀晴說:“卉姨,你倒是舍得。”
“他自己想過去,最近念書也用功了不少。況且廣州和香港距離不遠,要是出國我才真舍不得?!崩杌芴裘?,用粵語補一句,“仔大仔世界?!?/p>
黎卉拖著行李箱踏出淘金賓館大門,拐進轉(zhuǎn)角時,突然回頭看了一眼。門是那扇門,墻是那面墻,屋內(nèi)佇候過的人來去如風。珠江水沐入四季,先上了天,又落下來,點滴在階前,點滴是舊痕。二○○七年,她和第二任丈夫蔣超辦完離婚手續(xù),就那個騙了她不少錢的裝修包工頭。黎卉抹掉眼淚,很快在生意中重新振奮,她唯一惦記的是兒子陳小聰。那時候淘金賓館還叫怡海養(yǎng)老院。黎卉在第二年成為怡海養(yǎng)老院的餐食供應(yīng)商,真正與楊安怡結(jié)識。而后,各人各命,命各有劫。一切都變了,唯有頭頂?shù)脑乱琅f在十五夜圓。
時光是河。她們這群女人與故事落水成舟,供孩子擺渡到生命的對岸去。
手機忽然振了幾下,黎卉打開一看,是律師微信,催促她趕緊和未婚夫把婚前財產(chǎn)協(xié)議簽好。她的現(xiàn)任未婚夫除了年紀小,似乎哪里都比不上她。這份協(xié)議,他嫌她傷感情,她怨他不理解。同一個錯誤她不想犯兩次。黎卉在心里猶疑,鼓起勇氣給冷戰(zhàn)多日的未婚夫致電,提到這份協(xié)議,對方用一句“想過日子的人不是你這樣的”把她打發(fā)了。
黎卉將電話掛斷,憤怒無處發(fā)泄,又猛地扯下手腕那只他送的玉鐲。她抹掉眼淚,又拖著行李箱往前走。三四十歲的男人女人,情愛已非一場纏綿游戲。它是利與益,一個字帶刀,一個字帶血,是誰要奉上血肉,又是誰會滿載而歸?
黎卉其實心知肚明。
離長假尚有段時日。國慶節(jié)客房已預(yù)訂售罄,熱度能持續(xù)到十月中旬的廣州國際秋季交易會。這一延遲的忙碌,顯得中秋前后的三兩日冷冷清清,讓賀晴有些不習慣。何敏打趣道:“這算什么?秋交會過后的酒店業(yè)才叫冷清,那是真正的淡季。”
賀晴在前臺常常能碰見下班回來的劉澤,二人見面笑笑,話越聊越多。劉澤聽何敏說,賀晴經(jīng)營賓館不易。酒店制度、布局、接待規(guī)定從頭學(xué)起,又怕客人提問答不上來,自己沉下心來鉆研門道。本地客講粵語愛夾帶粗口,她聽不懂,仍耐著性子逐句解釋,擔心不稱職壞了賓館名聲。廣州秋季多臺風驟雨,遇見外賣人員逢大雨濕鞋,她也熱心腸,拿賓館的拖鞋給人免費更換。
她沒有沉湎在失業(yè)的痛苦當中,劉澤倒覺得是自己眼光狹隘,一開始看錯了她。
都是熟男熟女,三言兩語間的關(guān)心,總?cè)滩蛔≡捴杏性?。禮也隨話到。賀晴腳傷未愈,前臺座位因為她的久坐而添了靠枕、水杯等零星物件。快遞送來時只說賀小姐收,也只有賀小姐知道是誰送的。最貴重的是一臺相機。開箱時賀晴驚訝許久,隨箱附贈的卡片上還描著一句道歉。她第一次見道歉只有兩個字:“怪我”。
父親送的相機徹底報廢。她還記得這臺相機的第一張照片,是賀成勇拍的,拍她坐在相機店里傻樂的樣子。父親只摸過快門鍵一次,買下它的快樂很快被生活稀釋掉。相機里沒裝過賀成勇,也沒裝過秦少紅,存放的人生片段大多與她家無關(guān)。它的情感附加價值在賀成勇死后才徹底顯現(xiàn)出來,卻避免不了夕陽西下,成為一臺型號落伍不甚值錢的相機。它像一個慢了半拍的悲情故事,回過頭來感到難過,但也僅僅是一點兒難過罷了。傷心也會被生活稀釋掉。
賀晴心想,怪你什么?我該怪你那日怒發(fā)沖冠,惹我去攔陳小聰,還是怪你沒把我的相機修好?數(shù)罪攬上身,又想裝委屈。劉澤這口吻擺明是得寸進尺,摒棄一切客套說辭,妄圖靠兩個軟入心腸的字眼撒嬌。賀晴思及此,臉上陣陣潮熱不退。
二人相約在中秋那日到賓館天臺賞月,同行的還有周凱芹與周素珍母女。賀晴第一次見周素珍。她頭發(fā)銀白,坐在輪椅上,在碼一碟扇形的花。白色,個頭小小,兩指節(jié)長,花蕾呈半開狀,這叫白蘭花。暗香在四周幽浮。她見到賀晴,用粵語講一番親熱的話,又忽然醒悟,換作普通話再說一遍:“妹妹與阿紅長得像,尤其眼睛,很靚女。你聽得懂我這個老太婆說的話嗎?”賀晴笑答:“聽得懂,您不老呢?!敝芩卣涞昧撕迷?,表情舒緩開懷,又問到黎卉的情況:“結(jié)婚擇了好日沒有,聰仔真的搬走了?”周凱芹剝著鮮橘,口頭應(yīng)和道:“別人的家事你少些操心?!?/p>
“我問一問也不行?”周素珍嘆氣,“那你倒是聽我的話把自己嫁掉,好讓我操心操心你的事?!?/p>
周凱芹沒再答話。
廣州的中秋,女眷愛拜月娘。東北沒有這一祭祀儀式,山林郊嶺之地,世上秘辛憑借穿梭其中的動物口耳相傳,人人敬畏自然。廣東樓房頻密,路窄眼也窄,人們怕心事沿著風的步徑走街過巷,唯有一再抻長了頸,訴諸天上。
四人圍坐在一張小型折疊桌旁。桌子正前方擺著一只香爐,上面鏨刻了字與符,看不真切,像某種經(jīng)久塵封的咒語。左右分插兩支點燃的燭,紅淚漣漣,是一雙怕風的眼。細香燃透,香灰趁熱剝下,紛紛揚揚。糖果、餅干、品字形擺放的蘋果,還有一份需要稟神燒掉的附薦包。一盒廣式月餅,逐個單獨包裝,在盒內(nèi)陳列布陣。正中間的個頭肥圓,如月如珠,隔著塑封也能聞見豬油在巨型烤箱里一層又一層熟透的味道。
賀晴坐得最遠,聽不清周凱芹母女的私語。她的心思游離月上。賀晴低下頭,查看財務(wù)記賬公司的總賬會計發(fā)來的信息:八月到九月中旬對比去年同期房費收入少了,成本折損偏多,時租這塊的收入也沒有上個季度高,盈利達不到預(yù)期。虧損的正是賀晴接手這段時間。會計又補一句:“秦老板接手的時候也是什么都不懂,你還比她那時年輕,得趕緊加把勁。”聽劉澤提過,當時連改建的房間尺寸和相應(yīng)配備設(shè)施,秦少紅都親自與他協(xié)商。她對賓館客戶群體進行剖析,針對交通區(qū)位、周邊消費水準、鄰近展館以及同行業(yè)競品進行調(diào)研,最后得出淘金賓館的商業(yè)運營方案。她竟然會做PPT,還懂英語。五十出頭的秦少紅是個卓越的生意人。賀晴看過那個方案,內(nèi)容翔實,精打細算,承接賓館這筆買賣其實頗有賺頭。
她不得不感慨,這十二載,她到底錯過了多少個秦少紅的人生高光時刻?二○○七年底,她一窮二白地逃命,又續(xù)寫了哪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才攢下經(jīng)營淘金賓館的資本?
這筆生意落到肩頭,從未嘗試過創(chuàng)業(yè)的賀晴壓力倍增。原本受傷失業(yè),只想掙點兒錢維持生計,等深入了解才發(fā)現(xiàn),這掙的還有面子。她不能讓淘金賓館的招牌砸在自己手里。為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營收淡季,賀晴給淘金賓館開了個短視頻賬號,試著線上營銷的套路,推出二樓房間的時租優(yōu)惠套餐。
她在短視頻后臺收到一條私信,細細瀏覽完,心臟幾欲蹦出喉嚨。劉澤見她臉色不妥,湊過頭來,看見手機屏幕彈出一句話:“我看了你的視頻,淘金賓館老板是秦少紅,是她嗎?”
對方發(fā)來一張照片。時隔十二年,賀晴第一次看到秦少紅照片,是她從未見過的樣子。何敏說秦少紅不愛拍照,淘金賓館幾乎沒有一個人留下過跟她的合影。照片里,她剪了個利落短發(fā),紅唇噙著笑,目光與日光相融,一切都那么溫和篤定。
這真的是她媽媽。
賀晴回復(fù)消息,對方卻臨時下線,不知所終。劉澤勸說道:“也許是個閑人,見過紅姨幾面罷了,別放心上?!辟R晴反復(fù)查看這個人的賬號,里面只有幾則短視頻,都是明星跳舞或者唱歌的內(nèi)容,毫無個人生活痕跡。她懷疑這是個小號。但誰會這么無聊開個小號耍她?完全沒這個必要。
茫然和被吊胃口的煩躁持續(xù)到十一月初,賀晴在短視頻后臺查看數(shù)據(jù)時,私信欄里久不動彈的頭像忽然跳到最前面——我們是在火車站做批發(fā)認識的。想跟你見一面,有空嗎?
地點約在天河獵德的寫字樓底商廣場,負二層星巴克,鬧市中心,人來人往。劉澤一邊駕車一邊跟賀晴解釋:獵德這處,是全廣州最貴的城中村。每年端午節(jié),水汽與雷鳴鼎盛,沿這條河往外劃進珠江的龍舟里,坐著的都是富貴人家。賀晴從獵德大橋往沿江兩岸眺望,樓宇密集,商廈聳云。市中心的村落亦氣派傲人。珠江水靜。江面噬著船身,咂摸良久,一艘艘船行得極慢。江面又是水砌的山林,風過船過,撥出如鼓震的浪,林中止不住喧鬧。有魚躍出,鰭尾大張,活似一只穿翠逐遠的鳥。
車子進入地下停車場。水鳥魚風都不見了。賀晴忽然緊張起來,盡管她已聽過那么多關(guān)于秦少紅的故事,但這將近十年的空白,才是母親走到今天的真正血淚史。她難以想象還會有怎樣的考驗等著秦少紅,甚至換句話說,等著她這個女兒去旁觀和歷險??粗嚨纼膳缘木薹禺a(chǎn)樓盤廣告,賀晴輕聲問:“到了?”
“到了?!眲陕牭贸鲑R晴聲音里的緊張。他停穩(wěn)車,又問道,“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帶你去伴溪酒家喝茶,要不要改道?”
賀晴勉力笑一下,“來都來了,哪有走的道理。”
周末商場人如蟻擁。賀晴拄著拐,一步一頓,來往的人紛紛給她讓路。她站在星巴克門口,一個年紀與賀晴不相上下的女人,在靠近店門口的座位上喊她。她的眼神過于直接,卻與黎卉的熱烈不同,帶著審視意味細細打量賀晴。
“我叫陳曉薇,你叫什么?我只知道你媽姓秦,不知道你爸是誰?!?/p>
“我叫賀晴?!?/p>
落座后沒有多余的寒暄。陳曉薇點頭道:“你跟秦少紅很像,身材也像。”賀晴頭一回碰見跟自己歲數(shù)差不多,卻對秦少紅直呼其名的人。紅姐、紅姨、少紅,客氣些的還喊秦老板、秦女士。唯獨陳曉薇,句句都是秦少紅。三個字讀音分明,聽不出嘲諷,只是直截了當?shù)米屓嗽尞悺?/p>
陳曉薇道:“我知道她開了家賓館,在海珠區(qū),叫淘金賓館對吧?她前兩年有跟我提起,但我一直沒時間過去看看。我已經(jīng)很少待在廣州了,大多數(shù)時間在老家的服裝廠?!?/p>
賀晴問:“那你是什么時候認識我媽的?”
“二○○八年年初吧,我記得當時還沒過年?!标悤赞被貞浧饋恚中α?,“說實話,我一開始真沒想到她會混得這么好。就她剛來白馬服裝城那樣子,居然能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
五
白馬服裝城的交通優(yōu)勢明顯。
商鋪上千,服務(wù)的客戶橫跨省港澳,輻射東南亞,遠至印非歐美,每年數(shù)十億的銷售成交額。面孔各異的來客,秉持統(tǒng)一的求財信念,語言雖不通,開價殺價照樣無人怯場。而這幢傳奇的服裝城外觀卻極其普通。它臨近廣州火車站和廣東省客運站,樓高不過十層。路在腳下編織出巨型的網(wǎng),白馬服裝城矗立中央,像一顆泵送血液的心臟。天南地北來去的人、貨、風、塵,到這里落腳,又從這里出發(fā)。
二○○八年一月八日,正式踏入農(nóng)歷臘月初一,服裝城變成一鍋沸騰的水,檔口都在搶年尾這個旺季大促銷。現(xiàn)時早上八點三十分。冬天廣州,晨暉飲寒,日照凍得像一條條金棍,擊不穿城市厚墻。進了服裝城的女裝集散地,有路有門,通道縱橫交錯,卻沒有窗。這一層迂回曲折,是樓宇的腸道。
陳曉薇的推車上疊滿由衣物塑封袋分開的各式短款皮衣,剛剛運到檔口“潮城衣舍”門前。她是廣東湛江徐聞縣人。湛江,廣東陸地南端一隅,面朝瓊州海峽,遙望海南。她的家鄉(xiāng)以漁林業(yè)為主,輕工業(yè)貿(mào)易不多。陳曉薇沒有往大海深處去討生活。漁民看天吃飯,苦無處說。她在幾年前乘坐長途客車,摸入這處日進斗金的服裝城。此刻,陳曉薇拿眼角睨了眼站在原地的那位“新同事”。憑穿著能看出年紀不小,眉目算美,可惜稍顯低落的眼神,透露出她第一日上班的窘迫不安。潮城衣舍的老板曾杰豪介紹說,這個女人以前在紡織城附近售賣窗簾,對服裝業(yè)來說算懂行,也算不懂行。窗簾與衣物雖然都是布料,用途卻天差地別。但她勝在品性老實。曾杰豪用那腔濃厚的潮州音調(diào)講了句粵語:“她這種人啊,擔屎都唔偷食?!?/p>
陳曉薇回憶幾秒,發(fā)現(xiàn)忘了秦少紅名字,話尾一轉(zhuǎn)道:“喂,你站著干嗎?過來幫忙搬貨?!鼻厣偌t反應(yīng)過來,急急走上前,替陳曉薇卸貨。
“都放在最下面,一共二十五件,五件小碼,中碼和大碼各十件?!标悤赞闭f完,眼見秦少紅將皮衣對折起來,想擠壓存放空間,立刻大聲喊,“皮衣不能有折痕,疊放,一件一件疊?!?/p>
秦少紅回答得很小聲,連動作都收斂起來,按照陳曉薇的指示操作。二人又對話了幾句。陳曉薇二十一歲,蔥翠鮮嫩的年紀,語氣卻直爽老辣。她在白馬服裝城已經(jīng)干了四年。你來我往地一問一答,陳曉薇摸清了秦少紅的身份年紀背景,又弄懂了為什么曾杰豪說她老實。她年紀大,姿態(tài)放得低,底薪與提成都比店里其他年輕女孩要少些。
秦少紅的頭微微低下,補充道:“我以前是店長呢。”
打工的人,薪資如衣服。有的豪氣有的襤褸,秦少紅穿過半季的綾羅綢緞,卻在這個寒冬臘月衣難蔽體,她當然感到失落。
“我沒看出來?!标悤赞睂嵲拰嵳f,“隔行如隔山,要不是快過年不好招人,曾老板也不一定看得上你?!?/p>
服裝城有統(tǒng)一的開店閉店時間。下午五點晚收,盤點庫存、核對出貨量、報補貨單,由第二天值店的同事帶著拖車到倉庫領(lǐng)貨。這里干的照樣是體力勞動。賣衣服有賣衣服的門道。當季爆品掛在靠近門口兩邊,來客一眼就能瞧見。積壓庫存在各門店間互相調(diào)貨,偶爾一件貴的搭一件便宜的,半賣半送,把庫存清空。秦少紅戰(zhàn)戰(zhàn)兢兢摸索了一個月。臨近年關(guān),在見識過如廟會般鼎盛的場景之后,她身心俱疲。年前來客是遷徙避寒的鳥群,每日從各個通道漫涌入巷,擠成一片烏泱泱的人海。眾多手指在樣板衣上來回地捏、揉、抓,摸掉好幾粒紐扣。也有的衣骨線繃掉、標簽撕毀半截,還有蹭花在領(lǐng)口衣袖的脂粉唇彩。
秦少紅比第一次賣窗簾時還要緊張。
客戶常常等不及她思索回復(fù),便立刻轉(zhuǎn)身去問陳曉薇或者其他店員。越熙攘的地方,空氣越稀薄,人說話談事胸悶氣短,三五分鐘耐心全無。陳曉薇在店內(nèi)年紀最小、脾氣最悍,吼一嗓子能讓十米開外的鋪面都聽見她的聲音。她講話雖然沖,但給客戶推薦時頭頭是道,誰來了都跟掃描儀似的先在她眼底心里過一道,評判出高矮肥瘦,再斷一斷品位需求。她手快嘴快,秦少紅接不住的客戶,大多讓她撿漏了去。一個月下來,初試服裝業(yè)的秦少紅只成交了四五單,賣出不到十件皮衣。她按規(guī)矩給陳曉薇分了提成。這規(guī)矩還是陳曉薇定的:協(xié)助談客,提成要分一半,當作交學(xué)費。
陳曉薇沒想到秦少紅竟這么順從,有些意外,又無端生出點兒心軟。她有天下班前說:“秦少紅,你不用每天都急急忙忙登記,晚點兒再記也行,接待客戶才是最重要的?!?/p>
“晚點兒?若晚點兒記錯了怎么辦?”秦少紅說,“還是分清楚些好,這樣才作數(shù)?!?/p>
陳曉薇從這話里,品出秦少紅擺明要爭口氣的意味。秦少紅跟陳曉薇相處一個月,大約摸清了陳曉薇的行事風格,明白她是個利益先行、有話直說的人。從前可沒見過這種我行我素的女孩,但她跟賀晴同年,秦少紅一想到女兒,對陳曉薇竟然會有些莫名其妙的理解和包容。
晴子大三了,是不是也跟楊安怡的兒子劉澤一樣,要出來找工作找實習了?她第一次接觸社會,會不會吃苦頭?有沒有領(lǐng)導(dǎo)同事愿意理解她、提攜她?
秦少紅忍不住在心里為賀晴祈禱。
今天是秦少紅值店。她一邊數(shù)貨一邊加深記憶,爭取早日不用看臺賬就能知道大致的銷量、款式庫存,憑出貨數(shù)量和款式搭配推斷市場走向。這是陳曉薇流露出的工作習慣,她正一點點地偷師。楊安怡這時致電過來。好友聲音溫柔如昔,說著今年雪災(zāi),高速鐵路都封了不少干線,阿紅你要不要留在廣州一起到家里過除夕?反正每年都只有我和阿澤。
秦少紅在一個月前見過楊安怡。那夜逃出生天,到警局后她將自己如何被騙進傳銷組織的前因后果一一說明。離開警局她已無處可去。有位女警可憐秦少紅,給了她二百塊錢,讓她去找可以信賴的人,先撐過這段日子。
可以信賴的人?
秦少紅干瞪著眼,擠不出半滴淚。她想給黎卉打電話??墒且幌氲揭驗樽约海杌芤渤砸粋€大虧,心里內(nèi)疚油然而生。于是她聯(lián)系楊蓓。整整過去一個月,楊蓓早就尋到合適人選,門店里留存的客戶信息,已全由新任員工接手。兩年來的努力覆滅于這場意外,她第一次領(lǐng)悟到什么是真正的苦不堪言。秦少紅站在一間士多店前,攥緊話筒,神魂恍惚,撥出記憶中沈陽那個“家”的電話。她走投無路,心生絕望了。電話那頭卻傳來一把陌生女聲。秦少紅立刻掛斷。她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啪的一聲,羞愧與憤怒霎時在胸口翻涌,秦少紅眼眶睜紅,恨自己打這通毫無出息的電話。
原來這才叫徹底絕望,她竟然選擇放棄自我。
最后,是楊安怡雪中送炭,趕來接濟了她。秦少紅笑著婉拒楊安怡的年夜飯邀請,換行業(yè)等于重生,她要從頭學(xué)起的東西太多,別人休息正是她迎頭追趕的時候。
二○○八年春,正月十六,潮城衣舍啟市。
曾杰豪擁有兩家服裝廠,體量不大,產(chǎn)品線單一。在這個行業(yè),衣服材質(zhì)決定了使用何種類型的產(chǎn)品線機器、師傅手藝以及打版質(zhì)量,更別說輔料、配飾、印制等繁雜的服飾工藝。高端的服裝品牌,代工廠如滿天星灑了海,隨洋流遍布全球。人們?nèi)諠u豐富的搭配需求,能養(yǎng)活整個珠三角的輕工產(chǎn)業(yè)。勞動力密集,氣候宜人,深入地底的土壤挖不出煤與礦,卻倚著海陸空路路通的便捷,平地生樓房,孵化無數(shù)發(fā)達的機會。廣州又是珠三角輕工業(yè)的龍頭之睛。
說到底,曾杰豪經(jīng)濟實力有限,運氣倒是不錯。目前一家做自己的品牌,以春夏女裝為主;另一家主要是皮衣制造,給商場品牌做代工。后來還拿下分銷權(quán),在自己檔口出貨。依賴廣州白馬服裝批發(fā)市場的資源,分銷倒是掙了不少,日均上萬人次的客流量,讓這里的檔口比康興村的鋪面更值錢。
二○○八年,印花文化依然風行。年后秦少紅剪了個短發(fā),垂至耳下,大側(cè)分露出光潔的額與眼角。新年新氣象。等到新的春裝正式上架,服裝城內(nèi)人流如潮漲。訪客帶來了交易、方言、紙鈔、鞋底塵泥,和急忙果腹后半消化食物經(jīng)喉管往體外滲的各類氣味,絡(luò)繹紛沓的腳步與談價聲逐日攀高。
秦少紅不是第一次察覺陳曉薇很少吃午飯這件事。年前那段時間忙碌,她們經(jīng)常錯峰吃飯,陳曉薇往往拖到兩點之后才拿起一次性筷子,隨意扒拉幾口。飯是涼的,菜也冷,但她不介意,吃完猛灌半杯熱水。秦少紅看得心驚:年輕果然有放肆的資本。
她問過陳曉薇:“要不以后我們把吃飯時間提前?”
“十一點的時候?客人那么多,哪有空???”陳曉薇一口否決。
秦少紅又讓其他人幫忙勸陳曉薇。大家聽完搖著頭道:“紅姐,春夏季來的外貿(mào)客最多,是曉薇最掙錢的時候?!边^沒幾天,秦少紅親眼見識了那個場景。上午來了幾個聲量頗高的男客戶。春寒料峭,他們只穿一件薄襯衫,蜜色的膚,絡(luò)腮的胡,不是中東就是印度。秦少紅第一次見外國客人,一時間還有點兒怔愣。陳曉薇獨自迎上去,開口講英語。她的發(fā)音不算準確,介詞也會用錯,to或是on?on或是at?管他的,總之詞能達意就行。中學(xué)英語老師的音容樣貌陳曉薇早就不記得了。她膽比人壯,只顧做不做生意、賣不賣成功。
秦少紅才明白,原來自己跟陳曉薇還有語言這一關(guān)明顯的差距。別說開口講,她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大小寫都不一定能拼全。
清明過去,踏進服裝城的腳步濕氣未減。廣州迎來了谷雨。四月下旬的雨,是晨起擾夢的鳥叫與斑馬線前的汽車尾氣,短促,但遭人嫌。臺風季還在路上,氣溫一日比一日高,潮熱難擋。
夏裝擺滿所有鋪面時,陳曉薇病倒了。當時來了兩個非洲女客戶,沒帶翻譯,卻通曉些中文。她們看中陳曉薇負責的那款連體碎花雪紡裙。廠里同一系列出了三款,差別在肩帶與后背部位的設(shè)計,這個系列曾杰豪要求只做大碼,契合外貿(mào)客戶的體型。陳曉薇胃絞痛得滿額冷汗。她轉(zhuǎn)身看見客人,他們帶進來香水氣味與室外局促的熱浪,直直壓上她的鼻腔嗅覺,一陣眩暈強烈襲來。兩眼一黑前,陳曉薇下意識抓住秦少紅手臂,話來不及說,整個人倒在秦少紅懷里。
陳曉薇醒來時,秦少紅坐在病床一側(cè)。她帶了糜粥與水果來探病。留院一晚,明日早上還要照胃鏡,是飲食不定時導(dǎo)致的低血糖,陳曉薇這次算是吃到苦頭了。秦少紅還帶來了成交的好消息。那兩個非洲女客戶豪氣,陳曉薇負責的雪紡裙裝,每款要了一百條。她們走水路攬回國內(nèi)做分銷,物流成本低,賺的是差價。陳曉薇難得開了金口,對秦少紅道謝。
秦少紅卻笑笑說:“我不是白幫你的,你要按規(guī)矩分成給我?!标悤赞北牬笱?,這算什么,趁她病要她命?秦少紅挑眉,又道:“你可以跟我分,我就不能跟你分了?生病是一回事,錢是另一回事,曉薇,親兄弟也要明算賬。”
秦少紅回憶起當時頭皮發(fā)麻般的窘迫。她壯起膽子跟客人用偷偷學(xué)了幾個月的英語交談,斷斷續(xù)續(xù),講得比月球表面還要砢磣。這還是她央著劉澤抽空給她補的課。秦少紅想半天想不起price這個單詞,只好一口一句money,伴隨著她舞起來的僵硬手指。其他人看得著急,連忙給她遞一個計算器,直接將價碼和數(shù)量敲在上面,才沒有鬧出更大的笑話。這是她第一單外貿(mào)訂單。
萬事開頭難,但開了頭,就沒那么難了。
這一回,潮城衣舍人人都知道陳曉薇終于多了個勁敵。陳曉薇康復(fù)后大殺四方,店內(nèi)接近八成外貿(mào)客戶的貨單由她談定,她是這一年的銷售冠軍。其余國內(nèi)供貨業(yè)績,店內(nèi)各人平分秋色。秦少紅的半路英語跟清湯鍋底一樣,不咸不淡,有時還需要陳曉薇搭一搭嘴。
一件兩件,或是一批兩批,算盤打得噼啪響,依舊是拿提成與底薪,無非一介打工仔罷了。秦少紅不比其他銷售年輕,留給她努力的時間其實很少。在這年年中,秦少紅就仗著穩(wěn)定業(yè)績要求曾杰豪同崗?fù)?。那會兒他正為病重的妻子奔波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shù),一咬牙便答應(yīng)了秦少紅。
到了二○○八年年底,店內(nèi)臺賬壘作厚厚一沓,陳曉薇的業(yè)績依舊力壓眾人一頭。同事戲說,紅姐,看來你英語學(xué)得還不夠好、不夠快。秦少紅也湊過去,瞄了幾眼臺賬,春夏裝確實是陳曉薇賣得多。一個個數(shù)字背后全是入袋為安的傭金,秦少紅看久了,竟看出些酸悶勁。
她借掏出手機轉(zhuǎn)移視線,開始瀏覽新聞:二○一○年亞運會服裝設(shè)計定向招標結(jié)果公告。秦少紅往下翻了設(shè)計圖樣,又根據(jù)相關(guān)鏈接點進“廣州亞運村建設(shè)進度喜人”的網(wǎng)頁:預(yù)計二○○九年十二月建成投入使用,屆時將可容納上萬名工作人員進駐。國際體育盛會,亞運村的服裝肯定要統(tǒng)一標準。秦少紅看新聞的習慣還是當年楊蓓言傳身教的,她自知英語這個短板一時半刻都補不齊,心思早就轉(zhuǎn)到別處。
光靠自有品牌的那點兒出貨量,秦少紅知道潮城衣舍絕對夠不上參與做志愿者服裝的門檻。政府機構(gòu)要的供應(yīng)商,必須深耕領(lǐng)域多年,有成熟生產(chǎn)線和上下游渠道,同類產(chǎn)品還得要有拔尖的銷售案例。城市形象,容不得半點兒馬虎。潮城衣舍,似乎哪條都夠不上。
待廣州氣溫正式降至十度以下,潮州傳來一個噩耗:曾杰豪的妻子熬過新春和立春,最終咽下那口悶氣,病逝于醫(yī)院。二○○九年二月十日,正月十六,本該啟市的日子改為發(fā)葬日。喪偶不足百日的曾杰豪,很快擺脫傷感。他放了消息,決定在廣州人民南路的十三行也搞一個批發(fā)檔口,只做他自制品牌的女裝。
消息來到門店,秦少紅聽了一耳,記在心上,趕在清明節(jié)前,她主動找曾杰豪溝通。
秦少紅提議擴充原有產(chǎn)品線,利用亞運會的風潮,拿下志愿者服裝的代工。曾杰豪抿嘴一笑,打趣道:“阿紅,我老婆前腳剛走,你現(xiàn)在就想當家作主了?”秦少紅急忙解釋道:“你千萬別誤會,我可沒這想法。你也知道,全國數(shù)來數(shù)去,也就廣州紡織城的布料供應(yīng)商最多。產(chǎn)品線有需要,我可以到紡織城那邊想辦法,把布料進貨價壓下來。咱們用低價爭取做這次亞運志愿者運動裝的品牌代工啊?!?/p>
曾杰豪不以為然,直接搖頭拒絕道:“你老實點兒賣衣服,別把時間浪費在不可能的事情上?!?/p>
秦少紅沒泄氣。一句話就能說服曾杰豪,這種事情發(fā)生的概率為零。她在調(diào)休那日,從出租屋步行到火車站,坐上她第一天來廣州的那趟公交車,迎著細雨回到紡織城。楊蓓還是楊蓓,外貌沒變,依然靚麗。時間在中年歲月留下的痕跡過分精巧,沒了青春少艾時那種一年一換臉的狠勁。
“你確定是這種料子?”楊蓓摸著秦少紅帶來的布料樣板問,“上哪里打聽來的?”
“政府公開的中標通知。”秦少紅一五一十地解釋,“中標的公司獲得授權(quán),允許開發(fā)設(shè)計亞運會周邊副線的涉及布料類的產(chǎn)品,運動服裝、紀念品等?!彼灾背且律釤o論從設(shè)計還是體量都無法與這家優(yōu)秀的民營公司相比。但秦少紅語氣肯定,“只要能把原材料成本壓下來,我們車間的師傅技術(shù)不輸給其他代工廠,承接這批代工完全沒問題?!?/p>
楊蓓合起布料樣板冊,往后靠進沙發(fā),忽然轉(zhuǎn)了個話頭道:“賣衣服好掙錢嗎?”秦少紅點頭說:“比賣窗簾好些,但沒法跟做老板的比?!睏钶碛中Φ溃骸岸寄軖瓴簧馘X了,還要折騰嗎?阿紅,你明明是吃過苦頭的人?!?/p>
秦少紅也笑道:“我那叫跌跟頭,不是吃苦頭。楊蓓,這次你幫幫我,我知道你認識布料行業(yè)的供應(yīng)商更多。只要能談下來,我可以跟你分成?!?/p>
楊蓓挑眉,雙手環(huán)在胸前,認認真真掃視秦少紅。她并不老。即使誤入傳銷組織,又不得不重新開始,她眼里的光還是跟得知自己要去白云新店做店長時一樣:恐懼未知,卻依然篤定。能跳到更高處的,總是那些膝蓋屈得更深的人。
楊蓓答應(yīng)幫她。深耕紡織城多年,楊蓓門路確實多,很快替秦少紅找到性價比最高的布料供應(yīng)商。人情搭人情,秦少紅自掏腰包請了幾回貴客。楊蓓酒量不及秦少紅,四十多歲的身體,還沒喝至消夜時間,就已經(jīng)閉上眼到車后排歇息了。秦少紅上車。楊蓓睜開眼,眼白浮了血絲,夜色中看不清,語氣倒是很篤定:“那張老板是他們面料公司整個華南區(qū)域的老大,他說話絕對頂用?!?/p>
“我看出來了,他也有意向做這筆生意。”秦少紅低頭從包里拆了一張濕紙巾,遞給楊蓓,“其實我第一次跟你說要加盟‘家馨窗簾’的時候,你是不是沒打算答應(yīng)我?”
楊蓓沉默。廣州的流光溢彩,要入了夜,才會在所有黑色中呈現(xiàn)。霓虹燈光緩緩淌過每一張臉,像海礁的嶙峋,只在月下裸露真身。人臉有行走世間的悲喜,一切情緒吸食了光,撐得肚皮滾圓,滿懷心事。
“阿紅,你想聽真話嗎?”
楊蓓話剛落音,秦少紅頓時了然,嘴角掛上笑意,眉眼卻往下耷,表情有些自嘲,又有些釋然。到底是當年聽到拒絕會難受些,還是現(xiàn)在聽到拒絕更痛苦?她很難分辨。
“我想聽,但不愛聽。”
楊蓓也笑了,說:“阿紅,加盟那都是大品牌大公司玩的,主動權(quán)根本不在你手里。要拿捏住真正的利益,就別讓人可憐你,要讓人忌憚你,尤其我們是女人,在這個社會想出人頭地,只能這樣?!?/p>
楊蓓接過濕紙巾抹一把臉,又覆上眼皮,半生疲倦停在抿緊的嘴角,她是真的累了。
拖到亞運服裝代工項目的截標日期前三天,秦少紅才說服曾杰豪在她做的招標文件上蓋章。曾杰豪難以相信秦少紅為這件事居然奔走一個多月。待她拿出布料供應(yīng)商的合作意向書模板,看見上面的布料價格,曾杰豪眼角皺紋笑得高高揚起。當招標結(jié)果公告上出現(xiàn)潮城衣舍名字時,店里人人瞪大了眼。中標的代工廠只有兩家,曾杰豪的公司承接一半的代工業(yè)務(wù),年營收至少增加百分之三十以上。曾杰豪甚至有種死了老婆才真正走運的幻覺。
二○○九年秋,秦少紅仍在白馬服裝城的二樓忙得腳不沾地。其實每天都在做同樣的事情:開門、鋪貨、上架、談客、調(diào)庫存、盤店、關(guān)門。但每天都開始變得不一樣。秦少紅的頭發(fā)長了,英語口齒清晰起來,她將三十萬連本帶息分期償還給黎卉,第一次在睡夢中感到如釋重負。二○一○年元旦結(jié)束,在上一年度的統(tǒng)計中,秦少紅成為二○○九年的銷售冠軍。
原來咬緊牙關(guān)、咽下眼淚,她也能走到這里。秦少紅在曾杰豪店里工作兩年,攢下提成,又拿到中標獎金。那天她坐在銀行柜臺,看著存款余額,突然就笑了。笑自己沒見過這么多錢,也笑自己即將四十五歲才擁有這么多錢。
潮城衣舍營業(yè)額水漲船高。二○一○年年初,曾杰豪決定擴充店面,將旁邊檔口盤下來。旁邊是夫妻檔,準備轉(zhuǎn)戰(zhàn)回老家廣東普寧。網(wǎng)絡(luò)銷售早在服裝行業(yè)里悄然鋪展,他們決定回去開網(wǎng)店,做睡衣,連店址和供應(yīng)廠商都已經(jīng)談好。白馬服裝城也成立了網(wǎng)上商城,只是很多檔主還停在原地實體銷售,吃著服裝城帶來的人流紅利。潮城衣舍的擴張,伴隨著店面開業(yè)和新員工的加入,在每日吞吐萬人的服裝城內(nèi),其實只熱鬧了一天。而那一天,秦少紅榮升為店長。
六
陳曉薇講完大半故事,桌上那杯茶飲已見底。
她的目光停在星巴克對面那間時尚女裝鋪面。線下女裝如今已成為夕陽行業(yè)。坐了整整一個上午,這幢大型商場的服裝旗艦店鋪,進門客戶不足百人。大的品牌乘勢擴張,有錢造生產(chǎn)線,仍能保住實體品牌的運營。小的檔口賺雞零狗碎,索性關(guān)門大吉,在淘寶與微店里經(jīng)營個體電商。十年前后,時移景遷,服裝貿(mào)易不再是遍地機遇的行業(yè)。
秦少紅能拿下亞運會志愿者服裝代工這件事,突破所有人的想象。并非幸運女神眷顧她,而是她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只做一個普通銷售。陳曉薇后來才明白,秦少紅對每件事都全力以赴,是因為沒有退路。
陳曉薇說:“當?shù)觊L大半年,業(yè)績每個月都在刷新紀錄。她自己也下場談客,沒端過店長架子。我記得那年十二月底吧,有一天她從外面回來,突然和我說她要辭職?!?/p>
賀晴問:“為什么?”
陳曉薇猶豫數(shù)秒,低聲道:“老曾看上她了。”
賀晴睜大雙眼,陳曉薇笑得尷尬。她以前也以為老牛都愛吃嫩草,但曾杰豪唯利是圖,又怎舍得將重要的供應(yīng)商資源放秦少紅手里。要么就交出來,要么就嫁給他,反正肥水不能流外人田。況且秦少紅有本事管人,店員都服她,曾杰豪不得不忌憚起來。
二○一○年,秦少紅四十五歲。她比年輕女孩更在乎年紀,因為身體正一點一點地發(fā)出警告。腰疼會偶爾發(fā)作,晨起時,嗓子有細微卻無法忽略的異物感。她的月經(jīng)周期開始變長,從二十八天到三十四天,再過渡到現(xiàn)在四十天一次。激素迭代出生命的倒計時。店里女孩還在探索人生的一切可能性,她已經(jīng)將人生的試錯配額耗掉大半。往后的每一秒都步步驚心,幾乎是余生的定局。
當曾杰豪那只帶著體毛與皺紋的手摸上她的腰部,她還怔了兩秒,反應(yīng)過來,立即往后撤開。兩人臉色都不好看。秦少紅離開曾杰豪辦公室時,離職已經(jīng)得到口頭批準。陳曉薇甚至想象過,秦少紅會不會一腳踢開曾杰豪,又或者扇他幾個巴掌解恨。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她只是在曾杰豪講完“感情生活很寂寞”之后,淡定地回應(yīng)一句:“你老婆正在天上看著你呢?!?/p>
陳曉薇說完,自己先大笑起來。賀晴也笑了。笑著笑著,她竟有些心酸,側(cè)過頭朝空氣眨了眨眼,企圖將淚水壓下去。二○一○年之后的故事,陳曉薇也不清楚。她在第二年離開潮城衣舍,回老家結(jié)婚,和丈夫一起打拼出兩家店面,很少再來廣州。只聽說秦少紅離開潮城衣舍后,到火車站站前路租下一個店面經(jīng)營外貿(mào)服飾。后來偶有聯(lián)系,獲悉秦少紅做得風生水起,資金充裕,隱退江湖還能盤下海珠區(qū)中心的賓館。但是跟曾杰豪的家底相比,始終差遠了。
回去路上賀晴一直沒怎么說話。車子駛過高聳于河面的獵德大橋。珠江水徐徐,日照千里。她的母親是闖入珠江的一尾魚,鱗片緊實,魚目伶俐,卻要學(xué)著吞納一方水土,分辨魚鉤和魚餌,適應(yīng)這里的流速、氣候、水草、深灰色的漁網(wǎng)和從江面壓迫下來的船舷。困難重重。她本可以棲息原地,卻孤注一擲,決意要在廣州完成自己的后半生。賀晴似乎開始明白,對秦少紅而言,這個征服的過程,意義可能遠勝于獲得征服的結(jié)果。
她的母親在逆流之中,第一次體驗到生命原有的活力。
賀晴是半路出家做的攝影。在轉(zhuǎn)行前,她只是個普通行政職員,在畢業(yè)之初入職一家勞務(wù)派遣單位,后來又在行業(yè)內(nèi)跳槽。她的工作職責更多的是外勤派送資料、機構(gòu)登記注冊及資質(zhì)證書管理。父親死后,她才下決心轉(zhuǎn)行做攝影師。那年她二十八歲,適婚適育的年紀里賀晴卻未婚未育,多數(shù)企業(yè)不愿承擔職員婚育帶來的缺勤成本,她連討一個面試機會都很難。好不容易進了攝影行業(yè),一開始跟同事扯皮訂單歸屬,又不擅長引導(dǎo)小孩擺拍照姿勢,還有客人嫌她態(tài)度不夠熱絡(luò)。每次涌現(xiàn)放棄念頭時,她就問自己:“都走到這兒了,放棄會很后悔吧?”
轉(zhuǎn)念一想,人到中年只有高中學(xué)歷的秦少紅,這一路走得比她難太多了。
賀晴忍不住思念母親。不只今天,不只現(xiàn)在,在母親離開的十二年里,她從沒感受過如此強烈的牽掛。這種牽掛雜糅了抱怨、憤怒、記恨,還有不愿和解的決心。隨著距離趨近,賀晴揭開往事的層層面紗,竟剝出一顆女性頑強的真心。跨越十二年,母親和她,一樣在承受社會賦予不同階段女性的壓力和歧視,而她們都沒有選擇妥協(xié)。
“當我知道我們正走在不同時空下的同一條路上,媽媽,我沒有辦法不理解你。”
淘金賓館在十一月正式進入淡季。賀晴看著財務(wù)報表那格寫著“利潤”的欄目,愁眉難展。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她已很久沒見過負數(shù)這種東西了。如無意外,十一月的成本支出要靠前幾個月的收益填上,賀晴又要想著法子在年底的幾個節(jié)慶里爭取創(chuàng)收。唯一稱得上好消息的是來自醫(yī)生的通知,她的腳踝骨裂終于宣布痊愈。
賀晴前腳從醫(yī)院離開,周素珍后腳便進了醫(yī)院。老人年邁的身體如一只散架的鐘表,嘀嘀嗒嗒,每一秒都可能走不準。何敏在淘金賓館打電話叫救護車。顱內(nèi)出血點與從前那處一致,甚至出血量更高。何敏猶豫著復(fù)述醫(yī)生的話,怕手術(shù)結(jié)束會有全身癱瘓的風險。賀晴嚇得倒吸一口氣。周凱芹像有心理準備,聽見這說法,表情依然克制。高血壓藥物與理療按摩一直未中斷過,周凱芹說:“年紀大,時間到,身體徹底不受控罷了?!?/p>
親屬說得越冷靜,旁人聽得越難受。
周素珍從鬼門關(guān)撿回一條命。趨近暮年的人,每一場手術(shù)都是運氣和力氣的冒險。她連眼神都散了,斜著身子靠緊輪椅,每口呼吸都很薄,薄得似一條小魚在水底覓氧。
住院那天還單穿一件長袖襯衫,出院就要踩一對加絨的鞋。廣州天氣說降溫就降溫,一向不講道義。周凱芹打了車,從醫(yī)院一路往淘金賓館走。周素珍沒說話,眼皮沉沉,似睡非睡。老去的痕跡會先顯現(xiàn)在最薄處的皮膚上。眼角、唇邊、頸部,還有手背,晨曦點綴其上,像照進無底深淵,不見絲毫反光。周素珍變成一本翻不動的舊書。何敏收到周凱芹微信,從賓館一路小跑到路邊候著,替到達的周凱芹卸下折疊輪椅。她人機靈,瞧見周素珍比往日更顯老態(tài),知道這次手術(shù)肯定元氣大傷。何敏彎下腰,在周素珍耳邊呢喃幾句嘴甜的話,引得老人舒展一個久違的笑容。
何敏帶著路,嘴里念叨:“淡季生意沒起色,賀晴心急,花錢做了一期短視頻推廣,限時搶購一周時租優(yōu)惠。附近一個工作室定了今日傍晚時段,六小時不停歇,賀晴正在忙著替他們裝飾房間?!敝軇P芹聽罷,皺緊眉頭道:“你們是忘了賓館不接夜里時租客的規(guī)矩?從前那個酒鬼鬧事,賀晴不知道,你可是清楚的。”何敏搖頭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一周的客加起來能抵一個月的租。我提醒過了,但賀晴堅持呢?!?/p>
米已成炊,周凱芹也不便多言。她抱起周素珍上淘金賓館二樓時,看見踩著椅子在貼裝飾的賀晴。周凱芹沒打招呼,怕打擾賀晴干活兒。腳步悄然往上,回到房間將周素珍的外套鞋子脫下,讓她斜靠在床頭。周凱芹挪了枕頭,又拿來保溫瓶,將蓋子掀開,露出一根軟管,低聲說:“先喝點兒熱水?!?/p>
周素珍搖頭。她的視線在床頭柜上緩緩逡巡,發(fā)現(xiàn)周凱芹將東西都收拾干凈了。一陣怒火莫名襲來,周素珍伸手去推保溫瓶,“別放在這里,礙眼?!敝軇P芹沒說話。片刻之后,她把保溫瓶挪回原位道:“媽,別再找那些東西看了,你知道你為什么會進醫(yī)院。如果你還要翻出來看,我就把它們都燒掉,一了百了?!?/p>
“周凱芹——”周素珍嗆到氣,悶悶地咳了兩聲,“那是你爸留給我的?!?/p>
周凱芹沉默,不愿與母親長久地爭執(zhí)下去。她的父親早就離開她們,如今是兒孫纏膝,又或是客死異鄉(xiāng),對她來說都無關(guān)緊要。她只在乎僅剩下的母女時光。晚上,周凱芹早早做好飯,又鼓勵周素珍多吃些。母女哪有隔夜仇。她在怡海養(yǎng)老院這么久,見慣刁蠻刻薄的老人,面對自己母親,反倒生出更多耐心。況且周素珍性子一向很軟,誰來哄她,她都樂意。
四樓的安逸與二樓的喧鬧,今夜同時出現(xiàn)在淘金賓館。
廣州一夜入冬。從昨日傍晚到今早清晨,寒風自四面八方卷來,吹得人聳肩縮頸。來客是附近廣告工作室老板,叫馮意。他預(yù)約的時段是下午六點到凌晨十二點。中途有幾個年輕男人下來,問哪里有飲料可以買,帶來的不夠喝。何敏指了路,見他們回來時人手一袋飲料,露出類似啤酒罐的包裝。何敏要求對方開袋檢查,賓館不允許時租客帶酒進房。幾個微醺的男人,臉色霎時流露惱意,又因今日喜事上頭,換了副嘴臉道:“要是弄臟你們的地方,直接扣衛(wèi)生費用就行,這點兒錢我們還是給得起的?!?/p>
何敏喊不住三個男人,想跟上去看,又怕擾了客人興致。思前想后,她直接通知在外面吃飯的賀晴。賀晴一聽,趕緊趕回淘金賓館。她領(lǐng)著何敏敲開204房。來開門的是馮意,頭發(fā)上還掛著彩帶屑,手里拎一罐喝了大半的啤酒,臉色醺然。
他見是賀晴,難掩驚喜。下午在賓館前臺辦理手續(xù)時,馮意便對這個年輕高挑的女老板多留意了幾番。他開口問道:“要一塊兒玩兒嗎?”有人在屋內(nèi)起哄,這氣氛看來是每一位都喝上了,還不止一輪。賀晴從門口往里掃視,目光掠過被人從墻上扯下來的氣球、飾帶以及一副邊框裂開的裝飾畫。賓館內(nèi)飾的畫,都出自葛輝之手,風格與一樓大堂那幅一致。這是一整個系列的作品,寓意有始有終。就這么被輕易薅下來,撞到邊角開裂,看得賀晴胸腔里像點了火。
賀晴說:“麻煩將剩下的酒都移交到前臺,否則我只能請你們出去了。”一屋子人又哄笑起來。馮意往后做了個表情,賀晴沒看見,只覺得房間氣氛變得更曖昧。馮意朝賀晴示意道:“方便借一步說話嗎?”他又低下頭,酒氣和嗓音湊得離賀晴很近,“給我點兒面子吧,好歹我是個老板呢?!?/p>
賀晴讓何敏回前臺守著,單獨跟馮意站在二樓轉(zhuǎn)角。她再三強調(diào)酒水的事,馮意卻不想聽。好不容易找到個離工作室近又人少的地方,大家興頭正起,哪有喊停的道理。他也喝了不少,醉意在眼里蕩漾,他笑著道:“反正押金沒多少錢,隨你扣吧?!?/p>
講道理的干不贏耍流氓的,賀晴這下沒招了。二樓感應(yīng)燈感應(yīng)不到動靜,忽然熄了,樓底下的光只能勉強勾出二人的輪廓。一只手摸上她的臀。賀晴嚇得往后退開。腳步一踩,燈又亮了。馮意站在原地,手卻收回口袋,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他又笑道:“一塊兒到屋里玩玩吧?”
賀晴咬牙切齒道:“你摸了我!”
“誰摸了你?”一道帶著怒火的冷嗓劈穿空氣,劉澤站在通往二樓樓梯的轉(zhuǎn)角。馮意盯著走上來的劉澤,往后退一步說:“我沒碰過她?!眲勺呓瑢①R晴攔到身后說:“這里有監(jiān)控,你自己去跟警察說吧?!?/p>
馮意聽見這話,臉色變了,想抓住劉澤拿手機報警的手。劉澤見他撲上來,以為要干架,直接攥拳防衛(wèi),勾臂打中馮意的臉。酒氣揮發(fā)出生氣,馮意什么錯都不肯認了,咬緊牙關(guān)還擊。
最后警察是賀晴打電話叫來的。調(diào)完監(jiān)控又錄口供,劉澤離開派出所時,已是夜里兩點。他前一天在工作室通宵趕圖,降溫也沒留意,身上只有一件帽衫,趕完圖回賓館打算睡個昏天暗地,就碰見這種事。深宵街頭沒有行人,弦月當空,風把馬路吹得愈發(fā)清冷。劉澤將手揣進口袋,抬頭瞬間,目光捕獲對面路燈下的人。賀晴穿一件白色呢子大衣,戴一頂毛線帽子,就那樣看著他笑。
這一刻,劉澤覺得渾身一點兒也不疼了。
二人落座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劉澤面對落地玻璃,借倒影去看自己臉上的傷痕。賀晴找來一個冰袋,捂在劉澤額角。他倒吸一口寒氣,體內(nèi)體外陣陣冰涼,臉頰隨肌肉繃緊又疼起來。“下次別接待這種客人。”劉澤說完,又補一句,“以前酒鬼鬧過事,何敏沒跟你說嗎?”
賀晴輕輕眨眼說:“我知道。我以為他們會遵守約定,是我把人想太好,看見有錢掙就找不著北了。”劉澤見她有些低落,安慰道:“人也不是什么錢都能掙到,不怪你。”
賀晴沉默著。她并非沒有預(yù)感,馮意初到賓館,便在前臺對她再三搭訕。后來上門勸阻喝酒,她本該讓他們立即走,可她沒有那樣做。她想要那點兒時租房費。這個理由讓賀晴感到羞愧,她忽然問道:“你說我媽當年要是答應(yīng)那個曾老板,她是不是就能更輕松地賺到更多的錢了?”
“是。”
劉澤回答得沒有猶豫。他聽得出,賀晴不再將母親的一切當作與自己無關(guān),她終于開始真正理解母親。劉澤伸手輕輕握住賀晴手腕,另一只手取代她捂著冰袋的位置,又將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指尖順著她冰涼的指縫沒入,十指交扣。
馮意鬧這一次,第二天淘金賓館的短視頻評論區(qū)開始被人刷負面評價,賀晴只能一直刪評拉黑。不幸中的萬幸,限時一周搶購活動圓滿結(jié)束。廣告費沒虧,但租金水電還有稅費清繳完畢,收支一抵,也沒掙幾個錢。總賬會計看見賀晴,還是那句話:“你要加把勁了。”
廣州陷入真正的冬季。寒風雕雨,根根細密如針,扎得行人皮肉冰冷。濕度是南方低溫的幫兇。車輛駛?cè)霃V州城腹,賀晴要修復(fù)賓館損毀的裝飾畫,聽從劉澤建議,隨他由內(nèi)環(huán)路轉(zhuǎn)入人民高架路,往一德路去。騎樓風貌吹來,樹木漸稀,直至不再出現(xiàn)。賀晴瞧得目不轉(zhuǎn)睛。騎樓底與馬路一同蜿蜒,賣畫框的終于出現(xiàn)。雨停了,北風潛進人的發(fā)縫,賀晴下車便縮了縮肩。垂在身側(cè)的手被劉澤握住,放進他的大衣口袋,就這樣牽著往前走。
“遠揚書畫。”
門頭四個字,筆力雄渾。門口大敞,字畫憑軸與框各自圈出一片天地,卻又挨肩接踵,密密地從室內(nèi)疊出門的兩旁。牡丹花開富貴,翠鳥流連枝頭,墨黑蚱蜢停在彎葉尖上,對面便是金發(fā)碧瞳的油畫中人。那人畫得真好,雙眼炯炯,瞧著一屋栩栩如生的死物。大千世界,中西兩岸,無論是上一秒還是上一世,發(fā)生過的都薈萃在這斗室之間。
賀晴忽然覺得,攝影似乎也是如此。
老板說著粵語,年過半百,絡(luò)腮胡也有了花色。瞧見劉澤拿出來的油畫,了然一笑道:“是葛輝的畫,你們該早點兒跟我說,他交代過的?!崩习逍⌒囊硪淼嘏踔嬤M內(nèi)室。賀晴詫異,跟劉澤打趣道:“原來我看走眼了,深居簡出的葛輝竟然人脈這么廣?!眲商娓疠x說,他的畫作拿過金獎。拿過獎還拖欠房租?賀晴顯然不信。劉澤又笑說:“你對他挺大意見的?!辟R晴俏目一轉(zhuǎn),睨了道眼風過去說:“實話實說,我一開始對你也有意見?!?/p>
屋子不隔音,兩人一番打鬧,全被老板聽去。他拿著裱好的畫出來,抬眼認真打量賀晴,總覺得有幾分眼熟,終于想起是誰的孩子。老板笑瞇瞇地檢查微信入賬,說:“長得比她媽靚,人也很機靈,你眼光好,就是怕你受不住,女人有脾氣都是男人慣的?!眲蓻]去評價這種說法,只是坦然道一句:“我就中意她這樣?!?/p>
老板笑得眼紋更深,說:“靚仔,怕老婆才會發(fā)達?!?/p>
劉澤拎著畫出來,賀晴已經(jīng)走到馬路對面,在給騎樓取景。她將淘金賓館相關(guān)的故事照片投稿三個平臺,對黎卉母子那組充滿信心,結(jié)果好些天前收到最后一個拒稿通知。她的自尊心仍處于高位,有信心,也未認輸。國內(nèi)知名攝影學(xué)會正開展攝影賽,面向全國征稿。分了自然世界、旅游、人物和修圖四組,賀晴決定再試一次。
她站到騎樓底層,避開人群,認真檢查照片。構(gòu)圖沒問題,光線勉強稱得上滿意,霧天有霧天的美,配合極具年代感的建筑,反而呈現(xiàn)別樣效果。但總是差了些東西。她很難形容看見出片時這種缺失感,仿佛一部電影的聲光電與場景全部就緒,主角竟然在沒有感情地背誦臺詞。感情——
“在想什么?”
賀晴回過神,發(fā)現(xiàn)劉澤來到身邊。她似是而非地碎碎念著:“找不到能代入的感情?!币浑p大眼忽地亮起,她又急切地說,“我要見楊蓓?!?/p>
劉澤怔住,道:“她前些年跟孩子一起移民出國,門店全部轉(zhuǎn)手了?!?/p>
賀晴抬起頭說:“我想體驗一遍我媽走過的路?!?/p>
賀晴回到淘金賓館,像做旅游攻略一樣,把要在廣州親歷的地點全部羅列出來。廣州火車站是地鐵二號線與五號線的換乘站。賀晴乘坐地鐵,第一次聽見三種口音的廣播。先是普通話,再是粵語,最后是英文。她出站后踏著步梯探上地面,看見“廣州站”三個懸在樓頂?shù)拇笞窒?,是人來人往的前廣場。
母親抵達廣州那天,就是在這里吧。
如今的火車站比十二年前規(guī)整有序。人們依舊攜著大包小包,臉色各異,往該去的方向奔走。一臺舊面包車剎停在路沿,賀晴目光跟上去,只見后門大敞。貨品被人一件一件地卸下來,面包車的內(nèi)飾早被拆除,只剩下左前方的駕駛位。其余人等到底是站著來還是坐著來的,此刻無從得知。這臺車成了一個魔術(shù)盒??峙率昵?,秦少紅也未曾見過這種風景。但為生存屈就的人,哪個年代都有。
賀晴拍下這臺車。有人路過,視線在她與相機上停留不到三秒,又立即匆忙轉(zhuǎn)走。她循著斑馬線,越過環(huán)市西路,映入眼簾的是紅棉國際時裝城。賀晴按著導(dǎo)航提示,拐入站南路,終于看見白馬服裝城的灰色樓體。聽陳曉薇說,曾杰豪的服裝檔口潮城衣舍還在。電商勢頭最猛那幾年,他收掉兩間鋪面,積攢資金回老家擴建廠房,決定搞線上分銷。如今生意交給小兒子打理,他退居家庭,含飴弄孫。僅剩的鋪面就是當年她們在白馬服裝城的這個檔口。賀晴進了服裝城二樓,人流并不大,沒有陳曉薇講的那么夸張。這些年過去,樓還是樓,鋪還是鋪,人與貨物卻都換了面孔。有人熱情地招呼:“靚女,要不要進來看看?”也有人低頭耷眉,對一切充耳不聞,靜靜然似入定。如今實體服裝店日漸式微。
她停步在潮城衣舍門口,有一個年輕女銷售走上前來,問道:“靚女,我們春裝剛到貨,看看有沒有喜歡的?”賀晴沒有看衣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面前的女孩說:“我能給你拍張照嗎?”
女孩先是錯愕,視線落到賀晴胸前的相機上,問:“你是記者還是博主???是來暗訪服裝城嗎?這里沒什么黑色交易的,大家打開門做生意而已。”賀晴笑了,說:“你見過哪個做暗訪的,會背這么大臺相機招搖過市?我媽以前是這里的銷售,我來拍點兒故事?!?/p>
“她叫什么名字?”
“秦少紅。”
女孩回想一會兒道:“沒聽過她?!辟R晴并不意外這個答復(fù)。在這座服裝城里,有千千萬萬個秦少紅前仆后繼,又逐漸泯然于眾人。在生活節(jié)奏緊湊匆忙的城市里,留給人們聽故事的時間太少,尤其是一個如此尋常女人的故事。隔壁檔口老板聽見聲響,坐在板凳上,探出一顆染著紫發(fā)的腦袋,東張西望,似看什么稀奇景色。她笑著問:“麗婷,你們老板發(fā)大財,請你當模特啦?”麗婷伸出手,將那個女老板拉起來說:“一起吧,人家是專業(yè)攝影師,來拍服裝城的故事呢?!?/p>
兩個女人,一個雙十年少,一個四十風華,手挽著手站在白熾燈下。她們表情明朗,帶著幾分對陌生鏡頭的天然怯意,仔細為對方檢查妝容、衣擺。相視一笑,又瞬間讀懂彼此眼神里的緊張。賀晴心潮澎湃。如果時光可以任意穿梭,站在這盞燈下的,也許就是她和她的母親。
賀晴還去了秦少紅鐘愛的糖水鋪,點一份廣東糖水:白果支竹。這種口味對賀晴來說,甜則甜矣,多少是有些寡淡了。她沒感受過秦少紅在這里下班后渾身泄勁的疲憊。吃香喝辣,鮮爽辛麻,刺激的味道,其實是需要一定體力才能負荷的。當胃囊空空,壓力將雙肩擊垮,人可能只需要一口能暖身的清甜。賀晴喝掉一整碗,人也暖了起來。本周氣溫終于有所回升,晝夜卻依然凍人。她綁好大衣腰帶,起身往站前路方向去。
秦少紅是在站前路開設(shè)公司,攢下第一桶金,然后回到康興村做淘金賓館的。她鮮少跟人談?wù)撨@段故事。就連黎卉、何敏,甚至是劉澤,她都只是只言片語地提起。賀晴知道,她一定不是畏懼示人。她應(yīng)該是真的開心,也足夠快樂,才會將這種寶藏仔細收好,只供自己余生品味。
因為她成功了。
七
秦少紅站在自己剛租下的鋪面,四堵白墻,像盯著日頭最盛時的水浪,滿眼恍惚。
從白馬服裝城離開,她到站前路商鋪中介轉(zhuǎn)了一圈。幸運的是,臨近年關(guān),轉(zhuǎn)讓的鋪面會比平時多,秦少紅很快找到一間合適的鋪面。站前路主要以外貿(mào)服裝為主,通過水運和陸運銷往第三世界國家。這個外貿(mào)市場具有獨特的顯性需求。部分國家氣候炎熱,對衣物要求更傾向于輕薄、透氣、吸汗,選擇運動裝的也會更多。
曾杰豪那番低俗暗示,并未讓她惱怒太久。從沈陽到廣州,秦少紅飽嘗一個普通女人在社會中的卑微和掙扎。況且她還是個中年女人。她也問過自己,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受騷擾、不被歧視,真正感到平等和被尊重?
答案她找不到。
她唯一能掌握的只有自己的命運。
通過前年亞運會志愿者服裝那個項目,她經(jīng)由布料供應(yīng)商介紹,認識了一個外貿(mào)品牌經(jīng)銷商——粵冀服裝?!盎浖健闭趯ふ覐V州火車站附近的第三家品牌代理點,代理旗下一個中端線和兩個低端線的外貿(mào)服裝。秦少紅再三約談與磋商之后,跟對方達成合作意向。
簽約定在元宵節(jié)后。在此之前,她要先辦理離婚,再注冊公司。
二○一一年一月底,臨近農(nóng)歷春節(jié)。秦少紅通知婚事律師一道前往沈陽。她深知賀成勇的脾氣。愛面子、嗓門大,加上老婆出走的心理陰影,若直接跟他談判,估計沒個三五年都談不攏。所以秦少紅選擇找律師辦理,也同意適當給他一點兒補償。她的公司馬上要注冊了,拿錢贖自由,賀成勇能耽誤,她耽誤不起。
律師問道:“需要聯(lián)系你女兒嗎?”
秦少紅拒絕這個提議。一走六年,陪在賀晴身邊的是賀成勇。哪怕她以前對爸爸有再大的意見,父女之間也會因為這種相依為命變得更好。人心是肉長的。賀晴沒經(jīng)歷過她的遭遇,應(yīng)該不會體諒,也不愿聽解釋。
“沒有孩子會不喜歡媽媽的。”律師忍不住勸說,“她可能只是忘了,以前喜歡媽媽是什么感覺?!鼻厣偌t聽得心酸。襁褓里的晴子,吐奶吐得哇哇大哭的晴子,在飯桌前背過身,偷偷啃一臉米飯的晴子。她在長大成人之前,也伏在媽媽肩頭上,小聲說過“我會永遠愛你”。曾在媽媽懷里不肯離開的女孩,也終有不再愿意分享秘密的一天。
秦少紅忍淚道:“婚姻是婚姻,孩子是孩子,我現(xiàn)在不能混為一談了。”
她只穿羽絨服和牛仔褲出現(xiàn)在沈陽,素著臉,嘴唇因為疲憊而有些發(fā)白。說不緊張是假的。車輛從機場往市中心疾馳,坐在里面的秦少紅,渾身不得勁。六年過去,沈陽幾乎沒有變化。年后氣溫稍稍回升,積雪融化,路面泥濘,周遭一切還是灰撲撲的,像極了她離開時的樣子。連在民政局重逢的賀成勇也沒太大變化。
平心而論,他年輕時算是個俊小伙。時光荏苒,眼前的男人蒼老了,曾經(jīng)的眉清目秀混了濁氣,顯得市儈而低俗。他看見秦少紅,立馬起身,多年來的怨憤憋在胸腔,差點兒氣得要一口啐到民政局的地板上。一瞬間,秦少紅腳步頓住,竟有些害怕他會走過來打人。
賀成勇卻腳步一轉(zhuǎn),先進了辦證的內(nèi)室。辦理過程秦少紅一直保持安靜,無論賀成勇如何激將,什么賣不出好價錢、老母雞沒辦法給人下蛋了、人財兩空是你的報應(yīng)。這么多年,這么些話,他早就想說想罵了吧。印著“離婚證”三個字的本子終于分別交到她和賀成勇手里。任憑賀成勇再怎么痛罵,秦少紅都當聽不見。從小到大,她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輕松過。她轉(zhuǎn)身交代律師跟進財產(chǎn)分割的執(zhí)行,攔住一輛出租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車載廣播里唱著曲不著調(diào)的歌兒,像鬼叫一樣,哀哀戚戚。秦少紅聽得心煩,一抬頭,計生服務(wù)中心就到了。秦少紅下車走進去,將個人資料放到負責查環(huán)的醫(yī)生桌上。
金屬經(jīng)過消毒,依舊不會帶溫度,它用它特有的冰涼,潛入女性身體。秦少紅躺在病床上,脊背僵直。她取走了體內(nèi)的節(jié)育環(huán),下床時腳步還虛浮著。秦少紅套好褲子衣服,轉(zhuǎn)過臉,沒看見從自己身體拿出來的東西。醫(yī)生將垃圾都清走了。她忽然想到晴子,想到她以后可能也要結(jié)婚、懷孕、分娩。
眼淚便不聽使喚地落下來。
回到廣州,已至年后。秦少紅馬不停蹄地處理注冊公司、招聘銷售、跟進裝修和鋪貨計劃等一攬子事情。等到裝修班組完成墻面和天花板重新整刷、缺角瓷磚更替完畢,秦少紅的第一批服飾終于進場。她在元宵節(jié)前招到兩個銷售,剛好一男一女。男孩叫陳一凡,二十二歲,廣東佛山人,是粵冀服裝生產(chǎn)中心裁縫車間負責人的親戚。秦少紅急著用人,面試后發(fā)現(xiàn)男孩大學(xué)英語四級,也懂些銷售,想來是個關(guān)系戶也無妨。另一個女孩,叫翟菲菲,二十歲,廣東揭陽人,之前在人民北路流花賓館旁的市場做女裝批發(fā)。
店面開業(yè)那天,碩大獅頭在人群當中晃出野獸的舞步,然后來到秦少紅面前。她難得穿一身艷色,頭發(fā)盤在腦后,面敷粉唇抹紅,狀若桃花。曾經(jīng)握著鍋鏟的手,如今握著蘸滿朱砂的毛筆,秦少紅給獅眼點睛。獅腿一躍,跳往高處。她也仰起頭,含笑望著這只毛發(fā)豐隆的大紅獅,又眺至遠方深色樓頂與灰白天空的交界。
一暗一明,終于是否極泰來了。
粵冀服裝乘上國內(nèi)跨境電商賣家團隊壯大的東風,同時進駐了亞馬遜、易貝以及阿里巴巴速賣通。他們計劃在二○一一年七八月的銷售旺季打響頭炮。
秦少紅上了幾次關(guān)于跨境電商的公司培訓(xùn)課。與她一起去的還有另外兩個代理門店的檔主,一對是中年夫妻,丁先生和丁太太;另一個是三十出頭的年輕男人,程謹。他們比秦少紅入行早。尤其是程謹,門店營業(yè)額最高,只做粵冀的高端線產(chǎn)品,皮衣、大衣、羽絨還有防雪服,銷往歐洲和北美市場。丁太太在培訓(xùn)間隙悄悄和秦少紅說:“程謹是粵冀老板的親兒子,什么好處都歸他,你想都別想了?!?/p>
秦少紅打趣道:“你們也不差,中端產(chǎn)品出貨量最大,基本都是你們在做?!?/p>
丁太太并不謙虛道:“我們好歹也搞了三四年,肯定比你有優(yōu)勢。你一個女人家,現(xiàn)在這檔口體量就夠啦,還想怎樣?想當粵冀老板娘?”話說得如此直接,是因為丁太太沒把秦少紅放眼里。秦少紅在服裝行業(yè)見過各色人馬,聽到這諷刺,也只淡淡然回一句:“您真會開玩笑?!?/p>
二○一一年八月,全年第二個銷售旺季正進入最后高熱期?;浖椒b今年有四個爆款產(chǎn)品,是夏裝和秋裝,線上鋪貨量直接占了百分之四十。這個數(shù)值對于一個健康運作的服裝品牌來說,已算驚人。秦少紅負責其中一條中端線,賣得她心潮澎湃。每月進行門店計劃報備時,她總會多打聽些丁氏門店的銷售數(shù)據(jù)。兩夫妻年紀大些,不懂英語,也是靠店里四個銷售在賣貨。秦少紅到他們店里看過,四個銷售都很年輕。這一行快買快賣,做銷售的多如牛毛,做銷售管理的鳳毛麟角。管理可是個難活兒。程謹那塊肥肉,她叼不著。但其他產(chǎn)品線,秦少紅決定要先分一杯羹。
到了九月中旬,立秋已過,日頭威脅不減分毫,秋老虎氣勢奪人。秦少紅冒著酷暑夜以繼日,折騰完全年第二個銷售旺季的電商活動,成績斐然?;浖饺A南區(qū)域的負責人孟東偉親自約見她,道喜之后還暗示性地問她:要不要考慮在電商線上多做兩條中端產(chǎn)品線?
二人約在一間早茶茶樓的包廂。孟東偉嫌茶樓的茶包低劣,喊來經(jīng)理,掏出一小包分裝好的鐵觀音。秦少紅對茶沒有研究。茶葉經(jīng)沸水濾了一道,有清香與白煙,水色寡淡,淡得幾乎看不見尋常茶葉的黃澤。孟東偉把茶盞推到秦少紅面前道:“越好的鐵觀音,顏色越淡,你嘗嘗?!?/p>
“孟總對茶葉很有研究?”
“老程總愛茶,我跟著他混,不得多學(xué)點兒本事?”
秦少紅覺得這話分明是在敲打自己。孟東偉也不拐彎抹角,替秦少紅分析了一番她的處境:“丁老板年紀大骨氣重,老一輩的實業(yè)思維,跟不上電商發(fā)展節(jié)奏。往后比的是供應(yīng)鏈、產(chǎn)品、營銷、物流、客服,一樣都不能少,還一樣都不能差。你有頭腦,再接兩條線,沖一沖今年十一月黑五那波銷售潮。公司第一年的電商業(yè)績,要是你能記上一筆功勞,往后的路就不一樣了?!?/p>
十一月的黑色星期五,秦少紅從十月底開始準備,直到十二月初才結(jié)束。她手握三條中端產(chǎn)品線,與翟菲菲、陳一凡一起在三更半夜經(jīng)歷一場銷售激戰(zhàn)。秦少紅的喉疾日益嚴重,是前兩年在白馬服裝城落下的病根,加上新衣物多數(shù)自帶氣味,咳得肺疼。年歲帶走健康的體魄,但她放心不下電商模塊的生意。翟菲菲英語最差。她負責的時間段里,秦少紅不敢熟睡,以備隨時應(yīng)付客戶咨詢。
有天晚上,陳一凡突然給翟菲菲打電話,讓她處理不了的立即轉(zhuǎn)給他。
翟菲菲問:“你不用睡覺嗎?”陳一凡嘆氣道:“你要是搞得定我早睡了,紅姐熬不動的,只能我們來,我可不想業(yè)績下滑,明天就關(guān)門大吉?!?/p>
翟菲菲想起前幾日在店內(nèi)聽旁邊鋪面的店員打趣說,你們紅姐那雙手,完全不像個老板娘,跟飯館洗餐盤子的阿姨一樣。只有她和陳一凡知道,秦少紅四十歲才來廣州打拼,有一個女兒在沈陽老家,幾乎從不提起老公,是死是活他們也不敢過問。不惑之年早就過去,秦少紅疲態(tài)多于老態(tài)。如果不是雙手粗糙的骨節(jié)出賣了她,說她沒到四十歲,估計也有人信。偏偏就是這雙手,不經(jīng)意間道出她前四十年的人生困境。
黑色星期五的業(yè)績斐然。秦少紅到粵冀公司開會的時候,人累瘦了一圈,氣色卻比往常要好。十二月底還要迎戰(zhàn)一場圣誕節(jié)到元旦的跨年銷售,她這次上門,是來領(lǐng)“軍令狀”的。那天丁氏夫妻沒來,程謹反而早早到場,秦少紅猜想,太子爺要掌握實權(quán)了。孟東偉當著程謹?shù)拿?,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中端線的電商銷售悉數(shù)交予她。
丁太太得知秦少紅拿下中端線的電商銷售,在代理群發(fā)了一通陰陽怪氣的嘲諷,只差明晃晃道出“狐貍精”這三個字。群里靜若深潭。幾小時后丁老板才出來演紅臉,說店里銷售犯下大錯,自家老婆氣上頭了,敬請大家諒解。孟東偉被諷刺潛規(guī)則秦少紅,氣得直接退群,聽說連丁太太的電話也不肯接。最后是程謹將孟總拉進來,又在群里說一句:和氣生財。
秦少紅也生氣。翟菲菲和陳一凡卻勸她大局為重,程謹這四個字,分明是說給她聽的。
十二月底至一月中旬,秦少紅再次領(lǐng)著陳一凡和翟菲菲,刷新電商平臺的交易紀錄。丁老板幾乎徹底放棄了電商產(chǎn)品的銷售。一半是因為生氣,一半是因為他們的銷售瞧不上這點兒零頭。
二○一二年,國內(nèi)電商貿(mào)易開始進入井噴階段。廣州火車站的批發(fā)依舊熱火朝天。貨從四面八方來,集中又散開,往四面八方去。人有慣性,交易也一樣。來錢快的行業(yè),其實更難接受顛覆性的轉(zhuǎn)型。
春節(jié)過后,陳一凡沒再回來。聽說家人為他置買了鋪面,在秦少紅店里的時日算作社會實踐,如今要回去拼一番天地。秦少紅新聘的員工叫梁詠琳,念會計專業(yè)畢業(yè),卻對做銷售有濃厚興趣。梁詠琳上手比秦少紅想象中要快很多。無論是介紹產(chǎn)品,還是跟客戶交談,她毫不怯場。才來三個月,梁詠琳業(yè)績直逼翟菲菲。翟菲菲嚇到了,問秦少紅上哪兒找來這么一尊大佛,比陳一凡帶來的壓力還可怕。秦少紅笑道:“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p>
翟菲菲哭喪著臉說:“紅姐,你徹底淪為資本家了?!?/p>
時間如水逝。到了二○一三年元旦,秦少紅帶著線上銷售代理權(quán)的商業(yè)計劃書敲開粵冀會議室大門,她決意一舉拿下這個版塊的全部業(yè)務(wù)。這一次程謹坐的位置,已經(jīng)從跟她同一排,挪到孟東偉旁邊。太子爺已是真正的老板了。秦少紅忽然感謝自己,忍得住去年丁太太挑唆的那場脾氣。也許丁太太一點兒也不傻。她就是想著大家撕破臉,好讓粵冀公司的人都看看秦少紅狗急跳墻會是什么樣的。
粵冀服裝正式任命程謹為總經(jīng)理。秦少紅的商業(yè)計劃書被提上議事日程,拉鋸合同條款,雙方就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程謹最后同意從自己的占股當中出讓百分之五給秦少紅。前提是秦少紅的銷售代理團隊,要接手所有線上平臺的視覺設(shè)計及市場營銷,并徹底放棄實體經(jīng)營。
年輕時以為創(chuàng)業(yè)是一件多么厲害的事,如今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著,才發(fā)現(xiàn)全是瑣碎、謹慎,以及處處提防。勝利的喜悅和挫敗的沮喪其實很短暫,只有不懈的努力與堅持貫穿全程。
秦少紅應(yīng)下這個條件,竟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
整個二○一三年,秦少紅忙得幾乎掏空體力。北美地區(qū)移動電商平臺Wish正式上線,她決定立刻進駐。團隊在二○一三年四月前將實體店貨品逐批清倉,離開站前路檔口,搬進西向路邊的金豐大廈七樓辦公。她已從一個三人團隊,干成十二人團隊。辦公喬遷,招聘新人,為此秦少紅還三番四次請教孟東偉:“人多了該怎么管? ”
孟東偉說:“抓大放小,業(yè)績?yōu)橥?。越往上走,路就越窄,要面對的事就越難,你以為我在粵冀這么多年容易嗎?管理可不是人干的?!?/p>
年終獎到賬那天,秦少紅才看見這群同事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她忽然想起自己在粵冀公司做年終匯報的樣子,忐忑、不安,時不時看一眼程謹那張撲克臉。直到他笑著點頭,秦少紅松一口氣,這個年算是可以過了。孟東偉在年終餐宴時不知真醉假醉,借著酒意,當眾對秦少紅提要求:二○一四年每月銷售額至少上升百分之三十,拿不出好的成績,怎么向總經(jīng)理程謹交代?
秦少紅酒量好,推杯換盞間,把話沉酒里。她沒答應(yīng),也沒反駁,只是有點兒錯愕。昔日與自己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領(lǐng)導(dǎo),最后還是順勢而為,站到了程謹那邊。這頓宴席吃得她產(chǎn)生幻覺,仿佛她才是桌上那一道道供人挑揀分食的菜肴。原來越有錢越疲憊。翟菲菲難以理解秦少紅口中的累。掙這么多錢,還累什么?典型的財多身子弱。秦少紅想說,我心累啊。但此話一出,怕是更惹人笑了。
二○一四年的春節(jié)假期,秦少紅連睡兩天兩夜。她在二○一三年年底擁有第一套自己買的房,三室兩廳,位于海珠區(qū)中心,離地十七層樓高,聽不見城中村的炮鳴火響。她還考了駕照,又添一臺新車。這些事塵埃落定后,又聽說楊蓓要攜家?guī)Э诔鰢耍皇率露加腥俗咴谧约呵邦^。
秦少紅感慨,看來夢想只有定在遠處,人才會有動力前行。
二○一四年剛過一半,丁老板宣布退休。秦少紅是在粵冀服裝公司開會時,聽程謹親口說的。他說得委婉,大概意思是丁老板要抱孫子了,丁太太身體也不好,兩人回老家廣東茂名的別墅區(qū)里享受天倫之樂,讓人很是羨慕。他們站前路的實體店沒有關(guān)門,轉(zhuǎn)手給程謹挑選的另一個代理商。丁太太出現(xiàn)在金豐大廈七樓的時候,秦少紅很驚訝。她依然貴氣,手腕一只祖母綠翡翠,色水如油,細膩通透。丁太太笑著跟秦少紅說:“我這手鐲抵得過一臺平價寶馬車?!倍嗄陙砀±习迤床e攢的財富,也足夠說服她回家休養(yǎng)生息。她又客客氣氣地表態(tài)道,“秦老板,以前我們之間有過誤會,是我沖動了。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個老太婆計較?!?/p>
“丁太太,你哪里老了?要不是丁老板說要退休,我都覺得你們還能再干好些年?!?/p>
丁太太放下茶杯,說道:“我們跟著老程總開始的,當年檔口小,鋪貨發(fā)貨就我跟老丁兩個人,我生孩子那天早上還在店面做盤點。”丁太太苦笑,“我其實很理解你,大家都是女人,出來打拼不容易。我也多嘴跟你說一句,程少比他爸手段厲害,你在他底下討生意,心眼多點兒沒錯的?!?/p>
后來秦少紅才知道,丁老板夫妻回老家,是因為老程總病危,在ICU里昏迷不醒。她到粵冀服裝站前路的實體店看過,裝潢升級,銷售人員統(tǒng)一服裝、統(tǒng)一話術(shù),恍惚間,跟當初她帶著翟菲菲和陳一凡干活的情景很像。從兜售貨物到兜售服務(wù),說穿了,就是電商新零售的一種新派做法。丁老板們還惦記著“以物為主”,程謹們已經(jīng)開始“以人為本”。
所謂顛覆,就是思維變革,她忽然有種害怕追不上的緊迫感。
在新增產(chǎn)品線的情況下,九月線上銷售額將將與去年持平。梁詠琳是銷售服務(wù)部負責人,主動領(lǐng)罪,是因為客服團隊流失人手沒有及時補充導(dǎo)致的。秦少紅氣得第一次當眾摔了杯子。其實她還沒到粵冀給程謹進行銷售季的匯報,但她知道,程謹和她同步一切數(shù)據(jù)。甚至孟東偉連電話都沒給她打。秦少紅忍不住提前預(yù)支這份被責備和監(jiān)督的恐懼,化成怒火,卻不知到底該朝誰泄憤。
也許是她自己吧。
秦少紅還沒來得及消化工作的事,立冬那日收到一個噩耗:楊安怡去世了。
遺體告別儀式在銀河公墓舉行。楊安怡生前素來節(jié)儉,秦少紅送過兩次衣服給她。她勸道:“別拿了,我一件衫能穿四五年,送我是浪費?!鼻厣偌t從傳銷組織逃離,問楊安怡借兩千塊錢。楊安怡帶來飯菜和衣物,離開時又勸道:“別送了,阿紅,你要好好的?!彼谝路永锴那慕o秦少紅多塞了三千元。
劉澤在訃告里寫得很清楚:積勞成疾,急性心梗,于家中仙逝。秦少紅想起年少的劉澤與自己一同在養(yǎng)老院里學(xué)習急救,兩人學(xué)的竟沒派上用場,心里更添悲涼。忽然,參加告別禮的人群中,有兩個男人爭執(zhí)起來。
秦少紅還未聽清他們在罵什么,拳腳已經(jīng)舞到她面前。在場的人滿臉錯愕。劉澤走過來扯開秦少紅時,她的手臂已經(jīng)撞上禮堂外的圓形立柱。秦少紅咬牙忍住痛。她還是第一次見劉鳴志。這個村委大忙人,從未現(xiàn)身過怡海養(yǎng)老院。他唇薄眉高,氣質(zhì)滄桑,五十多歲年紀,自然打不過大兒子劉溯這個三十歲的男人,手臂黑紗被撕出一個裂口。
上了年紀的長輩,又湊上前去,拉開劉鳴志與劉溯,分別給兩父子做一些毫無意義的思想工作。秦少紅聽得斷斷續(xù)續(xù),是兩父子在彼此指責對方常年不在家,忽略了楊安怡。人死如燈熄。楊安怡生前沒有說服這雙父子放下成見,死后,自然也難有人幫她解開這場心結(jié)。
劉澤在哀樂中念完悼詞。他的母親為養(yǎng)老事業(yè)奉獻終生,這么多年,沒出過國,也沒出過省,沒有在任何一個假期享受過旅行的快樂。人群自覺站成一列,逐個上前瞻仰遺容。秦少紅看見了養(yǎng)老院曾經(jīng)的同人們。大家默契點頭,當作打過招呼,又各自沉浸在悲傷當中。
過后,秦少紅坐在禮堂側(cè)邊過道的石墩上看手機里的工作信息,心亂如麻。今天她是擠時間趕來的。有個年輕女孩子走上來,朝她揮了揮手。秦少紅不認識她。她手中拿著一小瓶紅棕色的藥油,遞到秦少紅面前。
女孩叫何敏,是楊安怡的外甥女。她替劉鳴志父子道歉,又擔心秦少紅手臂受傷,詢問是否要帶她去醫(yī)院檢查。女孩的細心讓秦少紅感動。她婉拒了何敏,又往遠處走,避開隆重肅穆的音樂,打電話溝通工作中的各種瑣碎事務(wù)。秦少紅午飯沒吃幾口,此刻胃囊疼痛陣陣幽現(xiàn)。翟菲菲警告過她很多次要去看醫(yī)生。她沒空去,還辯解道:“我以前也這樣,照樣熬過來了?!?/p>
翟菲菲反駁道:“你以前忙起來連痛都不知道,現(xiàn)在你的精神開始懈怠,知道痛了?!?/p>
秦少紅不相信自己會懈怠。翟菲菲卻大膽發(fā)言說:“當老板沒有痛快日子,孟總慣會見風使舵,連程謹也處處為難你。是你的身體在告訴你,它累了,該退休了?!?/p>
真的累了嗎?
秦少紅心想,剛來火車站時,她薪水多少?站前路開檔口,鋪面才多大?征戰(zhàn)外貿(mào)電商,她半夜咳得不停,翟菲菲上門送藥,她靠在翟菲菲肩頭昏昏欲睡。如今高床暖枕,辦公室敞亮氣派,她竟夜夜失眠了。
八
賀晴找到站前路粵冀服裝的實體門店時,翟菲菲也在里面,正準備挑幾件選品拿到辦公室拍細節(jié)圖。賀晴找銷售打聽秦少紅。翟菲菲聽見故人名字,立馬轉(zhuǎn)身:“你找紅姐?”
她將賀晴請上金豐大廈的辦公室。幾年過去,團隊人數(shù)增加,辦公面積也擴增一倍。墻面四周是品牌文化展覽,有公司的發(fā)展歷程。秦少紅名字很靠前,簡介不乏溢美之詞。翟菲菲打趣道:“紅姐學(xué)會上微博,找到了你的賬號,你卻早就不更新了。她還把你的照片都保存下來,閑時翻看,經(jīng)常看得眼眶紅紅?!?/p>
賀晴驀地心頭一緊。
二○一五年年中,秦少紅離開粵冀。她在那一年確診慢性咽炎和胃炎,需要長期服藥和靜養(yǎng)。心智也許還想繼續(xù),但身體已經(jīng)很難再堅持。好友的死像一記生命警鐘,敲在秦少紅腦里,久久回蕩。
二○一五年春節(jié)后,她找律師咨詢退股和中止代理協(xié)議的相關(guān)事宜。程謹沒想到秦少紅的退出來得這么早,明顯有些措手不及。到了六月,秦少紅完成工作移交、轉(zhuǎn)股協(xié)議和工商登記,公司法人已更換成梁詠琳。長江后浪推前浪,總有人正年輕,走上這條冒險的創(chuàng)業(yè)路,梁詠琳不過是其中之一。
秦少紅從金豐大廈出來,婉拒同事的送別宴,沒有開車,而是步行走到站前路的那家實體門店。她的檔口轉(zhuǎn)租給做女裝批發(fā)的國內(nèi)廠家。潮城衣舍還在白馬服裝城內(nèi)繼續(xù)經(jīng)營。陳曉薇不在,其他人也不在。通過微信朋友圈,秦少紅目睹了她們各自遠去,又各自成家。她站在能看見“廣州站”三個大字的路口。十年來,秦少紅很少有機會閑站在馬路邊,不等車也不等人,只像一棵生長在城市中間的啞樹一樣靜靜站著。環(huán)市路和內(nèi)環(huán)路,車流日夜奔馳。巨幅廣告上多數(shù)是年輕女性,而巨幅廣告下的老板,多數(shù)是家業(yè)代代相傳的男丁。
似乎沒人看見,每一座城市里,那些正在衰亡和掙扎的中年女人。她如此,她認識的大多數(shù)也是如此?;剡^頭來,再看一看這個享譽全國的服裝批發(fā)市場,秦少紅心想,這里本該留下每一個女人的名字才對。至少,她會用余生去記住她們。
賀晴離開時,天色暗了下來,她與翟菲菲道別。站前路的街燈簇簇亮起,縱橫的街鋪與車流折射璀璨之光,一副流光溢彩的時髦模樣。燈原本只是燈,附在實物上,才能成為光。母親原本也只是母親。她那么平庸寡言,卻因為絕望到底而出走,走出一條彌補人生遺憾的大路。十二年的時光與回憶在賀晴眼前,細密無縫地織成這座城市。
劉澤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賀晴轉(zhuǎn)身看見劉澤,無端生出許多難以承受的情感。沒有母親的歲月,起初的怨恨也隨時日愈減。她看不到遠處??床坏侥赣H的大起大落、唉聲嘆氣,在焦慮慌忙中,靠搜索一個被女兒遺忘的社交賬號來寄托思念。賀晴忽然痛哭起來。她含淚環(huán)顧四周,人來人往,沒有一個是她的媽媽。
媽媽,我不恨你了,真的不恨你了。
這晚賀晴太失意,情緒在體內(nèi)沸騰,出口是借酒消愁。第二天醒來,已至中午十二點,她翻身下床。從窗簾光線到床品質(zhì)感,沒有一處是她熟悉的,才想起昨夜宿在劉澤床上。這段關(guān)系算是徹底坐實了。離開房間時,撞見303房同樣剛出門的葛輝。賀晴心虛,目光率先撇開,往走廊盡頭躲去,考慮直接不打招呼就走。葛輝愣在原地,盯了賀晴半天,臉色似刮起颶風的海,驟然起伏。
他開口問:“你們是什么時候在一起的?昨晚,昨晚他有沒有主動避孕?”
這話像一道驚雷,破開所有墻面,直直劈中賀晴額心。原本粉白的臉,霎時不知是惱是羞,憋出陣陣潮紅。賀晴忍不住喊:“你是哪兒來的變態(tài)?平白無故問人這種問題,你禮貌嗎?”
葛輝急了,說:“怎么不關(guān)我事?我擔心你?。 ?/p>
“你有什么資格擔心我?”
“我是你媽媽的男朋友!”
賀晴怔然。人吃五谷雜糧,生出七情六欲,愛恨嗔癡從不分年齡。這一路上像林野那樣的,像曾杰豪那樣的,也對秦少紅有過非分之想。見識了黎卉那三起三落的愛情故事,賀晴也偷偷想過,媽媽在廣州可能會有所艷遇。今天葛輝跳出來承認了。她真的萬萬沒想到,怎么會是葛輝?為什么偏偏是他?
賀晴氣憤地指責葛輝厚顏無恥,破壞他人婚姻關(guān)系,插足她父母的感情。葛輝惱了,吐出所有真相:“他們早就離婚了,你爸自己也有新人,他要你守著他養(yǎng)老送終,不告訴你而已!”
賀成勇因病逝世,秦少紅是后來才知道的。她在廣州遇見賀成勇的高中同學(xué),比她來廣州更早些,就在附近創(chuàng)業(yè)園里開廣告公司。他來淘金賓館搞團建時碰上的。她知道賀成勇不會告訴賀晴離婚這件事。他老了,離死不遠,只剩賀晴一人可以依賴,他當然比秦少紅更需要女兒。他無非是害怕賀晴會投奔更有錢的母親。
賀晴一氣之下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里。
她一直都知道父母感情不好。賀成勇每回在飯桌上抱怨工作、埋汰親戚,秦少紅都不怎么抬頭看他。眼皮淺淺耷了半只眼,像捂了她半邊嘴。她起身到廚房拿抹布時,賀晴才能窺見媽媽眼底的冷淡。她甚至連給丈夫一個眼神都不愿意。當親眼看見秦少紅從沈陽北站離開的監(jiān)控畫面,賀成勇第一句話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去找她”。他踐行了自己的話,但也不是絕口不提秦少紅。
臨終那幾個月,賀成勇半夜疼得渾身發(fā)抖,聲音極微弱,隱隱約約喊過幾次“少紅”。賀晴心里五味雜陳。因為在那之前,賀成勇病得頭昏腦漲,也喊其他名字,那是她從未聽說過的女人??偛豢赡芤粋€大老爺們兒取名“嬌嬌”吧?
但嬌嬌沒來探望賀成勇,一次都沒有。
賀晴曾經(jīng)瞧不上賀成勇自私,也看不起秦少紅懦弱。自私的人有自私的一面,卻也曾背著她跟醫(yī)生說減減藥,他能忍,不能花光家財,他要把僅有的那套房子留給女兒。懦弱的人又忽然變得獨立自主,千辛萬苦反抗命運,守著一個空了的微博賬號,想給自己女兒做一個真正的女性榜樣。
一個家庭的對與錯,怎么就那么難拆解呢?
隆冬掩埋舊痕。陰天不見太陽,淘金賓館外,地面無影。拖貨的、騎行的、卷起衫袖的男男女女,頭顱烏泱泱,往大路聚攏又朝小路散開。城中村的巷徑是植株破石而出的縫隙。窗外一切,與賀晴第一天到廣州時的景致相同。但一想到媽媽,又哪兒哪兒都不一樣了。
時隔數(shù)日,賀晴主動去找了葛輝。他與往常一樣,每逢周一和周三到社會福利院免費授課。福利院離康興村牌坊不遠,他背了兩袋畫架,正準備掃碼一臺共享自行車。聽見來人的聲音,葛輝側(cè)過頭,在斜陽余暉中看見賀晴。兩母女眉眼實在太像,哪怕惱著嗔著,就這樣明晃晃地瞪他,他也覺得美。
賀晴決定暫時摒棄對葛輝的成見,試著跟他坐下來談?wù)?。不是談他,而是談秦少紅。她想知道在經(jīng)歷完那段漫長而無奈的婚姻之后,她的母親為什么決定進入這段關(guān)系,最后又選擇離開這段關(guān)系。
組成母親的每個部分,賀晴都想了解。
二○一四年除夕,海珠花市盛況空前。轄區(qū)內(nèi)的市民傾巢而出,紛紛擁入寶崗大道那條熙攘靚街,鞋尖踢著空氣,翻滾一浪接一浪的熱鬧。揮春檔、風車攤,年橘掛枝,桃花初綻。
葛輝的畫攤支在街盡頭,落英叢中,他一身黑衫。在外擺攤,他喜歡賣速寫,收費也不貴。這樣人潮洶涌的環(huán)境,他連畫架都省了,自己坐一張板凳,對面也擺一張板凳。人來了,坐下,他拿木板夾著畫紙,架在膝上細細地描。
他就這樣遇上了秦少紅。
十年來秦少紅第一次得了空閑,在廣州深宵“行花街”。幾日前,她在年終總結(jié)會議上向每一個員工道謝,認真懇切,懷揣不舍,她已經(jīng)決定離開粵冀。卸下一身重擔,秦少紅端坐在葛輝面前,求一幅簡單的速寫。葛輝抬眼去看,燈下佳人,風情萬種,他對秦少紅很有印象。
后來再相遇,是二○一六年初在黎卉的飯店。她比葛輝第一次遇見時氣色好了很多。眉眼帶笑,一身颯爽的牛仔衣,體態(tài)與面孔都顯年輕。她一直在跟飯店老板娘聊天。偶爾也拿出手機,與座旁男人交流,像是商量些什么事情。男人搖頭,她一副聽話模樣,順著男人發(fā)表態(tài)度點頭附和。葛輝猜想,那應(yīng)該是她的丈夫。葛輝先付賬離開。秦少紅身旁的男人也忽然站起來,直直往外走,站到大門邊上,吸著煙打電話。
葛輝繞過男人身前,聽見他在哄電話那頭的人:“懷了就懷了嘛,醫(yī)生都說沒事,你怕什么?”男人又笑,“我老當益壯,年富力強?!备疠x被這話震得腳步都輕了。男人掛掉電話重新走進飯店。半分鐘后,秦少紅單獨離開,往康興村牌坊去。葛輝大步追上,喊住秦少紅。
烏龍的開場白,惹來秦少紅爽朗大笑道:“那個男人是淘金賓館的裝修包工頭。”
淘金賓館開業(yè)后的第一周,葛輝帶著一束鮮花來看月租房?;ㄊ怯艚鹣悖珴扇珲r橙般飽滿,裹在白色油紙里,只扎一根淺綠色絲帶。這花把葛輝襯得像個詩人。秦少紅第一次收到異性送的花。葛輝比她小幾歲,神情溫柔,遞花的姿勢大大方方,說這就是他送的開業(yè)禮。
有一就有二,送的遠遠不只是花。糖果、版畫、書籍,偶爾還有路邊攤里的一對陶瓷小貓,植樹節(jié)那天還捧來一個盆栽送她。葛輝專挑秦少紅不會拒絕的小玩意兒送。他不吝于付出,為淘金賓館免費創(chuàng)作了大堂和房間的掛畫。秦少紅說給他按市價算報酬,葛輝不愿意收錢,心直口快地說:“只要你愿意,我給你免費畫到死?!闭f罷,他忽然垂下頭,挨得那樣近,秦少紅心跳如雷。
原來五十歲時喜歡上一個人,血液里也會有悸動的感覺。
二人分手的原因也很簡單,秦少紅奮斗大半生,想退休了,要獨自上路領(lǐng)略祖國的河山風景。而葛輝計劃回老家加入公益的繪畫組織,道不同,自然終有一別。彼此歡喜過一場,其實不算憾事。
葛輝離開淘金賓館那天是冬至。早就定下來的行程,只是因為秦少紅女兒要來,他忍不住多留了一段時日。他贈了賀晴一束百合,賀晴大大方方收下。百事和合,永無分離,花語說到底不過是人的心語。從黎卉母子到畫家葛輝,離別總在團圓日,似乎成了淘金賓館的一個慣例。
葛輝走前,還按秦少紅過往規(guī)矩,煮一鍋芝麻餡的糯白湯圓,分給賓館內(nèi)相熟的人。周凱芹婉拒了葛輝美意。她說周素珍身體不適,最近常常喘不上氣,吃不來這種粘牙黏喉的甜品。何敏無所畏懼,一人豪干兩大碗。
曾經(jīng)的淘金賓館只是一幢老舊建筑物,像患了風濕骨痛一樣,病懨懨地半臥路邊。秦少紅在支付那筆承包經(jīng)營的捐贈款前,也認真打聽過賓館生意,在村委手里一直不溫不火。盤下淘金賓館還是劉澤給的建議。她離開粵冀,休整幾個月,總覺得渾身不對勁。從前累得死去活來,要靠鬧鐘才能喚醒。如今舒適無憂,居然每天六點雷打不動地睜開眼。劉澤逢年過節(jié)都會發(fā)來問候。那日他忽然提起說:“紅姨,你要不要考慮投資個物業(yè)?”
當她聽說劉澤已經(jīng)離開設(shè)計院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始做養(yǎng)老公寓時,還是感動得哭了一場:“院長要是知道得多開心哪?!?/p>
康興村村委發(fā)出淘金賓館運營公司的招標結(jié)果公告,秦少紅如愿以償。建筑設(shè)計和施工有劉澤幫忙盯著,她還特意邀請何敏加入,她心細如發(fā),最適合做客服管理。室內(nèi)裝修這塊兒,秦少紅決定親自去跑布草、服裝、窗簾和毛巾面料。她又回到紡織城里,這次不是賣貨,而是買貨。紡織城繁華如昔。經(jīng)營的商家卻一再翻換,那些價格高昂的面料配飾隨著技術(shù)精進,如今也能點綴在尋常物件之上。多年后的角色互換,讓秦少紅有形容不出的感慨。
她忽然產(chǎn)生一種期待。希望賀晴能來這里看一看,再摸一摸、品一品巷道與檔口之間穿梭不停的風和故事。她總覺得女兒能懂。
火車站拍下的照片讓賀晴在攝影征稿比賽中獲獎,雖不是冠軍,但也歡歡喜喜拿了個三等獎。那條被朋友稱之為“瞎想一通”的獨立攝影路,終于扎扎實實地邁出第一步。她重新開設(shè)一個微博賬號,開始每天記錄自己的攝影內(nèi)容和小故事,大多與淘金賓館有關(guān)。她總覺得,這次秦少紅一定會看到。攝影比賽的獲獎結(jié)果被官方微博披露,還圈出賀晴個人賬號。這一宣傳效應(yīng),讓賀晴多了些個人攝影的商務(wù)兼職。她把拍攝行程擠得很緊,全部安排在冬至后一日,擔心淘金賓館人手不足。
圣誕到元旦的訂房排滿時,何敏把秦少紅的電話與廣州房子的鑰匙交予賀晴,囑咐道:“這是紅姨給你的‘家’”。
賀晴沒有說話,一種類似近鄉(xiāng)情怯的情緒在心間彌漫。從一個東北下崗工到一線城市坐擁兩套房產(chǎn)的生意人,賀晴對著那個已經(jīng)能背下來的電話號碼,思前想后,還是沒有勇氣撥出。分別十二年的空白,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被母親的跌宕人生填滿,賀晴不知如何面對這場離別與重逢。尤其是她很清楚,秦少紅也在期待。
真心話難講。
正式入冬后,周素珍不慎患上重感冒。她去過幾趟醫(yī)院,臉色一次比一次枯敗,心肌炎引發(fā)氣短胸悶與乏力。醫(yī)生還說了許多她聽過的病癥,又加上“嚴重”這種狀態(tài)形容詞。供氧機器在房間日夜運作。周凱芹哪里都不去了,推掉一切工作,靜靜守在床榻前與客廳中。周素珍不再瞞著周凱芹偷偷翻閱丈夫留下的舊相冊與舊日記。人到臨了,首先舍棄的都是離自己最遠的東西。怨念半生,到頭來發(fā)現(xiàn)毫無裨益,她選擇對自己決絕。周凱芹便明白,母女二人都避不開這一天的到來。
冬至入夜后,周素珍血壓忽然低得嚇人,面色是蜂窩煤燒透后的死灰。周凱芹在家里膽戰(zhàn)心驚。周素珍使盡力氣開口拒絕去醫(yī)院,又喊道要喝水,徐徐地嘬下半杯。她遣周凱芹去廚房,又問雞絲粥煲好了沒,現(xiàn)在有些胃口了。周凱芹端著瓷碗,一勺一勺地吹著熱氣,又仔細哺進周素珍嘴里。
周素珍小聲問:“傻女,哭什么呢?”
周凱芹手抖得厲害,哽著聲音說:“我沒哭?!?/p>
“這雞絲粥還是我教你煲的?!敝芩卣湓谛?,嘴周肌肉費了許多力氣才往上牽動幾下,“你這手藝街外的男人享不了,全讓我受了。你本應(yīng)嫁人的,改跟我姓,又留在身邊照顧我。我這輩子是偷來的福分,菩薩已經(jīng)看不過眼了?!?/p>
周凱芹沒接這話,背過身捂著臉低泣。
賀晴與劉澤趕到時,是晚上九點。離開商圈,節(jié)慶換回舊裳,還是那副敬奉祭祀的虔誠模樣。家家戶戶已經(jīng)吃過湯圓,又燒了金銀衣紙,沿街跌宕著穿透生死的思念氣味。冬至大過年。陳列于祭桌的供品比平時豐厚,泉下的人也過大節(jié)、飲燒酒,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周素珍軀體顫動,半躺在床上,語氣虛弱地喊著女兒名字。她悲從中來,把往事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只憶得分娩那日的慘痛:“在我肚里十個月,你剛出來,我就好像見到你長大了。以后啊,就是別人家的老婆、別人家的媽媽。凱芹,我們母女一場,說到底也不過是十個月而已?!?/p>
從降生那一刻,媽媽就已經(jīng)跟我們說過再見了。自此,我與你成為完全不同的兩個個體。我結(jié)交第一個朋友,松開你想扶我的手。在床底偷偷塞進第一顆脫落的乳牙,笑著說你肯定找不到。日記里寫下心動與嫉妒的私人情緒,關(guān)掉房燈不讓你知道我小聲啜泣。你聽不懂公司領(lǐng)導(dǎo)在每一場匯報中給我的挑釁與考驗,我回家了便只顧埋頭喝湯,報喜不報憂。我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每一場關(guān)于成長的離別,都是我在主導(dǎo),而你永遠無私接受,因為媽媽早就接受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這一次,是我們要跟媽媽說再見了。周素珍合眼時,表情很松弛。周凱芹哭了許久。夜涼如水,車聲風聲被送得很遠,只有人在屋里憑淚低訴,所有心事在生與死間默默交換。
九
二○一八年來得比想象中要更快些。周凱芹也搬離淘金賓館。她并不怕睹物思人,而是劉澤向承辦養(yǎng)老公寓的機構(gòu)推薦了她,經(jīng)過面試篩選,她被聘為護理組長,派往總部接受培訓(xùn)。她這一生好像都在做同一件事。而這一件事,恰恰是每個人都需要的。
漫漫人生路,美夢與遺憾很短,奔波與堅持卻很長。
二○一八年一月底,賀晴第一次見到村支書劉鳴志,以淘金賓館老板的身份。她決定將賓館轉(zhuǎn)讓給做私立雙語幼兒園的機構(gòu)。這場拉鋸持續(xù)到二月下旬,過完二○一八年春節(jié),劉鳴志跟村委班子商量出結(jié)果,投票確定同意改造。劉鳴志事后給賀晴致電,聲音比往常輕松:“你是阿澤女朋友,這事怎么不早點兒跟我說?”
賀晴想了幾秒,才答道:“在商言商好些,畢竟您的身份比較敏感?!?/p>
劉鳴志邀賀晴與劉澤一同在周末吃個便飯。劉澤一聽,立刻笑了,笑得特別譏諷:“不用管他?!辟R晴皺眉道:“那是你爸,又是村支書,這個面子總要給吧?!?/p>
劉澤不置可否。還不到周五,劉鳴志秘書給賀晴打電話,說書記安排了其他更緊急的事宜,要出差到外市考察,周六聚餐取消。賀晴還沒問改約到哪天,秘書直接補了一句:什么時間再定吧。
劉澤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從小到大,家長會、謝師宴、畢業(yè)典禮,但凡劉鳴志主動答應(yīng)的,沒有一次來過。他勸賀晴以后別搭理他。賀晴知道劉澤家的往事。劉溯和劉鳴志互相埋怨,都將楊安怡的死歸咎于對方的疏忽。甚至在葬禮上,他倆大打出手,最終彼此斷了往來,世仇似的。賀晴更不愿插手他們的家事。
她在生日那天剪了頭短發(fā),說邁過三十這道坎,往后山高水長,從頭開始。那晚她又喝了酒,笑著笑著就開始哭,跟劉澤說她給秦少紅打電話了。聽見一聲“喂”,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哭。
“晴子,是你嗎?”
“媽媽——”
那些積年已久的誤解怨懟、尖酸碎語,任誰都沒有再提起,因為它們不重要了。沈陽春天里的婆婆丁、夏日夜晚的粉睡蓮、秋日油松與冬季白雪,還有媽媽的臉和手心,永遠值得從記憶深處翻找出來,于睡前反復(fù)重溫。女兒那條馬尾辮,在秦少紅眼前一再出現(xiàn),穿過重重的樹和光影,蛻變成她喊的一聲“媽媽”。秦少紅流著眼淚說:“生日快樂,晴子?!?/p>
能再親口跟你說這句話,真好啊,什么都值得,什么都過去了。
租下工作室后賀晴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賬號,起初只是將客片整理后作為案例內(nèi)容上傳。她也接一些簡單的棚內(nèi)攝影單子,工作室的一角布置成流行的現(xiàn)代風格,還添置了道具,但更多的仍是棚外人物與商品攝影。
半年前,她幫一個頗有名氣的情感博主拍過一輯家庭故事系列照,當時為了接下這單,賀晴主動在價錢上一再退讓,幾乎打了骨折價。兩周后出片效果精湛,她成功迎來一波爆單潮。形勢比人強,那就先低個頭,秦少紅故事里的生存規(guī)則,賀晴通通吸收。
賀晴在工作室關(guān)掉電腦屏幕,瞄了右下方的日期:2018年11月19日。她抬起頭,看見倚在玻璃門邊的劉澤。他穿得很正式,襯衫與領(lǐng)帶,像要去進行嚴肅認真的工作匯報。手執(zhí)鮮花,是一束深白蕊黃的馬蹄蓮,在今天的場合中倒是不俗。莖身筆直修長,從白色絲帶里遠遠拖出一尾尾蔥翠。
曾經(jīng)問不出口的話最終變成求婚誓言。從民政局出來,兩枚戒指套住一雙伉儷。沒有紅傘,沒有大盆,沒有妯娌滔滔不絕的吉祥話語跟在身后。被褥上沒有蓮子,也沒有花生,沒有安床的紅紙夜夜與龍鳳燭輝映。
人照樣會開心。
秋風握緊了樹與花葉,在大路邊,在樓宇旁,搖出江河起伏的形狀。風又上天落地,摸盡人間的每一張臉。劉澤驅(qū)車朝西邊行,不回海珠,要從東風路轉(zhuǎn)入盤福路。
賀晴問:“你去哪里?”
“走婚路。”劉澤笑著說,“不辦酒席,也要沾沾喜氣?!?/p>
盤福路似一雙巧手,捏起解放北與人民北之間的大片地皮,像捏著兩塊絲帕。沿途的食肆檔口精神奕奕,是城市飽睡后睜開的眼,目光炯炯,跟著車身探進惠福路?;莞B?,人流與車流縫隙為零,所有事物都是慢鏡頭。得人聲者得勢,這里走出一條惠澤眾生、福氣綿延的康莊大道。有龍藏街、學(xué)官街、仙湖街、玉帶濠,還有百年老字號與北京路古道。名頭響當當,供人沾滿周身的福氣、財氣還有旺氣。
車頭聽令,又順勢往長壽路與多寶路爬去。華貴路、寶源路、恩寧路,再入逢源路,廣州西關(guān)的每個穴位,都被車輪碾透。城市舒展筋骨,于是道路變得更加平坦、穩(wěn)當。路邊商廈肩并肩站著,像在道路之上另起一座大地,堅實可靠。
還要上內(nèi)環(huán),經(jīng)天河區(qū)過,穿白云區(qū)邊緣出,再上內(nèi)環(huán)進入越秀區(qū)應(yīng)元路。最后從百子橫路離開。一世一雙人,不走回頭路。講究一個好頭好尾、風生水起、人財兩旺、百年安老。
城市能承載人一生的心愿。
廣州,千年貿(mào)易港口。搭船上岸,夢想在這里濾掉來自南海的鹽分,我們渾身剩下珠江水與江底泥。我們便把自己雕砌,砌成一個個你,一個個我,一個個時代繁華的機要關(guān)節(jié)。
人造城,城造人,生機與希望自此起始。